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後的每一天
夢。簡單的夢。好簡單的場景。一條莫名其妙的走道，四周都是黑暗，唯一的光線來自遠方走道盡頭那扇大開的門。小惠在這條走道上，向著那扇門前進。
一般來講，當人會意識到自己是在作夢，表示這個夢中人已經快要醒了。現在小惠不但知道自己是在作夢，而且她還可以在夢中為自己解構這個簡單的夢：“這條黑暗的走廊，象徵著“母體子宮”。而遠方的光亮，自然就代表着母體外的世界。”
這樣的場景在西方文學裏面是很基礎的用法，多少西方作家筆下的角色都走過這條走廊。就好像在作品裏面看到有蛇出現的時候，馬上可以想到它代表着不好的誘惑。當看到類似這條走道的場景時，她也立刻就會知道走在這走道上的人將要面對一個簡單又隆重的儀式：重生！
小惠輕鬆地走過這條長長的走道，來到門邊，伸出手去碰觸那門外的光亮。看那光線照亮自己的手臂，好潔白，好完美，好適意，使她完全感覺看到了一個全新的自己，不再願意去回頭看那之前的黑暗。小惠滿足的笑，得意的笑，一舉足，便踏出了那道等着她踏出的大門。
房間，簡單的房間，小惠的房間。開在書桌前方的窗，如今透露出絲絲微暖的陽光，照亮整個房間，包括小惠那張床。小惠並沒有睡在床上，卻是半身趴在床沿，坐在地上。當陽光慢慢暖起了她的身體，也暖起了她的笑容時，她離開了夢中的走道，張開了她的眼睛，開始了她的重生。
“嗯……”小惠高舉雙手，伸出大大的懶腰，只覺得今天醒來得特別舒服，只怕，她已經是很久沒能睡得如此沉靜了。懶腰伸完，雙手自然垂放到地上，摸到了她的睡衣。小惠這才想起，原來她還一直沒把衣服穿上。也對，既然是說重生，那一生出來當然是沒有穿衣服的。
小惠不情願地站起身來，把睡衣撿起折好放回小衣櫃，再又從裏面拿出一套休問服放在床上。然後她進到她可愛的小浴室里沖沖身體，梳洗一番，準備面對她全新的人生。
重生！
穿上衣服，小惠在書桌前坐下，拿起電話，撥給她最要好的朋友，要讓她分享這安詳的愉悅。
“喂……”情玲睡眼惺忪的聲音。
“倩玲？是我。”簡短的話語也能聽出小惠笑意綿綿。
“啊……小惠喔？我還在睡……幾點啦？”學生的感覺表露無疑。
“十點羅，太陽大羅。”這享受生命的舒坦語調。
“什麼！已經十點啦！”一語驚醒的夢中人。
“對呀，對呀，啦啦啦啦啦。”可以幸災樂禍所以開心唱歌。
“唉！小惠！我要上課遲到了，沒時問跟你多說。聽起來你好像很高興喔？高興就好，那你繼續高興，要起碼高興到我上課回來喔。
不說了，我中午再打電話給你喔！等我電話，掰掰！掰掰！”真是個為生活而忙碌的研究生。
“掰掰。”小惠慢慢把話放下，覺得好高興。莫名其妙的居然當了情玲的Morningcall了。這樣也滿好，日行一善，為這一天來了個美好的開始。
小惠看到桌上包包旁邊還擺着小興的那許多信，順手把它們疊整齊，放到抽屜里去。正要關上抽屜時，心裏一動念，頓時決定下午該到天母去買一個精緻的小盒子，然後她要把所有小興的東西都放到裏面鎖起來，真心收藏。把一個人徹底的忘掉，並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小惠想，最重要的應該是在回想他的時候，能夠真真正正的以平常心來面對吧。
抽屜里雜亂地擺了許許多多的簿本紙張，小惠翻了兩翻，發現她的記事本。這本記事本是她找到工作之後，纏着小興要他帶她去找的，裏面記載了自工作以來所有的電話號碼，包括不管是來自工作上或是非工作上的。
她隨手翻翻，看見許多追過她或是還在追的男人的號碼。心裏感覺頗為奇特。她知道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她知道自己面對這些號碼的時候會有不同以往的心態，不過，她還不能把那種心情化為言語說出來。也許，現在是一個了解自己重生之後生活態度的好時刻。
她翻到後面幾頁，挑出了三個電話，準備好來打一打。
“您好，請問是黃建華弟弟嗎？”小惠開心地對着話筒說。
“我是華哥，請問您哪裏？”華哥很禮貌又有點困惑地問着。
華弟，我是陳黎惠。”
“陳姐姐！”華哥完全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陳姐，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看看你過得好不好啊。大學放榜了吧？考到哪裏？”
“說了你不會相信，東吳英文！”
“哈哈？”小惠訝異。“那你是我的小學弟了？我們還真有緣呢。
“有緣……”華哥語氣遲疑，卻又很快地肯定了起來。“有緣千里來相會啊。陳姐，不如……那個……”
“要我帶你逛校園嗎？”小惠完全可以洞察華哥的意圖。
“呵呵……”華哥傻傻地笑。“我說說而已，不敢奢求啦。”
“傻華弟……”小惠笑着。“陳姐姐跟你說，等學校開學之後、你就根本沒時間想到我了。陳姐姐不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那天謝師宴的時候會讓你覺得很尷尬。其實，華弟你這麼聰明，應該也知道我為什麼不留電話給你、不跟你多接觸。你可能覺得六、七歲不是很大的差距。問題我們剛好遇到的是這個六、七年。等你念完大學、你會了解到這四年對你有多大的改變。你或許認為你現在已經很成熟了，這該怎麼說呢……嗯……如果你真的夠成熟，你不會連我家裏的電話都沒辦法要到，是不是？”
“啊……”華哥再度尷尬。“陳姐，你真的不必跟我說這麼多的……我……”
“要，我要跟你說這麼多。”小惠說。“我願意做你的朋友，我想要做你的朋友。我喜歡帶你去逛校園，我可以教你功課，我可以在你要追女孩子的時候提供諮商，包你無往不利。因為你是個好男孩。
現在對我意義很重大的是，我不要只是因為你有過想要追我的念頭，而我覺得我們不可能，然後我就自動消失。”
“嗯……”華哥結束尷尬。“陳姐姐，我前一陣子打了幾通電話到你們飯店。你同事說你已經離職了。我還以為是因為你不要接我電話……”
“你想太多了。小男孩就是喜歡想這麼多喔。”
兩個姐弟小聊一會兒，相約下禮拜三去參觀學校，這便掛下了電話。小惠翻了一頁。找出Ray的電話來。
“您好，請問是Ray嗎？”小惠愉快地說。
“我是，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陳黎惠，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你最近還好嗎？”Ray的聲音從之前上班族的冷酷變成熱情無限。
“哈哈！前一陣子非常的不好。”小惠還是很愉悅地說著。“不過現在很好了。”
“喔，那就好。聽你辦公室的人說你家裏有事。”
“嗯哼，對，他算是個家人。”
“那你找我有事嗎？”
“對，我有話想跟你說。”小惠稍稍將語氣轉變嚴肅。“Ray，我其實不算是認識你，之前因為你是Vincent介紹的，我又不太喜歡Vincent，所以我根本不太想跟你多有接觸。我現在覺得那樣很……很……該怎麼說？很不好。我不應該為了一些主觀的外在條件，一些根本不關你的事的東西，而去否定你這個人。對不起，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你在說什麼？哪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Ray笑道。不要把事情看那麼嚴肅嘛。過得開心就好了。”
“說得對，過得開心就好了。”
小惠點頭認同。
“我覺得我之前面對人、特別是男人的時候，把很多想法放在心裏，心裏想一套，嘴裏說另外一套。這樣好不厚道。我覺得我那個時候、呵……我覺得我是個爛人。以前我甚至很亨受這種想一套說一套的感覺，好像人家都跟着我的想法定，好像我在享受一頭很玩弄的快感。”
她邊講邊有所悟。
“天啊、我這樣講一講我才發現……我以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爛人啊？”
“我又要說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不要想這麼多嘛。”
“要想，要想。”小惠語氣超級肯定。“我現在正在頓悟中，這種事情最適合在這種時間想了。”她想了一想，又突然笑道：“要想的有好多，暫時也想不出具體的話。反正，你還想約我看電影嗎？我不會再因為Vincent而拒絕你了。”
“喔？當然想啊。禮拜五晚上怎麼樣？”
“可。但是先說喔，我不看愛情片。喜劇片不錯，動作片也可以，不看愛情片。”
小惠跟Ray商討完看電影事宜，也就掛下了電話。她把記事本往前翻了幾頁，這才想到其實她記得江先生的電話。
“您好，請問江上文江經理在嗎？喔我是他朋友，我姓陳。好的，謝謝。”
“您好，我是江上文，請問哪裏找？”
“江先生，我是黎惠。”
“啊？黎惠啊。”江先生高興中帶有尷尬帶有驚訝帶有喜悅帶有複雜。“你好嗎？聽說你把工作辭了。”
“對呀，有一些事情。”
“嗯，我也聽說了。你還可以吧？她們說你恍恍惚惚的，我很擔心。”
“對不起，讓您擔心了。現在都沒事了，我沒有在恍惚了喔。“喔，那就放心了。對了，那你現在沒有工作，生活還過得去嗎？”
“暫時還可以，不過得儘快找個工作就是了。”
“那……”老江又想提找小惠來自己公司的想法，但怕小惠多想，也不知該不該提。
“江先生，我知道您很關心我。”小惠讓自己說話聽來很陽光，盡量不讓尷尬的氣氛重現。“也知道您有的時候會感覺一個人很孤獨。您如果希望我多跟您聊聊，多陪您走走，我非常樂意的。之前我的態度好不成熟，因為感覺尷尬就避不見面，這對您對我都不好。我可以從您身上學習到很多，也可以自您的生活態度里觀摩出一個好的男人該有的特質，作為以後找老公的參考條件。江先生，如果您能夠不去介意我拒絕您的好意，我很希望我能夠繼續像以前一樣，有空多陪您聊聊。”
老江放下胸中大石頭：“黎惠。男人向女孩子表白的時候，最需要猶豫的就是怕如果搞砸的話連朋友都當不成。能聽到你講的這些話，我實在非常高興。”
“我也很高興。”小惠的語氣不必說也聽得出高興。
“那如果你有什麼需要……”
“江先生，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當然，當然……”
又聊了兩句，老江囑咐了一些長輩會囑咐的事宜，天氣涼了要多穿衣服之類的，然後兩人便掛了電話。小惠心想其實還有好幾個比較不重要的人也該打一打，但是肚子咕嚕幾聲，才想起上一次吃飯的時間是在昨天的下午茶。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全身酸軟無力，非出門吃個早餐不行。她收起筆記本，拿起小包包跳躍出房門。正在下樓的時候，包包里的手機卻響了。這手機在三十七天前曾摔壞過一次，後來什麼時候修好的小惠自己也不記得。“哇？希望我這恍恍惚惚的一個月裏沒做太多蠢事才好。”她拿出手機，開始通話。
“喂？”
“陳小姐嗎？我是方哥哥。”
“啊，夢幻作家先生。”
“哈？你在心裏是這樣叫我的？”
“對呀，不要問我為什麼，你自己去想。”小惠走到一樓，邊開公寓大門邊問：“你在哪裏？”
“我在你家樓下。”
“我正要出門。”
小惠看到門外的夢幻作家先生，以誇張的無匣頭姿勢向後跳了一步。
收起手機，出門，關門，這才繼續剛剛的對話。“我有給過你我家的地址喔？”
“有啊，你不記得了？”
作家先生也放下電話，笑着說。
“我先跟你說，我不喜歡人家沒先打電話說一聲就跑來我家樓下等我的喔。”
“對不起啦。你給我地址的時候沒這麼交代嘛。”作家陪笑臉。
“先不管那個。我很餓，跟我去吃早餐吧。”說完就大步向早餐店走。“你找我幹嘛？”
“我只是過來看看你好不好。”
小惠大笑一聲：“我很好，再好也不過了。”她放慢腳步，跟作家先生並肩而行。
“你又為什麼這麼關心我呢？”
“因為我覺得你最近好像是個需要關心的人。我白天又沒事，就過來看看你了。”
作家先生笑得很真誠。“不過看你笑成這個樣子，好像已經不必我雞婆了。”
小惠被他逗得一笑，假踢一腳說：“雞婆作家，故事寫得怎麼樣了？”
“正要跟你說這個。”作家閃過一腳笑道：“提供我一些題材吧？言情小說小姐。”
換作是以前的小惠，聽到這話可會大怒。她會很強烈的認為對方是因為覺得自己每天都在談戀愛所以才來找她問。方哥哥運氣好，碰到的是今天的小惠。“嘿嘿，我的故事好像滿悲情的，大概不能達到你說的商業訴求喔。”
“首先呢，我會盡量試着把它寫得商業一點。”作家先生很認真地說。“如果真的沒辦法，管他的，我寫得爽就好了。不紅的作家專有一種好想法，就是如果東西賣得不好，那是讀者不懂得欣賞。嘿嘿。”
“呵呵，好啊，那就趁我還沒工作，跟你分享一些我的故事。”
她本來想叫作家先生不準再叫她言情小說，但想想，等到作家不再認為她是言情小說之後而自發性地停止這樣叫她的話。似乎比較酷。
“那麼，在你開始說故事之前。”
作家先生很高興。
“有沒什麼話想要跟我的讀者講的呢？”
“嗯……這是個好問題。”
小惠很肯定地說：“有！不過你讓我先想想。”她思前想後，思左想右，思南想北，思一想二，把她心裏的感想以她認為最有感覺的語言說了出來。
“WhitneyCheng女士曾經說過……”
“WhitneyCheng是誰啊？”
“我啦，你別打岔。”小惠揮揮手道：“WhitneyCheny女士曾經說過：“Whenallthatpeoplewantfrommeislove，thenloveitshallbe，WhenallIwantfrompeopleisnotlove，thenwhyshalllovestillbe？（當人們想從我身上得到的只有愛情的時候，那就言情吧；但當我想從人們身上得到並非愛情的時候，我何必還去言情？）小惠說完，自行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酷吧？”
夢幻作家先生大點頭：“超夢幻！無敵酷！對喔，你本身也是學文學的嘛。”
“文什麼學啊？混文憑而已。走走走，吃包子去。”小惠一說包子，肚子馬上咕嚕一聲。她管不了什麼許多，趕緊往對街包子專賣店跑去。
作家先生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望着小惠輕快的背影痴了。他笑着搖頭，自言自語：“說什麼一定要言情？生活里一定要的東西可不只是言情而已。你看看，一定要吃早餐也是很重要的……”他自己覺得好笑，嘻嘻哈哈幾聲，接着就學着小惠的腳步，蹦蹦跳跳地過馬路去找包子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