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滴、二滴……血。
熱熱、黏黏,再往下流,流到他嘴角,甚至覺……鹹鹹的。
“進去,不論聽見什麼聲音,發生什麼事,都不準出聲,也不許出來,知道嗎?”是父親把他往地窖塞時所下的命令。
同樣的話,他也跟大自己三歲的姐姐說了,可是當暴徒闖進,猛打父親時,他卻聽到一聲——
“爹——”
“牆裏有密室,把他拖出來!”有人喝道。
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不太清楚,四歲,他畢竟只是四歲,能明白多少事,尤其是眼前彷彿煉獄般的事?
“不要啊!”是爹,是爹爹的叫聲。
“原來也有你怕的事情啊?”一個冰冷的聲音下令:“把人給我拖——你不要命了?”
應該是父親想要救姐姐吧!卻因而提早送命。
“爹!”依然是姐姐的叫聲,但這回更清晰,是因為她已被拖出密室的關係嗎?
“誰讓你出手的?到底是誰讓你出手的?”
“頭兒,”這是個怯懦不已的新聲音。“他一對判官筆已經快砸到你……你的頭了,我……我……啊!”
他死了。
自己的年紀雖小,卻像突然長大似的,跳過中間一大段過程。直接面對了生死課題。
“這下你的頭沒了,看你還有沒有閑工夫來關心我的頭。”
“放……了她……”是爹的聲音,但為何沙啞成那樣?幾乎都快認不出來了。
“你先說出東西在哪裏?”
“你明知道我不能說。”
“是嗎?”
“你……你想做什麼?”
“你不知道我凱覦大嫂了嗎?而這孩子年紀雖小,臉蛋長得卻是跟嫂子一模一樣,你說我會想要幹什麼?”
“畜生!”
“你私吞珍寶,又能好到哪裏去?”
“人你到底放不放?”
“這就要問你東西究竟給不給了。”
“休想得逞。”
“是嗎?即使我就在你面前對這小美人——”
“住手!”
接着就聽到刀劍響聲、人聲,骨頭破裂聲,尖叫聲,悶喝聲,彷彿過了好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閭,然後——呼!
與他驚恐的眼神對望的,是什麼?
是一對眼珠子,至死猶瞪得老大,不甘閉上的眼睛子也是他……父親的眼珠子。
曾充滿威嚴,盛載慈愛,曾寫盡歡笑,展露精光,而今……全然不見,連一絲生氣都沒有了。
不只如此,還有被他扣在臂中的姐姐,滿臉鮮血。難道她也……
“小——”突然間她瞪大眼睛,從喉中擠出聲音來叫道。
他差點就想推撐鐵蓋了,但雙手卻又隨着姐姐的尖叫聲僵在半空中,她……為什麼閉上了眼睛?為什麼突然閉上了眼睛?
“哼!真不經殺。”
是那個人的,而且……好像還逼近了些?不成,他絕對不能被發現,絕對不能被殺,他必須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希望,才能再見到娘,活下來,才能……報仇。
是的,報仇。
誰說四歲的孩子不能報仇。
他往裏縮,拚命的往裏縮,但是剛剛滴在臉上的血,卻已經無瑕而去。
熱熱,黏黏,在往下流,流到他的嘴角,甚至覺得……鹹鹹的。
是姐姐的,或父親的血?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將永遠記住這血的熱度,味道和痛楚。
味道。
味道!
親人有味道,仇人何嘗沒有?
“給我搜!”
“是。”
他們到底有幾個人?
不知道。
帶頭的人是誰?
不知道。
所為何來。
不知道。
這麼多的不知道,要他到時如何報這血海深仇?
想到這裏,地面上的人可沒有忘,所以有人聽見,或應該說察覺到這小小的呻吟。
“誰?”
“頭兒。”
“我問你們誰在這兒叫苦?”
“沒有,頭兒,我沒有。”
“你沒有,那你們呢?”
“不會是連殺三個人,讓你紅了眼也昏了頭吧?我們兄弟就什麼都沒聽見。”
“可憐陰山。”聽得出來他是在諷刺對方。
“你說什麼?”被諷刺的人聽懂了。
“唉,二弟,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逞口舌之快?”
“但是大哥,他諷刺我們——”
“還是大妖識大體。”
“也得明白事理管用。
“放心,答應給你們銀兩,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既然東西找不着?”
聽話的是靜默了半晌,再縱聲大笑,“怕我賴帳?我豈是這樣的人?”
“對拜的兄弟都下得了手的人,我實在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你!”被反諷的人顯然為之氣結。
“唉,別生氣,我大哥這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你又何必動氣?”
“妖孽!”最後他只低聲嘟囔了一句。
“我們確實是大妖與小妖,不過……”
“不過什麼?”
“再怎麼妖,再有多少孽,似乎都比不上你這位大魔頭。”
“住口。”
“我以為這算是讚譽。”
“我不想留下痕迹,你忘了?”
“沒忘,只是可憐了你這兩個羅嗦。”他陰惻惻的話聲才落。另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立刻響起。
“頭兒,難道你要……要……”
“廢話少說,先放一把火燒了這裏!”
“東西……”
“燒過後再找,或許更容易一些。”
“剛剛的聲音?”
“就算我沒有聽錯,一把火放下去,也應該死了。”
母親教過他數數兒,所以算得出來上頭有幾人:一個頭兒,兩個手下外帶兩個幫手,一共有五個人,不過剛剛已經死了一個。因此現在只剩下四個人。
四個。
他絕對不會忘記這個數目字:四個。
“頭——”上頭突然傳來一聲哀嚎慘叫。
“真毒呀,這事不能留下痕迹。”
“我說過了,這事不能留下痕迹。”
“那我們兄弟呢?”
“你們不會涉足中原,我何須擔心,況且……”
“什麼?”
“你若有二心,我亦有良策對付。”
“果然毒辣。”
“好說,這火……你點或我來。”
“有始有終,還是由你來吧!”
“寒瀟,”他的聲音冷咧,狠絕,不帶一絲情感,亦無半分悔意。“就用這一把火,送你上路。”
火苗迅速蔓延,燒紅了半邊天,也炙熱了他的臉,可是他卻謹守父親的吩咐,說什麼也不肯吭上那麼一聲,甚至城邊再縮進去一些,既然裏頭已沒有多少空間。
好熱。是他第一個感覺,接下來便覺得空氣稀薄,無力喘息。頭昏,眼花,喉頭緊縮,胸膛疼痛……不行,再這樣下去,連他都會死在這裏。
出聲吧!只要出聲,他們就會拉他上去,但是上去之後,自己又能苟活多久呢?說不定還無法得到一個痛快,那……
他索性將眼睛閉上,雙手握緊,告訴自己,我是爹爹的孩子,是文判官寒瀟的兒子,絕對不能丟爹爹的臉。
對,就算得死,也不能求饒,不能!
“哈,哈,哈!這火真美,所謂炎火輝映,正符合我的期盼,實在是太美了。”
“這火太大,怕待會兒會燒着咱們,不妨先退開數里,稍晚再來?”
“也對,兩位,請。”
在他們飛掠而去之前,在自己被熱暈昏死過去之後,隱隱見到一支靴底,烙印着一柄斧頭?
身子燥熱,眼前一黑,他甚至不曉得自己已在前趴倒下去,或者應該說,在這孩子趴到地窖的地面之前,人便已失去了知覺。
腦中彷彿只閃過一個意念,我是否就快與爹爹,姐姐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