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同噩夢一般,日子變得渾渾噩噩,極不真實。
因為無法接受現實,傅元棠轉而封閉自己,將所有的感覺與情緒全封住。
雖然表面上能吃、能睡、能動,看似正常,但就像個偶人一樣,清俊的小臉上滿足木然與冷漠。
即使是在葬禮舉行的那一天,也不見他落下一滴淚,只因為他失去了感覺,他拒絕接受一切。
他覺得自己在作噩夢,這一定是個噩夢……
「小哥哥吃飯,你要吃飯飯。」
「果汁,小哥哥喝果汁。」
隱隱約約,軟軟甜甜的嗓音一直伴着他,呱啦呱啦的叮囑諸多不必要的廢話。
而確實,張勤雅很認真的照顧着她的小哥哥,因為這是她爺爺跟傅爺爺交代給她的任務。
爺爺跟傅爺爺都說,小哥哥傷心,因為他的爸爸、媽媽死翹翹……就跟她的爸爸一樣,去天上當小天使了……小哥哥不想他們當天使,他傷心,很傷心,所以忘了怎麼笑笑。
好可憐,小哥哥都不會笑笑了,照顧,她要照顧小哥哥……
因為莫名的責任感,張勤雅很認真的在「照顧」着失去所有情緒的他。
只要不是她上學的時間,待在家裏的時候,她就像個小鴨子一樣的跟前跟後,以他為中心,繞着他團團轉。
即使是到了晚上睡覺時間,她也會偷偷、偷偷的跑到他的房中,執行她的保護……
「小哥哥,不怕、不怕,丫丫來保護你了喔!」細細軟軟的童音輕喃着,就着房裏的睡前小燈,柔軟的小身子爬上了床,沐浴乳的甜甜香氣隨着她的動作而入侵向他的嗅覺。
他看着她,清秀俊逸的小臉上維持着一號表情,木然的看着她。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毫不遲疑的鑽進他的被窩,緊緊、緊緊的抱着他。
他縮了縮,因為她的熱情擁抱。
「爺爺說你生病了,所以都不理人。」她蹭着他,並不在乎他對她的視而不見,稚氣的嗓音嘀嘀咕咕的嘟囔着,「丫丫照顧,照顧小哥哥,可是……」
頓了頓,很是遲疑,圓圓的眼睛滿是納悶的看着他,直問:「小哥哥生病很久很久了耶!還要生病多久啊?」
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也沒想過會有人應聲,靜靜的抱着他,像無尾熊攀着尤加利樹一樣的攀附着,任由思緒胡亂紛飛……
「小哥哥。」她喚,自言自語道:「你是不是很想你的把拔跟馬麻?」
他閉上眼睛,一如這些日子以來,任由着她夜襲摸上他的床,再放任着她一個人嘟嘟囔囔,他自己則是睡他的。
但事與願違!
她突然爬上他的身子,把他整個人當墊被一樣的趴在他身上,用她的重量換來他的注意力。
「小哥哥,我也很想我的把拔跟馬麻耶!」她說,渾然不覺她的重量壓迫到他,讓他感到不適。
他皺眉,但沒開口,也沒推開她。
「其實我不記得把拔了……」小小的眉頭緊皺着,有一點點的困擾。
「可是我很想馬麻。」她補充,而且強調,白凈凈的臉上流露着憂傷,「很想、很想,我想馬麻,可是……馬麻她不要我了,對不對?」
烏溜溜的大眼睛裏泛着淚水,那小模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小哥哥,為什麼馬麻她不要我了呢?」乖順的接受命運,但是她小小的心靈並不能理解,細細的聲音訴說著她沒問出口的疑問,「丫丫很乖,爺爺說丫丫乖,傅爺爺也誇我聽話,為什麼馬麻她不要我了呢?」
豆大的眼淚掉了下來,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這當中的道理。
輕輕、輕輕的,他伸手抱住了她。
因為她的眼淚,因為她軟軟甜甜的聲音,也因為她所經歷的事……他的心裏泛着一陣的酸楚,那是他極力抗拒跟拒絕接受的感覺。
「我想馬麻,好想、好想……」她細聲訴說著挫折,小臉兒滿是委屈,「小哥哥,你傷心,是因為你也很想很想你的把拔跟馬麻,對不對?」
他抗拒,不想面對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他不想接受失去雙親的事實……
「馬麻都不來看我,如果很久、很久都不來,跟爸爸一樣,我忘記她了怎麼辦?」她其實很害怕,一個人覺得很不安,新環境中只有他較貼近自己的年齡,因而特別黏着他不放。
如今,他也失去了雙親,同病相憐的心情更讓她直把他畫成是一國的,讓她嘴裏說的要照顧、保護他,但小小的心靈卻是變相的依賴着他,只因為他們是一國的。
「小哥哥,我不想要忘記馬麻,可是……」她哭得抽抽噎噎,可憐兮兮的小樣子怎麼看都只有傷心,「要是過好久、好久,我忘記她了,怎麼辦?」
他的腦門一陣的暈眩,因為她的話語。
遺忘是嗎?
不要!他不要!
他並不想遺失雙親的記憶,他不想要忘記他們……
抗拒不了的強大悲傷伴隨着往日美好的回憶直衝擊向他,氣勢萬鈞兼之波濤洶湧,環在她小小身子上的雙臂不自覺的加重了力道,喉嚨深處梗着硬塊,乾枯多時的淚水一涌而上,無法抑制的渲泄滑落。
看着他哭,她更是隱忍不住,哇一聲的放聲大哭。
兩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汲取彼此的體溫,抱頭痛哭。
昏昏、沉沉……
醒不來,渾身酸痛,怎麼也醒不來……
「啊!」整個的驚醒並且慘叫,只因為面頰突然傳來的疼痛。
當然是大吃一驚,但這突來的奇襲,還遠遠比不上站在面前的那個人還讓她驚訝。
「傅……傅小元?」她愣愣的,懷疑是哪裏出了錯,要不,應該遠在美國攻讀博上學位的人,怎麼可能出現在她面前?
因為她不敬的叫喚,成功的為她的臉皮換來另一記的奇襲。
「我說過,不要那樣叫我!」傅元棠毫不留情的掐着她的臉。
「啊!啊!輕點,你輕點,很痛耶!」她求饒,痛得哇哇大叫。
傅元棠不理會她,將她白嫩嫩的面頰當肉包子一樣,狠拽着揉虐過一陣,直到甘心了才肯放手。
「你怎這樣啦?」她抗議,捂着又痛又紅的面頰申訴,「你不是在美國讀你的博士嗎?怎麼悶聲不吭的跑回來,嚇人也就算了,還這樣欺負人,很痛耶你知不知道?」
「悶聲不吭?我悶聲不吭?」她一開口,就惹得他生氣,魔鬼般英俊的面容泛着黑氣,慎重警告,「張、勤,雅!有本事妳再說一遍!」
「……」識時務者為俊傑,張勤雅自動噤聲。
以面對山大王的心情,她看着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腦袋瓜子也總算開始運行。
「啊!」大叫一聲,只因為她想起來了,「接機,我應該要去接機的,你今天要回來,晚上八點抵達的飛機,對吧?」
「是啊!八點……請問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傅元棠陰惻惻的看她,又開始覺得手癢了起來。
看他表情,她反應迅速的先捂住臉,護住她受虐過後的面頰后,才有心力去找時間……
「啊!」又是一聲大叫,瞪着牆上掛鐘的表情是全然的不可置信,「十點了?怎麼會這樣?我只是瞇一下下,怎麼就十點了?」
「瞇一下?妳小姐簡直就是睡死了,這叫什麼瞇一下?」他嗤她,一點情面也不留。
「哪有睡死,我也只是作了一點夢……」偏頭想了想。
隱約中好像是回到兒時的夢境,但真切的內容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總之,我本來只是想瞇一下下的,真的。」想不起來,她索性放棄,而且忍不住想解釋,「下午我打球……」
「打球?妳?」他嗤了一聲,像聽到什麼創世奇聞。
「你別這樣看不起人嘛!我聽說打籃球可以長高,我最近很認真在練習耶!」她讓他轉開了注意力。
他挑了挑食指,她心領神會的從被窩中爬了起來,立即到他跟前排排站。
過去,她以伴讀的身分,從他大學開始就跟着他一起待在美國求學,是到一年多前,博清輝高血壓的毛病突然發作,着實嚇壞兩個人,直奔回台探望的兩人經由商量,決定讓她留下來好好照顧老人家。
如今一年三個月過去,兩個人面對面的排排站……
二十六歲的傅元棠看着二十二歲的她,看她在不踮起腳尖的情況下,很努力的想再拉長身子,但她努力呈現的高度跟一年三個月前完全沒兩樣,她的腦門依舊堪堪只能頂到他下巴處,正好讓他頂着,撐住他的頭。
他什麼也沒說,刺耳的冷哼已經說明一切。
「哎呀!」她抬頭,同時之間,他很有經驗的跟着微抬下巴,正好閃過她的腦門攻擊。
她正對着他,抗議道:「我最近才開始打的,效果沒那麼快出來啦!」
「妳那種笑死人的運動神經,要能起作用才真是有鬼。」他對她毒舌慣了,難聽話想都不用想就能直接冒出來。
「厚!你怎這樣啦!」她嘟囔,忍不住抱怨,「我很認真耶!就是很認真,才會那麼累啊!我下午回來的時候才五點半,我心想睡到七點再去接你剛剛好,所以才瞇了一下下,哪知道一下子就十點了?」
見他臉色比剛剛好看許多,她賣乖,趕緊說道:「那……那反正你也是回來啦!恭喜你畢業,就不要跟我計較接機這種小事了啦!」
聞言,他伸手,一邊一個揪住了她的耳朵。
「小姐……」在她慘叫連連的時候,他提醒她,「我兩個月前就拿到證書了。」
「啊啊,放手,你放手啦!」她再次的求饒,「我想起來了,你多待兩個月是為了簽訂那件合作案,就什麼技術轉移的,對吧?對吧?」
鬆手,傅元棠只能嘆氣,「妳的腦袋這麼不靈光,手腳又笨,讓妳照顧爺爺,真是辛苦他了。」
「喂喂,你怎這麼說啊?爺爺的血壓我有很認真在幫他控制耶!最近一直都很穩定。」她一定要嚴正抗議。
他們所討論的爺爺,是他的爺爺,也是升輝集團的當家大老傅清輝。
自從三年前,她的爺爺去世后,情緒一度Down到谷底的她被山大王的他硬逼着改口,要她省掉「傅爺爺」當中的那個傅字,直接跟着他一起叫爺爺就好……她知道那是他的好意,希望她能保有家人的感覺,也希望她能安心的留下。
雖然從小到大,他對她,嘴巴一向沒好過,老是惡聲惡氣的說話,但是她知道,他跟她是一國的,一直以來就是。
他就是所謂的刀子嘴、豆腐心,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沒說破,細細的收拾起他的好意,跟着改口,也聽話的繼續留在傅家。
因為他,也因為疼愛她的傅清輝,她是真心的把傅家當作是她的家,更何況,她不太靈光的記憶能力往前回溯,從她有記憶開始,就是住在傅家,她要不把這兒當家,實在也不知道何處是她的家了。
軟軟、軟軟的抱住了他,因為突然上涌的情緒。
「歡迎回來。」她說著,真心的感到高興。
「嗯哼。」他少爺哼了一聲,表示勉強接受她的歡迎。
「啊!你一定是餓了,對吧?」猛地拉開兩人的距離,就在他正打算回抱住她的時候。
他看她,表情又開始難看。
「喏,我就知道,你啊肚子餓的時候脾氣特別壞。」她誤會了他的壞臉色,興匆匆的要為他洗手做羹湯。
「不吃了。」少爺心情壞,唱反調。
「別這樣,你那麼挑嘴,一趟飛回來那麼久,一定餓壞了。」她拖着他往廚房而去。
「我去睡覺了。」他一點也不配合。
「別這樣,吃完再睡吧!」她想了想,只當他怕麻煩到她,笑道:「反正我要幫爺爺準備消夜……我有跟你說了嗎?他今天有應酬,雖然我叮嚀了特助不能讓他喝太多,但是爺爺一定會喝個兩杯,你是知道的,他只要有喝酒,回來時都習慣要喝一碗小米粥才要入睡,我現在幫他熬粥,正好可以順便弄你的,一點也不麻煩。」
好一個不麻煩!
好一個順便!
他少爺俊顏煞黑,真要讓她給氣死。
「我睡覺!」
見他丟下一句,真的轉身就走,留下她一頭霧水。
怎麼了?
是怎樣了?
人人都說女大十八變,那麼男大呢?
怎麼都沒人說說男人的善變呢?
不是她的錯覺啊,最近傅小元很陰陽怪氣,從他回國后就神經兮兮,常常在生氣,而且都是對她在生氣,他到底是在不高興什麼啊?
捉摸不定一個二十六歲男人的心思,張勤雅覺得苦惱,很苦惱。
不同於他,好不容易盼到愛孫歸國,正式接手他的工作,近幾日將業務一一轉移,開始準備過悠閑養老生活的傅清輝心情極好……
「丫丫,妳蹲在那裏做什麼?」才想到庭院晃晃,卻看見小丫頭蹲在那裏發獃,讓他有些好奇。
「噢。」回過神來,乖乖回答,「爺爺昨天不是說想吃茄汁義大利面嗎?我出來摘點香草,等下好調味跟配色。」
「是嗎?」傅清輝自認眼力還行,沒錯認她臉上的苦惱,「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情啊?」
「唔……」她想着,該不該跟爺爺商量。
「沒關係,有什麼煩心的事,說出來,爺爺幫妳想想辦法。」小丫頭也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傅清輝對她的疼愛從來沒少過。
「爺爺……」她開口,但停頓了好一下,最後下定決心才問:「你有沒有覺得,小哥哥他最近對我很壞?」
「哦?」傅清輝流露出興味。
兩個小傢伙從小就黏膩在一起,他一路看在眼裏,看着愛孫獨寵她的行徑,有時都要讓他這老傢伙吃味了,倒沒想到她這娃兒會冒出這麼一句疑問。
「怎麼這麼說呢?」心痒痒,趕緊問個清楚。
「就最近啊!他都不太理我。」她抱怨,情緒有些的低落。
「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傅清輝合理的解釋,「畢竟他剛接手公司……不是爺爺要自誇,我可是打下了一片的江山哪!」
見老人家一臉得意,可愛的模樣讓張勤雅直想笑,「我知道啊!爺爺很了不起,白手起家到創立升輝這麼大的集團,人人都說爺爺是一代悍將呢!」
「元棠那孩子雖然能幹,之前在國外讀書時,利用網路的功能,就開始學着參與公司的決策,表現得有聲有色,但是啊,要真正接下升輝這個擔子,那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搞定的事。」傅清輝雖然以愛孫為榮,但現實面還是得客觀分析。
「嗯,我看小哥哥很忙的樣子,從他回來的隔天就去公司報到開始,其實很難看見他的人了……」小臉兒皺了起來。
看着老人家,她一臉的不解,「他那麼那麼忙,我偶爾才能看見他,結果他都不太搭理我,好像在生我氣的樣子。」
「哦?」傅清輝覺得有趣了,「元棠對妳愛理不理?」
「是啊!而且都擺出這種……」她擠出一個死人臉,原形重現后才接着道:「這種表情,我最近有做錯什麼事嗎?」
她真的感到苦惱,而且很認真的想過了,「小哥哥不是小氣的人啊!雖然他回來那天我睡過頭、忘了接機,可是我已經跟他道歉了,而且我為了表示誠意,準備爺爺的小米粥時,還很順便的說要幫他做消夜……」
「等等、等等。」傅清輝喊停,確認道:「順便?」
「是啊!因為剛好要去廚房準備爺爺的小米粥嘛!」她覺得理所當然,「爺爺是知道的,小哥哥一向挑嘴,飛機上的食物他從來都不吃的,從美國飛一趟回來,他一定是餓了,所以我順便幫他弄份消夜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傅清輝明白孫子是在鬧什麼彆扭了。
「我想,可能是小哥哥太忙了,所以心情不好吧!」她沒有頭緒,這是唯一能想到的合理推論。
「呃……」傅清輝投否定票,「我想,應該不是那個問題。」
「是嗎?」見他似乎有眉目,她求教,「那是什麼問題?」
傅清輝是知道自己孫子的,照那好強的個性,決計不肯讓他這老頭子插手,所以……
「應該是剛交接新工作,太忙了。」
她愣愣的看着老人家,心想:這跟她剛剛的說法有什麼不一樣?
「妳不知道。」看出她的疑惑,傅清輝趕緊說道:「工作一多,忙起來的時候,吃飯的時間很不正常,元棠那孩子又挑嘴,一定是沒吃好,心情壞。」
她一臉恍然大悟。
「我看妳弄點東西,專程送去給他,他吃飽了就心情好,工作起來也會覺得特別有精神……當然,妳要讓他知道,是專程幫他做又專程幫他送去,他會更感動。」傅清輝出主意。
她一臉崇拜的看着老人家。
「爺爺,你真是一個天才!」她誠心贊道。
「好說、好說。」不好意思說她遲鈍,傅清輝當仁不讓的接下這個讚美。
「那我去煮麵,小哥哥也很喜歡吃義大利面的。」她笑咪咪的,很高興自己能做點什麼。
「記得……」傅清輝忍不住叮囑,「送去時要說是『專程』,妳專程為他做的,知道嗎?」
「嗯,知道。」
「還有,妳別說是爺爺教妳說的。」再補充一句,「也別讓他知道是我出的主意,知道嗎?」
她乖順的點頭,但心裏卻是有點的不明白……
為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