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京郊畿,南苑(南海子)皇家獵場
晨光熹微,迷濛煙樹隱隱掩映在淡青色的薄霧之中,陣陣號角聲劃破了黎明的寧靜。
一望無際的莽莽平原上,突然轟起了悶雷般的巨響,萬匹駿馬並馳如濤涌,在草原上來回奔馳着,捲起了漫天塵沙。
旌旗飄揚,螺角聲動,滿蒙漢八旗勁旅由管圍大臣率領,分左右兩翼,逐漸向獵場四周靠攏,在破曉的熹微晨光中,展開了皇室大規模的秋狩行圍射獵活動。
“八旗聽令——正白旗為左翼首,正紅旗為右翼首,趕獸出林,策馬布圍。”
響導大臣手持藍旗為哨,指揮着八旗將士,上萬名步兵騎士在寂靜幽邈的密林平野上,組成了一個方圓達數十里、網狀般嚴密的包圍圈。
馬蹄雜沓,鼓號聲陣陣擂響,驚天動地的槍擊和吶喊驚起了林中的走獸。
雉兔、羚羊、麋鹿成群結隊從林中狂奔出來,驚慌失措地闖向空曠的平原,飛竄逃走。
獵場裏,喧囂震天。由八旗勁旅組成的行圍隊,吆喝吶喊,敲鑼打鼓,將慌亂奔逃的野獸趕向南苑中一座六丈高,用黃金帳幔圍起的晾鷹台。
晾鷹台上,十面銷金龍鳳旗迎風飄展,鑾儀衛隊散佈在高台四周、手持儀仗,護衛着台上皇室宗親、王公貴族們的安全。
“獸群趕過來啦,諸家貝勒、貝子們都已入圍行獵。”
一個身穿藍緞團龍夾行袍,佩戴青玉翡翠朝珠串的中年男子站在台邊,望着獵場內煙塵滾滾的狩獵盛景,英武端嚴的面龐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太皇太后,您就瞧瞧咱們大清宗室皇子,八旗貴胄子弟們的騎射本事吧!”
耀眼的曲柄九鳳黃傘下,坐着一個頭戴紅寶石龍鳳冠,身穿綉金龍袍,外披石青色綉九龍褂,面容紅潤慈祥的老婦人。
她接過隨待宮女奉上的香茗,輕呷了一口,明睿靈活的眼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台下騎射技術嫻熟的青年貴族們,微微笑了。
“咱們滿州人在馬上得天下,‘騎射尚武’是咱們大清王朝的正國根本——安親王,這次秋狩行圍,哀家的用意主要也在考察我八旗子弟們的武功。”太皇太后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香茗,說道:“可惜皇帝年幼,不能參與這次的秋狩行獵,為了哀家不讓他來南海子,那孩子還跟哀家鬧了好大一場脾氣。”
“皇帝年紀雖然幼小,但勤學好武,將來長大親政之後,必然是個明君!”
“話是這麼說,可也得你這個叔王好好輔政才行。”
太皇太后微笑,看見安親王不斷轉動着手上的玉板指,說道:“怎麼?技癢啦?想入圍獵一、兩頭野獸玩玩兒?”
安親王一怔,哈哈大笑起來。
這玉扳指原是滿人拉弓射箭時,套在拇指的用具,每次揚弓射獵時,他總會不自覺地轉動手中的玉扳指,長年下來,竟成了一個戒不掉的習慣。
“不成,老辣。行圍射獵,還是讓給那群年輕人們去玩兒罷了!”
“阿瑪嘴上說老,心中可不服老,這場面話是說給太皇太后您聽的。”
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在太皇太後身畔響起,抑揚有致的音調宛如黃鶯出谷,又似玉石相擊,清揚悅耳,動聽至極。
只見太皇太后寶座下端,坐着一個身披綾緞貂裘披風,頭戴翠玉珠墜的少女。
黃色寶蓋華傘下,流蘇在風中飄揚,那少女手搖孔雀翎扇,膚色柔膩,容光照人,兩道長眉如彎彎新月,轉顧流盼間艷姿奪人,又帶着幾分英氣,明艷華貴得令人不敢逼視。
“阿瑪是怕一入圍,獵了太多野獸,會削了這些年輕王公、貝勒公子爺們的面子和威風。”
她巧笑嫣然地瞅着台下,只見一隊火槍營兵士,正護着一個年輕貴氣的公子哥兒,排成長長的行列,追趕着一隻灰色野兔。
“不過是獵一隻小兔子狽,也須動用到一隊火槍營兵士?”
那容色逼人的絕麗少女撇了撇小嘴,光華燦爛的笑容里掩不住嘲諷輕蔑之意。
“這醇親王府的奕桓貝勒,騎射工夫還真是‘本事’呢!”
“頤敏,在太皇太後面前說話不得沒規矩!”安親王叱喝,板起了臉。“太皇太后讓你跟來南海子觀賞秋狩行圍,是她老人家對你的聖眷榮寵,可不代表你就能口出狂言,放肆批評別府的宗親貝勒。你身為安親王府的大格格,這規矩禮儀,學到哪兒去了?”
那少女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不言語了。
“不打緊的,頤敏說的也是實情,這奕桓的騎射工夫,是真得磨練磨練!”太皇太后寵溺地拍了拍頤敏格格的手背,笑道:“不過奕桓的騎射工夫不行,可不代表別人也不行。有個人肯定能叫你這心高氣傲的丫頭心服口服!”
“這世上能讓我頤敏心服口服的人可不多!”頤敏格格翹起小鼻子,高傲囂張的模樣可愛極了,也嬌俏極了。
“老祖宗,您別唬弄人了!我瞧了這群貝勒、貝子爺們的騎射工夫,只怕連我府里的武術安達都不如哪!”
一聲雁唳,劃破長空,太皇太后抬起頭來,只見一行北歸的秋雁,正排成兩個人字形,在遼闊的長空中盤旋高飛。
“這群雁兒們來得正巧,也該是那人顯本事的時候了。”
太皇太后回過頭微微一笑,向著頤敏格格道:“獵走獸易,射飛禽難,可這世上偏有人挽弓射鷗獵雁,向來能夠箭無虛發——至於哀家有沒有唬弄你,你自個兒瞧瞧不就知道了?”
“這丫頭素來眼高於頂,不讓她親眼瞧瞧那人的本事,她是不會信的。”安親王揉了揉頤敏格格的臉頰,笑道。“今日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回頭向鷹犬處的馴鷹人低喝道:“放鷹!”
馴鷹人早已候在一旁,一聽到安親王的命令,立即替鷹架上兩隻神駿非凡的海東青大鷹除去遮眼的鷹帽,喝聲:“起!”
鷹架上的海東青展翅飛起,舒展開寬達數尺的雙翼,在碧藍如洗的穹蒼之中振翼翱翔。
被奕桓貝勒追趕的灰色野兔在平野中東奔西竄,海東青雙翅一剪,倏忽落到兔子身上,抓住野兔的肩頭,雙翅狠狠一撲扇,野兔哪裏經得住,頓時昏迷過去。
這時獵犬也已趕到,咬住了野兔的咽喉,海東青似乎不屑爭拾獵物,雙爪拋開野兔,展開雙翅,直飛入天。
“好俊的海東青!”頤敏格格鼓掌,大聲喝采,笑容燦麗如花。“阿瑪,這就是您要我瞧的‘人外有人’嗎?可女兒覺得這個詞兒得改上一改。”
她側過臉,伸出嫩若春蔥的手指,在柔膩白皙的臉蛋上一刮。
“這兩隻鷹,可把咱們大清的王公貝勒爺們全給比下去啦,這該叫做‘人外有鷹’呢!”
兩隻海東青拋下兔子后,沖霄振翼,沖入雁群之中,雁群受驚,長唳着四散飛逃。
日輪如月,風沙迷濛中,一匹紅鬃烈馬突然飛躍而起,悍蹄如梭,優美的矯捷身影如一道跳躍的半月弧,劃過天際。
“親王,武宣親王。”
號角嗚嗚吹響,千名隸屬於鑲紅旗蒙軍騎兵營的蒙古騎兵駕馭悍馬,齊聲呼喝起來。
日近,星宿遠,一個身穿炎色綉白邊鎧甲的男子,駕馭着紅鬃烈馬,在太陽的金紅光輪中如一道火焚色的雲彩,煥射出了讓人不敢逼視的耀眼光芒。
他仰首望着天空中翱翔追啄着雁群的海東青,不羈的發披散在風中,彩虹般的額飾在陽光中折射出了璀璨炫麗的七彩流光。
“這蒙古人好大膽,竟敢散發不結辮?這可是公然違抗了我大清律法。”
頤敏格格好奇地注視着那紅鬃烈馬上的男子,在六丈高的看台上,將仰臉望天的他,瞧得一清二楚。
只見他面似朗月,唇如丹染,雙眸炯然生焰,英挺軒撥中散發著一股尊貴不凡的威武氣勢,更顯得剛毅俊朗,威儀傲岸,就好像是自天而降的武神,在驕陽下凜冽生威,如同火焰一樣閃閃發光。
那男子回過眼來,眼光落在晾鷹台上,不經意間,和頤敏格格眼神交會。
乍然間,接觸到他炯亮如焰的深邃雙眸,頤敏格格心中撲地一跳,莫名抨然。
徘如紅雲般的霞彩淡淡染上了她的臉頰,像被胭脂浸透一般,將她襯得愈加明艷無儔。
“額豪,札薩克武宣親王——他是外藩親王,奉有先皇手諭,特允可以不結辯。”
安親王嘴角含笑,望着女兒難得出現的忸怩、靦腆神態,和太皇太后交換了若有深意的一瞥。
“額豪·特穆爾——成吉思汗第十六世侄孫,蒙古鑲紅旗人,擁有成吉思汗的‘黃金血胤’。六歲時繼位為左翼中旗的扎薩克郡王,從小就勤讀蒙文與漢文的經典詩書,同時又喜歡音樂、射擊和狩獵,由他所執掌管理的蒙旗就稱為‘郡王旗’。”
微風,吹過遼負廣闊,閃爍金邊的草原,掀起了一波波如海濤股起伏不定的草浪。
“這額豪文武雙全,膘悍絕倫,向來縱橫沙場,戰功彪炳,是蒙古族第一英雄勇士,也是咱們滿州人公認的‘碩翁科羅巴圖魯’(滿語:鷹一般的勇士)。五年前,因屢立戰功,先皇特置賽音諾顏一部,授為大札薩克武宣親王。”
頤敏格格專註而興味盎然地聆聽着安親王講述武宣親王的事迹,眼神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獵場中那如鷹王一般強韌桀驚俊美的男子。
只見他騎着紅鬃烈馬,傲立蒼茫草原中,在晨曦朝陽之下,像一輪清亮無痕的光環,就連初升焰陽也不能遮掩他的光亮。
頤敏格格微微怔忡,有些兒恍惚,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湧上心來。
“札薩克一字在成吉思汗時代,是‘基本大法’之意,兼札薩克的蒙古王公貴族,才是一旗的真正封主,擁有處理一旗政務,統帥人民的權利。而沒兼札薩克的王公貴族,都只能稱得上是閑散王公罷了,有虛名而無實權。”
也是出身自蒙古貴族博爾濟吉特氏的太皇太后,為頤敏格格講解着蒙古話“札薩克”的意思,她接過宮女跪奉上來的冰鎮梅子湯,喝了一口,那透心的沁涼與甘甜讓她舒服地眯起了眼。
“額豪六歲時繼任為烏珠穆沁部的札薩克郡王,自幼就馳騁草原,馬踏沃野,長大后更是征戰沙場,建立下了無數威武顯赫的功勛。”
她拍着頤敏格格的手背,笑道:“聽說他騎則若雲,射能碎柳,丫頭,你可得仔細瞧清楚他的本領。”
兩隻蒼鷹平展雙翅,在高遠開闊的藍天下穩穩地翱翔。
額豪目光如隼,望着湛藍碧空中被海東青衝散了的雁群,桀驚的眼裏放任着瀟洒不羈的光彩,一種氣定神閑的雍容自信擴展成無際的英雄氣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左手微按腰刀,右手挽着黃金絡韁帶,身下的火炭龍駒正刨地嘶鳴。那紅焰般的駿馬耳如削竹,蹄如扣碗,全身上下紅緞子似地沒有一根雜毛。
“好俊的人,好俊的馬。”安親王擊掌,眼中有着讚歎與激賞。“咱們就瞧瞧他的工夫,是不是也一般的俊?”
身背硬弓的大力士抱着鑲珠嵌玉的箭壺,從箭壺中抽出一枝三尺七寸長的專用箭,雙手奉上給額豪。
額豪接過弓箭,騎在馬上,穩若泰山,慢慢運力開弓,弓張如滿月,箭緊扣在弦,獵場裏萬餘名八旗勁旅,一時寂靜無聲。
“着!”他口中低喊一聲,弓弦蹦地一彈,長箭驟出,劃破長空。碧空中,雁群凄厲哀鳴,一隻帶箭的大雁摔落下來,掉在火堆旁邊,晃動着紛亂的羽翼,掙扎片刻,比動了。
獵場上,一片目瞪口呆的窒人凝靜。半晌后,歡呼聲驚天動地的爆了開來。喜彩、揮旗、擂鼓,頃刻間如風如雷,震撼了整個獵場。
額豪一箭命中飛雁,微笑着策馬退弓收箭,氣定神閑,呼吸絲毫不亂。
歡呼聲經久不息,在獵場中盤繞着,猶如連續不絕的悶雷般,轟轟作響。
“丫頭,你瞧清楚啦?可服氣了唄?”
太皇太后眯着笑眼,望着頤敏格格動容的神色,心中很是滿意——總算有人能夠懾住這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丫頭片子了。
“在空中振翎高飛的雁群是極難射落的,因為強弩之末,勁力已衰,通常箭尚未觸及雁身便已掉下。而武宣親王這一箭,直飛入天,勁力不減,還能一箭貫穿雁身——臂力之強、箭術之難,足以力搏乾坤,也就難怪他會在戰場立下無數功勛了。”
頤敏格格怔忡望着站在獵場中央的武宣親王,只覺這六丈高台的距離,卻宛若和他隔着一天之遙。
“蒙古男兒,都是五歲能騎、七歲能射,他的騎射工夫了得,那有什麼稀奇?是不是真有本事,得試過了才知道!”
頤敏格格媚眼中煥發出異樣明亮的神采,她驀然起身,脫去身上披風大氅,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只見她在綾緞貂裘披風之下,竟穿着一身騎射戎裝。
姚撮唇長嘯小,晾鷹台下突然奔來一匹錦繡鞍、銀勒口、額前綴着五彩紅纓流蘇的紫騮驄。
“老祖宗,請容許頤敏也入圍行獵吧!”
她向太皇太後福了一禮,然後不等太皇太后答應,便奔下晾鷹台,翻身上了馬背,嬌叱一聲,揮鞭策馬,一陣風似的馳到了獵場中央。
“武宣王爺,咱們來比比箭法和騎術。”
她勒住韁繩,在額豪面前止住馬,一雙漆黑晶圓的眼眸在額豪清毅俊朗的面容上溜了溜,臉上綻開一抹嬌艷絕倫的笑容。
看着突然策馬入圍中,身着戎裝,神采奕奕卻又不失明麗嬌媚的頤敏格格,額豪一怔,微帶驚詫地望着她。
這華隊明艷中帶着英氣的美麗女娃兒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不給他說話的時間,頤敏格格已揚起馬鞭,一雙黑亮的小馬靴緊緊夾住馬肚子,像一股旋風般沖入了行圍的獵隊之中。
縱馬疾馳中,她從馬背上的箭囊里抽出一枝白翎箭,然後嫻熟地搭在弓上,瞄準一隻在草叢中驚慌逃竄的獐子,“咻”的一聲尖嘯,長箭帶着風聲飛了出去,獐子應聲倒地。
“好!”額豪喝了聲采,眼中出現了激賞的光芒。
一個女子,擁有這麼精湛的騎射之術,他倒是頭一回見識到。
他雙腿一夾馬腹,火炭龍駒立即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在莽莽平原上奔馳着,轉眼間,已經追上了頤敏格格的紫騮璁。
曉曦晨光中,只見武宣親王的火炭龍駒如一團赤焰,頤敏格格的紫騮璁像一道紫色的月光,在南苑空曠遼闊的草原上策風齊驅,並轡飛馳。
“這兩個孩子,男如龍、女如鳳,可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絕配嗎?”
太皇太后微笑地看着獵場中並駕齊驅的那一雙男女,眼光複雜,若有深意地望向了安親王。
“這武宣親王手握蒙古最有實力的鑲紅旗軍權,又是蒙古族中最孚眾望的第一英雄勇士。五年前,他奉詔入京,先皇賜宅院府邸,要他接掌理藩院——你知道先皇的用意是什麼嗎?”
“武宣親王手握軍權,文韜武略,英明有為,是咱們大清朝的一大臂助,然而他終究是外藩親王,如果此人生了異心,將是我大清王朝最可怕的心腹之患。”安親王手撫長髯,沉吟道。“先皇將他從郡王晉封為親王,要他接掌理藩院,主要目的是將他困在京城,削他軍權,讓他不能擁兵自重,生叛亂之心。”
“海東青是世上最猛銳的禽,只能馴養,不能拘禁,否則一旦掙脫樊籠高飛,反噬的力道將更為可怕——尤其這武宣親王,是鷹中的王,囚他是囚不住的,將他困在京城,終非長久之計。”
太皇太后望着碧空中翱翔的海東青,眼光深遠難測。
“安親王,你知道嗎?馴養海東青時最好是雌雄成雙——雌鷹在,雄鷹便飛不遠。”
她回過眼來,望向了安親王。
“大清開國以來,滿蒙貴族聯姻一直是咱們大清的基本國策——哀家有意要頤敏入宮,秩封她為和碩郡主,指婚給武宣親王,讓她和武宣親王一同回歸蒙古大漠。”
太皇太后望着獵場裏正和額豪比賽馳射,神采煥發、容光照人的頤敏格格,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
“況且我瞧頤敏這丫頭,對武宣親王是挺有點兒意思的,難得這世上,還有人能讓頤敏心服口服。依哀家看,這門親事,倒真是天賜良緣——只是讓頤敏遠嫁蒙古,此後天遙地遠,關山阻隔,哀家就怕安親王爺你會捨不得。”
安親王一怔,知道太皇太后既然開了口,自己便無拒絕餘地。他神色一肅,正顏道:“頤敏這丫頭自幼驕縱慣了,向來眼高於頂,一般的王公貝勒,貴族公子哥兒,哪裏入得了她的眼呢?這武宣親王器宇軒昂,允文允武,能征慣戰,是當世最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如果太皇太后真將頤敏指婚給他,那也是頤敏的福氣。”
“既然你不反對,那咱們就這麼說著了。回宮后,哀家會擇吉日下旨指婚,命禮部和內務府籌備大婚事宜。你把頤敏送到宮裏來吧,哀家會當作是皇室嫁女一般,要禮部援公主下嫁之例辦理。”
援公主下嫁之例辦理?這可是莫大的榮寵!安親王心中感激,跪叩下去,說到:“謝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露出一抹欣慰慈藹的笑容,望着空中神駿非凡、高傲不群的海東青,輕嘆道:“這會兒,哀家總算是放下一樁心事了。”
碧空如洗的秋空中,飄浮着迷濛雲絮,雄鷹回翼凌霄,長鳴數聲,和雌鷹一起隱入了雲層之中。
北京,宣武門內,石虎衚衕,武宣親王府
新雪初落,棉絮般的白色雪花漫天飄舞,月光雪色,把大地映得一片琉璃晶瑩。
“王爺回府了。”
庭院重鎖的七進深大宅里,侍僮們在掩映着重重丹桂樹影的迴廊中奔相走告。朱欄碧瓦,雕樑畫棟的華麗府邸霎時間陷入一片混亂與興奮之中。
管事急忙率領着府中僮僕、侍衛到門口跪迎,只見一匹火焰般的紅馬已勢如奔雷般地疾馳到了王府門口。
馬背上身披狐皮大氅的額豪一聲輕嘯,火炭龍駒立即止住了腳步,疾奔疾停,在積滿新雪的石板路上,完全不濺起任何一絲塵雪。
“奴才們恭迎王爺回府!”
管事在門口跪迎,武宣親王額豪輕盈迅捷地飛身下了馬,只見他頭戴拉虎貂帽,身披駝色庫緞白狐袍,足蹬漳絨鞋子,貂幅低低壓着濃眉,一襲風雪大氅更襯出他的英姿挺拔、卓爾不凡。
“郡主呢?怎麼不見她出來迎接?”
額豪解下連襟連帽的風雪大氅,丟給管事,軒軒兒走進了巍峨雄偉的王爺府。
“帆齡郡主正在書齋里練畫呢,王爺您回來得匆忙,這消息還不及傳遞進去。郡主要是知道王爺您回府了,一定開心極啦!”
額豪點頭,臉上綻開了一抹溫煦笑意,柔化了他臉上的剛硬線條,益發顯得俊朗洒脫。
“既然她在練畫,那就別驚擾她,我自個兒過去瞧她便是了!”
他揮手摒退管事、僮僕,信步走上曲折游廊,繞過影壁后,便是一道月洞門。
門裏,是個清幽院落,太湖石疊成玲瓏小山,天竹子紅如珊瑚豆,一架藤蘿鞦韆在疏柳中隨風搖晃,鞦韆架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銀霜。
花影闌珊,滿院的梨花如雲似雪,飄瓦滴檐。
額豪在院中停住了腳步,從雕花鏤空的窗欞中望進去,只見一個窈窕少女正側着身子臨窗摹畫。晶燦的雪光中,她弧度優美的側臉也瑩瑩亮着光。
溶溶月光像抹玉色的蝶影,落在了她如花般清妍可人的膚容上,雪花無聲無息地飄着,在月色和雪色之間,她就像個玉雕的人兒,是更清靈更脫俗的一抹絕色。
額豪就這樣站在落雪的庭院之中,望着窗欞內的少女,眼光變得柔和,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上揚的曖煦笑弧。
雲影掩映中,月光輕盈地滑過琉璃碧瓦,飛檐下懸着小銅鐘,在夜風中輕輕地轉動着。
嗡嗡低鳴的鐘鈴聲,恍惚中聽聞,倒像一聲聲都撞在了心坎兒上。
“哎呀,是王爺呢,王爺回府了。”
侍女的驚呼身劃破了雪夜裏的寧靜,也驚動了書齋中正在作畫的少女,她微微側首,望向窗外,不經意的眼神落入了他忘情的凝視里。
見到他,她雙眸乍然亮了起來,臉頰隱隱緋紅,對着他嫣然綻開一抹笑容。
那笑,如花映水,楚楚動人!
額豪胸口突然一陣揪顫,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火辣辣的手撩撥了一下。
“王爺,這大寒天的,您怎麼連雪氅也不披,就這麼站在雪地中呢?快請進書齋里來吧!”
侍女連忙奔到書齋門口,掀開繡花帷幔,打起簾櫳,屈膝向他請安。
額豪走上了水磨磚石階,進了書齋,只覺暖氣拂臉,牆邊放着兩隻銀絲罩熏爐,正暖烘烘地噴溢着輕淡的百合香,桌上擺着一碟碟精巧的點心果子糕餅。
花梨木嵌大理石的畫几上,攤開着一幅煙雨蒼茫的大寫意山水畫綾,少女伏在幾前,正執着狼毫筆在綾上作畫。
只見她穿着一件月白色雲袍,外披丁香色八絲緞,頭上只用一枝玉簪綰了個鬆鬆的寶月髻,兩條蘋白綢帶從髮際直落到地,飄飄飄飄,靈麗中帶着幾分仙氣,益發顯得風華飄逸,姿韻動人。
“帆齡,你在畫些什麼?”
額豪走到她身邊,俯首望向她的畫。
畫綾上,煙霧蒼茫,一個軒挺男子披散着烏溜的發,獨立於流檐飛雪的樓
頭,眺望遠方的眸中,兀然流露出一種孤伶,黯然透着一種寂寞。
那寂寞,是雪落後,一人獨立的蒼涼。
“我畫的是王爺——我的畫裏,不繪山、不繪水,只畫王爺眼眸中,那不為人知的孤獨與寂寞。”
帆齡側頭,望向他,一雙靈動如水的眼裏,蘊藏着女兒心事般的溫柔與朦朧。
淺淺的乳白月光映進書齋里,在淡淡的暈黃燭光中,她像謫世的仙,柔和而清純得一塵不染。
額豪的心,驀地里像被小銅鐘撞了一下,晃蕩起來。
“我能有什麼孤獨和寂寞?”他豪情的笑,聲音里卻微微有些暗啞。
“在大草原上翱翔的鷹,始終是要回到草原的天空裏去。而在草原上長大的兒女,也離不開大草原。”
帆齡深深凝視着他。“王爺,我知道你想念蒙古的草原,想念你的族人——你的心始終想回到蒙古去。”
額豪的心縮緊了,指尖發涼了,濃黑的眉像鷹翅般揚起來了。
他深呼吸,穩住微酸的心緒,眼光落在畫綾之上。
“你畫裏的這座樓頭,沒畫好重檐疊瓦。”
“天冷,手僵了。”
帆齡懊惱地擲下畫筆,似喧似怨地道:“我畫了又畫,還是畫不出重樓飛雪。”
額豪微微一笑,從雲龍筆架上拔下一管中楷紫毫,蘸着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出了重檐疊瓦的景緻。
“以前你阿瑪,定廣親王帆懷德,是寫意山水畫的高手,我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作畫的技巧。”
他側過頭,對帆齡笑道:“說到作畫,不管是我們蒙人或滿人,就算學得再精再巧,終歸是比不上你們漢人,有着長久的文化教養和熏陶——落筆時,那筆觸,那意境,就是差得遠了。”
“但要說到領軍打仗,我阿瑪可就遠遠不及王爺,否則也不會在七年前的察哈爾一役里中了敵人的圈套。不但一敗塗地,還中箭落馬,傷重身亡。”
帆齡推開几上繁雜的書卷,持起袖來,研磨墨硯,將硯台里的丹朱調得濃稠均勻,好讓額豪下筆的時候能夠更加流暢柔順。
“你阿瑪雖是漢人藩王,卻有極大的理想抱負,一心只想着要如何為漢人爭權益、謀福利。只可惜他也是清廷用來安撫漢人的一着棋子,不能有多大作為。”
額豪拈毫在畫陵上勾勒枝幹,再補上樹影婆娑,一幅意境悠遠空靈的人物山水畫便呼之欲出,栩栩若現。
“我和你阿瑪是在戰場上認識的,雖然年齡差異極大,相識時間也不久,卻有着過命的交情,他臨終前,將當時年僅十歲的你託孤,交給了我照顧。”
帆齡專註地凝望着他作畫的姿態,月光透入軒窗,新雪落在窗欞上,薄薄有一絲寒意。
“我額娘去世得早,阿瑪雖然貴為親王,朝廷也敕封我為郡主,但定廣王府向來就是有虛名而無權勢,阿瑪一死,樹倒猢猻散,只不過是個沒落王府罷了,若不是阿瑪臨終前託孤,將我交給了您,此時的我早已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
“七年了,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額豪在畫綾上輕緩地落下了最後一筆,抬起頭來,溫柔地注視着帆齡。
“我總算不負好友臨終時的託付,平安順利地將你撫養長大了。”
晶瑩的淚霧,在帆齡墨黑如玉的大眸里閃啊閃的,彷彿隨時都會滑落成水。
“你也知道我長大了哩?”她低柔纏綿的聲音,織綿成一顆早已暗許多年的女兒心,烙疊着他的心。
“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託孤,需要被照顧,什麼事也不懂的小女孩了。”
額豪的心,突然急遽地跳了起來,只因他看見了她那脈脈凝望,含羞半垂的雙眸里,有着纏綿如愫、醉人如酒般的款款情意。
雪花飄墜,落地無聲。帆齡沐着月光,全身散發著馥馥鬱郁的香氣,那柔細的香味兒瀰漫在書齋里,沁入了他的心,彷彿把他整個人包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