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過來了!這位小姐已經醒過來了,春水,你快去通報,就說‘怪小姐’已經醒過來了。”
怪小姐?她在說誰?自己嗎?仙齡再度閉上眼睛,恨不得能繼續沉浸在黑甜鄉中,永遠也不必醒來。
醒來?醒過來?說她已經醒過來?她不是已經在爆炸中喪生了嗎?怎麼還會醒過來?
醒了?她應該已經死掉了才是,這一切一定都是假的,是在做夢,是——。
問題是:死人會做夢嗎?
仙齡瞪大了眼睛,第一個念頭便是:莫非我沒死?
可是看清楚眼前的景相后,仙齡馬上又告訴自己:對,我大概沒死,卻肯定瘋了。
這裏是什麼地方?柔軟的被褥,垂懸的紗帽,暈黃的燭光,還有,床旁一個個穿着古代服裝、梳着古代髮型的女人?
戲班子?攝影棚?或是湊巧的辦化裝舞會的醫院?
管它是什麼地方,總要先弄清楚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還有爆炸現場如今變成什麼模樣了才是;仙齡一邊想着,一邊掀開被子——。
“哇!”
一聲尖叫,嚇壞了床邊三個女孩,惹得她們齊齊後退,便仙齡兀自瞪大眼睛,嘶聲低嚷:“這……這是什麼衣服?壽衣嗎?我果然還是死了?我的皮夾克呢?還有靴子、絨褲和黑毛衣呢?”
問了半天,連一個答案都沒問到,倒是問出了三名女孩更驚惶的神色。
不對,仙齡手捂住胸口,腦袋跟着飛快的轉動:這裏並非戲班子、攝影棚,也不是正在辦化裝舞會的醫院,而是……瘋人院?
她怎麼會被送到瘋人院來?這個玩笑開大了,而且一點也不好玩,更不好笑,哪有無辜受到爆炸案波及的人,竟然沒被送到醫院去診治,反而被關進瘋人院裏來?
這已經不是荒謬,而是瘋狂了。
“這是什麼衣服?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仙齡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姑娘不必驚慌,這裏是臨安城趙學士的別府中,你身上穿的,是我們家大小姐的白緞寢衣。”
寢衣?也就是睡衣羅,這個她聽得懂,但前面她說了些什麼來着?臨安城?趙學士?
“劉嬤嬤。”只聽到床邊三個女孩一起矮身恭謹的請安道。
“好,這三天來也辛苦你們了,夏雨,你留下來,秋雲、冬雪,你們先退下去休息。”
“是。”她們分別應聲后,就照着這位劉嬤嬤的指示行動去了。
“三天?你是說,我已經昏迷了三天?”仙齡見大約五十開外的劉嬤嬤一臉慈祥,頗有自己那位豁阿黑辰奶奶的味道,心情也比早先略微鎮定了一些,腦袋瓜同時跟着靈動起來。
“是呀,從前天清晨我們在後院裏發現幾乎被埋在雪堆里的你算起,已經過了三天兩夜,幸好菩薩保佑,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我在你們家後院?整個人被埋在雪堆里?”看來這裏不但年紀輕的精神不正常,連年紀大的也一樣是失心瘋,又不是在合歡山或玉山,下什麼雪呢?
“是啊,幸好我們發現的早,想必你當時也是剛逃進我們府里來不久,而且身上的衣服鞋襪雖然都破破爛爛的了,倒還勉強能夠蔽體,既不見外傷,體溫也還算正常,只是一直昏睡不醒,讓我們差點束手無策。”
“你說我的衣服都破了?”
“嗯,夏雨,”劉嬤嬤回頭喊道:“把這位姑娘的東西拿過來。”
名叫夏雨的那個小侍女應聲后,立刻送上一竹簍的……破爛?
還真是名副其實的破爛,幾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狀來,是因為爆炸時的威力驚人之故嗎?仙齡只覺得自己有滿腦子的問題,卻不曉得該從何問起。
“敢問姑娘是哪裏人?是被什麼人迫害追殺,弄得如此狼狽凄慘?”
“迫害追殺?喔,沒有,沒有人迫害追殺我,”仙齡頻頻搖頭道:“我只是運氣不好,在去我爸爸生前的辦公室時,碰到了一個失戀的瘋子,正用他自製的炸彈引爆瓦斯,炸掉了化學館,連帶……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聽得瞠目結舌的兩個女人,被她這麼一問,雖已極力掩飾,卻仍然拂不去滿臉的憂色,劉嬤嬤甚至伸出手來探一探她的額頭。“奇怪,不燙啊。”
燙?難道她以為自己是燒壞了頭,才會語無倫次?看來沒有一個瘋子會承認自己不正常的說法,果然正確無誤。
“你剛才提到‘炸’什麼的。”名叫夏雨的那個小姑娘首度開口,語音輕脆,模樣兒也伶俐。“劉嬤嬤,我想這位小姐一定是被韃子的‘震天雷’或‘飛天槍’給傷到了。”
劉嬤嬤一聽,立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彷彿夏雨這一段話,已經為仙齡所有的詭異言行,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似的。
“你說的是,蒙古軍里的狗韃子,真沒一個是人,不但搞得我們家破人亡,你瞧連這麼一位長得天仙也似的姑娘,都逃不過被整得神智不清的下場。”
等等,等等,仙齡覺得自己的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來,從醒過來至今,一個始終在心底盤桓不去的荒唐念頭,現在已然化為具體的寒意,自腳底一路冷上來。
不,不會的,不會有這種事,至少自己不會發生這種事。
對,絕對不可能,都怪荷里活電影的洗腦,才會讓自己心生荒謬至此的想法,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媽媽生前曾經教過她,如果對一件事懷有疑慮,那麼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去證實它,免得老是懸在心中,游移不定,徒增困擾,甚至嚇壞自己,得不償失。
更何況以她的身世背景,眼前的瘋子就算再會編造故事,也一定會露出破綻,休想誆得過她。
她是林家榮和孟岱青的女兒啊,不管面對什麼情況,身處何種場面,都要勇於面對,才不愧為大漠的兒女,不是嗎?
“劉嬤嬤,我姓林,名叫仙齡,是蒙……呃,是北方人,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唉,又是一個鐵蹄下的犧牲者。”劉嬤嬤見她言語稍微恢復了正常,再聽她身世悲凄,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甚至拉起她的一雙手說:“汴京已淪入異族之手百餘年,前有金狗,今有韃子,你們竟然一直忍氣吞聲的生活着,沒有跟隨朝廷南下,真是可憐啊。”
“劉嬤嬤,”仙齡鼓起勇氣來問:“您別怪我胡塗,實在是昏迷過失,突然醒來,整個人都還有點呆,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林小姐請說。”
“嬤嬤,”仙齡先做個深呼吸,再咬了咬牙,終於狠下心來,強迫自己問道:“您可以告訴我,現今是什麼時候嗎?我指的是何年何月何日?”
劉嬤嬤的狐疑表情,分明顯露出她覺得這個問題異常突兀,但迎上仙齡認真的神色,卻還是清楚的回答:“今天是德佑二年二月初九。”
“您是說……您是說南宋已經——”不!不可能,她一定是在作夢。
德佑二年,即一二七六年的二月初五,蒙古軍統帥伯顏接受了宋恭帝的投降,佔領臨安,宋朝在理論上,至此已亡。
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段歷史啊!
是歷史,是七百多年前的歷史,也是媽媽最愛講給她聽的故事,原本都只是故事而已,為什麼……為什麼現在會成為眼前的事實?
“林小姐,你說什麼?”
她說什麼?對,當時的人,恐怕並不曉得“南宋”這個史稱吧。”我說……我說大宋難道已經……?”
“沒有,咱們大宋還沒有亡,咱們大宋絕不會這樣就亡在韃子手中的!”
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仙齡多麼希望此刻自己能夠再暈死過去,醒來以後,就會發現這僅僅是一場夢,她仍在二十世紀的寶島,仍在溫暖的家中,而不是在十三世紀的臨安城,更不是在蒙古大軍揮兵南下,終於滅了宋朝的時刻!
“林小姐?林小姐?你怎麼了?怎麼臉色突然變得這麼蒼白?是哪裏不舒服嗎?林小姐?”
為什麼臉色會變得這麼蒼白?如果你在父死母喪一個多月後,突遇爆炸案,醒來時,又發現自己竟然落入一個迷離幻境,竟然掉進另一個時空,會不會臉色蒼白,滿身冷汗,甚至瀕臨崩潰呢?
仙齡很想把心中的話,全部大叫出來,或者什麼都不說,光是尖嘯一陣也好,但在首次凝眸,望着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時,她卻只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
“我沒事,嬤嬤,我只是餓了,好餓、好餓。”
從七百多年前餓到現在,仙齡在心底說:“老天爺啊,你在開什麼玩笑,為什麼偏偏要挑中我來開這種一旦說出去,恐怕也只會被當成瘋子的玩笑?
她想笑,笑眼前這幾乎連她自己還沒有辦法完全相信的“事實”,但真正浮現出來的,卻是流了又流,彷彿永遠也流不盡的眼淚。
☆☆☆
“夏雨,前頭在吵些什麼啊?”仙齡問這幾天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小侍女。
“是大小姐把‘篾兒干’的妖精媳婦給擄回來了。”
“什麼?你們大小姐真的把這次蒙古大軍的弓箭手長的未婚妻給擄回來了?我還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呢。”
“那是你不了解我們大小姐的脾氣,才會這麼以為,”夏雨解釋道:“臨安城內,誰不曉得趙學士有位可與花木蘭比美的趙鳳舞啊,老爺生前就常說什麼:‘有女若此,夫復何求?’從來不以只有兩個女兒為憾。”
“說到這個,夏雨,怎麼我來了這些天,都還沒看到你們二小姐呢?”
“我們二小姐在韃子軍大肆屠城時受了驚嚇,到現在還卧病在床呢,可憐她只有五歲,便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
“你們夫人?”
“在二小姐兩歲不到時,便因風寒過世。”
“嗯,”仙齡低聲應道:“那鳳舞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
“就是啊,”夏雨大表贊成的說:“你別看她只有十九歲,可是比誰都還能幹呢,像這次韃子破城時,若不是靠着她的機智和決斷,我們倖存的這二十幾名家丁和奴僕,也別想還能保住一條性命,苟安於這早幾年大小姐就勸老爺買下的農莊中了。”
在床上躺了兩天,紊亂的心情終於稍定的仙齡,也曾到莊裏庄外各處去走動了一下。
農莊位在臨安城的城郊,雖然不大,但地勢隱密,的確是藏身的上選之處,更何況四周還有趙鳳舞差家丁佈下的防禦陷阱,暫時得保安全無虞。
記得第一次與鳳舞見面時,劉嬤嬤的一句:“大小姐,你和林小姐長得好像!”便曾引來眾人的嘖嘖稱奇,連連說是。
“對也,兩人都生得一張鵝蛋臉,眉形和娟秀的鼻樑尤其相像,只是大小姐的眼睛較細長,不像林小姐的既大且亮,還有林小姐的雙唇也比較飽滿紅潤,”鳳舞的貼身侍女春水評頭論足道:“你們說是不是?”
“你最常跟在我身邊,”風舞代其他的人說:“你都這麼說了,她們哪裏還有出聲的餘地?林小姐,春水自小與我一起長大,放肆慣了,你可別見笑。”
哇,這位趙大小姐還真多禮,所幸還沒到什麼都要依規矩來的地步,否則仙齡一定早就逃之天天了。
問題是:無端端的闖錯時空,被炸到宋末元初的“古代”來,她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搬演“唐山過台灣”?不對,不對,那是清朝的事,就連台灣得“福爾摩沙”的美名,也還得等到明朝。
“林小姐,夏雨說錯什麼話了嗎?怎麼你頻頻搖頭?”
仙齡回過神來,乍見夏雨一臉憂色,趕緊解釋道:“什麼?沒有,你沒有說錯什麼話,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抱歉。”
“唉呀!林小姐,你太客氣了,怎麼跟我這個下人道歉起來了呢?”
下人?老天,不成,再怎麼說,自己都不適合活在古代,雖然心情穩定以後,仙齡發現她並不恐懼,也不排斥這裏的日常生活,甚至還產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但她還是想“回去”,回“未來”去。
至少在未來的台灣,沒有人會成天在她身邊跟進跟出,動不動就自稱“下人”或“奴婢”。
“夏雨,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直接叫我仙齡?喊林小姐,實在很敝扭。”
夏雨一聽,馬上大搖其頭,看得仙齡都快要眼花起來。“不成,不成,大小姐說林小姐的父親生前既然也是個儒者,那麼身家必定也高尚清白,不同於凡俗,所以我們要把你當成是她一樣的來伺候,絕對不可以怠慢。”
是,她是說過自己的父親是個讀書人,但讀書識字在國民教育普及率幾達百分之百的台灣,根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想不到“改朝換代”,反而成為值得誇耀,並贏得敬重的資歷。
想到這裏,仙齡不禁又想嘆氣了。“那是鳳舞良善,但我實在不習慣被人‘林小姐長,林小姐短’的,這樣好了,在眾人面前,你稱我為林小姐無妨,私底下,你還是喊我仙齡好了,就算是我拜託你的!”
夏雨先是露出一臉的為難,半天以後,才漲紅了臉,像貓咪一樣的叫道:“好吧,仙……齡。”說完以後,還立刻垂首斂目,一副靜待處置的惶恐模樣。
“好,好,好,”仙齡卻拍手說:“太好了,夏雨,你不覺得直接叫名字,比較親切,也比較輕鬆嗎?”
“呃,嗯,或許吧。”這位小姐真的是有些奇怪,看來她們四個一早在她昏迷不醒時,稱她為“怪小姐”,還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對了,夏雨,你們小姐把蒙軍神箭手的未婚妻擄來,是想跟他談談條件嗎?”
“什麼神箭手?哦,你是說那個‘篾兒干’啊,林……呃,仙齡。你知道‘篾兒干’的意思嗎?”
廢話,我當然知道,我的蒙古語可是跟媽媽學的呢,雖然經常偷懶耍賴,但聽得懂七成以上,倒還不成問題。
“這個……這個嘛,對了,你忘了我是在北方,是在汴京土生土長的人了嗎?蒙語自然懂得一些。”
“原來如此,我也聽說那個妖精的未婚夫殘暴成性,一手箭術,更不曉得射死我們多少無辜的百姓,以前還一直以為那個怪裏怪氣的‘篾兒干’,就是他的名字哩,今天才曉得那只是他的外號。”
篾兒乾的確是射箭能手的意思,但除了原本的字意以外,後來也衍生出“賢者”或“聰明人”的意思,照這樣推論起來,鳳舞想對付的這位篾兒干,絕非等閑的人物,以他的未婚妻做為要脅,難道真能換來他的屈服?
不,絕對不可能。
“我們大小姐捉那個妖精來,不是為了要跟現在佔了我們趙府園子的篾兒干談判,也沒有要要脅他的意思,而是想要……想要……”
見夏雨神色有異,仙齡知道這其中必定有更深的隱情,便往下追問道:“鳳舞想要怎麼樣?”
“想要李代桃僵。”
仙齡頓覺腦門轟然一響,渾身大震,隨即扣住夏雨的肩膀逼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大小姐之所以會捉那個妖精回來,是想代替她嫁給篾兒干,為父報仇。”
仙齡放開夏雨,開始在室內踱起步來,報仇?鳳舞不知、夏雨不知,甚至絕大部分的宋朝遺民都還不知道的事,是宋朝已亡,打從宋恭帝遞上降書開始,在蒙古人的心目中,便視宋朝已亡,從今以後,是大元帝國的天下了。
而“史實”的確也是如此,那已經是任何人都挽回不了的事實,但這些“歷史”,都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更要命的是,就算她有舌燦蓮花的口才,恐怕也無法說服鳳舞接受國家已亡的情勢,而甘做元朝的順民。
“夏雨,你們為什麼一直稱那位篾兒乾的未婚妻為‘妖精’?”
“因為她的確是妖精啊,黑色的頭髮,卻配上了一雙綠色的眼珠,皮膚還自得像雪一樣。”
黑髮綠眸,那可是曾經贏得許多屆世界小姐的美女類型哩,仙齡自己也一向認為黑髮綠眸的女人,要比金髮藍眼的洋娃娃漂亮。
“她不是漢族或蒙族人。”
“不是,聽說是‘色目人’。”
仙齡停下腳步,苦苦思索着,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為什麼以前爸媽一論正史、一講軼聞時,自己就不肯專心一些的聽,用心一點的背呢,還時常自鳴得意的說,只要是元朝一代的歷史,什麼樣的難題都考不倒她。
色目,是因為他們當中有許多人保存了祖先白種人綠色、藍色和灰色的眼珠子,而他們的祖先或稱“回鶻”、“龜茲”或更早的“高昌”,曾對金朝效忠,也曾成為西遼的一個屬國,但在成吉思可汗征服了乃蠻,兵力拓展至今日的新疆北部后,西州回鶻的君主便和西遼斷絕關係,做了不與蒙軍對抗,直接向成吉思可汗上表歸順的明智抉擇。
後來同一位君主又自願要求成為成吉思可汗的第五個兒子,成吉思可汗欣然同意,賞了一位公主給他,招他為駙馬,從此成為皇親國戚的他,便做了成吉思可汗繼續西征時的先鋒,經常統兵一萬人。
在元朝時被稱為“色目”的他們,地位遠在華北的“漢人”和華南的“南人”之上,僅次於“蒙兀”本族,而且世世代代,與元朝的中央政府,始終保持着友好的關係,幾乎每一代都有君主和元朝皇室的公主聯姻,也因此一直都是元朝皇室的表親。
這一族人,便是今日的維吾爾族人。
仙齡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金庸筆下的那位“香香公主”,雖然在正史的記載上,都只有蒙古公主“下嫁”色目族君王,而沒有相反的情形,但能與也可稱為波斯人的女子聯姻,這位篾兒干看來非但在蒙軍中官階不低,恐怕在蒙族中的地位,也是非比尋常的。
他究竟是誰呢?
而他的這位未婚妻既然是波斯人,鳳舞又如何能夠——?
“夏雨,篾兒乾的未婚妻既然是異族的女子,鳳舞代嫁,難道就不怕被揭穿識破?”
“不怕,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面。”
“從來就沒有見過面?”仙齡對着猛點頭的夏雨說:“但問題仍然不少,比如說這個色目女子一定只會講他們自己的語言,還有她的身分想必不低,難道身旁不會有隨從侍衛,或者家僕丫頭什麼的,想要代她嫁給那位篾兒干,我看根本就是個法定會失敗的大膽計劃。”
“的確是個大膽的計劃,卻不一定會失敗,仙齡,因為那個妖精雖名為波斯公主,但家道早已中落,早先移君大都,聽說就等着那個篾兒干蠻子過去迎娶,後來韃子南下,也不曉得這位公主是想嫁人想瘋了,還是怎麼地,竟然離家出走,一路奔到這兵荒馬亂的臨安城來,什麼家僕都沒帶,也沒直接去找她的未婚夫,反而躲進一家簡陋的客棧里。結果鬼使神差的被一個混混擄走,在她狂叫自己是波斯公主,被一般人當成是瘋子時,讓我們家的老僕聽到,特別跑來通知我,我才差人趕快去把她給搶了回來。”
“風舞!”仙齡不知道她和劉嬤嬤在什麼時候過來的。
英姿勃發的趙鳳舞笑道:“她在大都居住多年,早說得一口流利的宜話,而且隻身南下,現在頂替她進篾兒干帳中,正是時候,這真是天助我也。”
“鳳舞,不管外在條件配不配合,你這麼做,都太冒險了,難道你真的想把一生的幸福,都斷送在那位蒙古神箭手的身上?”
“你是說那個叫做納真的篾兒干?”鳳舞依舊是一臉的微笑道:“我沒有要嫁給他的意思。”
“但是——”
鳳舞驀然收起笑容,一臉冷肅的說:“而是要殺了他,以報我家破人亡之仇。”
“什麼?”仙齡驚駭的叫道:“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些什麼?嬤嬤,”見鳳舞一臉決絕,仙齡急忙轉向劉嬤嬤道:“嬤嬤,你快幫着我勸勸趙小姐,我已經再三的告訴你們,南宋,不,是宋朝已亡。往後全中國,仍至於遠征歐洲,讓舉世震驚的,便俱屬元軍天下,就算有文天祥、陸秀夫和張世傑這最後的三根柱石,也只讓名義上的宋朝再苟存三年而已,所以——”
“所以我要你帶着他們往南走,”鳳舞顯然沒把前段話給聽進去,只記牢了後半段的幾句話。“雖然你說的事情當中,有許多我聽不懂的地方,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都是巾幗不讓髯眉的女中豪傑,你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更是上天的巧意安排,我大可以把蝶飛和一幹家仆全數托負於你。”
“等一等,等一等,”仙齡一個頭兩個大的說:“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根本不是什麼女中豪傑,而我會在這裏,也全拜老天開了個惡意的玩笑所賜,與什麼巧意的安排完全沒有關係。還有,蝶飛是誰?你怎麼可以把家人隨便的托負給我?”
“這些東西我從沒看過,”鳳舞示意春水送上捧盤中的東西。“卻猜得到它們絕非凡物,而你又叫做‘仙’齡,難道這一切還不夠明白嗎?”
“明白什麼?”仙齡仍然是一頭的霧水,但盤上的東西,卻又令她精神一振。“我的背包!爸爸的筆記本!你在哪裏找到的?”
“後院古井裏,距離你昏迷之處約二十來步遠的地方,那一夜大雪,封住了它們,是幾天以後雪溶了,秋雲才在打水時發現到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謝謝你,也謝謝秋雲,待會兒,我一定要找到她,親自跟她致謝。”抱着爸爸的筆記本,彷彿他人還在自己身邊似的,至少在時空錯置的荒流中,賜予了她一份力量。
“東西還給你后,你法力必將大增,蝶飛和大伙兒就拜託你了。”
“等等,”仙齡開始有點明白鳳舞把她當成“什麼”了。“鳳舞,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大家就一起留,沒有讓你獨闖虎穴的道理。”
“你和蝶飛講話、談吐、口氣和內容都好像,我想她將來長大,一定也會成為你這個模樣,這一次回‘趙園’去,我將不會有任何遺憾。”
“蝶飛是你的妹妹?”不等答案,仙齡也早已知道。
“是的,只有五歲,卻乖巧得教人心疼。”鳳舞甩一甩頭,下定決心的說:“我打算明早就殺了那個綠眼妖女,開始展開行動,春水自願留下來陪我,你們則該儘速離開這裏南下,越快越好,細節等我明早殺了納真的未婚妻后,再來商討擬定。”
仙齡聽得發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時,鳳舞卻早已離開,只留下她一手提着背包,一手抱着爸爸的筆記本站在房中,心底猶不停的叫着:噩夢,這肯定是一場越作越惡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