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新賜的府邸就在都里距離皇宮不太遠的地方,左近並不是皇親國戚或文武百官的府宅,而左為冷清林子,右為御林軍將軍私宅——其實又何必呢?這樣的文弱書生,能抬腳逃跑嗎?天下之大,又可以逃到何方呢?

其實府邸不錯,有池塘,有北國少見的幾叢修竹,亭台樓閣,一應俱全。整理收掇之後,還算個清爽舒適的住所。不慣俗務的天子只管揮毫,先依自己的喜好給各處題了匾額,而後回頭才看到隨自己北來的不多的隨從抹着汗打掃的辛勞……

連那幾位嬌艷的愛妃,也是手持布巾,親手拂塵……

苦了你們……

卻說不出口歉意。

亡國之君,喪家之人,能給他們什麼?!

可以共嘗的,怕只有對南國故土的哀傷憂愁吧?

破國之時,大部分的後宮嬪妃如有家歸,都讓她們四去了。

現在在身邊的妃子,只有兩位。

其中翦翦丰容的愛妃,只知歡笑的麗色:病中、路途上的艱辛相伴,世上所謂柴米夫妻,也不過如此滋味而已……

在不熟悉的宅邸中,北國的第一夜,就這樣半夢半醒、在窗外桐葉簌簌的風聲中睡去了。

宋祁在幾天後就來訪了。

他就要出發去平定叛亂。特意來道別。

君臣再次如此近的相見,首先落淚的倒是宋祁……

李重光也垂淚。

卻也互對無語。

再道了珍重,

宋祁已知道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李重光的頭明天是否就會是宋家朝堂的供品也未可知,

只能,

再道珍重。

站在亭里,可以望到宋祁車騎遠去的塵煙……

何必又憂愁呢?

前塵喧囂,千愁萬緒!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作為降臣的廢君過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合適的呢?

關起門來,寫字,讀書,門豈非只是羅雀,簡直就是一隻麻雀都不會飛過。可是這樣的日子也是不能過的,幾乎每個月的望朔,都要應詔入宮。入宮做什麼呢?忙碌的新朝新君,降臣不少,隨班進見,勉勉強強的陪侍歡宴,不來又不行,即使是病了,也要強撐着病體來這裏見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不多言不多話的皇帝。

經常的,被偶爾出現的趙光義點着名的填新詞——開始總是將以前的舊作拿出來,勉強可以應付新朝太平歡樂的氣氛,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許許多多的艷儂字句,從自己的唇舌中出來,點點滴滴都是苦不堪言……

冬去春來,簡單的活着的降臣,恍惚的看到梁間乳燕婉轉的時候才知道時已初夏。

遇到了美人的那個傍晚,正是黃昏的林花里消逝了短暫繁華的時光。

清涼的露台剛剛升起了半鉉月,立在露台邊上的纖長女子,李重光躲避開繁雜的酒宴而出,在清淡的月光里見到了蜀國來的那名虜臣:花蕊夫人。

詞人的胸口,掠過了那兩句從來記憶猶新的傳言中的句子: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唐突佳人的話還是不說為好,李重光只是在心中喃喃那兩句,並未出口。那蜀的降君為自己寵愛的美人而書的兩句佳句……

欄外深青初夏光景,濃儂桃李,人間自有這等玉肌花貌,萬般風情,玉為骨冰為膚……

並無慚愧顏色,花蕊夫人簡單的行了一禮。

李重光也回了一禮。

她的態度自在,流轉而離去的身影似跟着殘花芬芳一起謝過春紅……人究竟不是花,調謝不得,且是生存的時候,女子反而比男子更有活下去的勇氣。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現在的她,飄然繯輕,李重光為邂逅相逢的佳人而出了會神……

而跟在自己身邊的愛妃卻將這種清冷空氣攪亂了一般不自在起來,

不安,不靜,惶恐,慚羞……

這種顏色並非沒有見過,她的姐姐自己的皇後去世的時候,似乎遠離靈柩的她就是這種既羞且悲的顏色……

想起那個傳言,花蕊夫人早已是趙家后宮裏的殘花敗柳……

剎那間醍醐忽然灌頂,棒喝之下驟然猛醒!

——愛妃?

那些個應召入宮的夜晚歡宴,陪伴皇后的借口,披露戴星的歸來,羞憤的翦翦雙眸……究竟灑了多少淚在殘月曉星下?!背着這樣懵瞢的夫君,這樣同樣被嘲弄指戳的喪國喪家之犬!

捕捉住她婉轉想逃的眼神——她立刻垂下去的眼底泛起了水光……

想抬手,第一次狠狠的打她!

卻悲傷,若不是自己,她又何來這奇恥大辱?!

清露隨着月光升騰而濃郁,灑滿了五月的高台,恥辱之痛,痛過千刀萬剮、痛過望帝泣血……攥緊了拳頭,他的手指細而白,書生,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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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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