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個月以後,新進來的這批孩子過了最初的磨合階段,可以開始和我們一起上前輩們的實驗課和理論講座,這同時也意味我和南昕長久以來單調乏味的一對一搭檔關係,終於可以因為新鮮血液的加入,而排出一點新的組合。
“不公平不公平!”我躺在南昕的床上打滾,看着他給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換新桌面。
“笨蛋,別叫喚了!”亮晶晶的電腦顯示器閃了閃,桌面已經從蕭寧還未進入基地前傻乎乎的青澀小模樣,變成了南昕和他在實驗室門口,互相摟着肩膀笑嘻嘻的親密合影。
我申吟一聲,半個身子搭在了床沿邊——南昕這個死人怎麼存了人家這麼多照片?按基地歷來的慣例,搭檔之間的選擇向來都是自願性的雙向選擇。
而這種情況在今年的生化組,可以直接演變為我和南昕之間的競爭。
從成績、經驗和課題方面來看,我和南昕在同組的同輩成員里都佔有絕對優勢(當然還有賞心悅目的外貌作為贈品),大多數小孩都在申請表裏把我和南昕作為了搭檔的首選。
只是這麼短的時間裏面,真正能幫上手的孩子並沒有幾個,具體化一下範圍,差不多也就是何也和蕭寧。
可是,這兩頭平時很明顯都是跟南昕比較親近些。
想着他們最後都追隨了南昕而去,在實驗室里三個人強強聯手有說有笑還成果不斷,然後我一個人一邊忙着干那些痛苦不堪的活,一邊還要強作和藹地去栽培身邊錯誤頻頻的小鬼,立刻一片心寒。
“南昕,你不能這樣對我!”我從床上翻到地毯上,再翻到他腳邊拽他的褲腳,“何也和蕭寧你不能都要去,多少留一個給我幫忙!”
“問題的關鍵好像不在我這裏吧!”他終於捨得把眼睛從電腦螢幕上扭回來,很無奈地朝我聳了聳肩,“既然我們都是填了他們的名字交上去,那按照以前的經驗,應該還是他們來掌握最終選擇權的……”
“我就知道,南昕你這個奸詐的傢伙,怪不得你平時和他們那麼好……你原來早就知道!”我坐了起來,咬牙切齒。
“咦?難道你不知道嗎?”他作大驚失色狀,然後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好了,笨蛋,正常情況的話我們應該會是一人帶一個啊!你瞎擔心什麼。”
“才不會!”我實在是很懊惱,平時怎麼就不想到要和那兩頭培養一下感情。
“蕭寧就不用說了,天天和你泡在一起,混到這麼熟了,願意和你分開才怪。至於何也那隻小烏龜,他老在實驗室里纏着你問問題……”
“那怎麼了?他不也經常問你?”南昕笑嘻嘻,“我覺得你們感情不錯啊!”
“不錯才怪!”我咬牙,“我多少大他兩歲,他……他怎麼能老叫我笨蛋……”
“笨蛋……”門口立刻開始配合。
看看,話都沒說完,馬上就應驗了。
我很怨恨地瞪眼,南昕整理了一下儀容起身開門。
“何也,進來坐!”
“南昕學長……不了!”他探頭朝房間裏看了看,很猶豫的樣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獸酷斯拉。
不至於吧……雖然我從床到地毯翻滾的這幾圈,是粘了不少毛茸茸的東西在身上,頭髮也比較蓬亂,但那張臉多少也還是能撐場面的啊。
“幹嘛?”我對強迫他對我尊稱也已經絕望了。
“阮裴前輩下午的講座,是和你最近的實驗課題有關的內容,他讓我通知你準備一下,如果可以,希望能做現場演示。”
“哦……應該沒什麼問題。”
“那、那我先回去了。下午見!”他又偷偷摸摸地朝我掃了一眼,然後朝南昕很禮貌地點頭告辭。
“你也看到了,南昕!”門剛關上,我就開始大叫,順手開始惡狠狠扯南昕華麗地毯上的小茸毛,“他這個態度我們怎麼合作啊?我不管!你把蕭寧借我,何也聽你的話,你去帶他!”
很奇迹地,這次居然沒有聽到他立刻說NO的聲音。
咦?難道南昕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問題開始有轉機?我很期待地抬頭看他——這個死人,怎麼抖着肩膀笑成那樣。
“何也那個態度……也還好……大概、大概是被嚇住了……”
“啊?”我不解。
南昕抽搐了很久,終於平靜下來了。
我和他對視,等他給我揭謎底。
“席靳,我的衣服該洗了……”
“哦……啊?”怎麼笑到終場居然是這麼一句?
“襪子什麼的,也要洗一洗……”
“哦。”
我依舊沒有自覺。
“所以,你頭上頂着的那隻,能不能先給我……”南昕說得非常小心翼翼,然後我的臉色從白轉紅再轉青。
這個混蛋,為什麼要把襪子亂扔在床上?還有沈亮,一直極力推薦那種外翻的蓬蓬頭最適合我,害得我不得不打上粘粘的髮雕來維持這種造型。
現在好了,隨便在南昕床上滾一下,就沾上這種該死的東西!我果然是個笨蛋……想着何也一定會對我這個形象印象深刻好長一段時間,我就鬱悶至極。
看來天不隨人願,他只要隨便估量一下,就一定還是會選擇跟着形象良好又態度溫和的南昕。
***
下午的講座開始前,我一直悶悶不樂地坐在最後一排,看着前面的何也拿着滿頁的方程式對着南昕求教。
真不知道他對生化怎麼那麼大的興趣,問的很多東西經常有很多大大出乎我和南昕意料。
看着他薄薄的肩胛骨隨着呼吸略有起伏,我開始有點發怔。
到基地這麼長的時間了,別的孩子都忙着交朋友、熟悉周圍的環境或者和前輩討教經驗……他竟是除了實驗,什麼都不關心。
哦,漏說了一樣,他關心的還有他那條狗。
差不多大的孩子對他都有些敬畏,大家都知道生化組的何也才進基地三個月,就有令人信服的表現,但卻並不易親近。
應該說他那樣的努力和鋒芒畢露的樣子,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讓人害怕的。
“喂,笨蛋,你的演示實驗做好準備了嗎?”他忽然扭頭問我。
臉真瘦,再配上那麼倔強的唇型,實在是沒有討人喜歡的溫順。
我草草地“嗯”了一聲。
“席靳,加油!”蕭寧也把頭轉過來,朝我搖搖手,眯着眼睛笑。
這小子,跟南昕待久了,也開始學會習慣性地無處不放電。
我點了點頭,朝着南昕一瞪,伸手指了指最前方,示意他們阮裴前輩已經到了。
阮裴前輩是個很嚴肅的人,我幾乎沒怎麼看過他笑。
如果他喜歡笑,基地那些冠以花花草草名字的頭銜,又怎麼會落到南昕、沈亮和我身上?關於這一點,是我和南昕在去年上他第一節課的時候,就明確意識到的。
要南昕對他那張臉示弱還真不是件容易事,比如在孤兒院的時候他就經常錯過吃飯時間,原因是做照鏡子和方程式配平這兩件事太廢寢忘食,也比如他經常對我的長相能和他相提並論,表示一定程度上的唾棄和嗤之以鼻。
但在阮裴前輩面前,他還是很謙虛的。
當然,這種謙虛不僅是因為長相,畢竟南昕不是會為了個花瓶就低頭的人,他除了臉,還有很多地方值得驕傲。
但是阮裴前輩讓南昕所有的驕傲都很快折服,而且速度之快,僅僅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後的兩個小時——他給我們上完了第一節生化實驗課。
認為生化只是我們這種天才手中的拼圖玩具的南昕,立刻變成了努力上進、孜孜不倦的人。
當然,同時發生這種變化的還有我。
其實阮裴只比我們早三年進入基地,現在去檔案館,還能看到他四年前剛進來時笑得很稚氣的照片。
雖然年紀上大得並不多,但是距離感卻是硬生生的,遠不像我們和比自己小的孩子們之間那樣活潑隨意。
或者真正的天才都對自己領域的東西有多於常人的專註,所以才對以外的事物異常冷漠。
我邊想,邊悄悄瞟了一眼前排的何也。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非常認真地在聽阮裴前輩的講話——關於如何改變生物體神經對外界刺激反應的課題。
耳邊是阮裴前輩一如既往平靜而嚴謹的語調,我眯起眼睛四下張望,最後決定數那隻小烏龜後腦勺上翹起來的頭髮來讓自己走神。
不是我不給新來的這群小孩做好榜樣,其實這個課題在我看來,是非常有趣的。
問題是當理論的研究告一段落,開始用具體的實驗來證明那些繁複的結論和方程式時,我就發現一切沒那麼美好了。
幻燈片上是一張張被用來實驗的動物們,被疼痛折磨得表情扭曲的圖,阮裴前輩開始一張一張地分析每個方程式的具體反應。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聲音到這種時候,還能保持那麼高清晰度的鎮定。
“席靳!”正數到一百四十六根的時候,小烏龜的頭居然扭了過來,我一驚,聽到阮裴前輩在叫自己的名字。
“關於這種藥劑的反應方程式和主要成分,我已經做了介紹,你現在上來給大家做一下配置演示吧!”我暗中乾咳了一聲,慢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下面很多新來的孩子都眼睜睜地看着我,一個個很興奮的樣子。
傳聞聽了這麼久,他們終於等到一個具體的機會,來直接感知被生化組當寶貝寵着的席靳天才般的實力,到底是怎樣的。
“小靳做實驗從來都乾淨俐落,很少有失敗,這種藥劑的配置過程很複雜,所以整個操作會很精采,好好看着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上台的過程,居然能聽到南昕在給身邊的蕭寧說我的好話,真難得!我訕笑。
臉上一陣發燙,何也的眼光也追着射了過來,直到上台都還能感覺脊背的地方熱熱的。
這個死小鬼,眼神怎麼像有刺,真討厭!
“好,現在就開始吧!”我把袖子挽了起來,甩了甩額前的頭髮,作完風度翩翩狀,然後開始取試管。
雖然剛才說了什麼沒怎麼具體聽,但這段時間的實驗課題和這個有關,看一看幻燈片上的方程式就應該難不倒我。
“席靳,藥劑配完以後,再測試一下具體反應……”阮裴前輩站在我身邊,打斷了我,朝實驗桌下面揚了揚下巴。
我有點好奇地埋頭看了一眼。
只一眼而已,但我想我的眼睛應該沒有花。
拿試管的手抖了一下,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來。
“有問題嗎?”
“這個……”我哼了哼,避開阮裴前輩的注視,把眼睛朝下瞟。
何也抬着頭,正一臉認真地看着我。
我向來都知道他有非常強烈的存在感,即使坐在一群人當中,還是能讓人第一眼就找到。
但是,他現在那麼突兀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全神貫注的樣子,還是讓我忽然萌生出某種從未有過的念頭。
我想起他在第一次放下自尊,大半夜地跑到我的房前替他那隻狗要吃的;想起他在樓道裏面吸着鼻涕,像小動物一樣地覓食;想着他抱着小蘭瞪着眼睛朝我發狠……小小的何也,激烈的感情都一層一層包裹好,然後驕傲地放在心底,所以即使再倔強,也應該是非常害怕孤獨的。
“席靳,你可以開始了。”
阮裴前輩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第一排的地方坐了下來,朝我點點頭。
我把目光從何也的臉上慢慢收了回來,我知道,他對我突如其來的獃滯狀有些疑惑。
慢慢吞吞地朝試管里裝了幾種藥粉,然後心不在焉地送到了加熱器上。
下面開始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有人的眉頭皺了起來。
試管沒有預熱就開始高溫處理,是非常危險的實驗行為,普通人上第一節化學課就應該知道的常識。
“對、對不起!”我吐了吐舌頭,慌慌張張地就想用手把試管抓回來。
“好燙!”忘記使用試管夾,捏着已經加溫的試管手指立刻就紅了,我齜牙咧嘴地一蹦老遠,“呼哧呼哧”拚命吹氣。
下面的議論聲更大了。
“席靳?”南昕叫了我一下,一臉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對不起,阮裴前輩,我對這個沒什麼把握,所以很緊張……”我朝前面鞠了鞠躬。
“席靳……”不知道是不是表演太過誇張而顯得拙劣,他看了我幾秒鐘,像是在判斷這個句子的真偽,半天才把聲音提高了一點,“繼續做下去……”我在他忽然銳利起來的視線里,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只得重新走了回去。
溫度一直在升高的藥水開始變成洋紅色,一點點劇烈地沸騰起來。
我手握着試管夾,還在加熱器上來回晃動。
“南昕,看這個樣子應該差不多好了吧,再繼續加熱恐怕……”好像是蕭寧在很小聲地和南昕說話,隔得不算近,我居然還是聽見了。
沒聽到有回答聲,南昕看我的精采表演看到現在,大概已經徹底傻了。
他剛才真不該把我宣傳得那麼好,現在簡直就是華麗地抽了自己一記大嘴巴。
繼續晃,繼續晃……我在心裏默數:“五,四,三,二,一……”“啪”的一聲!試管炸裂,紅色的液體飛濺出來,血一樣,四下都是。
還好我準備及時,在滿屋的驚呼聲中,我已經飛快地用手擋住了那張用來撐門面的臉。
手臂上還是被碎玻璃和滾燙的液體濺上不少,熱辣辣地疼。
下面短暫地一陣騷亂,然後是嚇死人的靜默。
這丑出的還真夠大。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用袖子擋着臉,免得面對那一道又一道探究的目光。
可惜這個機會很渺茫。
“抱歉……”還有阮裴前輩在前面,我總要意思一下,“我沒想到……”
“席靳!”他簡短地打斷了我,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卻讓我猛地一凜。
“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