第三章

第三章

房內,暗色沉沉,寂靜無聲。

鳳非坐在窗邊,遠望着灰濛的天色,透着一絲金色流光。

晨曦即將穿透厚重的雲霧,嶄新的一日即將到來。

他總是仰望着這片天空,將自己放逐在過往的記憶中。

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忘記最初的想望,隨着俗世載沉載浮。他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所有的一切,包括命運在內,都能夠被自身所掌握。

興許是遇見那雙眼的時候,自己的命運便偏離了正軌。

握着手上一塊溫潤的翠玉,那是他第一次接受別人的饋贈,是最初也是最後。

他不曾忘記,在接過翠玉的同時,她眼中透着一絲極其隱然的光彩。那是她最大的努力,鼓足勇氣才決定做到的事。

鳳非比誰都清楚,在自己第一眼見到她的同時,眼裏再也看不見其它更美的風景。

在這一刻天剛破曉的短短片刻中,他不置可否地又將自己沉浸在從前的歲月里;而後來,她成為他心口上,最深刻的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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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爭妍的園子裏,有初春綻放的光彩。

「鳳非,你瞧!那是我妹妹,和我像不像?」

鳳非擰着眉頭,俊顏微微地不耐。這麼遠的距離,誰能看得清?就算是獻寶,做人也該有個分寸吧!

「左元海,該回房了,別忘你之前還病到下不了床。」

回過頭,蒼白的臉龐透着驕傲的笑容。「青青終於回家,做哥哥的怎麼可以還躺在房內。」

鳳非跟着他的步伐,面對友人隨意至極的性子,到底也是慣了。

亭子裏,一道淡藍身影背對兩人,身形單薄,卻相當勻稱修長。

微風吹起的青絲,在春光的照射下,閃現晶亮漆黑的發色,迎風飛舞極為美麗,彷佛就像一幅仕女圖。

鳳非知道左元海對這唯一的妹妹十分寶貝,將她當作珍寶,捧在手心裏珍藏着、呵護着。

總有一天,她一定會成為左元海的弱點。幾回鳳非想要對他說,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青青!」左元海迫不及待的開口,纖纖身影耳聞后,轉過身來。

那是鳳非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有別於其它姑娘的嬌媚,左岑青身上有一種介於女人與男人的美麗,多一分則太妖艷,減一分則太文弱,英姿勃發得恰到好處。

無所謂絕艷,更無所謂剛強,那張白皙娟秀的臉龐,五官十分精緻,讓人印象深刻。

「大哥。」左岑青攏攏被風吹亂的發,淺淺一笑,風情萬種。

重新穿回女裝,還真有諸多不便呢!她時不時理理衣襬,衣料子偏軟容易發皺,若沒有稍加註意,恐怕娘要念她了。

「青青,何時回來的?我等了妳一夜呢!」左元海難得笑開懷,病容添了一點血色。「終於盼得妳學成下山,這幾年我想妳想得緊,想到頭髮都要花白了。」

「大哥,有客人在還這麼口無遮攔。昨晚進城的時辰太晚,怕驚擾你跟爹爹。之前姑姑說無論如何,回家前要到她那裏,所以才在姑姑家住一宿。」

「說什麼啊!不管怎樣,都該先回家報平安,無論多晚都行,居然讓我盼不着妳。」左元海忍不住抱怨,可是語氣聽不出來有任何責備。

「這不是回來了?」左岑青偏着頭,瞧了左元海身後的人。「大哥要冷落客人多久呀?」

「左小姐。」那雙眼透着靈秀的氣質,莫怪乎左元海,左老爺疼得緊。據說左岑青想做任何事,府里人從不攔着她。

若不是寵愛至極,根本不會如此用心。

「青青,這是鳳非。」

「誰人不知金碧王朝的鳳太師。」他的名聲,左岑青很早就聽聞,總是揣測着他是怎樣的人。

人說鳳太師年輕氣盛,鋒芒展露過早,金碧王朝里的天,有一塊是由他頂着,在在說明他是廟堂不可或缺的角色。

人說少年得志大不幸,左岑青以為他定是桀傲不羈,架子擺得忒大,如今一見,氣度卻是沈穩內斂,與大哥是南轅北轍。

「不敢當,左小姐過獎了。」

「唉,無須這麼客套,鳳非和我交情好,他這人啊……」

鳳非失笑,對左元海沒輒,他這人對喜歡的人,便是有話直說,總藏不住。

左岑青耳里聽着大哥的話,那雙眼卻對着鳳非笑,似乎明白他眼裏那抹無奈啊。

確實,大哥這人是任性慣了,只顧着自個兒高興,哪裏管別人怎麼想,怎麼看。

想必鳳非,常常感到頭疼吧?

左岑青抿着笑,那雙靈秀的大眼,頭一回映着鳳非的身影。

這個男人,確實與眾不同。興許,世間少有人能與他比擬吧!

若說命運造化喜愛弄人,那麼他們這一刻里,並不知道彼此已陷入那樣的緣分中,還一徑地笑着,感受到春日嫵媚的風光,卻不知道接下來邁開的腳步,是走得沉重疲倦,甚至無法如願以償。

因為青春,所以無懼;因為青春,所以只盼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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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令大地浸淫在蒙蒙水霧裏,泛起一絲的透冷,熨貼在肌膚上的寒氣直穿透骨,消磨心志。

太師府花廳內,難得嬌客造訪。

鳳非不意外她的到來,似乎已是意料之中的事,老早就做好面對她的這一刻。

局勢早已轉變,很快要掀起波瀾,他行至此處,明知前頭是險路,卻已然無法回頭。

左岑青手握征軍令,水氣沿着腕子滑落到掌心底,濡濕信函,墨色染成她心頭上一道印子。

「你居然煽動皇上派兵到邊境,引發戰亂,甚至向王朝徵兵十萬人!」她不敢相信,做人溫文爾雅的鳳非,骨子裏也和那些官僚相同,嗜殺酷斗!

「原來,左家也收到軍令了。」鳳非頷首,說得雲淡風輕。

他的從容,讓左岑青更加惱火。「你清楚我們左家,已經沒有男人可以上戰場了!」

大哥身子骨自小不好,爹爹年事已高,唯一的小弟方滿十五就夭折,他們左家哪裏有男丁可言?

「普天之下家中男丁老弱病殘多少餘人,並非僅出左家。他們收到軍令,同樣得親赴沙場,不得反抗。你們左家,憑什麼不從?」鳳非話說得直接,一針見血。「妳大姊左岑蘭入宮做嬪妃,至今不過是個才人,妳以為左家能得天子怎樣的關愛?」

鳳非的話,尖銳的像根刺,用力的扎在自己心版上,左岑青一股氣無可抒發。當初大姊執意入宮,為的就是庇佑家族。她年紀尚輕,不似姊姊貌美如花,更沒有出眾的氣質,有的不過是莽撞的性格。

就算她不止一次希望成為家中可靠的支柱,到頭來,自己還是一無可取!

「所以,你真要我左家絕後?」

大哥前些日子還病到下不了床,小小風寒卻讓他鬼門關來回走一趟,爹娘備受煎熬,一顆心懸在獨子身上,寶貝女兒入宮卻不得皇上臨幸寵愛,抑鬱寡歡紅顏憔悴。

左岑青全看在眼裏,如今軍令一來,無疑讓這個家雪上加霜。

娘親不知道為了這封軍令哭醒了幾回,根本不敢讓大哥知道。爹爹鎮日坐在房裏不發一語,整個家裏陰沉沉地,像座死牢,將人壓製得動彈不得。

她活在那個家,從沒有過得這麼痛苦。離家的這幾年,她一心習武,為的不是別的,因為爹爹的一句話,讓她毅然決然做了改變。

「若今日左家不從,日後勢必有更多人反抗,左家還稱得上是皇室里的人,所有人都在看,皇室真有人肯上沙場嗎?」鳳非知道她有多怨恨自己,但事實擺在眼前,眼下已是不可違逆的局勢。「王親貴爵沒人肯將子弟推上前去做先鋒,百姓們都在譏笑貪生怕死的皇族,如果左家也是如此,以後要妳姊姊在皇上面前怎樣抬起頭?」

左岑青咬牙,軍令握在手裏緊緊的,甚至將指尖陷入掌心裏,握出個紅印來。

「戰亂有多可怕,你難道不知道?煽動戰爭,本就不該。」王朝這幾年來的日子過得安穩,百姓們富庶安逸,哪裏需要派兵征戰?

「金碧王朝年年向蠻夷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匹二十五萬匹,糧米三十五萬石……他們對外向金碧王朝稱臣,對內卻不斷剝削挖王朝的牆角!」鳳非沉着臉,話聲極為冰冷。「妳知道今年百姓們加了多少稅收?征了多少畝農地嗎?前些日子,他們派使來函,要王朝再加糧米二十萬石,共是五十五萬石!眼下能出那麼多糧,靠的是老天爺賞臉,給王朝一口飯吃,以後若是遇旱年,哪裏可以掙那麼多糧給他們?」居安思危,他若沒有這樣的想法,恐怕哪日真是趕上,這片後土最後必是人間煉獄。

左岑青無話可說,自己到底也是個局外人。

比起普通的尋常百姓,左家實在好上許多,說穿了就是富裕之家,因此,她自然不懂民間疾苦。

「妳說,這座王朝到底得任人宰割到何種的地步,我們才能夠覺得到此為止?」難道他圖的,是一己之私?「這般過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連立足之地都被別人奪走。」

她眼中浮現淡薄的水霧,「這座王朝重商輕武,那是必然的結果,難道不是?」

「所以,就該把百年江山拱手讓人?」在他眼裏,絕對不允!「金碧王朝里,應當有個英雄。」

「太平盛世,豈有英雄能尋?」

「亂世之中出英雄,既然眼下王朝驕奢浮華至極,若不及時懸崖勒馬,必然會走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墨黑的瞳眼定定地望着她,語氣異常堅定。「岑青,既然妳認為金碧王朝里沒有英雄能尋,那我定要創出個令人折服的曠世英雄,讓所有人眼睛為之一亮。」

左岑青知道他的心思向著王朝,因此深得聖上倚重,若不是他雄才大略,恐怕鬥不過官場險惡的角力。

爹爹可惜她是個女兒身,大哥常說能與她匹敵的男人太少,她的心太野太廣,裝不下兒女情長,普通同齡姑娘家已是嫁做人婦,她卻不甘這輩子僅能平淡地這樣過下去。

有時候她看着鳳非,內心是異常羨慕的。

他以從容的姿態,遊走在官場裏,然後一心將王朝推向富庶之路,並且洞燭先機。若說她沒有半點怨念,其實是假的!

他的眼裏,看的也只有這座天下,其它的,亦是盛裝不下,這也是左岑青心裏的遺憾。

她僅能在鳳非久久一次來左家時,聽聞他與大哥談論天下事,偶爾與他幾句的交談,說著無關緊要的家常話,再多的也就沒有了。

如他這般豪氣萬千的男子,一心繫着天下安危,哪裏又能顧及其它?

大哥說她這人寡情無淚,除了對家人有心之外,對誰都無情。左岑青沒有讓人知道,她也是有家人之外,更在乎的人。

但是,她卻從來不肯說,更無法追逐於他身後。既然如此,那麼她寧可當成永遠的秘密。

若有一日,她能夠追隨於他身後,左岑青相信自己定不會錯失這機會。而眼前,就是她唯一的契機。

「鳳非,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真正的英雄時,可不可以讓我……成為你心中的英雄?」

鳳非望着她,俊傑爾雅的臉龐亦無半點波瀾,讓人無法得知他心中真正的思緒。

他的沉默以對,讓左岑青忍不住兩頰泛起紅潤的色澤,臉皮薄的她,畢竟還是個姑娘家,說出這樣的話,是她鼓起最大的勇氣了。

「這是妳最大的心愿?」他低語,微微俯身望着她。

他知道她一向過得很不痛快,這副皮囊將她困得很不舒坦。即便與她相處不長,他仍可見到她眼中不甘平淡的寂寞。

打從第一眼,他就明白這樣的女人,註定不是活在男人身後。事實證明,她確實是這樣的人。

「妳要做,就要做天下人的英雄!」那雙眼,透出炯亮的光彩,耀眼奪目。

左岑青不由得想要退一步,因為他的氣息,與她糾纏得那麼靠近,因為他的話,聽來是在拒絕她的心意。

鳳非看穿她的意圖,在她退開之前,伸手將她拉往自己的心口。

「我的眼裏,只有這座天下,若妳想要吸引我的目光,就要站在萬人之上!」他明白她的渴望,就如同他清楚自己頭一回看見她時,也有同樣的願望。

只是,他得藏斂得極為隱密,才不會令她成為自己的弱點。

「如此一來,我的眼裏才有機會看見妳,懂嗎?」

她看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眼裏,左岑青頓時有種莫名的懼意。她是不是一開始,就泄漏了自己的秘密?

「若是我錯過,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了,是不是?」就像是要確定他的心意,她忍不住再問。

「這是我給妳的機會,是最初也是最後,端賴妳自己抉擇。」

他的弦外之音,左岑青很快就明了。「所以,這一切是我造成的?」舉着被浸濕的信函,她不敢相信真是如自己所想那般。

「如果妳的眼裏,從不曾泄漏那些野心,那麼我永遠不會知道。」但是,他偏偏讀出她的心音,甚至清清楚楚的。「不要告訴我,妳從來不曾這麼想過,平凡安逸的日子,不是妳該過的生活。」

「鳳非,你不了解我。」她又驚又怕,更帶有一絲絲的喜悅。左岑青沒想到自己是這樣瘋狂的人。

她應當害怕才對,因為他是如此深入她的心底,明白地讀出她的心思,窺探她所有的秘密。

「比起我,左元海更是不曾了解過妳,他們不清楚,妳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鳳非握緊她的手腕,溫熱的體溫傳到她的身上,甚至將她圈在懷裏。「沒有人,比我更懂妳。」

她沒有抗拒,更沒有後悔,讓他溫暖的雙臂,在今夜包圍住自己。

左岑青自懷裏掏出一塊和田翠玉,上頭雕着一對交頸鳳凰,交付於他的手裏。

「是你給我機會,日後你沒有反悔的餘地。」她的人生,從不曾將自己當作賭注。然而今夜過後,她將全力以赴,絕不回頭。

「我會等妳迎頭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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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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