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淺野治默默地看着明顯行動不太方便的柳原平，氣鼓鼓地收拾着行李。
不是他不幫忙，是柳原平拒絕他幫忙。
他也樂得輕鬆，在旁靜靜地抽着煙，看着他難得氣憤卻又可愛的模樣。
真是的！都已經三十歲了，不要還這麼可愛好不好……
好不容易，柳原平收拾好了行李，打算一聲不吭地離開。
淺野治站了起來，向他走過去。
柳原平本能地緊繃起身子，慢慢往後退。“你……你還想做什麼？”
昨天下午的“恐怖”記憶讓他一見到這個男人，就像見了貓的老鼠一樣，只有一個反應－－先逃再說！
淺野治沒說話，煙叼在唇上，空出兩手，一手提一個行李，輕而易舉地就把兩個龐大的行李箱給抬到門外，交給早已在外等候多時的計程車司機。
他早就知道柳原平會想逃走，他目前也還不急着阻止他。
柳原平吃軟不吃硬，如果真把他強留下來，甚至拘禁他，他絕對會抵死不從，更別說是接受自己。
所以不如先放他回去，讓他自己想清楚再說。
況且，日本這兒還有許多事要處理，柳原月子一去世，淺野治可說是柳原家在日本所剩的唯一代表人，遺產、稅務，以及保險等等，都需要他去解決，一時絕對沒辦法抽身。
他決定先把這些雜事處理完之後，再好好“處理”他和柳原平之間的事情。
柳原平看着他把行李提到門外，心裏還是有些怕這個高大的男人。
淺野治走回來，一手拿起嘴上的煙，吸了一口，然後低下頭，故意在柳原平的臉前噴出一個煙圈。
“咳咳……你做什麼？不知道二手煙對人體有害嗎？”柳原平不滿地抗議。
淺野治笑了笑，突然低下頭在他唇上一吻。
男人的氣息混合著煙的味道。
柳原平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怒瞪一臉若無其事、繼續抽煙的男人。
真是不要臉！
外面還有計程車司機等着呢，萬一被看到了怎麼辦？
可是，他更氣的是自己！
明明自己是受害者，為什麼還要繼續忍受“加害者”的為所欲為？
淺野治昨天對自己做的事情，幾乎可以說是強暴了！
但是……柳原平懊惱地想，他卻也不能否認，他到了最後也沒有辦法把持住，甚至還挺享受的……
“不要又胡思亂想了。”淺野治一看就知道他又分神了，忍不住伸出手揉亂他整理好的頭髮。
柳原平發出像被打敗的小獸一樣挫敗的聲音，躲開淺野治的手，不服氣地回瞪着他。明明年紀就比自己小，卻裝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回去一路上小心。”淺野治看着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柳原平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
昨天還對自己做那種事情，為什麼今天看起來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樣？難道他在意的，其實就只是自己的身體而已？
而他自己又在期待什麼呢？
期待這個男人說出一些甜言蜜語，或是求自己不要走嗎？
可就算他真的說出那些話，自己也不會答應的，不是嗎？那為什麼此刻心裏又會有一些失落？
是因為自己不再被需要了？
“你又怎麼了？”淺野治皺皺眉，寵溺地又揉了揉他的頭髮，“老是喜歡東想西想的。”
“不要碰我！”柳原平猛地跳開。
淺野治的眼神忽地陰暗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原來的模樣。
他抽了一口煙，退到門邊。“大哥，計程車在等你。”
柳原平疑惑又警惕地看着他。
“怎麼？我沒求你留下來，你很失望嗎？”淺野治笑了笑。
“你……聽你在胡說八道！”
“就算我真的要你留下來，你就會留下嗎？”淺野治又問他。
柳原平答不出口。
“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也就別上演這種老套的戲碼了。你想走就走，我不會攔你，但是……”他又抽了一口煙，在煙霧中，他的眼直直地看着柳原平。
柳原平覺得自己好象被那樣的眼神看穿一樣，連心底最赤裸的部分，都無所遁形了。
“但是，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去找你的。”淺野治看着他，這句話像是烙印一樣，深烙進柳原平的心裏。
柳原平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明明自己就要離開了，卻覺得自己一刻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過了好久，他好不容易才找回力氣，咬着牙，沉默地走出屋子。
他用力地關上車門，像是賭氣似的，看也不看淺野治一眼。
但即使他沒有看，仍然感覺得到淺野治熾熱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被那樣的目光看着，他覺得無處可躲，卻又懦弱地無計可施。
他一定要逃離這個男人遠遠的，再也不要見到他！
◇◆◇
回到紐約的柳原平，才回到自己的公寓，就看見一個美麗的裸女正躺在他的床上。
那是他熱情的意大利籍女友阿曼達，她有他公寓的鑰匙，顯然是在這裏等着他回來。
剛從日本“逃”回來的柳原平，心裏無端煩躁，即使看見了阿曼達，他也沒什麼反應，甚至更煩躁了起來。
他本來想好好休息幾天的，但是阿曼達一來，他就完全沒有辦法休息。
阿曼達是個熱情的女子，有着一頭波浪似的棕色捲髮，性感的身材，她天生活潑又好動，更喜歡床上運動，沒事就喜歡把柳原平用力撲倒，非得在床上滾得筋疲力盡才肯放他走。
柳原平不是個喜歡縱慾的人，但是阿曼達真的對他很好，除了在床上他需要辛苦一點之外，其它的事情阿曼達都很能配合他；這幾個月以來，他甚至開始認真地想，也許娶阿曼達為妻，會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但是在日本發生的事情，讓他現在完全沒有這個心思去想這個問題。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躺在床上的美麗女人馬上跳了起來，她才不管自己身上一絲不掛，幾個快樂的跳躍，就往自己的情人身上撲去。
柳原平無奈地抱住她，手指觸碰到她光滑的肌膚時，心裏只有一種厭倦。
不是討厭她，只是他真的累了，而且他還沒有從“那件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現在他暫時對這種事沒有任何興趣。
“平，你怎麼了？好冷淡喔！你是不是不愛我了？”阿曼達似乎注意到他的異狀，膩在他身上不斷地撒嬌。
柳原平深呼吸一口，要自己鎮定，不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他並不是個任性的人，比起自己一時的情緒，他更注重的是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別人，因為別人是無辜的。
“阿曼達，我真的累了，你先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坐飛機坐了二十多個小時呢。”
“可是我好想你……”阿曼達嘟起嘴，“我的身體也好想你，怎麼辦？”她擺明了就是非在床上滾一次才願意罷休。
“阿曼達，就這一次饒了我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柳原平努力擠出微笑，卻發現自己的耐心越來越少了。
煩躁、無奈，甚至有種想逃避的心情一直醞釀著。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去日本這麼久，我也忍了好久，如果你不滿足我，我就要出去找別的男人了喔！”
柳原平差點就要脫口說出“那你去吧”，但他隨即打消這樣的念頭。
如果他真的這樣說了，會比直接拒絕阿曼達還讓她難過吧。
“阿曼達，你真的要把我榨乾才罷休嗎？”
“平……”阿曼達露出可憐的模樣，無辜地瞧着他，“我是真的很愛很愛你，才會一直忍到現在……你知不知道，你才一出國，你底下有個實習醫生就想來追我耶！哼！把我阿曼達當成水性楊花的女人嗎？我的心裏只有你，誰也裝不下。所以看在我為你這麼‘忠貞’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服務’我一下嘛！”
“阿曼達……”
“求求你！”
柳原平嘆了口氣。沒辦法，他就是心軟，沒辦法拒絕別人的要求，尤其是像這種軟硬兼施的“要求”。
見他似乎動搖了，阿曼達趕緊把握機會，將自己柔嫩的唇貼了上去，雙手也快速地解開他的衣物，動作十分熟練。
“阿曼達……”
“平，我最愛你了喔。”
這句話讓柳原平接下來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因為他深深覺得自己背叛了這個深愛着自己的女人。
他真該死！
◇◆◇
柳原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不知道是不是該說託了阿曼達的福，昨天他完事後累得倒頭就睡，一口氣睡了二十多個小時，硬是把時差也睡過去了。今天一早醒來，他的身體已經完全適應了紐約的時間。
阿曼達已經離開了，還在他床頭留下一張沾着口紅印的便條紙。
他隨手拿來一看－－親愛的平，我最愛你了喲！
柳原平臉上露出微笑。
阿曼達就是這點討人喜愛吧，只要喜歡一個人，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奉獻出來。
這樣的感情很單純，也很容易令人感動，比起那種寧願將感情深埋在自己心底的人……
柳原平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為什麼他又想到那個男人？
那天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場意外而已，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是的，只要他不回日本，不見到那個男人，這件事情就可以忘記，不用再時時刻刻放在心上。
他並不是不愛女人，這一點他可以確定，因為他在擁抱阿曼達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任何不適或是排拒；他也能很確定，自己還是喜歡阿曼達的。
只是，他現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不愛男人了……
之前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是因為根本沒有這種機會。
而且從小他就和妹妹的喜好很接近，也許是因為相同的基因在作祟，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他喜歡上淺野治，也不是不無可能的事情……
柳原平打了一個冷顫。
但如果事情不是如自己想的那樣，為什麼自己在遇到那種事情的時候，無法反抗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自己是單純地憐憫那個男人，還是有些什麼別的因素？
可惡！越想越頭痛，他的生活難道就不能單純一點嗎？
不想再去回想那些他從來沒碰觸過、以後也不想再處理的問題，他離開床，來到客廳，打了一通電話。
“阿曼達？”
（啊，是平嗎？你終於醒了啊！）電話那頭傳來阿曼達雀躍的聲音。
想像着阿曼達高興的模樣，柳原平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阿曼達，願不願意嫁給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十秒鐘。
“阿曼達，怎麼了？對不起，我知道這有點突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阿曼達刺耳的興奮尖叫聲。
（Oh，MyGod！天啊！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我要做新娘了！啊－－”
還在上班的阿曼達興奮得亂叫，電話那頭還可以聽見不少女同事跟着她一起尖叫。
“阿曼達，你還好吧？”柳原平失笑，他沒有想到阿曼達會這麼開心。
（我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天啊！平！雖然用電話求婚有點不浪漫，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喔！天啊！我簡直不能呼吸了！平，今天下班后我就去找你，我們一起去挑婚戒！）說完，不等柳原平答應，她就掛上了電話，然後跑去和要好的女同事們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聽到阿曼達這麼爽快的回答，柳原平一時之間還有些茫然。
就這麼簡單嗎？
他求婚了，阿曼達也答應了。只要結婚了，就不用再煩這些事情了吧？
成家之後，他會有孩子，從此在美國定居，再也不回日本了……屬於柳原家的一切，將再也與他無關了。
不、不對……
柳原平懊惱地放下電話。
柳原家的一切怎麼可能從此與他無關呢？
他不但是柳原家的長子，更是柳原家唯一存在的血脈；如果他不回日本紮根，那柳原家豈不是就真的在他這一代斷了根？
可是，他現在說什麼都不想再回日本，更不想去面對淺野治那個男人！
那麼……也許等個十年、或是二十年以後，等到那個男人已經忘記了他，他再帶着妻小回日本定居吧？
雖然不能完成阿曼達回到日本，穿上傳統日本禮服的心愿，但是他想，阿曼達一定能諒解的。
◇◆◇
晚上，阿曼達下了班之後，柳原平帶着她一起去Tiffany挑結婚戒指。
“咦？我們不回日本舉行婚禮嗎？”阿曼達很是驚訝，“可是我記得日本人對婚姻大事不是都很重視的嗎？我當然不是真的很期待要穿日本和服結婚啦！”
話是這樣說，但她臉上還是有些失望，“只是，這樣會不會太倉促？”
柳原乎看着她，沒有回答。
“平，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瞞着我？”阿曼達突然問。
柳原平的心跳突然加快，但他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他輕輕別過臉，不太敢面對她。
“平，看着我。”
在熙來攘往的第五大道上，阿曼達拉着他的手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希望你和我結婚，只是為了逃避某些你不想解決的事情，而不是因為你愛我。”
“阿曼達，我愛你。”
柳原平發現，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竟想起了那個男人痛苦的表情。
如果，淺野治愛的是自己，那這些年來，他是不是真的很痛苦？
他真的愛自己的妹妹嗎？
妹妹她……又知道自己丈夫心裏的秘密嗎？
“平，你怎麼了？你的臉色突然變得好難看！”阿曼達擔心地問，“你沒事吧？你這次回日本還好吧？”
“嗯。”柳原平想了想，說：“只是覺得爸爸和媽媽都已經不在了，唯一的妹妹也去世，覺得自己很孤單，就突然很想定下來，有自己的家……是的，我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家，阿曼達，你願意做我的家的女主人嗎？”
阿曼達聽完他的話，笑得很燦爛，然後大方地獻給他一個熱吻。
“當然願意。我一定替你生好多個孩子，讓我們的家熱鬧得不得了，讓你不再寂寞。婚禮在哪裏舉行都沒有關係的，不過，既然不回日本舉行，那可能就要選擇回我的老家意大利了喔！我是家裏老么，幾個哥哥們都早就結婚了，家人最擔心我的婚事，所以……”阿曼達有些擔心地看向柳原平。
雖然她和柳原平已經交往快一年，但她還是有些“背景”並沒有告訴他。
譬如，她告訴過柳原平，自己的老家是在意大利南部鄉下，以種葡萄與橄欖為生……但是，她老家的生意其實和農業並沒有多大的關係。
雖然她當初就是看不慣“家族事業”才一個人跑到美國來念書，但家人畢竟是家人，結婚這種事情，還是一定要讓他們知道才行；而按照老家那邊喜歡熱鬧和大肆宣揚的傳統，婚事也一定會弄得沸沸揚揚，說不定整個小鎮都會知道……
不知道柳原平到時候知道了真相，會不會還想娶她？
萬一他要逃婚怎麼辦？
嗯……還是先不要告訴他，等到木已成舟之後再說！
反正只要到了意大利，哥哥們一定會好好看住他，他想跑也跑不了的！嘻嘻。
“阿曼達，你怎麼突然笑得有些詭異？”柳原乎拍拍她正想得起勁的小腦袋。
“咦？沒有啊！呵呵！我好高興喔！我要結婚了耶！”阿曼達回過神，又在他的唇上用力的吻了一下。
“平，我真的好高興、好高興……”
看着阿曼達興高采烈的模樣，柳原平心裏忍不住一陣心疼。
但卻不是為了阿曼達，而是為自己的妹妹。
當年妹妹要結婚之前，一定也是這麼快樂的吧？
淺野治當年又是用怎麼樣的心情去向妹妹求婚的呢？
那個時候……他已經愛上自己了嗎？
而現在的自己，又是為了什麼樣的理由，突然想要將阿曼達娶回家呢？
他……是不是在某方面也和淺野治一樣，既卑鄙，又自以為能逃避現實？
他閉上眼，不願再多想，任由阿曼達牽着他的手，走進珠寶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