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言邑本來應該被後世判為亂臣賊子的命運,全因為前王的倒行逆施而扭轉,結果,他反而成了救世之主,也不無諷刺。

即使以「清君側」為名,也難掩他的野心:身為王叔卻奪取了原屬於自己侄兒的位置。這樣的男子若是換個時代背景,即使登上王位也難免被人詬病為「竊國者諸侯」。但是,拜自己那個昏庸的侄兒所賜,言邑所做的一切變成了堂堂皇皇,反倒成了力挽狂瀾之人。

契機正在言邑三十歲那年來臨,古人云三十而立,言邑的三十歲那一年卻佈滿了驚濤駭浪。以至於此前度過的歲月似乎全是為了那一年開始的突變做準備。

言邑是當時帝王的王叔,在兄弟當中年紀最幼,母親又是西面部落的獻奴,所以他的身份在兄弟之間也是最低賤的,從小就被三個兄長很瞧不起。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自小就剽悍剛硬,也因此更加不招父親的喜愛。也因為這個原因,儲位之爭時,根本就沒有言邑的份,而他也算安份地看着兄長當了皇帝,之後又是兄長的兒子登上帝位。

十四歲時,言邑入北駐關,十六年戎馬生涯將本質是個蠻夷的言邑鑄就得更如鐵板一塊,錚錚作響,作風之強悍響徹軍中,實實在在的馬上王一個。三十歲之前,言邑只是一個邊關重將,三十歲之後,他卻一躍成為世人皆知的英雄。

而作為光明的另一側——言邑之前的前王,也就是他的侄兒的言謙,反而成為了罪魁禍首。在陳朝的歷史中,言謙差點成為讓王朝傾覆的男人。

人們最後只能從一些史料中嗅得在言謙即位的短短四年間的恐怖血腥:「前王言謙即位,改元嘉永。僅僅一月,一日早朝即下令處罰重臣左相,當廷受杖刑四十。未到二十二杖,左相當即吐血身亡,此時,左相年已六十有七。

王余怒未息,命杖刑繼續。廷下諸人雙股戰戰。左右相雖平素互有瑕隙,右相仍挺身直諫。

觸犯君威,右相連同左相屍身受餘下杖刑十八,未死。三日後於府中亡。

右相臨終嗟嘆三聲,道『此後,朝中無人……』

然,因此言,右相府株連九族。三日後,抄其家,流其族。」

起因,只是因為左相當日早朝時提醒皇帝應準時上朝。如此短短一語,卻招來兩家禍事,也改變了陳的運命。當時的帝王言謙的作風從這件事就可見一斑。

就這樣,頃刻之間,陳的兩大貴族冰消雪融,朝中局勢瞬變。自那個月起,朝中老臣們死的死,退的退,取而代之的是王為太子時的近侍、司吏(即侍衛、太監),那一年也是陳有史以來第一次由閹人任三品官之位。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變故,最終把言邑推到了上位。其中一個推手事件,是後來成為言邑左右手的人李承賀所經歷的。

李承賀家勢顯赫,是朝中二品大臣之子,年幼時家長就已經為他與朝中另一位重臣之女相漓訂下婚約。原本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結果美貌的相漓在一次上香時被言謙的近侍薛明看中。為了得到相漓,薛明最後串通幾個侍者和司吏,用裏通外敵的罪名謀害了李家和相家。最後,李承賀之父慘遭斬首,而相漓最終被奪入薛明家。

李承賀本也逃不出生天,最後被好友救出獄,並立刻逃亡。因為他的逃亡,京中數名官員也被落罪下獄。這一場風波,也是朝中新老勢力奪權爭位的戰爭。結果,以老臣落敗而告終。

被救出來的李承賀最後逃到了遠在邊關駐守的王叔言邑處,在言邑麾下眾將面前控訴了言謙不德之行,並斷指為誓,請求言邑幫助。言邑苦思一夜后,以「清君側」為名,揮兵京師。

那一年,正是嘉永三年

許多年後言邑回憶起當時景象,曾與自己的愛人笑着說道:「也算是陰差陽錯。」

此話一出,立刻遭了對方的白眼:「我看你不過是順水推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民間有俗語,叫作老鼠落米袋。」

言邑哈哈大笑,再度覺悟,面前的這個人,看得清他的心思。不知道是該覺得丟臉,抑或是應該覺得慶幸。

他問對方為什麼這麼說,忙着看案頭卷宗的人又遞給他一個白眼,最後禁不住他磨才回答道:「你那時駐關,是因為新皇即位之時,你兄弟怕你奪了兒子的位,才令你和其他兩兄弟一起到邊關的吧?你那性子我還不了解?如果是心服口服之人,你自然不會作怪,可惜言謙自己給自己挖墳,我看你那時早已經在嘀咕,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了吧?你那樣子高傲又自負的人,怎麼會不找機會發難呢?李承賀他……也算是正好給了你一個台階……」說罷,陷入了沉思。

言邑難得的沒有因為這番很有些難聽的說話而動氣,不過也只在這個人面前才會露出如此柔和的脾性。他知道愛人想必是想到了李承賀,才露出了那樣沉默的表情。

那一天,李承賀在他面前倒下,七尺男兒流着淚請求伸冤。見他猶豫,最後拔出了匕首砍斷了自己的尾指。孰不知,那一刻的猶豫,其實也不過是言邑的惺惺作態罷了,即使沒有李承賀,遲早也是要起兵的。

但是,自此之後,他就深深敬佩李承賀。那是一個真正的勇士。

而最後,消耗了勇士的生命力的,卻是柔軟的情愛。

李承賀死的那一刻,言邑懷着的除了悲傷之外,居然還有一份隱隱的慶幸:幸好自己愛着的那個人,一直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再憶起舊事,燈下的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那些遙遠的過去,似乎仍在眼前……

一年半后,揮師南下的言邑已經到了京師外圍。

不要奇怪為什麼王師如此不堪一擊,你知道若是軍中大將被斬的斬問罪的問罪,而取而代之的多是一些只懂溜須拍馬小丑般的所謂「將軍」,治軍如同兒戲,如此這般,王師不跟紙糊也似也難。

更何況三年的民怨累積,言謙早已是軍中傳說的「暴君」。而傳聞中言謙好男色,派下來的「大將」多數是以色事主方能爬到這個位置,軍中粗莽男兒當然看不起作「相公」賣身的主子,比起治軍有道、聽說除了為人過於嚴肅之外沒啥缺點讓人挑的寧王,哪邊更值得人投靠自然不在話下。百餘場大小戰爭中,聽說在陣前倒戈者就有二十餘萬人。

就在言邑的軍隊逼近京師的時候,有兩人來到了軍中,讓李承賀大喜。

那是他心愛的女子,即使額際已經有了白髮,依然美麗如斯的女子。二十歲的相漓,眼間眉梢是化不開來的憂愁和痛苦。即使如此,重遇心上人,她終於能綻出一個微笑來。

而她身邊的是薛明的弟弟薛亮。這個狡猾的男人眼見言邑勢力漸漲,為了保住性命,從哥哥的府上劫走了相漓,才讓已經分別近兩年的戀人相遇。

終於見到了未婚妻的李承賀緊緊握住了相漓的手,為了這段感情,兩個人都付出了那麼多。但此刻的相漓,已經不是昔日的女子,可以想見,兩人若要再在一起,會面對多少置疑的眼光。即使如此,李承賀也不想放棄。

在這樣確定后,李承賀更緊地握住了對面蒼白女子的手,而就在那個時候,相漓慢慢放開了他。

李承賀心中微微訝異,正要問她時,言邑走了過來。

那是相漓第一次見到言邑。冰冷如刀的男子看着她行禮,微微抬手示意起身。相漓看到了王者的威儀,也看到了李承賀的尊敬目光。那也是那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覺得放心:心上人跟隨的是個王者,心上人正在做的是他想要進行的事業。這樣想着,相漓微笑了。李承賀回頭看到她的微笑,不明所以然,但也自然地笑了。

那一刻,他笑得像個孩子。幸福好像一幅畫卷,慢慢攤開在他的面前。

當晚,相漓在房中自縊。

那一晚,月光很好,美麗的白色月光溫柔地鋪了一地,李承賀睡不着,月上中天之時偷偷到了未婚妻的房間。原以為看到的會是她溫柔的笑臉,結果卻只看到樑上垂掛下來的僵硬屍體和她的髮絲,一點一點飄蕩在風中。

李承賀如木偶般站在房內,那一晚美麗的月色流淌在他心底,把他的心一點點凍結。

很久之後,他才看到了端正鎮在桌上的一張白紙,紙上有字,工工整整,一絲不苟。那個女子對於死亡的態度如此之冷漠,甚至沒有一絲驚惶:

苟延殘喘這許多時日,只為見君一面,君既然安康,妾心也無所牽挂。君心似明月,不責妾身之瑕,妾感激涕零。原當終身侍奉君前才能報此大德,然念及妾累得君家破人亡,無處可歸,年來千里亡命,萬般苦楚皆因妾而生。而今君心雖皎皎,妾卻無顏再伴君終老。

願為君歌一曲,自此相忘,願來世相漓有緣再得伴君。

春日宴

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只願郎君千歲

願做樑上燕,歲歲相守君身邊。

微風吹起,月光照在紙上,冰冷如同大雪。李承賀心裏空空茫茫,慢慢倒地。

第二天夜晚,李承賀率三十人偷入京師,刺殺薛明。九死一生后,終於得手。當然,這其中薛亮提供的情報也十分有用。

當夜,京師大火,薛家一夜燒成白地。火勢最後蔓延到隔壁其餘重臣的家園,城裏大亂。

那時的薛明,本來是言謙任命的忠勇將軍,正是抵擋言邑的重臣。他死後,原本渙散的軍心更是雪上加霜。言邑領兵攻城,言謙眼見不敵,下令以京中百姓軀體為盾護住城牆。這個荒謬無比對現狀沒有一點幫助只是令人齒冷的決定傳下后,所有大臣都面面相覷。

即使是平素里能面不改色撒謊拍馬、趨高踩低的言謙的眾心腹,聽到帝王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后,眾臣還是忍不住顫抖了。

平時坐在高位看不清面目只會以冷漠口氣下令的帝王是怎麼了?這樣的決定根本不是正常人所會下的。

心中慌亂的同時,鳥獸散的想法如洪水席捲着所有大臣的心:這樣的帝王,很快就會拖着這個王朝腐爛的吧?什麼國家社稷,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呢?

陳的熊熊火光,如同黑暗夜裏慢慢響起的一曲悲歌,意味着結束的到來。

事後想來,正是相漓的死,最後促成了言邑的王朝。

只是,自此之後,李承賀即使微笑,眼中再也找不到幸福之感。

而在眾人歡呼聲中進城的言邑,首先見的人就是自己的侄兒,已經被囚禁起來的言謙。

言邑慢慢踏過庭院。這個地方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從小就在此生長,卻也有數年不曾來了。

眾仆們瑟瑟發抖着接受接管者們的清點,有些人抬起頭來看他,但沒有任何人敢正對他的視線。

偌大的王室庭院有些蕭條,雖然這裏每天都有人用心伺候,但是前帝王的衰敗之氣似乎已經滲入了這個地方。極目之處,僕役們大都垂頭喪氣,死氣沉沉的一切令人心裏也冷冷清清。

言邑微微笑着,神情冷淡。

前面引路之人縮着肩膀,朝着目的地而行。那是嘉永王朝的左丞相,此刻如喪家之犬夾着尾巴,期望以這樣恭順的態度來取悅新主人。

行到一處別院時,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依然低着頭,視線只敢接觸到言邑的衣袍下角:「言謙就在裏面,王爺您……」

言邑擺了擺手:「你們就在外面吧。」說完,邁步進入別院。

別院的樹下倚着一個人,那人手裏執着一根枝條,慢慢用力着把枝條拗成一段一段。

言邑在那人十步開外處停了下來,喚着:「陛下。」

對方的眼睛掃了過來。

言邑的心裏冷冷地哼着。這個侄兒如今已有二十四歲了吧。正當日上中天的年紀,言謙的眼已經混濁如死魚。淫靡的歲月耗盡了他的元氣,如今站在言邑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內里已經腐朽如老者了。

言謙眯着眼看着他,輕輕問道:「皇叔?」

言邑以對人君之禮待之,然後直起身。

兩人互視,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之後,言邑才嘆息:「陛下,你為何要如此?」

這「如此」二字雖然含意不清,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所指何事。

言謙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笑聲聽起來頗有點怪異。他抬起頭:「皇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麼為什麼呢?這是我的王朝,為什麼你要來插手呢?」

言邑點頭:「原來如此。」

言謙慢慢走近他,然後對着他又哈哈大笑起來:「皇叔,你我心知肚明,天下只不過是遊戲一場,你何必如此裝模作樣,倒似個聖人般的來唬人。」

言邑不動聲色,慢慢退後一步,然後又行了禮:「陛下且好好休息,臣告退。」離開的時候,還聽到笑聲不絕於耳。

走出別院,左丞相仍在等待,見他出來立刻抖擻着精神迎了上來:「王爺這麼快就出來了?」

「言謙前段時間精神如何?」

左丞相一愣,想了想才道:「言謙他早已經喪心病狂,平時沉溺於酒色,對我輩的勸告置之不理,總而言之,非常頹喪。」

言邑盯着他的頭頂,淡淡道:「是么?」

左丞相的手心已握了一把冷汗,不知道剛才的回答是不是令面前這可怕的人滿意,只能再度答道:「確是如此。若不是迫於其淫威,老臣早已經恭請王爺入朝整頓社稷……」話沒說完,就聽到頭頂冷冷一哼。老人的汗流得更急了。幸運的是此人流汗多半是背脊流得多些,臉上倒不多,看起來還是挺沉穩。

言邑沒有說什麼,過了很久才又說道:「那麼,你覺得現今應該怎麼辦?」

左丞相又是一愣。

雖然是六月,但老人卻覺得冰冷而陰沉,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着言邑的眼。言邑冷冷望着他的頭,視線如同毒蛇。

老人慢慢點了點頭,緩緩道:「老臣會導正陛下,王爺不需費力。」他心中長吁了一口氣,如果能幫言邑解決了這個心腹大患,自己的性命也能得保吧?不這樣做,還能怎樣呢?

他的心裏升起一點寒意,但是很快擺脫了這種情緒: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者王敗者寇,皇上,你不能怪我。

當夜,寂靜的別院裏傳來奇怪的聲音。那是繩索縊人的聲音。一點點絞起來,令人齒酸恐懼的聲音。

一瞬間,有野獸般的嚎叫傳來,如垂敗的狼,但很快就悄無聲息了,像是被人強力掩住了狼口。

恍然如夢。

中夜,左丞相來報,說是言謙已自縊而亡。

言邑冷冷笑着,很快叫了人進來。左丞相不解。那個小小的司吏垂着頭看來萬分恐懼的樣子,正是之前在言謙身邊服侍的。左丞相有些茫然,但隨後,老人就明白了。

小小的司吏在言邑的面前陳道,左丞相如何派人絞殺君王,如何喪心病狂。

老人汗如漿汁,直直瞪着言邑的眼睛,忽然明白掉進了這個人的圈套。

不着一詞,令他殺了言謙這個心頭刺,再落實自己的罪名。世人只道寧王光風霽月,齷齪事全是他人所做,哪裏知道背後這一雙黑手就是言邑。

左丞相倒退幾步,高叫:「冤枉!明明是你……」話未說完,就被左右侍衛按下,塞住了口舌,推了下去。

斬立決。

言邑看着老人的背影,嫌惡地眯了眯眼。

他最討厭趨炎附勢、迎高踩低之人,除了已死的薛明外,這左丞相就是嘉永王朝之最。但若是自己下手,就不易安撫剛剛稱降的其餘人。一石二鳥,殺雞儆猴,如此一來,心頭一塊大石就落地了。

次日,寧王昭告天下,左相刺殺先皇,兩敗俱傷。

三日後,眾臣以「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求寧王即位。

言邑推拒再三,兩方僵持。

四日,眾臣又聯名上奏,再請寧王即位。

言邑終領大統。

王大赦天下,改元平元。

當日與言謙會面,言邑未說出的話是:的確,這天下只不過遊戲一場,但即使是遊戲,我也絕不要輸。這天下,我要玩於股掌。

那天進城時馬上睥睨,言邑的野心如春天的野草般發芽。那時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遇到那麼個溫吞的男子,進而改變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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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手遮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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