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拒絕?!”趙祥生收起怡然自得、輕搖摺扇的倜儻模樣,一張俊臉只能用扭曲變色來形容。

“是的。”駱鎮平以不傷和氣為前提,語氣中滿是抱歉。“是小女沒有福氣,高攀不上趙公子;憑趙公子的條件,一定能找到比小女好上千百倍的名媛淑女為妻。”

“駱伯父,我知道自己之前給駱小姐留下一個很壞的印象,但請伯父相信,小侄對小姐的心意絕對是真的。”他急急說著,怎麼也不能接受求親失敗的事實。

“老夫當然明白趙公子的心意,但……總而言之,是小女沒有福氣。”

“莫非伯父不相信小侄的能力?小侄承諾願意幫助伯父渡過難關之事絕非空話,若能與駱小姐締結良緣,小侄此生再無其他奢願,只求伯父看在小侄一片痴心的份上,給小侄一個機會。”

“趙公子,老夫並非不滿意什麼,只是小女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不願意於此時談論終身大事,老夫也不好勉強。”

“伯父此言差矣。”趙祥生反駁道:“自古以來,子女的親事無不依循父母之命,何況以伯父的閱歷,又豈會看錯人?若是伯父同意這門親事,相信小姐定當遵從。”

“只怪老夫對待小女的方式有別於常人,老夫從不勉強小女,也不會自作主張的為她決定任何與她相關之事。”在這世上,他只有曉曉這麼一個血脈至親,不為她着想要為誰想呢?

駱鎮平的態度雖不強硬卻很堅決,趙祥生知道軟的已經行不通,於是他收起有禮的態度,語帶脅迫。

“駱伯父,您得仔細想清楚,全臨安城除了在下之外,已經沒有人可以解決駱家商行所面臨的危機;兩家聯姻,一來小姐可保終生衣食無虞,再者您可以保有辛苦經營的商行,一舉兩得,伯父何苦要拒絕?”

駱鎮平正色說道:“老夫再怎麼不濟,也不會拿自己唯一的女兒當作交換條件,要她犧牲自己拯救商行。”

“很好。”既然用說的解決不了事情,趙祥生也不再保持什麼風度了。“我倒要看看,駱問曉真的能逃得過我的手掌心嗎?還有,你的女兒都當街和一個陌生男子毫不避諱的走在一起了,我勸你也不必再把她棒着當寶,說不定她早已經——”

“趙公子!”駱鎮平沉下臉,打斷他的污衊。“老夫敬你來者是客,請你自重。”

“怎麼,惱羞成怒嗎?自己的女兒既然做得出醜事……”

“駱和,送客!”駱鎮平轉過身,再也不願意與這等人多說什麼。

趙祥生就這麼給請出了駱家大門,沿路謾罵不休。

這……這也算是飽讀詩書的富家公子?駱鎮平慶幸自己沒有相信他的話,否則豈不是斷送了女兒一生的幸福。

只是,拒絕了這最後的機會,商行終究得解散了……

***

“爹!”駱問曉自屏風後走出來,輕喚一聲。

“曉曉,怎麼出來了?”看見女兒的表情,駱鎮平知道她已經全都聽見了。

“爹,商行的情況真的那麼糟嗎?”

駱鎮平笑了笑,“曉曉,別擔心,爹早有心理準備。我說過,失去駱家商行算不得什麼,也許少掉這個負擔,爹會過得更清心快樂些;再說只要有你陪在身邊,爹就已經很滿足了。”

駱問曉咬着下唇;她知道,爹只是在強顏歡笑罷了,商行是他一生的心血,他怎麼可能一點都不心痛?

“爹,趙家的財勢真能幫助商行渡過危機嗎?”

“不論能不能,爹都不要趙家的幫助。”知女莫若父,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女兒心裏在打什麼主意。“爹在意的只有你的幸福;爹看得出來,你真正心儀的是楚向天。”

“駱、楚兩家的誤會無法澄清,再加上他對您做的事,我與他……不可能了。”駱問曉努力忽視心中湧起的疼痛感覺。

“是爹誤了你。”若不是他,楚向天又怎麼會恨起曉曉來?

唉,這場誤會造成的仇怨,什麼時候才能化解呢?

***

駱家商行岌岌可危的消息已經傳遍臨安城,楚向天的目的達到了,但是他卻沒有預期中的高興。

“堡主。”林掌柜在門外輕喚。

這兩天楚向天一回客棧就將自己關在房裏,誰也不見,只有林掌柜按時來向他回報消息。

“進來。”

林掌柜聽命進入。

“堡主,駱家有了新的狀況,城西的趙祥生以化解駱家危機為條件到駱家提親,結果被駱鎮平拒絕,並教人把他給轟了出來。”

“怎麼回事?”

“聽說趙祥生不滿被駱家拒絕而出言毀謗,這才讓駱鎮平趕了出門,但趙祥生同時也放話,他一定要得到駱問曉。”

楚向天臉色一沉;那個只會強擄民女的大少爺,被教訓了幾次還學不乖嗎?竟還敢動問曉的主意!

才想着,外頭又響起一陣敲門聲。

“什麼人?”林掌柜出聲問道。

“回掌柜的,外頭有一位姓駱的姑娘,說是要見楚大爺。”

“駱?”林掌柜回頭看看主子。

“你去帶她進來。”

“是。”林掌柜領命出去,沒多久便將人給請了進來,然後識相的退了出去。

門扉一合上,房裏只剩兩個人,眼神交會中傳達着萬千情緒。

若說銀河阻隔着牛郎與織女,至少他們的心還緊緊相繫着;而他們呢?昔日仇怨如同千山萬水,阻絕着兩人的心無法靠近。

“你來找我,不會只是來發獃的吧?”楚向天首先回神。

“當然不是。”她聽出他語氣中的奚落,努力壓下心中的刺痛感開口。“我來,是想請你高抬貴手——”

“放過你爹?!”他打斷道。

“是。”她點點頭。

“你認為我會同意嗎?”他看着她,像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你的答案?”現在她知道了,卻也絕望了。駱問曉看着他,輕輕地說道:“我知道你恨我爹,我也知道駱楚兩家曾有什麼樣的交情——”

“你想勾動我的側隱之心嗎?”楚向天再次打斷她。“我只相信我所看見的結果,我決定要做的事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

他神情冷厲的直視着她,看着她因為自己的無情而驀然白了臉色。

“在你眼裏,我爹真的那麼罪無可恕嗎?”她顫聲問着。

他看得見她受傷的神情、看得見她的傷心,然而他卻命令自己無動於衷,冷酷的回道:“血債血償,你該慶幸你爹只是背義,所以我不殺他,只對他施以懲戒。”

“商行是我爹一生的心血,你這麼做,比殺了他更教他難過。”駱問曉朝他叫道。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難道他們之間的一切,對他完全沒有意義嗎?

楚向天回視着她,神情冷硬如故。她懂了,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她低啞着聲音道:“我爹……要我不可以怪你。”她的確無法逼自己敵視他,但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父親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既然你不肯手下留情,我也不會再求你,打擾了。”

閉了閉眼,她轉過身,舉步踏向門口。

“慢着。”楚向天驀然出聲,目光緊緊的鎖住她。“你想做什麼?”

她那種捨棄一切的神情,代表什麼?!

她停下腳步。“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爹失去商行,所以……”她聲音一梗,準備打開門。

她的手才搭上門扉,就被他的手壓住,才一眨眼,他已經來到她身後,全身迸發的怒氣比剛才更甚。

“你打算嫁給趙祥生?!”

她嚇住了,單薄嬌小的身子完全被他的氣息掩蓋。

“該死的你,回答我!”他忍不住低吼。

“我……”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她的身子便讓他扳轉過來,兩人面對着面,讓她清清楚楚的看見他臉上的怒氣。

她怔然不動,完全不知道該拿他的怒氣怎麼辦。

“你……該死!”

她的遲疑讓他再也無法按捺多日來自我掙扎、鬱積在胸中的怒火,他雙臂一收,她的身子便毫無選擇的貼向地,而他一俯首,準確無誤的密封住她嬌嫩而微顫的紅唇。

駱問曉什麼都來不及反應,在唇瓣被侵佔的那一刻,腦海轟然成一片空白;她忘了所有的一切,被動的任他予取予求。

楚向天狂烈的需索着,將所有自我壓抑的痛苦與憤怒,藉着唇舌盡情的發泄與傾付,吻得她唇痛、吻得她掙扎不開、吻得她鎖住了蛾眉,與他一同沉淪、一同痛苦。

她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對外界的感應能力,她的唇也因痛麻了而失去感覺……直到他的低吼聲再度傳進她耳里。

“不許你有嫁給別人的念頭!”

不知何時,他終於捨得放開她了。看着她又紅又腫的唇瓣,他的冰冷眼眸終於閃過一抹不情願的憐惜。

“你……”她的氣息仍無法平復,眼裏閃爍着淚光。“你要我怎麼辦?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她將臉埋入他懷裏,雖然不想流淚,卻再也忍不住了。偎在他的胸膛上,她低低地哭了出來。

明明有情,卻偏偏不能有善果;這是他的固執,也是她的無奈,兩人無力扭轉卻又無法自主的不斷深陷。

這段情,該怎麼了結?

***

派人將駱問曉護送回駱家莊后,當天夜裏,楚向天便潛進駱家,在書房找到正在整理帳目的駱鎮平。

“是你。”駱鎮平似乎沒受到多大的驚嚇。

楚向天開門見山地道:“我可以放棄對駱家商行的報復行動,讓你能順利將布匹交給曾記錦織坊。”

“啊?”駱鎮平這次倒是嚇到了。昨天還堅持要奪走他一切的人,現在卻突然說他願意放棄?“為什麼?”

楚向天側身,讓夜幕隱去他臉上的表情。

“我是有條件的;駱家商行可以繼續經營,但從此隸屬於楚雲堡,必須向楚雲堡回報營運情形。”換言之,他不毀掉商行,只讓商行成為他的財產之一。

與其解散商行,讓那麼多員工失去賴以為生的工作,這樣的結果無疑是好得多。只是,楚向天為什麼會改變主意?

“你不恨我了嗎?”駱鎮平問道。

楚向天轉身面對他,臉龐上的冷硬與無情並未減少一分一毫。

“我要問曉。”

“問曉?”駱鎮平眉頭一擰。“你是要以問曉交換駱家商行的存續?”

楚向天閉口不答。

“我拒絕。”他平靜的表明立場。“我可以不要駱家商行,但不可能將我唯一的女兒作任何交換。”

“她只能屬於我。”他絕對不許她嫁給別人。

“如果要復仇,你盡可以衝著我來,問曉是無辜的,我不能讓她代我受過。”駱鎮平堅定地道。

“娶了她,她就是我的人、我楚家的媳婦,她的一切由我擔待,再也與你無關。”楚向天冷冷的說道。

他無法漠視自己要她的心與對她的感情,所以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嫁給趙祥生——與其如此,他寧願讓自己陷入愛恨兩難的境地,帶她回北方。

駱鎮平仔細的看着他;無論外表再怎麼平靜冷淡,他的眼裏還是透露出一股難以壓抑的情緒波動。他對問曉應是有心的吧。

見駱鎮平不再說話,楚向天再度開口道:“後天,我會讓人來下聘,五天後,我會來將人娶走,至於商行的一切,如來客棧的林掌柜會來與你接洽。”

說完,他轉身離開,飛掠的身影瞬間在夜色中消失。

這樣……算是好的吧!駱鎮平望着夜空,思忖着該如何向女兒提起今晚的事。

如果這麼做能讓楚向天得到心靈的平靜,那麼又有什麼不好呢?只願楚向天真能放下怨恨,善待他所能給予的、最珍貴的寶貝。

***

布匹順利交出之後,曾總管鬆了口氣的回去交差,而駱家商行的危機也在一日之間全部解除。

光是這個峰迴路轉的情勢變化已經夠令人震撼的了,再加上駱老爺唯一的愛女又將於近日內出閣,消息一傳出,整個臨安城霎時議論紛紛,人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娶走臨安城的這朵名花?

而此刻的駱家堆滿各式各樣的禮盒,楚雲堡送來的聘禮不斷,就連新娘子要用的所有東西,他們也全打包好命人送了過來;駱家根本不必準備什麼,所有女方該有的一切物資,男方全教人備妥了。

駱鎮平看得明白,楚向天是不願讓問曉帶任何駱家的東西嫁進楚雲堡,所以才會那麼周到,甚至連胭脂水粉他都專程要人送來。

見到這些東西,不知道內情的駱家僕人,還以為是未來姑爺太過闊氣,又對小姐疼惜得很,才會這麼周到。

不過,聽到這個消息,有人可是氣瘋了。

“說什麼不會拿女兒作為交換,結果你還是把女兒給賣出去了,差別只在於是賣給北方的外地人罷了。”趙祥生一口怨氣無處發,既然娶不到駱問曉,乾脆就徹底毀壞她的名聲。

“趙公子,請你自重,別盡說些毀人名譽的不實之言。”駱鎮平正色道。

“駱老爺,既然做得出來這種事,你又何必怕別人說呢?人人都說駱老爺為人光明磊落,沒有什麼不可對人說的,那現在又有什麼好顧忌的呢?”趙祥生語帶諷刺。哼,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非得找駱家的碴不可。

駱問曉經過前院的長廊,一聽到趙祥生在此大放厥詞,她方向一轉,不回閨房反而到前院來了。

“看來是有人吃不到葡萄硬說葡萄酸,身為讀書人卻沒有讀書人的風度;要不到東西就用搶的,搶不到就說東西不好,接下來不知道還會耍什麼小人手段呢。爹,咱們家一向以行善為名,既然臨安城裏有這種危險人物,我們應該好好警告所有居民才是,免得有人不小心遭了殃,我們可就罪過了。”

她正一肚子悶氣沒處發,既然有人送上門來當出氣筒,她可不能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你……你……”趙祥氣得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駱問曉一臉無辜的走向父親。“爹,我們家什麼時候多了這個人麵皮偶?是‘楚郎’叫人送來的嗎?”

“問曉!”駱鎮平拚命忍住笑,暗示女兒別太過分了。

“啊,難道不是嗎?”她天真無邪的眨眨眼,一點也不將閑雜人等的怒火放在眼裏。

“好,你行。駱問曉,我趙祥生這輩子要是弄不到你的人,我就跟你姓!”他氣得口不擇言。

“跟我姓?!”駱問曉連忙站遠幾步,衣袖連甩好幾下,像是耍揮去什麼不潔物似的。“要是讓人知道我有這麼大的兒子,還以為我多老了呢。再說,駱家列祖列宗要是知道我收了個這麼不成材的兒子,一定會半夜從墳墓里爬出來找我算帳。所以……”她頓了頓。“趙大公子,小女子恐怕無福消受你這種厚愛與尊重,要跟我姓,我看就免了吧。”

“你、你……”

“小女子忙着準備出嫁,沒有時間再招呼你這位貴客。和叔,請你送客吧。”駱問曉下逐客令。

趙祥生惱羞成怒,命人開始砸東西。公然搶人又怎樣,他趙公子做的事,全臨安城誰敢說話?!

不過他顯然少算到一個人。

林掌柜正好帶着楚雲堡的人前來送聘禮,就在趙祥生命人動手時,他也下令讓人把鬧事者全打了出去,順帶警告道:“趙大公子,駱小姐即將成為我家主母,不管你對她存着什麼樣的心思,都請你到此為止,否則我們也不會再對你客氣。”

警告完,林掌柜神色自若的叫人將禮盒全扛進駱家莊,然後便與駱鎮平寒暄了起來;駱問曉在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回房。

***

能夠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應該是每一個少女最幸福的美夢吧。

當紅巾蓋上頭頂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已完全不同。踏出房門、進入花轎,從今日起,她不再是駱家女,而是楚家婦了。

她捉不到他的心思,不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為什麼還會向爹提出娶她的要求;她能樂觀的以為……他對她是有情的嗎?

駱問曉憶起那天,父親神色凝重地來到她房裏——

“曉曉,你是喜歡他的吧?”

“是。”但那並不能減少他對駱家的恨意。

“那麼,你願意嫁給他嗎?”

“嫁……嫁給他?!”

“是的,他對爹提出娶你為妻的要求,爹已經答應了。”

“是嗎?”她垂下眼,無法相信他竟是要娶她的。

“曉曉,也許爹不該這麼要求你,但爹仍希望你記着,不要怪他,全心全意當他的好妻子。我們兩家本來就是至交,但願藉由這樁婚事,能讓他消除心中的怨恨,不再背負這沉重的包袱過一生。”

“爹,我明白。”她輕輕點頭。只是……她真的有能力化解向天心中的怨恨嗎?她懷疑。

“爹沒有什麼能給你的;只希望爹的存在,不會成為戕害你一生幸福的兇手。”雖然事已至此,但他身為人父,仍是希望女兒能得到幸福,而不是有個存着陰影的婚姻。

“爹,您別為我擔心,我會過得很好的。”她強打起笑容,安慰着父親。

喜樂響起,駱問曉自回憶中清醒,她端坐在轎子裏,等着迎親隊伍前進。

“向天,請善待問曉。”臨行前,駱鎮平急急對着楚向天叮嚀一句。

楚向天僅是看了他一眼,便轉身上馬,須着迎娶隊伍向大街走去,那張冷峻的臉上沒有任何新郎該有的喜悅與快樂。

駱鎮平目送着迎親隊伍遠走,幽幽嘆息。

隨着這支隊伍往前展開的,是曉曉截然不同的人生;而那個得到她的心、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子,在仇恨之外,對她可有些許的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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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倆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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