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陰錯

第八章 陰錯

“啊,想不到在台北也能看到星星。”我仰着頭讚歎,說完才發現這句話好熟悉,對了,我們在多年前的國中同學會上,好像也有過類似的談話。

“別搞錯了,這裏可不是上回你聽我拉琴的地方。”慕覺向來猜得到我的心思。

我們坐在伸延進一汪湖水的木板通道上,四下寂寂,八方默默,依着星月的微光,我可以看見鄰旁有幾條兩人座的小船,時而隨着湖波,微微蕩漾着。

“你不問我這裏是哪裏?”他到我身邊落座。

我搖了搖頭。“和你在一起,我始終是最安全的。”

“本來想帶你上陽明山,又恐怕你觸景傷情。”琳琳當初念的正是文化大學,以前我每次北上,例必上陽明山去找她借住。

“事過半年,我已經可以開始慢慢接受她的離去了。”

慕覺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舍,遂轉變話題說:“餓不餓?剛剛你去換衣服的時候,阿姨跟我說你今晚心情不好,沒有吃晚餐。”

“沒什麼,只是看我爸拚命要我們回去跟他太太示好的樣子,讓我很不舒服而已。”

“那你現在一定餓了,我車上有蛋糕,要不要我拿來──”

我伸手拉住了半起身的慕覺,阻止他道:“不用了,我不餓,而且我現在吃早齋,過了十一點,就不吃葷食,包括蛋在內。”

“可是現在才九點多,你……”

“不用,”我堅持:“真的不用。”

慕覺猶豫了半晌,見我執意,終於又坐了下來。

“怎麼會想要吃早齋?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時候,每次外婆到我家裏來,媽媽總要為她準備不一樣的早餐,我看了好奇,就問她說:“阿嬤,你怎麼不吃蛋?”外婆才告訴我一個故事,說以前她有個弟弟,姊弟的感情很好,有一天,弟弟因為受不了家庭的壓力;對了,他後來娶了一個精神方面有問題的太太,情形時好時壞,讓人大傷腦筋;總而言之,有一天,外婆這個弟弟不見了,家人遍尋不着,外婆於是許願,只要能找到弟弟,她就願意吃一輩子的早齋。”

“後來找到了。”

“是,找到了,在山裏找到了他的屍體。”

“屍體!”

“他已經喝下農藥自殺。”我的語氣一貫的平穩:“可是畢竟是找到了,對不對?從此外婆便信守着對神明的承諾,吃一輩子的早齋。你知道嗎?其實我並不認識這位舅公,他早在我出生之前好幾年,就已過世,但因為外婆吃早齋的習慣,卻讓我一直記得他。”

“你希望用同樣的方武,來紀念一位早夭的朋友。”他明白了。

不像孫昌祥,當他得知我為逝去的琳琳吃早齋時,竟然說:“走了一位朋友,你早上就改吃素,那要換成我怎麼樣,你不是就得全年吃素了。”

“是的。”

“如此多情,如此善感,意同,是註定要吃苦的啊!”

我猛然扭頭看他,略微揚高聲音說:“可是再怎麼多情善感,當初仍然傷害到你了,慕覺,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說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好抱歉。”

“應該說抱歉的人是我,”他直視前方,微顫的雙肩卻依然泄漏了他心中的激動。“說過那麼傷人的話的人,是我,意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我並不是故意,真的不是。”

“當然不是。”

“你說什麼?”慕覺彷彿不敢相信會這麼輕易就得到我的認同一樣,聞言即轉頭看我。

“我說你當然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更何況以我對你的認識,還會不曉得敦厚如你,必定是先受到了相等的傷害,否則是絕對不會在痛到極點的情況下,衝口而出,反刀相向的。”我迎上他鏡片后澄澈的雙眸,好像得到了鼓勵似的,繼續往下說:“慕覺,或許一切只能怪我們太年輕,你太年輕,我太年輕,而愛情畢竟與友情不同,在做朋友的時候,一切都好說,可是一腳踏入愛情的領域,我才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接受你的脆弱,因為你在我眼中,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麼的強,乍然面對你的脆弱,實在令我不知所措,反過來說,你也無法相信一向對你溫柔相向的我,會突然失去了包容的耐性……”

“是的,的確是這樣,”他吁出一口氣,嘆道:“就和大為幫我分析的一模一樣。”

“大為?”我曉得大為是他在大學時代,志氣最相投的朋友。

“是啊,大三上開學后,我把他當成了你,天天到學校對着他發脾氣,最後他受不了了,就反過來臭罵我一頓,要我放下身段,拋開自尊,下去台南,好好的跟你把話說清楚,還說剛接任活動中心總幹事的你,一定非常需要我的支持與幫忙,他的話,我全聽進去了,結果說巧不巧,當晚回家就接到你的電話,感覺上,你好像很不開心,所以我馬上決定要下去看你。”

啊,那通電話,在被切斷之前,我的確是有聽到了他說:“我想去──”

“你當時說的話是你想下來,對不對?”

“對,我不但想,而且也做了。”

“你真的有到台南去!為什麼我完全不曉得?”

“因為我仍然慢了半拍。”

“什麼意思?”

他說他到女生宿舍門口時,正好看見兩個男生同時請一位要回宿舍的女同學,到我房裏去叫我,從他們對話中,他聽出那兩個人都是我的“新朋友”,而且還都是有意追求我的男孩。

“其中一個表現得自信滿滿,說他是跟你約好時間,要來接你去划船的,還說他側聞你前一個男友非常反對你擔任總幹事,可是他不同,他現在也是繫上的總幹事,可以對你做到完全的體諒。”

原來孫昌祥那一天真的到宿捨去了,而慕覺也正好下來。

“那幾天我回家去了。”

“你回家去了?”這回換慕覺大感驚訝。

“是啊,他們的交談中,沒提到這一點嗎?”

“沒有,我只聽見後來那個人又說:“我有辦法讓曹意同開心,讓她臉上常保笑容。”你現在的男朋友就是他,對不對?如果能夠讓你笑口常開,那我便輸得心服口服。”

不必慕覺形容那兩個男孩的長相,我大概也猜得到除了孫昌祥以外,另一個人是誰,但是……就如同我當時並不知曉的一大堆事情一樣,都已經過去了。

“是的,是他。”我哪裏又能夠告訴慕覺我和孫昌祥的現況,說退伍以後不到一年,他即因為有位開設高污染性化學公司的家族長輩,在台灣已難生存,所以將廠移往菲律賓,並且要他這位學會計的“自己人”過去擔任財務主任,而離開了台灣。

“你當初是因為他能讓你笑才接受他的?”

“不是。”既然今晚我們彼此已講開了那麼多的事情,對於這一點,我又何需再加以隱瞞?

“那是因為什麼?”

“因為他跟你完全不同,他淺白、直率、現實,平生最大的目標,就是賺很多、很多的錢……理由真的很簡單,慕覺,只因為,”我的聲音不斷的低下去:“他跟你完全不一樣。”

在沉默了許久以後,慕覺才問我:“要出國了,怎麼也不告訴我?”

“你和陸虞紋不也要出國,而且和我不一樣,是要出去拿博士學位的,要忙的事,一定比我多得多,”我笑了。“我那弟弟,早該猜到他會告訴你;對了,還沒問你,你們兩個同不同一所學校呢?”

“不同。”

聽到他的回答如此簡短,我也不好再進一步的追問,或許此時此刻,我們兩人都有着同樣的逃避心態,不想提及現今的伴侶。

“今天晚上──”我先站起身來。

“我有樣東──”跟着起身的慕覺和我幾乎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

“家同說你大概要到八月底才會出去,我則是最慢七月中旬就得走,所以今年的生日禮物,我想提早給你。”

“印章!”我打開他遞給我的兩個小小錦盒。“刻了什麼字?”

“慕覺與意同。”

我默然無語,心底熱熱的,鼻頭酸酸的。

“選一顆吧,然後把另一顆留給我。”

“把“慕覺”留給我,好讓我時時刻刻記住覺民先生。”

“真不愧是你意正與我意同,其實我原本就想保留“意同”。”

我知道是離別的時候了,這次一別……“謝謝你的禮物,更謝謝你今晚來找我,讓我得以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想把兩個錦盒都還給他,讓他告訴我哪一顆是我的,不料他卻微一使力,將我拉進了懷中,然後貼到我的耳畔。

“意同,我愛你,Sodeep,Sospecial,但是現在的我,卻只能這樣的愛你,只能這樣的愛你。”

分開多年後,這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反手也環緊了他的腰。

第一次,第一次,我乞求上天;但願時光就此停留。

可是時光從來就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九月初入學后,我便開始了異國的求學生涯,生活頓時變得新鮮熱鬧,而心情則跟着輕鬆寫意起來。

我的學校位在三藩市南邊的蒙特利半島上,鄰近就是國畫大師張大千先生曾經住過,影星克林依斯?威特曾經擔任過市長的卡密爾,由此可見其別具的悠閑風格和文化氣息。

學校很小,但因為它是全美唯二所設立有筆譯及口譯科系的學校,因此同學的國籍可謂包羅萬象,甚至有遠從俄羅斯來的學生,匿稱為“小聯合國”亦不為過。

從一來,我就沒有拿學位的打算,只想用半年的時間,充實一下翻譯方面的知識。

或許正因為既沒有學位的壓力,加上用的又是自己存的學費,所以讓我在同是台灣來的留學生當中,顯得最為自在與瀟洒。

更好的是,出版社還讓我帶了些不限出版日期的書過來翻譯,這樣我等於就是半工半讀了。

對於我那些畫了格子的稿紙和填在裏頭的中國字,外國同學是充滿好奇的,而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從圖書館座位的分隔板上探頭問伏案的我說:“Hi,Jo,readingorworking?”

地方小,加上我停留的時間又短,因此我並沒有買車,最常利用的交通工具,就是兩條腿和公車,可是因為住處就在學校後頭,所以一點兒也不必擔心上課會遲到。

碰上假日,總也有熱情的美國同學邀集我們四處去上山下海,畢竟蒙特利半島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度假勝地。

我的室友是位泰國女孩,或許是因為彼此都還算是客氣的人,做任何事總是先考慮到對方,所以雖然我們合租的是只有一房、一廳、一浴、一廚的房子,但住起來卻十分愉快,甚至連讀書,我們都在同一張克難的四方桌上對坐。

我在這樣規律的生活當中,慢慢找回被孫昌祥及他的家人所磨損的自信,也獲得在國內絕對無法全然擁有的私隱權。

從來就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和孫昌祥的關係,其實已經幾乎走到了盡頭,或者應該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愛過他,和他在一起的六、七年當中,我不過是“愛”上了“愛情”而已。

而他再怎麼遲鈍,總也是有感覺的人,對於我表現出來與實際情形間的差距,身為我男友的他,自然要比誰都更加“點滴在心頭”。

他可能搞不清楚我複雜的想法,卻一定感受得到我的飄忽不定,遂用反其道而行的方式來對待我。

你要的,我給不了,是不是?沒關係,那就反過來,由你來對我付出,永無止盡的付出。

於是當他有了事業以後,就開始對我的一切吹毛求疵,連帶他三個同樣學商的姊姊,對於我遲遲不肯答應結婚,陪他到異國去“做生意”、“賺大錢”,只會坐在家裏翻譯“毫不實際”的“浪漫小說”,更是恨不得口誅筆伐,狠狠的敲醒我的“白日夢”。

這段感情早該結束了,或者應該說它從來沒有真正的開始過,可是礙於他不甘心放了我,而我也不想再做一次感情逃兵的決定,竟讓它一直延續着。

不過這次在來美之前,我曾先赴菲律賓,待在那裏的幾天,確實也已經讓我更進一步的灰心。

我到的那天晚上,孫昌祥便外出應酬,同時言明那是一個不能攜伴參加的場合,直到凌晨時分才拖着醉醺醺的身子回來。

家裏兩個菲佣趕着出來服侍他,他卻仍嫌不滿意的摔東西,甚至對衝著上前去扶他的我說:“不,不要碰我,我只想跟我的女朋友在一起,你不要來拖我上床!”

不曉得為什麼,在應該感動的時刻,我卻只覺得悲哀,原來不攜伴的原因在此。

放開了他,我自問:這就是我要過的生活嗎?這就是若嫁給他之後,我必須過的生活?

人家常說:“酒後吐真言。”

我卻牢記外婆曾經說過的:“酒醉心頭定。”

孫昌祥在這裏,過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紙醉金迷的日子?

他還想要來拉我,可是我已經避開他,轉身入房,將門鎖上,將他留給兩個菲佣和滿室的狼藉。

隔天我便告訴他,我打算提早幾天到美國去。

“昨晚我怎麼了?”他兀自撐着宿醉的頭問我。

“沒什麼,你喝醉了而已。”

“是嗎?是不是我說了什麼惹你不開心的話?”

“沒有,我只是因為看你忙,想想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麼事情好做,家事全部讓那兩個小女孩做完了,我還做什麼?不如早些到學校去,也好找找房子,安頓下來。”

“有兩個人服侍你還不好,在台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這種待遇。”

我發現我跟他已經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甚至連想法都如南轅北轍,這種以前還可以解釋成互補的特質,如今不過是更加凸顯出我們的不適合而已。

“我從來就沒有被服侍的習慣,連要喝杯水,她們兩個都爭着想端給我的模樣,更是叫我看了心酸,你其實根本用不到兩個女傭,找個鐘點工人打掃一下房子,再煮個簡單的晚餐就可以了。”

“嫁給我,嫁給我的話,這一切就都讓你作主。”他分不出真假的說。

“再給我半年吧,等念完書後再說,好嗎?”

他那一剎那閃爍不定的眼神,究竟代表着什麼意思?

我實在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探索了。

“我們分手吧!”的話,好幾次明明都已經浮上嘴邊,卻又都被我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不,我承受不起再次主動離開人的打擊,不是害怕傷害他,而是無法再度面對“那樣的自己”。

就這樣,事情便一直拖了下去。

在加州遊學期間,可以說是自大學畢業后,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新的環境,新的朋友,新的課程,新的生活,帶給我新的心情,也就在這一片“新”當中,我發現其實有很多東西,很多情緒,都是我原來就擁有的特質,為什麼現在反而會有“如新”的感覺?

恐怕全是我刻意疏離的結果吧;而我為什麼會疏離它們呢?

是因為那個自詡要成為我項上唯一鑽石墜子的男人嗎?

他可值得?

我還是不願去想,只專心沉浸在一片新事物當中。

甚至不再排斥學以前一直以絕對學不會為借口而遠離的電腦。

學了之後,即發現樂趣無窮,從此位於學校地下樓層的電腦室,便成為我另一個常去的地方。

“Anne,我今天要改一篇報告,可能會晚點回來。”臨出門,我對室友說。

“那你回來路上小心。”

“知道了。”經過門邊,瞥見擺電視的小茶几上的糖果和我刻的那個南瓜頭,我說:“這些巧克力怎麼辦?”

那是過萬聖節時,我們買來準備給鄰居小孩要的,誰知買得過頭,給了小孩后,竟還剩下不少。

“吃不完的話,我們感恩節時,再辦一個小型的Party好了。”

“OK,Bye了。”

幾個小時后,當我終於改完報告,只差按下“Save”鍵時,突感天動地搖,眼前的螢幕隨着斷電消失……是地震!

然後電腦室內的同學紛紛尖叫,有人躲到桌下,有人往外奔出,也有人像我一樣的不為所動,幾乎空白的腦中只有一排字:我的作業!天殺的!改過的版本我還沒存啊!

後來我才曉得,這一次的地震,造成三藩市極為慘重的損失與極多的人員傷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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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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