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銅鑼灣避風塘

商無憶和殷詠寧走在防波堤上,注視着月夜下的港灣。各式船隻和遊艇泊在塘上,在海潮中發出輕微的聲響。

沿街的屋舍都已岑寂,但海港的燈光仍然燦爛輝煌地閃爍着。

“你知道嗎?大海的味道,在新月和滿月時是不同的。”殷詠寧深深吸嗅着空氣中腥鹼的海風氣息,抬起頭來看着檸檬般的半弦月光,朦朧、暈淡而神秘的月色浸透了他們兩人一身。

“以前我在台灣時,也是住在海邊,我很喜歡海的味道。”

她側過臉,向著沉默的商無憶綻開一抹甜蜜的笑容。

“所以我在香港這幾天,每天都會來看海。而香港的海好熱鬧,來來去去的船隻和徹夜燃燒的燈海,讓人好像在黑夜的海里看到了一顆熠熠發光的珠子──我終於明白香港為什麼會被稱為東方之珠了!”

她雪凈的容顏沐浴在月光之下,清新脫俗得令人屏息。“香港真的好像一顆會發光的明珠,徹夜不熄的燈火,把黑夜照耀得比白天還要燦爛美麗。”

“香港是個不夜城,也是個機會之島,只要肯努力,人人都可以在這個島上竄出頭來。”商無憶霧碧的眸子漾開如深幽的湖水,冷冷沉沉,闇不可測。“是這樣的燈火輝煌及充沛的經濟活力,造就了香港的美麗與繁華──可是面對着九七的陰影,一旦香港的經濟崩落,這顆東方之珠,就會像地上一顆毫不起眼的石頭般,失去它所有的光彩與價值。”

他回過頭來,注視着殷詠寧,神色幽沈冷漠,微皺的眉頭似乎鎖住了一種隱密沉重的負荷。“而我,不能讓恆憶集團跟着香港一起沉了。”

“你對香港的未來這麼沒信心嗎?”殷詠寧好奇地問,然後漾開一抹歉意的笑。“抱歉,我不是香港人,不能了解九七對香港的影響──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你認定香港會沈呢?”

商無憶沉默,凝望着避風塘里停泊的各式船隻,眼神深冽迷離,彷彿隱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心事。

“我不是認為香港一定會沈,而是恆憶集團對我有着像生命一樣重要的意義,我不會拿恆憶集團去搏香港不可知的未來。”半晌后,他終於開口了,冰沈的低語沒有着落,彷彿隨時都會消散於空氣之中。

“就算會造成香港經濟上的衝擊,就算會讓許多人傾家蕩產,我也要保住恆憶集團。”

暈藍般的月色映照着他冷峻高貴的俊美容顏,看起來既遙遠又疏離,而他毫無溫度如暗夜旋律般的清寒語調掩抑在浪聲之下,是一種能夠凍結心扉般的冷。

一瞬間,殷詠寧又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無法跨越的距離。這一刻,她感覺他離她是如此之遠,無法懷抱,無法接近。

她抬起頭來,望着他深海般無垠無底的眸,那霧綠色和深墨色融合的波光,在神秘闇邃中竟隱隱含着一種不為人知的憂鬱和孤獨。

殷詠寧屏息,宛如被他冰鎖的眼綰住一般,一股心疼的情緒從胸中泛漫開來。

眼裏的光會漾起心泉的秘密──看着他的眼,她彷彿聽到了他內心裏,寂寞敲響的迴音。

“你的眼神,為什麼如此寂寞?”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撫上了他的臉,纖細嫩白的手指輕掠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額。“你看起來,為什麼這麼不快樂?”

這個舉止優雅,丰采出眾,看似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男人,在他那高貴無瑕的外表下,有着一個不為人知、不容人接近的寂寞靈魂。

商無憶一震,捉住了她細瘦的手腕,不讓她碰觸自己的臉──因為她的撫觸,彷彿可以觸到他的內心。

“別靠近我,別研究我。”他的聲音闇沈微啞,清冽的眼裏亮起了警告的光芒。“不要逾越了你不該跨越的分際。”

在他冷冽而無情的眼光下,殷詠寧只覺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揪緊了她的心臟,壓迫得她幾乎窒息。

“人家都說眼睛是靈魂之窗──而我從你的眼裏,看到了一個寂寞的靈魂。”

她澄澈晶瑩的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像要直直望進他的瞳眸深處里去。

“當一個人直視着另一個人的眼時,他無法說謊,無法隱瞞任何事。所以你的眼睛,隱藏不住你的寂寞。”

她用沒被捉住的另一隻手,輕輕覆上了他的心口。“我知道在你極深極暗的心裏,有着不能碰觸的傷口。而我只想知道,像你這樣一個站在世界頂端的人,為什麼竟會如此的不快樂?”

商無憶眼神攏上了一層深不可測的寒霜,被她溫暖手心覆住的心口暗潮洶湧,他不自覺地握緊了她纖細瘦弱的手腕,神色肅冽得令人心悸。

“你想揣測我的心嗎?為什麼對我充滿了好奇呢?”他氣息冰冷,盯着她澄澈如水的眸,陰鷙幽沈地道。“為什麼不顧一切想探索我的心事呢?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卸下我的心防了嗎?”

他的手勁使得這般大,幾乎要捏碎她的手骨一般,殷詠寧擰起眉咬着唇,忍着那椎心般的疼痛。

望着他籠罩着冰冷與空洞迷霧的深眸,殷詠寧心中掀起一種無言的的疼痛。

這男人,將自己的心隱藏得這麼深、這麼沈,不讓人碰觸,不讓人懂──而她,多希望能夠走進他的內心,分擔他的心事,撫慰他的寂寞。

“我對你,不是好奇。如果你不願意,我就絕不觸及你的心事。”她咬緊了嫣紅的唇瓣,卻抑不住心中那股針縷般尖尖細細的刺疼。

“我只是希望你能快樂些、開心些,不要看起來這麼的──寂寞!”

如月光一般璀璨的淚珠滾落了她的面頰,銀閃閃的,像她毫不掩飾的情意,如此晶瑩、如此珍貴、如此美麗。

商無憶動容,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被震動了,一股暖流沖刷着他的心牆,在他胸中激蕩起莫名的波濤洶湧。

他怔忡地鬆開手,望着她雪皙腕上的瘀痕,好半晌,他只是盯着那塊烏青的傷痕,不說話。

驀然,他俯下頭,溫柔地吻住了她手腕上那圈觸目驚心的瘀紫。

他灼熱的呼吸及濕潤的唇觸,印在她手腕急促跳動的脈搏之上,殷詠寧心中一顫,像是有股奇異的電流,從手腕內側襲向她的心口,震得她整顆心,微微發麻。

一股熱流衝上了她的臉,她只覺雙頰發紅髮燙,整個人不能控制地灼熱起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勁這麼大,你該提醒我放手的。”商無憶聲音暗啞,眼神晦暗迷離。

“不要對我太好,我不是你想像中的好人──為了保住恆憶集團,我什麼事都能做,即使是把香港推入經濟崩盤的深淵裏,我也完全不會在乎。”

他放開了她的手腕,轉身走開。

殷詠寧輕輕按住自己被他親吻過的手腕內側,他唇的溫熱似乎猶存在她的腕心之中,一種情悸的顫抖,傳遍她的全身。

她怔忡地看着他冰冷落寞的背影逐漸走遠在夜裏的防波堤上,心頭一股莫名的疼湧上來。

“你說你不在乎,我知道你並不是真的不在乎。”她對着他走遠的背影大喊,邁開細碎的跑步,執着而毫不放棄地追在他背後。

“我知道你不是一個絕情的人,否則當初你不會冒着受傷的危險,從我的腳踏車底下,救了一個小孩。”

她追逐的足音響在石鋪的坡道之上──要追上他,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黑暗孤獨的世界裏沉淪,不能任他的心,封鎖在層層桎桔的冰窖底層。

“你想要扼殺自己的靈魂,但我永遠記得那個在格拉斯救過一個小孩的商無憶,我不會看錯人,我也不會輕易就愛上一個陌生人,我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在格拉斯那個像守護天使一般的商無憶。”

商無憶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優雅冷寒的背影在黑暗裏孑然孤立,有種說不出的孤獨和寂涼。

殷詠寧氣喘吁吁地在他背後止住了追逐的腳步,望着他不肯回頭的背影,一種心疼的酸楚,佔滿了她的心頭。

商無憶凝視着泊在避風塘中,隨浪潮微微晃蕩的各式船舶,那有節奏的海浪韻律,輕輕緩緩拍擊着他如岩石般冷硬,堅決築起的心防。

“我十歲時,曾經被綁架過。”

他突然開口了,冰沈幽冷的低語就像貝殼裏的海潮聲,隱在最深最沈的心洞裏面,要屏息凝神,全心全意傾聽,才能聽得見。

“我自幼和母親住在英國,只有每年寒暑假時才會回香港來小住,就在我十歲那年和母親回香港度假時,有一天去跑馬地觀賞賽馬,卻在路上被一群蒙臉的歹徒製造假車禍,把我迷昏了綁走。”

他森闇飄忽的嗓音在浪聲中悠回低喃,有某種黑暗的情緒在他眼中鑲嵌得很深、很深。

“那是最恐怖的噩夢裏也無法想像的恐懼──我的手腳被綁着,眼睛被蒙住,被綁匪丟在冰冷透骨的山中小屋裏,整整三天三夜。”

他回過頭來,注視着因過度驚訝而倒抽一口冷氣的殷詠寧。

“三天中,那些我見不到臉的綁匪只肯讓我喝冰冷有氯味的水,我沒吃過任何東西,被蒙住的眼睛看不到一點光線,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和無止盡的掙扎和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獲救,只能在生死邊緣掙扎,害怕着自己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那些綁匪撕票。”

從海面反映的月光映着他臉上晦澀迷離的神情,他是如此冰闇而矜冷地壓抑着童年時便纏繞在心中的陰影和噩夢,不容許自己有絲毫情緒上的潰決。

“那三天,我受盡心理上的恐懼和煎熬,一心一意只想着我要活下去,我絕不能死在一群我連臉都沒見到的綁匪手裏──我自幼便接受繼承人教育,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如何反制綁架危機,如何讓自己在最險惡的狀況中脫險求生的方法與技巧。”

他揚起寒冽空洞的雙眼,幽幽冷冷的話語飄散在迴旋不絕的浪聲之中。

“那三天中,因為每天都有人看守,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逃脫的機會,於是保持安靜沉默,採取了完全不掙扎,也不逃走的合作態度,讓綁匪以為我是個乖巧懦弱而溫順的人質,鬆懈他們的戒心和警備。”

他望着蒼涼浩瀚的大海,沉沉地說:“第三天,是綁匪指定交付贖款的日子。或許因為我只是個小孩,也或許是因為那三天中我太合作聽話了,所以他們認定我沒有脫逃的能力,居然沒留下任何看守的人。我利用自幼學到的逃生技巧,掙脫了捆綁手足的繩索,逃出了那間山中破屋──我的運氣不錯,在山中跌跌撞撞走了半個小時之後,就遇到了一個登山的老伯伯,那老伯伯立刻將又餓又累、幾乎虛脫的我抱下山送醫急救。”

殷詠寧心中絞擰起一股忍不住的疼,她伸出雙臂,從他背後環摟住他的胸膛,試着想給他冰涼無溫的心一點兒溫暖。

對於一個十歲的小男孩來說,生死懸於一線之間的綁架事件,無疑是不能承受的最可怕噩夢──然而商無憶聲調里某種壓抑得極深的奇異情緒,卻讓她感覺到真正困擾他、傷害他,成為他心靈上永恆創傷陰影的,並不只是這樁單純的綁架事件。

她緊靠在他背後的柔軟嬌軀,貼心地溫撫着他心裏隱藏多年的傷口,他緊繃僵冷的身軀不自覺緩緩地鬆弛下來。

他用冰冷的大手覆住她從背後環抱至他胸前的小手,暖暖的溫度從她手中傳來,他覆緊她的雙手,深深貪戀着,汲取着她真心付出的溫暖。

這份貼心而誠摯的溫暖,給了他面對黑暗往事回憶的力量與勇氣──他感覺到長久以來層層桎梏着冰冷枷鎖的靈魂,彷彿要在此刻掙脫出來。

他知道他必須試着走出這個糾纏已久的陰影心結,否則今生今世,他都將是自己心靈牢籠中,永不脫逃的囚犯。

“我被送到恆憶集團創建的港恆醫院裏療養了整整一個星期。而那一個星期中,最疼愛我、自幼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給予我最好教養及關懷的母親,卻始終沒來看我,沒有出現過。”說到這裏,他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喉嚨中梗住了欲淚的硬塊,是種微哽的低咽。

“一個禮拜我出院后,竟是被帶去參加我母親的喪禮。”

他的聲音驀然梗住,胸膛急遽起伏,狂亂的呼吸泄漏了他心中不能遏制的激動與最深沉的憂傷。

他深呼吸,試着平復自己過於激狂和哀傷的情緒。半晌后,他調勻呼吸,才又暗暗啞啞地開了口,聲音冷冽而空洞。

“原來當日去交付贖款的竟是我那柔弱高雅的母親,對香港路況完全不熟的她,為了追逐綁匪的座車,車子失速撞上山壁……”

他沈闇低語,覆蓋著殷詠寧小手的指尖微微顫抖,隱隱若現的淚光浮漾在他眼中,冰冷而苦澀。

“當警方趕到現場時,我母親已經當場死亡,甚至見不到平安脫險的我最後一面──她就這樣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闇黑的世界裏……”

他的聲音完全梗住,破碎的低語不成音調,雙膝一軟,緩緩跪落在地,彷彿再也支撐不住長久以來的自責與悲傷,整個人霎時崩潰在最深沉最歉疚的痛苦陰影里。

“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她不會死……”他嘶啞低語,身子不可遏止的顫抖着,懸浮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滑落了臉頰。

那是由內疚、自責、無奈與哀怨所鬱結而成的憂傷,多年來始終糾結在他心間,是他漫漫長夜裏,一場永遠也掙不開的噩夢──那種無可訴說,卻又不能不迸發出來的沉痛,將他層層捆綁住了。

殷詠寧眼中泛起星星點點般的淚光,一種無法遏抑的傷感從商無憶身上散發出來,濃濃圍住了她的心。

她從他背後繞到他身前,靠過去,用微溫的雙手擁住他冰涼的髮膚,撫着淌落在他唇間,一顆未語的沁涼淚珠。

“不是的,不是你害了你母親,你知道不是這樣的。”

她擁着他,柔嫩的面頰緊貼着他的頰,淚水濡濕了兩人的臉。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麼自責──那是意外,是綁匪的錯,你不要責怪自己,不要折磨自己,你也是一個受害者啊!”

她撫慰的姿態和溫暖的肌膚奇異地柔軟了他黑暗憂傷的心、始終佔據在他心頭的寒冷及疲憊漸漸地紓解開來。

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中,聞着她身上純凈馨柔的香味,激動痛楚的情緒緩緩地平靜下來。

殷詠寧用雙臂環抱着他,摩挲着他柔軟的發,將臉頰貼進他飄散着檀木香的發間。

在她溫柔的撫慰中,他哀傷冷峻的神情終於完全舒緩下來。他倦憊地將下巴枕在她纖瘦的肩頭上,在她懷裏,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寧靜與平和,彷彿一直沉浸在黑暗裏的靈魂,可以在她澄凈如水的純情中得到救贖一般。

記憶,在陰暗的心靈深處煥發出幽微的光。他抬起頭來,在滿天碎星的蔚藍光芒里,好像看到了他已逝去的母親,千萬盞星星都如他母親的眼睛般,溫亮地看着他,浩瀚宇宙中似乎傳來星群的低語──

孩子,這不是你的錯!

釋放的熱淚烙燙過他的面頰,他在冰鎖多年的憂傷中,感到了釋然般的解脫。

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他終於明白──原來要選擇自我枷鎖或是放下解脫,都只是在一念之間而已。

他握緊殷詠寧的小手,兩人互倚互擁,只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靜止了,他們像被緊緊關在宇宙里的一個玻璃瓶中,誰都不想打破那瓶子走出去,彷彿他們是這世上唯一存在的人。跳舞般的雨珠子紛紛飄落下來,疏落的雨點飄灑在岸上,被五彩霓虹燈光映照得橙橘繽燦。

“下雨了。”商無憶望着紛落的雨點,深邃如海的深眸中有着一種被淚水洗滌過的豁然與清澈。

童年時母親因他而死的陰影,緊密纏裹他十幾年,他不曾釋放過自己的靈魂。而在此刻敞心傾訴之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能夠放下,能夠擺脫──他突然明白,當一個人願意傾訴自己內心隱藏得很深很深的傷痛時,就是已經試着在治療自己支離破碎的心。

他禁不住仰臉,呼吸着大海的氣息,讓心中漸升的輕鬆與純凈滲透入全身每個細胞之中。

“你餓不餓?”他看着避風塘內的各式花艇,向殷詠寧綻開一抹溫暖柔軟的笑容。

“我們去遊船河,吃點東西,避避雨,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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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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