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年後──
紐西蘭南島？旦尼丁。
這裏是紐西蘭早期第一座城市，後來成為一座大學城，人口數百分之二十是學生，這些年輕的學生可以說是整座城市的主要經濟來源。
學生們來自全國各地，也有不少學生來自國外，更有的學生本身就是中國、韓國、印度、泰國等等移民後代，小小的大學城裏可見各色人種，宛如一個小小的民族文化融爐。
城裏只有一座主要大學，附近的街道商家為迎合學生們的需求，紛紛開設各種餐廳、酒吧、書店、雜貨店，在店裏鑽動的幾乎都是年輕的大學生。
甚至有學生很快就打起了賺錢主意，畢業后乾脆頂下附近的商店，自己當起了老闆。他們不用去做客層調查，或是猜測客人的心意，因為他們自己就是所謂的“客層”，有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需要呢？
丹尼．艾默就是一個典型的“學生老闆”。
他從寄養家庭離開后，便靠着半工半讀辛苦完成大學學業，之後他先是繼續在原來打工的酒吧工作，酒吧老闆很欣賞他的勤勉與負責，加上他又剛從大學畢業，了解大學生的需求，於是乾脆聘用他當酒吧的營業經理。
這個年輕人於是成了這附近最年輕的經理，消息傳回校園，還有不少老師和學弟妹特地跑來看他、捧捧他的場子，順便拉高營業額。
大學報甚至還來採訪他，丹尼因為不想上報曝光而委婉推拒了幾天，最後還是在好友的慫恿下，才勉強答應上報。
他的好友，最好的朋友，查理．格蘭特因為雙主修經濟與運動醫學，目前還在大學裏就讀，加上他又是橄欖球校隊，為了要兼顧學業與課業，只好延畢一年。
只是雖然這樣，查理仍舊常忙得團團轉。
但不管再忙，他每隔幾天一定會抽空光顧“庫克船長”酒吧，因為丹尼就在那兒工作。
他們從小就是好朋友，一起長大、蓋同一條被子、一起上學、一起追女孩子……兩人年輕的生命中，幾乎所有的快樂與哀愁都一起分享過，沒有秘密，也不需要隱藏。
查理高大健壯，自信英俊，手腳俐落，而丹尼則有些憂鬱，喜歡沉思，而且容易害羞，但熟識他們兩個人的朋友們都知道，這兩人默契十足，往往對方在想什麼，只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能知曉，說這兩人互為表裏，一點都不為過。
如果這兩人不是同性別，那麼“靈魂伴侶”這個形容詞會很適合用來描述他們的關係。
只可惜他們都是男的，而且都不是同志。
身為橄欖球校隊的查理，身邊不乏女孩子主動獻殷勤，即使是安靜寡言的丹尼，也在大學生涯里交過一、兩個文靜的女朋友。
他們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在一般人的眼裏，就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以及知己。
不論對方做了什麼，都能理解與原諒。
他們也以為彼此之間的友誼與關係能一直這樣保持下去，直到永遠。
直到他們遇見艾希莉為止。
那個同時讓他們神魂顛倒的女孩。
下雪了。丹尼想着。
難怪早上感覺特別冷，房間裏開了暖氣也沒用。
下雪的日子裏，酒吧的生意總是特別好，連附近路過的居民都會進來點杯熱咖啡暖暖身子，所以他得趕快起床工作。
迅速梳洗完畢，丹尼離開閣樓的卧室，樓下就是他工作的酒吧。
老闆對他很好，不但給他優渥的薪水，連酒吧樓上空着的閣樓都讓給他住，唯一的條件就是他必須提早營業一個小時。
關於這一點，丹尼當然欣然答應。
只要能離開那個家，不用再回去，即使要他二十四小時都待在這家酒吧工作都沒有問題！
想起畢業前，因為擔心不能繼續再住在學校宿舍而必須回家的恐慌心情，丹尼的臉色便忍不住沉了下來。
那裏已經不算是“家”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父親被捉去警局並依家暴法起訴，被勒令不準再接近丹尼，但丹尼那時才十歲，根本沒有自力更生的能力，社工人員只好為他尋找寄養家庭。
寄養家庭對他很好，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丹尼總覺得和他們有一層隔閡，許多心裏話都無法對他們傾吐。
但幸好他有查理。
查理懂他、知道他的過去，也知道他的恐懼與痛苦。
如果沒有查理，他真的不知道要怎麼熬過那一段日子。
一切直到他申請上大學，終於離開寄養家庭之後，他才總算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因為寄養家庭只負責供養他到高中畢業，這時他已經算長大成人，已經有能力工作來養活自己，不論是求學或是找工作，寄養家庭都不再干涉。
丹尼後來決定念大學，雖然這個決定讓他的大學四年生活過得很拮据，也因為要不斷打工賺取學費，而導致學業成績並不是太理想，但他喜歡這樣的日子。
大學生活開展了他的視野，卻又保持着校園內的純樸世界，他嘗到獨立自主的美好滋味，幾乎要捨不得離開。
但他的經濟狀況無法允許他繼續攻讀研究課程，他只好先畢業找工作，也幸好以前打工的酒吧老闆給了他工作機會，還供食宿，得以讓他繼續在大學附近住下，也算是維持着自給自足、單純的生活。
丹尼常常想着，如果日子能一直這樣下去有多好？
他不在乎單身一輩子，他自己也知道，以自己這樣的條件，要找到一個好女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他有查理。
只要有查理，就夠了。
每次想到查理，他總會不自覺地摸一摸隱藏在額頭瀏海下的疤痕。
那是十二年前留下的傷疤。
店門才開沒多久，查理便興沖沖地跑來光顧。
即使是在冬天，剛練完球的他居然只穿着一件短袖上衣在外頭亂跑，似乎一點都不怕冷。
“天啊！查理，你不怕感冒嗎？外頭還下着雪呢！”穿着學生時代的毛衣與白襯衫的丹尼忍不住叨念，一面快手快腳地先遞上一杯溫水。
“又給我喝水！我又不是魚！我要喝可樂！”
“那是冰的！”
“可是我現在很熱啊！”
“運動完后喝冰水很傷身。”
丹尼不容妥協地把溫水遞到查理面前。
查理抱怨雖抱怨，還是乖乖接過，一口喝盡。
“你真像我老媽！什麼都管得死死的，一點自由都沒有！”
“我可是為你着想！”丹尼不客氣地回他，嘴角卻帶著笑容。
他很喜歡這樣的氣氛。
酒吧里充滿著溫暖的氣息，屬於啤酒特有的麥花味道淡淡地飄在空氣里；因為剛開門，還沒有客人上門，裏頭只有他和查理兩個人，感覺很自在。
因為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
丹尼漆黑的眼眸溫柔地看着查理，眼眸里的情緒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而查理當然更不懂，因為他早就習以為常。
“丹尼，說真的，如果你是女的多好？”查理突然說。
“你這話已經說好幾次了。”丹尼開始拿起杯子，一個一個細細擦拭。
“我是說真的啊！如果你是女的，絕對是我這一生當中能找到的最好伴侶，我綁也要把你綁去結婚，拖回家好好照顧我一輩子！”
“原來我只是你的保母？”
“別這麼說，知我最深的就是你了。不過，也許就因為我們都是男人，所以才會那麼了解彼此在想什麼吧？有時候我真的不了解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可是也就因為這樣，女人對我來說多了許多神秘感，讓我心癢，很想去探究她們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看來你又有新對象了？”丹尼怎麼會不明白查理說這番話的真正意思是什麼？
“這次是誰？女球迷？學妹？還是暗戀你很久的教授助理？你真是個花花公子，到處拈花惹草，不知道傷了多少女孩的心。”
“不，丹尼，這次不一樣！”查理的眼神突然散發出光芒，“我想我真的愛上這個女孩了！”
丹尼聽到這句話，心居然微微抽了一下。
他從沒聽過查理用這麼興奮與激動的語調談論一個女孩子。
“喔，是嗎？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她叫艾希莉，是派西的表妹，還在奧克蘭念書，也是念運動醫學，是來我們學校做一年交換學生的。”
“所以她年紀比你小？”
查理心情正好，沒理會丹尼問的廢話。
“她真的很不一樣，和我過去所認識的那些女孩子們都不一樣！”
“到底哪裏不一樣，要不要再說仔細一點？她總該不會是個外星人吧？”丹尼說笑着，但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
為什麼當查理說起這個女孩的時候，他感到一陣恐懼？
還有擔憂？
還有好多好多他無法釐清的情緒一一湧上，幾乎要讓他招架不住。
怎麼會這樣？
以前查理也不是沒有追過其他女孩子，他也頂多是聽聽，和查理聊幾句就打哈哈過去，從不曾像現在如此在意。
對了，是在意。
他在意那個女孩。
在意查理提起這個女孩的態度。
他在意……
“丹尼？你怎麼了？咖啡都快要煮幹了！”查理突然伸手推了他一下，“還有，你剛剛怎麼好像在發獃？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
“呃，對不起，我昨天晚上沒睡好，精神有點恍惚……”趕緊將咖啡壺拿下，準備重新再煮一壺，“你剛剛說什麼？”
要是在平常，查理一定會安慰丹尼幾句，要他別這麼辛苦，自己的身體也很重要。但今天他滿腹心思都放在艾希莉身上，見丹尼又問了一次，他當然樂得再說一次。
“我說，我已經跟艾希莉出去約會了幾次，我想找一天把她帶來給你看看。”查理說完嘆了口氣，“天啊，丹尼，我想這次我是很認真的，我甚至已經在想像，將來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了！”
丹尼聽到自己的心臟傳來破裂的清脆聲音，那聲音大到他害怕近在眼前的查理會聽得一清二楚。
但查理沒有聽到，他只是繼續快樂地訴說著自從和艾希莉相遇之後的所有大小細節，甚至連他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鉅細靡遺地轉述給丹尼聽。
標準的沉浸在愛河裏的瘋子，快要淹死了都還不知道。
丹尼努力忽視心裏那詭異的裂痕，表面裝得無事，繼續聽著查理說著關於艾希莉的一切，偶爾還會問幾句，表示自己有認真在聽，並且真心為查理感到高興。
只是他覺得酒吧里的暖氣似乎出了問題，不然為什麼他會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冷到他差點連杯子都拿不住。
“雪越下越大了。”
丹尼點點頭。
今天的他有些沉默，但查理並沒有發覺。
因為查理的心思完全都放在艾希莉身上。
“我該開車去接艾希莉了！雪下這麼大，她回家一定很不方便。”
“她住哪兒？”丹尼隨口問。
“派西家裏。”
“派西家裏？那不是和學校只隔了三條街而已？就算走路嫌太遠，也有不少公車可以搭，不是嗎？”
“哎！丹尼，你又不是沒談過戀愛！現在的我只想分分秒秒都和艾希莉在一起，根本捨不得分開！我連今天的校隊練習都偷偷蹺了一個小時，為的就是要準時接艾希莉下課。”
丹尼的微笑有些苦澀。
原來查理會提早一個人到酒吧來找他，是因為這個原因……
看着查理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樣，丹尼盡量把自己心裏那股異樣的不悅感壓下。
他應該要祝福查理的，而不是覺得嫉妒或是失落。
他相信即使丹尼有了艾希莉，也不會拋棄自己的……
但他和查理真的能永遠這樣在一起嗎？
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現在的他們已經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很快他們就會結婚、生子，他們的孩子也會長大，然後像他們一樣……時間過得如此快速，改變了每一個人，無法再回頭。
丹尼不自覺地又摸了摸額頭上的疤痕。
隔天，查理真的把艾希莉帶來酒吧了。
丹尼一見到這個美得如同芭比娃娃的女孩，馬上就明白為何查理會那麼熱情地愛着她。
艾希莉有着一頭燦爛如陽光的金色頭髮，帶著波浪大卷，垂在白皙纖細的頸肩上。她有一張精緻的臉蛋、深邃的藍色眼眸、挺翹的鼻子與性感的嘴唇，每當她開口說話，那帶著些慵懶感覺的嗓音，總讓人聯想到性感的小野貓。
尤其是當艾希莉斜躺在酒吧中央的壁爐前，即使那身寬大的毛衣也遮掩不住她的好身材時，丹尼相信不只是查理，恐怕酒吧里所有的男性目光都被她吸引過去，不再理會自己帶來的女伴。
老實說，丹尼自己似乎也感覺到類似心動的悸動情緒，但他很快忍住。
自己真是夠了。
昨天還在為好朋友被人搶走而感到嫉妒失落，今天看到好友的女朋友，居然有了感覺？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麼糟糕的人？心胸狹小放不開不說，甚至還見色忘友。
丹尼很快壓抑住對艾希莉不經意表現出來的仰慕與好感，盡量用平常心與她攀談，試著了解她。
一個晚上談下來，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地更喜歡艾希莉多了些。
她雖然年紀輕，但談吐卻很有見地，對於一些時事也很有自己的見解。但更難得的是，她卻不會因此而顯得老成或愛說教，當她依偎在查理懷裏，和愛人親熱地又吻又抱的時候，那幸福溫順的小女人模樣，就像只懂得討好主人的貓，讓人愛不釋手，一秒都捨不得離開。
自己果然比不上艾希莉。
丹尼暗暗地想。但隨即又覺得這麼想的自己很好笑。
他為什麼會拿自己和艾希莉做比較呢？而比較的基準又是什麼？
他看了一眼正吻著艾希莉的查理，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答案不是已經很明顯了？
酒吧快打烊了，客人陸陸續續離開。
查理只要來到酒吧，晚上又沒什麼事情的話，通常都會留到打烊后，幫丹尼整理一下吧枱和廚房。
偶爾他們還會一起喝喝小酒，聊聊天，時間太晚了查理還會留下來過夜，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過夜，誰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
畢竟他們小時候就常常這樣一起睡覺過夜，長大了偶爾這樣做，也沒什麼大不了。
況且他們又不是同志，也不會睡着睡着就睡出了“問題”。
但今天晚上，丹尼知道查理絕對不會留下來過夜。
他帶著有些複雜的笑容，看着查理一面替他搬椅子打掃，一面和艾希莉黏在一起，搬張椅子就吻一下，掃幾下地兩個人就眉來眼去，搞得酒吧里春意盎然，只差沒有粉紅色的愛心到處飛舞。
“夠了夠了，”丹尼不想讓自己的眼睛被這兩人給閃瞎，“我看你們兩人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還是別幫忙了，免得我太嫉妒，晚上會睡不好喔！”
查理朗聲笑了起來，笑完后不忘又吻了吻艾希莉。
女孩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她深情款款地看着查理，又回給他一記更香甜的親吻。
“那，今天我們就先走啰！”查理放下還沒搬完的椅子，摟著艾希莉的腰就準備往酒吧門口離去。
還是艾希莉推了推他，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滿腦子粉紅色愛心的查理這才回過神來，走到吧枱前向丹尼道謝。
“丹尼，今晚謝謝你了！”
“謝什麼？反正都是朋友不是嗎？”丹尼一面對著查理這麼說，一面對善體人意的艾希莉點了點頭。
以往查理來酒吧，如果是他一人來，開銷通常都是丹尼埋單。
但這次他帶了女友，兩人除了喝酒還吃了不少點心，丹尼一樣照單全收，即使查理忘了，他也不會在意。
可是艾希莉卻注意到了。
就因為如此，丹尼對艾希莉的好感又上升了些。
她真的……是一個好女孩。
如果不是查理先遇到她的話，丹尼很難說自己不會心動……
直到兩人相依偎的身影離開酒吧后，丹尼才總算鬆了口氣。
因為一天的結束。
因為工作終於告一段落。
因為終於不用在那兩個人面前裝出一副和善可親的模樣。
他不希望查理被別人搶走，但他卻同時對艾希莉有了不一樣的好感。
談過戀愛的他自然明白那種好感代表什麼。
不，可是他不能這麼做。
因為查理是他最好的朋友。
查理從小保護他、不讓他受任何人欺侮，他這輩子要回報查理都來不及了，怎麼還能那麼惡劣地去動他女朋友的腦筋？
不，不行。
但即使心裏一千遍一萬遍地這樣告訴自己，丹尼還是無法讓自己胸口那種夾雜著各種複雜情緒的心平靜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可是到底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