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漂流

第三章 漂流

“嗨,老婆,老婆,你……喂!曹意同,你要到哪裏去?”

一直到光線暗掉一大半,我才發現眼前多了個人。

“是你啊。”

“不要這樣嘛,好像發現是我,讓你很失望的樣子。”孫昌祥一臉委屈的說,還往後頭指了一下。“好歹在這裏也應該給我一點面子,是不是?”

經他提醒,我才分神看了一眼。“你們系館。”

“是啊,我們系館,而走廊上那一堆則是我的兄弟,從看見你開始,我就跟他們吹噓說我老婆來了,待會兒介紹給他們認識,結果你卻目不斜視的直往前走,實在讓我糗大了。”

“是嗎?那我跟他們揮一揮手,能不能對你稍作補償?”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我已經向那些因為自己沒有戴眼鏡,所以看過去只能算是一團的人影揮了揮手,並繼續朝前走。

“喂,你要到哪裏去?怎麼沒騎車?”他跟了上來。

“回家。”

“校慶到了,你們活動中心不是有一連串的活動,他們怎麼會讓你“落跑”?”

“誰?”

“陳菲力他們。”

“我外婆病了,我媽還特地打了電報到宿舍來,你說我應不應該回家一趟?”

他的表情立時為之一變。“啊,對不起,我不知道是這樣的情形;要不要緊呢?”

“我不曉得。”我低着頭,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應道。

但孫昌祥顯然是將我的意興闌珊視作憂心忡忡。“這樣啊,那你車票買好了沒有?乾脆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回系館去牽摩托車,載你到車站去。”

“不用了啦,后火車站有多近,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收假以後就回來啊。”我肯定外婆一定沒事,那不過是喜歡把兒孫都叫到身旁的老把戲而已,只是我當然無需跟孫昌祥解釋這種家事。

“你有沒有劃過船?”誰知他突然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來。

我這才首度抬起頭來正視他,坦白說,我並不是不曉得孫昌祥對我“似乎”有意思,我也不否認自己並不討厭他。雖然在那次社研營中,我曾聽過同一間房的歷史系總幹事批評他“長相流氣,個性圓滑,說話低俗”。但那個時候的我,實在是無暇亦無心去批評或論斷任何一個人,只覺得大我們兩歲,高中念的又據說是補校的孫昌祥,言行舉止之間,確實流露出一股江湖氣。

問題是,那干我什麼事呢?

直到前陣子,陳菲力又跟我提到了這件事;當時“新鮮人之夜”已經接近尾聲,他抬了抬下巴,指着坐在音箱旁,正全神貫注在節目流程上的孫昌祥。

“他的玩笑從來沒有給過你壓力或困擾嗎?”

“你指的是他老衝著我叫老婆的事。”

“他可不只是在口頭上叫叫而已,不是嗎?”

他說的是這些日子,每次大伙兒忙完,相約去吃消夜時,孫昌祥總是在我問誰要載我時大喊:“當然是我,誰敢跟我搶載老婆?”的事。

“無所謂啦。”

“無所謂!”對於我的回答,顯然有些意外的他立刻轉頭盯住我看。“真的無所謂?”

“真的無所謂,”我也扭頭回望他說:“難道你希望有個連這種玩笑都開不起的小器夥伴?”

“可是……”

“可是什麼?”

“萬一有人想追你呢?你不怕孫昌祥會成為障礙?”

“誰想追我?”我心念一動,立即問他:“是你們這些兄弟團里的人嗎?”

在學校里搞社團,就像預先實行將來的就業情況一樣,總要建立起豐富的人脈,才好辦事,久而久之,系、院總幹事及各社團負責人之間自然而然形成手足般的感情,並不足為奇。

“孫昌祥也是兄弟之一,你想如果他是來真的,那其他人就算對你有意思,礙於這層關係,恐怕也不敢真的付諸行動。”

“不夠勇敢的人,本來就不夠資格涉足情海。”

“意同,你……”他彷彿首度捕捉到我的另一面。

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你看,最後一個節目了,真美。”

陳菲力調回頭去看台上。“台上國樂社一票人,誰曉得你是在說哪個人漂亮。”

“我說你們啦,這次看你們為晚會盡心儘力,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團隊合作的感動,現在再有人間我覺得什麼樣的人最美,我一定會說全心投入工作的人最美。”

我記得當晚說這句話時,自己的眼光正好落在即便身處天氣已經微涼的初秋,孫昌祥依然整個汗濕的背上,在平日看似漫不經心、弔兒郎當的外表下,這個男人其實還是有他在乎、關注的事情吧。

雖然受到這樣的震撼,有了這一番體認,但是幾天後的慶功宴,我還是缺了席。

正因為這番體驗,使我對眼前的“頭銜”有了全新的感受,讓我開始認真思索自己在未來的一年內,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又能付出什麼?

而一旦這樣想,這樣做,問題便接踵而來。首先是無可避免的,必須回頭去看自己從當初被“拱”出來候選,到之後故意表現得好像真的想要選上的心情轉折,同時還得應付總幹事團中與我年齡最相近,脾氣也最沖的管理學院總幹事郭凌,對我的處處制肘,時時留難。

我知道郭凌會這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我過去的態度確實太閑散、太疏離,甚至可以說是太過分,但我偏偏無法對他們做任何解釋,只好一忍再忍,企圖以實際的改變來扭轉他對我的印象。

可是當我得知他把安排校內兩大海報欄的工作編派給我,卻不曾將細節交代清楚,導致我就快要讓慶祝光復節的海報開天窗,因而挨了課指組一頓訓時,終於覺得自己再也忍無可忍。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下樓梯,走出活動中心的,我只曉得自己想要離開那裏,甚至想要離開學校,越遠越好。

結果一進教室,準備上英國文學,繫上總幹事,也是同班同學的江悅晨就過來跟我說:“海報的事我聽說了,你放心,我已經讓系會的美工組幫你趕工,一定可以趕在今天晚上貼上去。”

“悅晨,我……”

“什麼都不要再說了,只要記得在下回外文系或文學院辦活動時,幫我們多爭取一些經費就好。”她朝我眨一眨眼道。

我按住了她的手,實在想要多說一些話,可是最後只重複吐出了兩個字:“謝謝,謝謝。”

“自己人,謝什麼,Simon不是說嗎?咱們文學院在學校里雖然是弱勢團體,可是團結自然力量大的嘛。”她走開了幾步,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了,公佈欄去看了沒有?你拿到了一份獎學金,數目還不小喔,如果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倒是可以先用來請我們吃一頓。”

是上學期末,用大二上的成績申請的一份獎學金,我幾乎都給忘了,弄清楚可以自己上台北去受獎,也可以等他們寄過來后,我想出走的念頭便愈發強烈起來。

於是在猶豫了幾天以後,有一天晚上我終於隨便找了台公共電話,從背袋裏抓出一把銅板,想聯絡台北的朋友,說我要上去住幾天。

塞進十元硬幣,我開始按號碼,然後在接通聲中等待對方接聽,一連串流利的動作幾乎都是無意識的,直到電話被接起──

“喂。”

耳膜才觸及那個聲音,我整個人就呆掉了。

那是慕覺的聲音,我剛剛反射性按的,是他家的電話號碼。

“喂?”

所有的聲音都梗在我的喉嚨里,我想跟他說什麼?又能跟他說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這組號碼不是早該被我遣忘了嗎?

他在那頭不再說話了,可是也不將電話掛上,如同我聽出他的聲音一樣,他也已經猜到在另一頭的人是我。

我盯着顯示幕上逐漸減少的數目字:九、八、七……

慕覺,你為什麼不說話?

六、五、四……

慕覺,我們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二、一。

慕覺,其實我──

“我想去──”

來不及了,電話已經在嗶聲后斷線,就好像我們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連結,無可挽回。

我手持聽筒,緩緩彎腰蹲下,彷彿不如此,就無法遏止具體成形,正由內往外擴散的劇痛一樣……

“意同、意同,你怎麼了?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有人硬將我扶了起來。

拉我的人是“新鮮人之夜”的男主持人董承維。“我……沒什麼,只是趕着上輔系的課,呃,你曉得我大二開始就選中文系當輔系,今年碰到有一堂必修科目撞堂,所以不得不去上中文系夜間部的課,我……”

我語無倫次的解釋着,對於眼前的狼狽,根本無能為力。

但董承維什麼都沒有問,只用他那出了名好聽的聲音說:“我不曉得你餓不餓,但是我晚餐沒吃,卻真的餓了,你陪我去吃碗魷魚羹,好不好?”

過後我打消了上台北的計畫,和郭凌的合作默契也漸入佳境,但想要離開一陣子的念頭卻始終沒有淡過,剛好在這時接到家中打來的電報,所以……

“沒有,”我跟孫昌祥說:“我沒有劃過船。”

“那等你從家裏回來,我們去划船。”

“好啊。”我用一貫對待他的隨意方式漫應道。

“那給我你家的電話號碼,我好打過去找你約時間。”

但是我並不想給他電話號碼,如同我並不相信他真的有意約我出去一樣,所以我說:“我來學校向來搭同一班車,”最後我只告訴他我的車班時間。“還得先回宿舍一下。”

“行了,我就那個時間到女生宿捨去接你。”

一直到他的身影在車窗外逝去,我才想到我說的是發車時間,該不會被他誤會成為我抵達的時間吧?可是……算了,反正這個人說話真真假假,剛才答應了我,等到穿過地下道,走出后火車站,一定早把約定的事拋到九霄雲外,我又何必瞎操心。

還是想一想四個小時后,該如何應付家裏的兩個女人吧。

我有一個成員組合十分奇特的家庭,平常只有我與媽媽兩人,碰上外婆鬧情緒的時候,人口就會突然暴漲好幾倍。

先是弟弟會和我一樣被召回去,再來是爸爸和舅舅會趕過來,舅舅來接外婆回家,爸爸則是來帶弟弟回去。

實在荒謬!

從小到大,我就不曉得要如何跟同學、朋友解釋我的家庭狀況。

外婆十八歲出嫁,二十五歲喪夫,丈夫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兩子一女,在那個時代,一個家無恆產的寡婦要養活三個稚兒,實屬不易,所以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她成了某個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夠的生活費,外婆則提供一個溫柔鄉,並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那個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個隨母姓的女兒,就是我的母親。

兩個舅舅與一個阿姨對外婆還算孝順,對於同母異父的母親也頗為親近,只是外婆年紀大了,偶爾總會發發牢騷,碰上這種時候,兩位舅媽就會語出諷刺,氣苦了外婆,然後她便會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裏來,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猶單身,擔任一所國中校長的阿姨。

而舅媽們最愛拿來說嘴的,無非是她們母女三人的“特異情形”。

我的母親是在十九歲那年認識單身到東部來赴任的父親,他三十齣頭,風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總之接下來的情節,你隨便拿任何一出連續劇或任何一本小說來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結,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離不了婚,而生下頭胎女兒的我以後,母親非但沒有離開那個根本不願負起父親責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勵,又生下了小我兩歲的弟弟,只因為男人的妻子連生六個女兒,卻始終沒有為是家中獨子的他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這個弟弟以後,媽媽的地位總算如她所願的穩固了;所謂的“穩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許了她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領養了弟弟,讓他回去“認祖歸宗”,從滿月以後,就留在父親的家裏做“獨孫”,備受寵愛。

我呢?抱歉,祖父那邊並沒有將孫女湊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媽媽的身邊。

而且,我也跟她一樣從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來時,我想到這一門祖孫,三代皆同姓,就覺得應該要“驕傲”,可是浮上心頭的,卻經常是“滑稽”二字。

已經轉入商業界發展的父親,每年當然也會固定過來數趟,有時帶着弟弟,但更多時候,他都是單獨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親的獨生子一樣,我也覺得自己是獨生女,媽媽的獨生女;父親那裏,我連去都沒去過一次。

這樣的一雙姊弟,哪裏親得起來?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邊六個姊姊也一定比我這個同胞姊姊要來得更像親生手足。

所有的影響其實都是漸進的,就如同我的適應一樣,也是隨着成長的過程,慢慢累積。

父親、弟弟、異母姊姊們……帶給我的,儘是一種似近還遠的感覺,讓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學會自己結交朋友,因為唯有這樣拓展來的人際關係,才能給我一種“為人喜愛”的安全感。

兩年多以前,大學放榜時,父親曾與我做過一次空前,可能也會是絕後的交談。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開宗明義,一時之間,竟無話可答,唯有搖頭。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給高人算過命。”

跟我說這個幹什麼?

“他說我命帶桃花,除非找到能夠無悔無怨、無要無求、甘心守候的第二個女人,否則外面的女人終將不斷。”

“你用不着說服我,你只需要說服身旁兩個女人相信那個“半仙”說的話就可以了。”

“總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非得逼我承認這一點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着幾乎是驚喜的表情問道:“那你為什麼從進國中以後,就不再叫我一聲?”

原來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嗎?清楚我們家庭狀況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親。”他竟然難得激動的說。

“那麼為什麼我身分證上的父親欄中,是畫著一條直杠,而沒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個私生女嗎?表示我是一個連父親都不願相認的孩子!”我也提高了聲音回道。

“原來你是在意這個,爸爸這趟回去,就幫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講什麼的我,趕快從中攔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學,你很開心。”

“不只我開心,連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說:“在我的生活圈子裏,只有阿姨、舅舅、舅媽、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從來沒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親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獨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用過任何父系方面的親戚稱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沒有,你沒有虧欠我什麼,畢竟這些年來,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來自於你,你真正有所虧欠的人,從來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進大學了,入學是要填基本資料的。”

“放心,我早填習慣了。”我們彼此當然都清楚填起來為難的是哪一個項目。“小學、國中、高中、大學,有什麼差別?”

“當然有差別,你可是繼我之後,我們家所出的第二個大學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個大學生。”

他的臉色發白,我想他總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經不想認祖歸宗,也覺得沒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這個時候,像用表現優異去換取獎品似的,接受他的認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沒關係,我告訴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績比我好,你放心,兩年後,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還要好的大學,你們家定會有第二個大學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個指着我大,說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覺。

慕覺說我像他,像我極力要與他撇清關係,恨不得能夠恨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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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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