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輾轉(2)
九年後,靖康元年正月。
當金兵攻陷太原府,馬蹄聲已經逼近京師開封府時,皇帝趙佶立刻將皇位禪讓給長子趙桓,逃離開封府避難。
這年,趙御愛剛滿十五歲,當她聽到父皇把皇位讓給大哥,自己出京城避難時,簡直無法置信。
“御愛,九哥被金人當作人質,現在父皇也逃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賢福帝姬趙金兒害怕得要命,哭着跑到“寒香殿”找趙御愛。
“能怎麼辦呢?父皇也沒帶着我們逃,只能靜觀其變了。”趙御愛無奈地嘆口氣。
她和趙金兒兩人同齡,趙金兒只比她早出生一個月,但是趙金兒的個性就遠不如她來得成熟穩重。
不過,趙御愛的性情之所以比姐妹們平和內斂,或許最大的原因來自於她有一雙如香所說的“千里眼”。
“御愛,你現在能看得見父皇嗎?父皇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安全嗎?九哥呢?你能看得見嗎?”趙金兒滿臉憂心忡忡。
“這兩天我什麼都沒看到。”趙御愛抿了抿嘴。“其實你也知道,我能看到的景象並不是我可以控制的。”
她並不是無時無刻想看見誰就能看見誰,通常都是先莫名地陷入一種迷茫的狀態,而當時正在思念着什麼人時,就可以在眼前看見對方,並且能知道對方此時正在做些什麼,但是這種狀態並沒有固定發生的時間,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她也無法預期。
“父皇怎麼能丟下我們……”趙金兒嗚咽地哭着。
“現在已經是大哥當皇帝了,我相信大哥會好好照顧我們的,你先冷靜下來,光是哭也不能解決什麼事情。”趙御愛只能這樣安慰她。
“剛嫁出宮的纓絡姊真是幸運,我們如今就像籠中鳥一樣。”趙金兒邊試淚邊站起身。“你安歇吧,我回去了。”
趙御愛看着趙金兒離去的背影,上然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籠中鳥……”她苦澀地一笑,慢慢走向窗前,望着深宮重重。“難道只有出嫁才能飛得出皇宮嗎?”
“也不是只有出嫁才能飛得出皇宮,被貶為庶人也可以呀!”如香斟了一杯熱茶送過來。
“貶為庶人?那得要犯多大的過錯?”趙御愛蹙了蹙眉。
“帝姬應該沒聽說過元佑皇后被廢黜的事吧?”如香悄聲地說。
“元佑皇后被廢?”趙御愛微微吃驚。
“元佑皇后被廢的時候,帝姬還沒出生,奴婢倒是常聽幾位老宮女談起,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如香把窗子關了起來,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元佑皇后被廢是被元符皇后造謠陷害的,是件很大的冤案呢!”
“我聽母妃提過元符皇后,她好像是自縊死的?”
趙御愛對元符皇后沒有記憶,只知道她死在自己三歲的那一年。
“元符皇后是個恃寵成驕、潑性十足的女人,當她還是婕妤的時候,整天想着將元佑皇后整倒,自己好取而代之,後來真的給她抓住了把柄,先是四處造謠,指責元佑皇后偷偷搞‘魔魅之術’,又加油添醋地誣陷元佑皇后居心險惡,用道符做佛事詛咒皇帝,先帝信以為真,就把元佑皇後身邊三十幾個內待、宮妾捉起來嚴刑拷打逼供,最後元佑皇后被廢,送到了‘瑤華宮’帶髮修行,然後沒多久劉婕妤就被冊封為元符皇后了。”
“沒想到元符皇后如此陰險,那元佑皇后也太可憐了。”
趙御愛雙眉微蹙,臉上露出憐憫之色。
“不過元佑如今還在‘瑤華宮’里好好地活着,元符皇后倒先死了。”如香聳肩笑道。
“如香,這就是你說的飛出皇宮?”趙御愛無奈地瞅她一眼。“她是皇后被廢,我是帝姬,身份根本不一樣。除非嫁人我才能出宮,若想要變成庶人,除非改朝換代了。”
“這話不能亂說呀!”如香噓她一聲,嚇得臉都白了。
趙御愛悠悠嘆息一聲。金兵都快打到開封府了,誰能知道他們這些皇子女的命運會如何呢?
“夜深了,睡吧,和帝姬年紀相仿未出嫁的還有七、八個帝姬呢,皇上初登基,也許過些時日會給帝姬尋一個好姻緣。”
如香替她換上月白蝶紋的寢衣,服侍她上床,替她蓋好錦被。
趙御愛忽然剎那失神,恍惚中又看見那個男子。
這一回,她看見他與一個中年男子對坐飲酒,旁邊一盞燈火鬼畫符好映着他的臉。
多數時候他都散着發,今日他卻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露出膚色黝黑卻極其俊秀的臉孔。
她心跳加快,雙頰微微泛紅。
忽然,她看見一個模樣嬌俏的姑娘在他身邊坐下來,滿臉羞怯地替他斟酒布菜。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身邊看見女子,每回看見他總是濃眉深鎖,臉上從來沒有過笑容,但這回他看着那姑娘淡淡地笑了。
不知為何,她心中萬分不快。
從第一次看見他開始,她就一直很想知道他是誰。
雖然第一次看見他時,他的模樣骯髒得很,如香說他是個乞丐,但是幾個月後再看見他時就不一樣了,他把自己整理得很乾凈,看上去是個很漂亮的少年。
接下來,見到他的次數愈來愈多,愈來愈頻繁,她漸漸長大,變成少女,他也在漸漸長大,從少年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
有次看見他在街上走着,有時候看見他在睡覺,有時候看見他在與人喝酒吃飯,有一回甚至還看見他在沐浴,羞得她臉紅心跳。
然而最多時候都是他在做一些她無法弄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他為何總是在觸摸一些死去的人體或骸骨?
當她第一次看見他在檢查一根根的人骨時,簡直嚇得魂飛魄散,接着,各種死狀的屍體伴隨着他而陸續出現,好幾次也是把她嚇得臉色發白。
奇怪的是,雖然看到這些恐怖的死屍,卻也沒有讓她對他心生起厭惡感,反而還讓她對他的好奇愈來愈多,多到快要滿溢出來。
他到底是誰?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一直看見這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男人?
這當中肯定有原因,只是有誰能來告訴她?
景象很快消失了,獃獃地躺了很久很久。他對那個姑娘淡淡的一笑讓她無法釋懷,一夜裏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
她沒想到她竟然會如此在意。
她很渴望知道他是誰,可是,她在宮裏,他在民間,這輩子要如何才能有相見的機會?
次日清晨,趙御愛照例去向生母喬貴妃請安,喬貴妃卻不在宮裏,去了韋賢妃的寢宮‘龍德宮’,她旋即轉左往“龍德宮”去。
喬貴妃與韋賢妃是結拜姊妹,兩人情誼深厚,不過韋賢妃並不如喬貴妃受寵,宮裏總是冷冷清清,所以喬貴妃時常到“龍德宮”陪伴韋賢妃,而趙御愛也總是跟着母親去,因此很得韋賢妃的疼愛。
走進“龍德宮”,趙御愛就看見韋賢妃舉着袖子拭淚,生母喬貴妃坐在她身邊,撫肩安慰着。
趙御愛知道韋賢妃因何事傷心。
幾日以前,韋賢妃還只是婉容而已,因為金人要求宋室皇子當人質,九哥趙構自告奮勇前去,所以父皇就封了九哥的生母韋婉容為“龍德宮”賢妃,然而韋賢妃並不想要這樣的尊榮,她只想要她的兒子平安。
“韋母妃,九哥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趙御愛見她悲傷難過,也覺得很心酸。
“天要降下橫禍,誰也躲不了,昨日也才又聽說‘瑤華宮’被人一把火燒了。”喬貴妃不由得唏噓。
“‘瑤華宮’被燒了?!”趙御愛驚詫不已。
“聽說燒成了灰燼,已經將元佑皇后安置到‘延寧宮’了,朝廷也派了人去查,這樣莫名的大火聽了總是叫人心驚膽顫。”喬貴妃慨嘆一聲。
“元佑皇后也是可憐人。”韋賢妃哽咽道。
趙御愛心口拂過一絲傷感,沒想到元佑皇后的命運如此坎坷。
韋賢妃握住喬貴妃低聲向她說道:“妹妹,皇上避難去了,我兒又被金人留作人質,如今元佑皇后候選的‘瑤華宮’遭大火焚毀,這是不祥的預兆啊!”
“大宋的氣數難道……”喬貴妃打了個寒顫。
韋賢妃轉頭看着趙御愛,神色凄楚。“妹妹,我不受寵,只生構兒一個兒子,而你極受寵愛,竟也只生了御愛這個女兒,我保不住我的兒子,你可要好好地保住你女兒呀!”
“萬一金兵打進開封府,咱們能逃到哪兒去?”
喬貴妃心情沉重,望着趙御愛的眼神難掩哀戚。
“母妃,天命難違,要是金兵真的打進來了,那也是我們命中注定,不管怎麼樣,咱們都要禍福與共。”趙御愛笑得淡然而傷感。
喬貴妃低低嘆息一聲,將趙御愛摟進懷裏。
“母妃只後悔沒有早些求你父皇為你尋個好駙馬。”
“孩兒還小,不急呢。”
她不敢對母親說,其實在她的心裏,早已默默關心一個男人好多年了。
韋賢妃靜靜地看着她們母女,半晌,溫言說道:“好妹妹,我個想法,你且聽一聽。”
喬貴妃點頭。“姊姊請說。”
“‘瑤華宮’付之一炬,皇上正欲派人給元佑皇後送些錢糧,你去請求皇上讓御愛代表皇室送過去。”韋賢妃緩緩說道。
喬貴妃怔了怔,心頭雪亮。
“我明白姊姊的意思。”她頷首,凄然一笑。
趙御愛不了解她們的用意,也不明白笑容為何如此苦澀,只是單純地笑說:“好呀,孩兒願意給元佑皇後送錢糧去。”
喬貴妃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帶着哽咽的鼻音,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兒,你見了元佑皇后,能留幾日就留幾日,不必急着回宮來,要是金兵真的打來了,你更不要回宮來,千萬記住。”
趙御愛點點頭,此刻的她只是很高興可以有機會離開皇宮,並不知道這是母親為救她一命所作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