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天大地大。

放眼而望,青山依舊,碧水長流。

比起不久之前莫言剛下山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彷彿沒有絲毫的變化。

但摟在懷裏那具冰涼安靜,卻一直微微顫抖的身體卻反覆提醒着莫言,他的世界,從青和那句“我喜歡你”開始,便是已經翻天覆地。

“青和……”有些茫然地四下走了走,發現懷裏的人還是痴痴愣愣的模樣,莫言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臉頰,小心翼翼地開了口:“青和,已經沒事了。你現在想去哪裏,想做什麼,只要你說,我……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話音未落,肌膚相貼之下,莫言已能感覺到青和的全身瞬間繃緊——失去了反抗能力的情況下,神經反射能夠做出的最後抵抗,不過如此而已。

“青和,我是莫言……不要害怕,我在這裏。沒事了,真的,已經沒事了……”

反覆羅嗦着的解釋,並沒有什麼說服性。手忙腳亂之下,莫言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輕拍着青和的脊背,像哄小孩子般地給子他安慰和鼓勵。

他思維敏捷,口齒伶俐,和人鬥嘴從來都是大佔上風,卻從來不曾有過耐心哄人的經驗。之前與落雲和顧真共處之時,兩人對他的不羈個性和小小的壞脾氣都是寵溺有加;後來同住之人換成了青和,更是讓他放肆到無法無天——

反正再挑剔也好,再過分也罷,那隻烏龜就算氣到臉色漲紅,說不出話來,第二天也還是會乖乖地回來伺候他。

所以此刻,詞不達意的幾句話才出口,想到過往對青和所做出的種種惡劣行徑,莫言喉頭一陣哽咽,竟是快要說不下去。

“青和,我們哪裏都不去了,我這就帶你回山上去。無論如何,今後我都會一直陪着你……以前的那些事情,你能想得起來也好,想不起來也罷,我……我……”

跪坐在明晃晃的陽光之下,莫言把頭埋近青和的頸間,誓言般的句子裏已經帶上了濃濃的鼻音。濕熱的液體順着青和頸部淡青色的經脈靜靜地滑下,一直落向心臟的地方。

青和空散着的眸子驟然一跳,垂向地面的手指微動,漸漸抬起,像是要撫上莫言的脊背。

天空之間卻是忽然響起了一陣長嘯,伴隨着白色小鷹閃電一般俯衝而下的身影。

莫言咬了咬牙,胡亂地將眼睛一擦,仰頭站了起來。

而青和抬到一半的手臂,最終也是悄聲無息地放了回去。

“莫言……多虧白夜眼力好,終是在這裏找到了你!”

聲音清朗的圓臉少年,肩上站着威風凜凜的白色小鷹。本就是出塵絕代的神采,此刻見到了尋找多時的那個人,更是滿臉掩蓋不住的笑意。

“莫言,你還好嗎?分開以後,我一切都很順利呢!你去藥王谷救的那個人……我是說景落雲,已經按照你的交代安全地送到了他朋友那裏,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他的那位朋友,是叫顧真,對不對?

“他去求師父的時候,我是有見過一面的呢。本來按照規炬,他將景落雲送到師父那裏治病,此後是要自己當葯人做交換才行!

“現在我們把景落雲送回去,還順手牽羊地把師父給所開的治療方子也偷了出來……想也知道他該是怎麼一副欣喜的表情。

“只可惜,我沒來得及欣賞……把景落雲送到以後,等了許久也不見顧真回來,我……我又想着你那麼急匆匆地離開,會不會有事,留了個短箋在那裏大概把事情說明了一下,就和白夜趕着過來找你了……”

說到這裏,少年聲音已是越來越低,細嫩白皙的臉上,泛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

“多謝你,小晉……”

並不是不明白,眼前的少年夾雜着欣喜和羞澀的表情之中到底蘊涵了些什麼,一時之間,莫言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微微頷首道了聲謝,重新將青和抱起,“小晉,我現在要回山上去了。你……多保重……”

“哦……”

滿是期待的一番話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回應,吶吶地哼了一聲,司晉將頭慢慢垂下。就連站在肩膀上的白色小鷹,都發出了幾聲不甘的嘶鳴。

“你……以後接着要去哪裏呢?”走了幾步,終是不忍,想着司晉站在原地茫然無措的模樣,莫言嘆了一聲,還是把頭扭了過來。

“不……不知道。”

雖然是個有些可笑的回答,對司晉來說,的確是句大實話。

他從小長在藥王谷,與蟲蛇、禽鳥為伍,從未涉足過江湖,此時為了莫言叛出了師門,雖然身手不凡,藥理更是在行,卻絲毫不知世間險惡,就這樣帶着一隻小白鷹一路招搖地走下去,怕是不出幾日就被人賣了也說不定。

“既然還沒想好,那就先跟着我回山上,再做打算吧……”

“啊?真的?”

快步走到莫言身邊,司晉已經高高興興地把眼睛彎了起來,“莫言,我就知道你很好……剛才白夜聽着你要走,很是生氣。我就在心裏一直對它說,你是絕對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現在看來,果然沒錯呢!”

他極是單純,並不太懂人情世故,對莫言又是大有親近之心,此刻情緒愉悅之下,也不在意莫言懷裏摟着他人,自然而然地就從背後輕輕一抱,將頭在莫言的脊背上蹭了蹭,然後放開,蹦蹦跳跳地走到前面。

用這樣的方式表示親熱和喜悅,是他從小就和各種禽、蟲之間玩慣的。莫言卻是身體僵了僵,半晌之後,才眉頭微蹙,緩步跟了上去。

而青和藏在莫言懷裏的那雙手,什麼時候滲出冷汗,什麼時候開始抽搐,又什麼時候狠狠捏緊,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

上山之路對身無內力之人而言本是不易,加上懷裏多抱了一人就更是艱辛。

眼看莫言已滿頭是汗,勞頓疲乏的模樣,司晉幾次想伸手將青和接過,卻是被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拒絕。

且行且停的一段路,直至天色將黑,竹林掩蓋之下的木屋,才影影綽綽地露了個角出來。

“青和……”司晉回頭的那一刻,聽到的是莫言的細喃,他以前從未聽過的溫柔至極的聲音:“青和,我們到家了。”

離開的時間不算太長,屋內的窗欞桌椅之上,卻已是掩上了薄薄的一層灰跡。

莫言隨手將床榻上的薄被攤開,將青和小心地裹好,挽起袖子,有些費勁地把火架支了起來。

司晉先是有些好奇地在屋內外四下打量,眼看莫言趕路之後絲毫不做休息,干起這些活來又有些笨手笨腳的模樣,忍不住開了口:“莫言,你都這麼累了,還要幹嘛?要不你先休息下,要做什麼我來幫你好了!”

想了想,莫言站起身來,輕輕地把司晉朝外推去,“小晉,隔壁的屋子空着,今夜你就在那裏稍做休息,至於我這裏的事情……你是幫不上忙的!”

“砰”的一聲重響,不待司晉有所回答,房間的門已經重重地捫上了。

熱霧瀰漫,滿屋子的氤氳之氣。

一鍋又一鍋燒得滾燙的水,被莫言費力地灌在了半人高的大木桶里。

以前被青和伺候得舒舒服服,還整天想着該怎麼挑刺的時候,他怎麼會想過有一天會來做這樣的事情。

“青和,”小心地試了試水溫,感覺已是合適,莫言把青和從被褥里抱了出來。

“先洗個澡好不好?水……我已經燒好了,洗了以後睡下,會舒服一些呢……”

即使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給青和脫下衣服的過程,卻是還讓莫言牙齒咬得緊緊地。

一屋子血污混合著精-液的味道,刺激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斑駁的齒印和青紫的痕迹,密密地佈滿身體的每個部分,后肩上被生生挖去那一塊,枯黑醜陋的模樣,已經是怎麼調養也無法痊癒的一塊疤痕。

‘可是你說,我該刻個什麼好呢?既然你是烏龜,我就給你刻只烏龜做紀念好了!希望它以後可以陪着你一起長大……’

恍惚之間,那些放肆輕狂、年少無忌的昨天,彷佛就在眼前。

莫言的手指輕輕地摸了上去,觸碰到的卻再也不是那張生動得會憤怒、會猶豫、會對着他說狠話或者哭着認輸的臉。

瘦得不盈一握的腰,骨節突出的脊背和黯淡得沒有絲毫生氣的膚色,目光所及的少年,幾乎已經不像是一副活人的該有身體。

腿的部分才被抬起,一聲細微的低哼,血污和精-液已是從雙-腿之-間慢慢流出,順着青和蒼白的肌理無聲地蜿蜒而下。

滿桶的清水畢竟還是這樣被污濁了。

莫言就這樣一直怔怔地看着。

當那幾縷紅絲滴落,然後飛速地散開,最終消失不見時,一直壓抑着的情緒終於變成了痛哭的聲音。

“青和,青和……”他一逼又一遍含糊不清地呢喃着這個名字,臉緊貼在青和的胸口,散落的頭髮已經垂進水裏。

“莫言,不要哭……你不要哭……”

然後,在他哭得快要絕望的時候,耳邊響起了輕輕的聲音。

莫言幾乎是驚慌失措地拾起頭來。

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細長的眼睛正怔怔地看着他——青和那雙一直失神的黑色眸子,終是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內外皆傷的身體已是虛弱無力,所以即使是坐進水中靠着木桶壁,青和的四肢還是軟軟地一直向下滑。

眼見幾口水嗆了下來,莫言乾脆也邁入桶內,手臂從他腋下環過,繞至胸前,將他的身體托起。

“青和,這樣是不是不舒服,你很難受?”眼見青和嘴角輕抽一副忍痛的模樣,莫言才驟然意識到,他脊背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被自己身上的衣服布料這樣摩擦着,滋味應該並不好受。

“不難受……”

“不難受才怪!”

很利索地把身上的衣服脫去拋到一邊,莫言重新把青和摟在了懷裏。

肌膚相貼的高溫一時讓氣氛變得有些異常,浸泡在溫暖的水中,除了略為急促的呼吸聲,誰也沒有再說話。

其實,這樣清醒着的赤裸相對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青和剛上山的時候,莫言還是用了這樣的方法為他取暖,才撿回了他的一條小命。

而現在,那麼多瀕臨生死的波折之後,那種毫無芥蒂、坦白無謂的心境,已是再也尋不回。

毫無間隙的距離,如果能一直擁抱到時間的盡頭,該有多好。

只是,長長的沉默卻很快讓水有了涼意。

莫言一聲輕咳,終於還是先發出了聲音:“青和,你靠着我,不要亂動,我給你洗洗乾凈,然後就可以上床好好休息了!”

青和的脖頸仰起,靠在了莫言的肩頭,臉頰與莫言的下頷緊貼,果真是不再亂動。

莫言的手指從青和胸前撫下,用柔軟的毛巾輕擦着他的脊背,小腹,腰臍……

手指滑落到臀股之間時,莫言微微一個猶豫,而青和也在這個時候微微地掙紮起來。

“莫言,不要洗了……”

“弄疼你了嗎?”

“很臟……”

“什麼?”

“我是說,那裏很臟……我很臟……”

本已經平靜下來的聲音,在說到這個句子時又輕輕抖了起來。莫言心下一疼,毛巾已經從手上脫開,沉入水底。

“青和,”半晌之後,伸手捏住青和尖尖的下巴,莫言強迫他對上自己的眼睛,“把這些不愉快的東西都忘了,好不好?以後不要再和我說這樣的話了……”

“沒用的,莫言……是真的很臟……”

“別再想這些了!”

“可是,直的……”

“青和你閉嘴!”

心痛之下壞脾氣的一聲斥吼,空氣里果然安靜了。

眼見青和嘴唇緊咬的模樣,莫言又是難過、又是懊惱。而此刻,一切言詞上的勸慰卻都顯得蒼白無力。一時之間,莫言心裏情緒紛涌,手上用力,扭過青和的下巴,也不多言,只是重重地吻了下去。

薄薄翹翹的嘴唇,以前即使碰過也只是淺嘗即止而已。

青和雙眼大睜,最初的狠狠一震以後,已是儘力放鬆身體,任由莫言越吻越深。

他們之間,雖是早已經歷性愛之事,這樣的吻卻是從未有過。

而在青和那些生不如死的記憶裏面,身體再被折辱也好,精神再摧殘也好,嘴唇的地方,卻一直是乾淨的。

或許雙唇相碰,代表着一個小小的神聖儀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比身體的糾纏更能貼近心靈。

——而這也是他現在能給自己所愛之人的,最乾淨,最完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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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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