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幾天之後,崔質浩再度上門「拜訪」。

「不知道李大人那邊進行得如何?」崔質浩的笑容看起來真像只老狐狸。

李寂笑容溫婉:「我已經跟皇上提過了。不過皇上似乎很不喜歡我們作臣下的干涉他的私事,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通呢。」

崔質浩一愣:「皇上罵你?」

「是的。皇上說了,他的妻子必須是他信任愛護的女子,除非他哪一天遇到這樣的女子才會考慮,還說無論我們說什麼他都不會聽的。」

「皇上真是糊塗啊。他身邊全都是我們這群人,哪裏有女子?就算世上有再好的女子,他這樣下去如何碰得到?」

「但是崔大人,皇上的脾氣你也不是不了解。從來是說一不二。如果說得太多,反倒會引起皇上反感。事實上,皇上已經對你和左右丞相大人頗有微詞了。」

崔質浩神色一聳。

李寂又道:「其實以我的卑微說這番話可能不當,不過崔大人你是我的老前輩,我向來敬重你。實在是不得不說啊。皇上都已經說你們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才熱衷於充實後宮,我可是在他面前連連幫你辯白,說道其他人說不準,但你們三位德高望重,肯定不會這麼做的。」

崔質浩臉上陰晴不定。

李寂心中暗笑,嘴上再接再厲:「依我看,這件事還是需要從長計議,莫要心急。皇上這人剛烈無比,還是應該找點別的機會,讓皇上與人品出眾的女子慢慢熟悉,這樣才能水到渠成。心太急可吃不了熱粥啊。」

崔質浩想了想,點了點頭:「這樣也好。」

「總之,若是一定要在皇上反感的時候提這件事,只怕是越弄越糟,倒不如投其所好。皇上總不能不成親吧?總有一天他自己會考慮的。」李寂嘻嘻笑着。

「嗯,李大人這番話倒也不錯。」

崔質浩告別的時候,臉色又好看了些。李寂倚在門口想,這人真是難作啊。要是直接回絕,只怕那三個老頭都會認為他沒有用心辦過事。若是唯唯諾諾,皇帝那邊又沒法交待。想來想去,還是這樣好。

只是不知道崔家二小姐能不能等到皇上願意成親那時?

或者她等得到,皇上卻不要老小姐了。

李寂大笑:心中的念頭真算不上君子。

看着太陽灑在自己的臉上,李寂忽然想起了江南流水,和伊人如花笑顏。

六月十五,是陳的迎夏之日。雖然夏天早就到了,可是按照習俗,這一天是慶況一年過了一半,全國休養生息的日子。

當天皇宮裏舉行了慶典,之後是夜宴,諸位大臣都能放懷暢飲。言邑只是意思意思出場了一下,很快就引退了。

他在沒有人能放得開,他離開后夜宴立刻變成了一場「屠殺」--勸酒會在殺氣騰騰之中拉開帷幕。

言邑從書房回後宮時,特地走了條小徑。

身前兩個司吏掌着燈默默行走着,空氣中傳來花草乾淨的香味,明月當空而照,有蟲子輕輕嗚叫着,當聽到人的腳步聲后,蟲子都噤聲不語。

一切如此安靜。

直到前面司吏忽然大叫:「什麼人!」有個人從假山石後面撞了過來,跟司吏跌成一團,其中一個燈籠甚至燃了起來。

言邑皺着眉頭,提防地看着那個人,輕輕走近后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藉着燃着的燈籠,言邑嘆氣:皇宮這麼好闖么?這似乎是第二次李寂這般亂闖進來了。

身邊沒有侍衛,言邑吩咐兩個司吏去叫人扶人。眼看着司吏匆匆離去的身影,言邑自己本來也要離去的,結果卻被李寂給拽住了衣角動彈不得。

言邑冷冷眯起眼,踢了踢李寂。李寂似乎真的糊塗了,只是輕輕發出呻吟,估計很不舒服,

言邑揉了揉額角,忽然覺得異常頭痛。索性蹲下身子,席地而坐。李寂居然頭一歪,倒在了他的肩頭。

言邑額頭青筋起了數條。不過看在醉了的人沒有知覺的份上,他忍了。

月亮照了下來,很溫柔地照着兩個人。李寂今天穿了條月白的衫子,在月光下泛着銀光。也許是太靜了,蟲子居然也叫了起來。

夜風有點冷了,帶了一點露意。肩頭的人咋巴了一下嘴巴,又呻吟了一聲。

言邑實在忍不住了,粗暴地抓了抓李寂的頭髮:「喂,起來了!」如果可以,真想把這個醉鬼推倒在地上,狠狠踩上幾腳才好。

可惜……跟這人居然還有點「情分」在,不好做得太過火。

李寂在夜風中抖了抖,迷茫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只糊裏糊塗叫了聲:「小漸……」然後臉頰在言邑的肩頭蹭了蹭,又閉上了眼。

言邑哭笑不得。莫非那個叫小漸的女孩肩膀有他這麼寬硬?

夜風吹起李寂的頭髮,輕輕拂在言邑的臉上。言邑偏了偏頭,伸手把對方的頭髮撫了撫平。

以男人而言,李寂的發質很柔和。說不定跟人一樣,都是那種軟柿子。言邑不無惡意地想着。

李寂又蹭了蹭他的肩,好像是嫌太硬了,睡夢裏皺了皺眉。言邑好笑地伸出右手中指狠狠戳了戳對方的眉尖。李寂的眉頭皺得更緊,伸出左手狠狠拍掉。

言邑笑了,正要再戳,結果這次還沒怎麼用力,李寂的頭歪了歪,一骨祿倒在了言邑盤起的膝蓋上。

言邑看着調整姿勢睡得舒服的男人,狠狠皺起了眉:這不是得寸進尺么?

但是月光下,李寂的睡顏讓言邑愣了愣。

睡夢裏的他像個孩子,蜷起手窩在胸前,臉靠着言邑的衣擺,頭一偏,微亂的發就遮住了他的眉眼。

言邑愣住了,下意識地伸出於,摸了摸對方的頭髮。

柔軟,帶了點溫度的質感。

李寂依着言邑的手又蹭了蹭,然後滿足般地嘆了口氣,彷彿找到了一張柔軟的床似的,淺淺地笑了起來。

言邑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情帶上了幾分寵溺。

在意識到這一條后,言邑迅速地起身,朝滑落到地上的人踢了一腳,粗暴吼道:「李寂,你還要不要命?」

司吏趕到原地點的時候,就看到李寂一個人混混沌沌坐着,彷彿根本沒回過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司吏好心地推了推李寂:「李大人,起了起了。您也真是的,怎麼睡到這兒來了呢?幸好陛下沒生氣,不然你是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啊!」

李寂尚自坐在地上暈乎乎,耳邊似有無數小鳥嘈雜鳴叫的樣子,幾乎聽不到身邊人的聲音。司吏嘆了口氣,把拿過來的衣袍披在李寂的身上,然後叫侍衛背起李寂,這才把他拉離原地。

結果,李寂喝得爛醉地被宮中馬車拉回了家,酒醒之後被周伯罵到臭頭。可憐的周伯甚至老淚滾滾着幾欲撞牆,說是「對不起老爺夫人」,搞笑誇張的表演終於讓李寂反省地豎起手說「再也不喝醉了」。

當然,在皇宮中遇到了什麼已經在李寂的記憶中抹得一乾二淨。

結果到最後,言邑的婚事還是不了了之。朝中沒人敢捻虎鬚,言邑明擺着對這個話題十分討厭,再也沒有人敢對此哼一聲。

次年(平元四年),在朝中各官員的再度力諫之下,言邑做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決定:他立了兄長西宓王言斌之子言朔為太子。滿朝嘩然。這是讓所有人力不能防的一項決定。言邑得天下似乎只是來玩玩的。

遠在西宓的言斌和兒子接到旨意之後愣了半天,對於他們而言,皇朝是非離得如此遙遠,突然之間就拉到了近旁。

言朔,當時年二十四,比言邑小了十一歲。後世說他為人「恭謹謙良,大度聰穎」。之後,應言邑的旨意,言朔繼續在西宓隨同父親,一直侍奉到言斌死去。雖然身在太子之位,言朔卻沒有實權,很多人都猜測年輕的帝王只不過是為了暫緩朝中諸大臣對自己婚姻的催促而實行緩兵之計,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觀望,看這位「太子」何時被廢。

那時候,李寂已經任督察院督御史。雖然年紀才二十八,已經是權傾天下的人了。

那一天,是言邑頒佈詔書傳告天下定了太子的第二天,正好又是春天的午後。

李寂站在承安殿外候旨。這是皇帝繼位第二年選的日常政務辦理處,與早朝的乾明宮相對,正好在皇宮的東部。

司吏青博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出來,對着李寂做了個「還在睡覺」的嘴形。言邑來到京城之後,聰明伶俐的青博很快從眾人中拔了尖,任了內廷衛總管一職。現在誰都知道,言邑在內宮用人首選青博,而在朝中則寵信李寂。

李寂點了點頭,繼續守候。結果就在那時候裏面傳出了聲音:「是李寂來了么?」

青博連忙應着:「是。陛下。」

「進來吧。」

李寂依言而進。青博關上門的時候,李寂聽到言邑朗聲大笑的聲音。他嘆了口氣走進內殿,就看到言邑躺在榻上,-副神清氣爽的樣子,李寂嘆了口氣:這人真是亂來,越是亂來越開心。當年覺得這會是個好皇帝,結果到最後證實了只是個隨自己性子而動的惡劣傢伙罷了。

一邊腹誹着皇帝,李寂一邊行禮。抬起頭看到言邑前傾着身子,十分好奇的樣子:「對了,朝中有沒有說什麼?」

「一切如同之前所想,所有人都議論紛紛,還有不少人來探問說是不是陛下說笑的。」

「哈哈哈哈。」言邑一陣大笑,笑得酣暢淋漓,笑得李寂頭皮發麻。李寂又說道:「再過兩日詔書就會到達西宓。不過臣猜想,大約今晚上西宓就會得到密報了。」

「言朔父子兩個我知道,為人謹慎得很,又聰明又能幹。就像我們之前商量的,這道聖旨怎麼看都像是把他們兩個放到台前,抵住了眾人的抱怨。只怕言斌還會埋怨我,罵我陰滑吧。埋怨就埋怨,我看這樣也不錯。」言邑笑得很奸滑,李寂在心中暗暗搖頭:多麼可怕的人哪。想了想,李寂又說道:「另外,包括左右丞相在內,都跟臣說要聯名請命,請皇上再仔細考慮考慮。」

「怎麼?他們真當我是頭腦發熱下的旨啊。李寂,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陰險這點實在不好。明明這件事你也知道,卻裝得置身事外。你怎麼說的?」

李寂哈哈一笑,笑容頗為敷衍:「臣說了,皇上自然有皇上的主意,我不便多插嘴。」

「你倒乖巧,全部推到我頭上。」言邑呵呵一笑,倒也不見怪。

如今,李寂真正算是得了自己的信賴,許多事情都會與他商量。比較起來李寂多思慎慮,凡事思前想後,做事滴水不漏,而言邑向來果敢自信,說一不二。兩下相抵,算是不錯的搭檔。說不清是為了什麼,言邑居然越來越覺得李寂是個不錯的人。

或許,是自從李承賀抑鬱而終之後吧。

半年之前,李承賀得了熱病,很快不治。本來依照這人的體魄,小小熱病並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太醫診斷回來后對言邑這樣稟道:「陛下,李大人求生之念不強,藥石無靈,只怕是……」

言邑默然,知道這個漢子始終為戀人自縊而亡而積鬱在心。現在患病,反倒是給他個痛快。

那時候言邑想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李寂,說起來,李寂也有鍾愛之人,難道男人竟然會為了一段感情而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與言邑一起出身軍營的多數是草莽男兒,李承賀是少數幾個出身世家,受過良好教育,謹慎又忠心的人。那一夜言邑去看病重的李承賀。握着那病得有點糊塗了的男子的手,言邑竟然有點鼻酸:李承賀比自己還小了好幾歲,眼看居然要走在自己之前了。

李承賀在病床上看着言邑,輕輕地笑着:「皇上,恕臣不能再侍奉皇上跟前。不過皇上英偉,自然會有賢能之輩甘願來侍奉您的。」

言邑無言,只是緊緊握住李承賀的手。那個人躺在床上,就連呼出的氣已都帶着死亡的惡臭。言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

李承賀又說道:「請皇上不要為我傷心。我這是要去見相漓,真是高興。」

言邑看着男子病得消下去的臉頰,久久無言。

對於李承賀而言,或許真的是個幸福吧。

李承賀的眼睛看着床沿的流蘇,眼神卻飄去遙遠的地方,彷彿看到某年某夜的月光,亮如夢幻。

言邑默默無語。

那天言邑從李家離去時,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雖然司吏為自己打了傘,但言邑身上還是濕了一大片。

出門的時候,就看到李寂守在門外。看到自己的時候笑了笑。

他也是來看李承賀的。

言邑看着那個人,雨下得那麼大,李寂的笑容很溫暖,一點點在心中漾開來。

言邑的臉部表情終於也沒那麼僵硬了。

李寂向他行禮,單薄的衣服立刻被大雨淋濕了,言邑拿過司吏手中的傘走上一步,為他遮住。

李寂驚訝了一下,退後-步。

言邑又上前一步。

李寂抬起頭,又笑了。笑容有點羞澀。終於沒有再退後了,只是淺淺低了低頭,叫了一聲「皇上」。

然後,李寂走進房內。

不知道為什麼,言邑居然沒有走。那天他站在大雨里很久,看着李承賀房內的燈光,和李寂的輕輕說話聲。

反倒是那一刻,自己的心踏實了許多。李寂身上某種東西能夠安慰他。

到後來,李寂推開門,看到言邑還站着,又驚了一下,然後快步走上前,拿過司吏手中的傘,為言邑遮住。

言邑比他高,所以李寂有點踮着腳。許是房內炭火太暖,李寂的臉微紅,看起來……非常非常溫暖。

忽然之間,在李承賀身邊感到的凄楚被沖淡了。

隨後,兩人一同離開。李寂並不顯得傷心,招了言邑的一眼。李寂說道:「皇上真的不必擔心。其實李將軍這些年來一直不開心,活得如同行屍走肉。要不是因為敬愛皇上,只怕早就走了。現在是他放下一切包裹的時候。雖然對我們生人是件悲哀的事,但是對他而言,或是個解脫。」

聽着車外的雨聲,看着李寂柔和的笑臉,言邑心中戚然。

從那個時候起,言邑的身邊幾乎沒有多少親信了。隨自己出來打江山的將士們多數鎮守邊關或在各地駐守重地,而朝中新人雖然能幹,多數漠然。言邑有時夜裏醒來,環顧四周只有燭火陪着自己,有種別樣的情緒襲來,很快被扼殺在心中。

「接下去怎麼辦呢?」

「怎麼辦?依照之前說的,不動聲色就行了。立太子合乎禮制規矩,誰能說什麼?只是之前在西宓安插下的部署要留意言斌父子的動向,小心行事就行了。」

「知道了。」李寂點了點頭,言邑眯了眼:「這又是春天到了吧?」

「是的。」

「這半年我們少到外面去晃悠了。李寂,選一天再出去?」

李寂抬起頭看了看言邑,帝王的臉上有一絲的寂寞。只有那麼一瞬,很快的言邑就恢復了原來的神氣。

李寂嘆了口氣。言邑雖然總像百毒不侵,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會找到他神色里的一絲異樣。

這片后宮裏,只看得到青磚紅瓦,卻看不到春天來到的消息。

這個地方只能看到人們跪下行禮,卻看不到任何一顆真心。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即使如此,也有難以忍受的時候。

李寂心中瞭然:「好的,臣安排。」

言邑皺着眉頭看了看李寂,欲言又止。

今天的李寂有點奇怪,心不在焉的樣子。想了想后,言邑問道:「李寂,今天是有什麼事么?」

李寂一愣,然後輕輕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睛有點微眯,彷彿十分陶醉的樣子:「看來還真是瞞不了您啊。」

言邑催促道:「怎麼了?」

「我昨天終於下定決心寫信給我姑母,向小漸求親了。」李寂繼續微笑着,笑得那麼甜蜜。

言邑的腦海中轟的一聲,愣住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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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手遮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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