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巧兒真被嚇得不敢再提離婚或出走的事。她可以不怕死,但若因她累及親友,情何以堪、心何以安?
人雖是留下了,但心早已化作一片冰冷,她終日關在書房裏,將萬般悲痛寄託於詩詞書畫中,偶爾聽丁雄說起外頭戰事混亂,日軍殘虐諸事,許多人家都開始往大後方撤退,愈發擔憂起年邁的雙親,每一思及就不住垂淚。
而楚霸天亦不知有何打算,鎮日忙得不見人影,某天卻晃到了蘭亭巷──
“外頭不安寧,今天起大伙兒就搬到霖園住去!”
楚霸天沒頭沒腦地摞下話,嗓門之大,震得林裁縫家串門的簡唐山和羅慕蘭耳朵嗡嗡作響。
“兩位老師,從明天起就在霖園擔任教席,霖園裏上至管家,下至仆佣,都得撥空讀書,就連保鏢也不例外。”
楚霸天說完,也不管人家反應如何,轉身就走,留下丁雄與一干手下幫忙打包行李,林載縫夫婦和兩位教席嘴張成了O字型,愣成四根柱子。
這突來的決定,讓林家二老喜出望外,也解決了簡唐山和羅慕蘭困窘的經濟問題。
林巧兒雖不免猜測楚霸天的用意──囚禁他們在此以便威脅她嗎?但父母及恩師在此銅牆鐵壁的保護下,錦衣玉食,受盡禮遇,也沒什麼不好,總比困在外頭兵荒馬亂強多了,不是嗎?於是她也樂觀其成,沒說什麼。
但霖園此時上上下下卻在一片文風和煦中哀凄慘叫。
尤其那些保鏢和僕役,向來是見了書本就頭痛的,叫他們出拳頭揍人容易,叫他們干粗活做苦工也非難事,但要教他們之乎者也,卻幾乎像是要命一樣,捧起書本就猛打瞌睡,一首詩背了十來天還背不完全。
偏偏羅慕蘭和簡山教學向以認真出名,真箇是有教無類,還因材施教,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教,加上二人還有以學生成績互相較勁的心理,半步也不肯放鬆,真是整得大夥人仰馬翻,個個叫苦連天。
每隔兩三天,楚霸天得空,就會假裝綍,藉機到書房附近溜溜。
這日,林巧兒正倚在窗下,翻閱《元曲》,吟到盧摯的”蟾宮曲”:
“……風雨相催,兔死鳥飛,仔細沉吟──”語未歇,突聞有人在窗外接吟末句,聲音亮如洪鐘。
“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她抬頭,果然是楚霸天,他又將那滿面絡腮鬍給剃個精光,更顯得方臉大耳,英挺剛正。但巧兒卻瞧也不多瞧一眼,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往更裏邊走,卻不免疑惑他何時竟也能對答詩句了?但又想那末句粗淺或是碰巧蒙上的吧?
楚霸天嘿笑着,倒也不攔阻,獨自在窗外坐了會兒,就走開了。
再隔幾天,楚霸天正為一椿軍火生意躊躇不定,在花園裏搔着腦袋,踱來踱去的。
林巧兒不知他就在房外,正讀着《醒世恆言》第六卷“小水灣天狐詒書”,對裏頭的警世打油詩句讚不絕口,不禁念了出來。
“得閉口時須閉口,得放手時須放手,若能放手和閉口,百歲安寧有八九。”
“說得對!”楚霸天猛然擊掌,衝著窗內的她說了聲“謝謝!”就跑得不見人影,嚇了林巧兒一大跳。
未料她無心的詞句,竟解決了楚霸天的難題,當下決定放棄那椿軍火生意,從而也躲過一場危機。
之後幾日,楚霸天都未曾現身,林巧兒偶爾會偷偷張望窗外,時聞風吹草動,也會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卻發現只是僕役經過罷了,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失望。
她竟還會懸念着他嗎?林巧兒紅了眼眶,恨自己的不爭氣,竟挂念一個威脅要殺自己所有親朋的惡漢,操心他日日在外胡闖瞎撞,會否惹上危險?
但每回楚霸天真又出現時,林巧兒卻是一派冷漠,任他拉東扯西,不曾給予好臉色,亦不曾回過半句話。
這日,白雪霏霏,她多愁善感地抹着淚。
適巧,楚霸天經過,拋下幾句,“白雪映玉階,憑欄望空微,佳人獨垂淚,不知心恨誰?”
林巧兒好生訝異地抬起淚眼,羞紅滿面,反問道:“你說呢?”
楚霸天卻衝著她歪嘴一笑,他好樂,這是她吵着要離去以來,首度願意正面和他說話耶!
那副乾淨的熊笑模樣,讓林巧兒心裏一陣溫暖,卻故意嘟起小嘴掩飾上揚的笑意,轉身就走了開去。
楚霸天趴在窗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發了一會兒呆。
“報告主子,好爽哦,今天每個兄弟的功課都過關,詩詞也都背出來了,兄弟們呃……是想說,推我這個督導來請示看看,能不能放一天大假……”
丁雄不知突然從哪裏冒出來,向他致敬后就哇啦哇啦地報告一堆,頗有邀功的意味。
楚霸天回過神,瞄了瞄丁雄,突然清了清喉嚨說:“就放一天假,但是你,傳話下去,以後霖園裏不準再聽見一句粗話!連‘好爽’這樣的話也少說!”
“啊?”
丁雄張大了嘴,還想再說什麼,楚霸天卻已大步邁開。
學詩學文他都不怕,他原就識字能讀,也挺愛看閑書,但要不講粗話,這這這可就大大苦惱了,絕對會粉痛苦粉痛苦,尤其脾氣一來、心裏火大的時候,用家鄉粗話開罵,如黃河潰堤,滔滔不絕,整個人馬上心涼脾透開,就別提有多過癮了!
不能罵粗話,豈非像拿條繩子勒住他的脖子?那多悲慘啊!
但主子的命令,喊水會結冰,不照辦也不行。
丁雄哭喪着臉,把話傳下去。果然府邸上上下下,哀鴻遍野,弟兄們先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繼而神容枯槁,面如死灰,只差沒有抱頭痛哭了。
丁雄憋憋憋忍忍忍了數天,滿腹“干”字訣的三字經、五字經,乃至七字經九字經都快哽到喉嚨了,最後實在憋不住,在大伙兒的推派下,決定暫充烈士,尋了個機會,直接在書房外的花園裏找主子娘求情去。
“說粗話真有那般過癮嗎?”
丁雄那苦苦哀求的模樣,讓正在剪玫瑰花的林巧兒好生疑惑──楚霸天也是開口閉口滿嘴粗言,不是嗎?想起他,林巧兒又嘆了口氣。不過他最近很奇怪,老說些文謅謅的話,聽是順耳,但實在挺不習慣的。
“真的很爽──呃,很過癮,不信你說說看!我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丁雄猛點頭,加強語氣,努力慫恿着,若主子娘都說粗話,沒道理下人不能說嘛,是不是?
“嗯……那試試看──但說什麼好呢?”
最近她的盡情舒坦多了,不再那麼窒悶得痛苦,也有玩笑的興緻了。
“就說……就說……哪來的爛貨?杜爛!敢到老娘地盤上撒野,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我操!”丁雄唱作俱佳地手叉腰作茶壺狀。
林巧兒一時頑性被激起來,努力學舌,一句“哪裏來的爛貨,杜爛!”咬在嘴裏半天,就爛不出來,伏在假山旁的岩石上笑得幾乎岔氣。
平日,對於這些血性漢子們的粗話,只要不是太超過太低俗,她其實都還能忍受,甚至因漸漸習慣,對他們的心直口快,見怪不怪,聽了也不覺逆耳,瞧丁雄打恭作揖地,求得幾乎聲淚俱下,也只好將事攬上身來。
最近楚霸天幾乎是每天都“碰巧”會到書房外的花園“散步”,林巧兒遇見了,有時理理他,有時還是不理他。
林巧兒原打算今夜若楚霸天飯後又“例行散步”到書房外時,就請他進屋喝杯菊花茶吧,她甚至連糖炒栗子都備妥了,放在火籠里保溫。
但等到半夜,楚霸天卻沒出現。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往後數天,楚霸天仍是夜不歸營,就連丁雄等心腹大將也都不見蹤影,霖園裏充滿詭異的緊張氣氛。
☆☆☆
“完了,完了,糟糕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下人們都跑光,整個府邸像座空城!只剩幾個保鏢現在在前廳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就要殺進來……”
那個午後,羅慕蘭突然奔進書房驚慌失措地嚷嚷着,簡唐山也隨後衝進來,要林巧兒趕緊收拾細軟逃命。
“不行,我不能走,霸天他──還有我爹和我娘──”
“你父母已經在車上等了,快點,留得命在,有緣他日自能重逢啊!”
簡唐山不由分說地拉起林巧兒就往外跑,情急下,林巧兒只來得及將珍愛的那套木魚帶在身上。
羅慕蘭卻又沖了回去,眼明手快地款了一大包珠寶金錠銀圓,才跟上來,嘴裏嚷着。“巧兒,這我先幫你收着,或許以後用得着啊!”林巧兒也不以為意。
到了隱密的偏門,發現原來是葉夢殊和蔣孟庭駕了馬車來接救他們。
六個人擠在同一部馬車裏,就別提有多擠了,也多虧白鈴當夠壯才拉得動。
“南京城已經開戰了,暫時待不得……眾說紛紜,有說楚霸天是被日軍逮捕的,有說是國民黨栽贓告他反間入罪的,有說是他投入了八路共軍……”蔣孟庭盡量簡要地將自己所聽到的傳聞說給大家知道,卻也不知實情為何,無法安慰着急的林巧兒。
“巧兒姊姊,你別傷心,楚大哥雖然很兇,卻絕對不會當賣國賊的。”
“我百分之百相信他!”
林巧兒水靈靈的雙眼迎上葉夢殊,言語平靜中透出一股堅定。
向來多愁善感愛哭的林巧兒這次卻沒有哭。
到處炮火隆隆,馬車跑了一整天,為避開危險與埋伏,多走山間小路,車行顛險,大家都怕巧兒撐不住,她卻連半句苦也沒喊。
反倒是簡唐山和羅慕蘭兩個人坐在車裏無聊,不時就要鬥嘴,還為那套木魚吵得不可開交。
“我說那肯定是六朝遣物,你瞧這上面的文字,應該是西夏文字沒錯!”
“我咧!”簡唐山在霖園待了一陣子,竟也學上了丁雄的口頭禪。“西夏是在宋遼之後,六朝卻指提吳、東晉、宋、陳、梁、齊,你到底讀過中國歷史沒有?你這為人‘失’表,為的可真失敗啊!”
“你有學問?你了不起?還不是一肚子陳腔爛調?前回詩詞擂台賽,你作那什麼狗屁不通的詩?簡直笑掉評審的大牙!”
羅慕蘭和簡唐山,一個擅詩詞,一個專文史,互揭瘡疤,指天罵地的,只差沒把古人從墳里挖出來作證或鞭屍。
在旁的人無不掩嘴偷笑,當看戲般解悶兒,一路奔波也不那麼沉悶了。
“也不掂掂斤兩,你哪一樣能和我比?哼,窮酸癩蛤蟆一隻連那楚霸天送尋人禮都送給我比較大的一份,怎麼樣?吃味啦?”羅慕蘭笑眯眯地優雅地擺着她的蓮花指,幾乎指到簡唐山的額上去說:“你這一臉酸溜溜相,就是我瞧着也不順眼!”
“我做什麼酸溜溜?想我簡唐山一生清廉,還會在意那一點點身外之物嗎?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我就是瞧不起你,怎麼樣?”
羅慕蘭抬起蔥指,扶了扶眼鏡,更笑得花枝亂顫地。
“你算什麼?說學問沒學問,談人品沒人品,也好跟我比嗎?老實告訴你,那楚霸天哪,眼光獨到,識人一流,還拜在我門下學詩詞呢!他是交代我不可以透露啦──啊,糟了!”羅慕蘭掩嘴,花枝亂顫的笑容僵在臉上,偷眼瞄了瞄林巧兒,林巧兒正盯着她瞧。
“沒啦沒啦,他是,哎唷,都是小夢啦,她不知怎地說動了楚霸天學詩詞,還慫恿他去什麼現代社學那個……新好男人的儀態、談吐──”羅慕蘭期期艾艾地,話未說完,發現葉夢殊瞪着她的大眼睛,連忙住嘴。
即使不再追問,林巧兒也已將實情摸透了九分九,原來如此,難怪他說話變得那般──文謅謅怪裏怪氣的,想到此,林巧兒不禁微笑,思及他現今不知平安否?心又陡地沉降,低下頭,微紅了眼眶。
☆☆☆
連日趕路,途中遇到逃難的遊民,才知南京、合肥均已失守。
“有人說楚霸天已經到了大後方,我們要不要也往那裏去呢?”
機靈外向的葉夢殊和蔣孟庭去採辦生活用品時,打探到了這樣的訊息,一回到暫時打尖的飯館,就興匆匆地提議着。
聞說有楚霸天的消息,累得瘦了一圈的林巧兒,登時精神一振,眼睛一亮,當下同意,恨不得馬上就出發。
但兩老年歲已高,實在無法承受長期奔波的生活。
“我們就在京山老家暫時避難度日,等時局太平了,或許再繞回南京吧!”
林家二老決意如此,眾人苦勸無效,大家也只得遵從,於是繞路護送二老到了京山鄉間祖地,那裏雖是個僻村,卻也風景優美,物產豐饒。
當羅慕蘭和簡唐山在村裡繞了一圈,發現此處村民多目不識丁,小孩也沒念書,不禁同聲嘆氣搖頭,很固執地認為這裏起碼該有一所私塾──直到建了學校為止。
“我想我就也留下來好了,也方便照顧二老!”
兩人異口同聲,羅慕蘭瞪了簡唐山一眼,簡唐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
“巧兒啊,為師的是想,你父母在此也需要有人就近照顧,再者戰亂也不知幾時才平靜,為了讓兩老生活安定,”羅慕蘭拿出當日帶出來的那一大包珠寶金錠,笑得有點諂媚地說:“咱們就用這些變賣些錢,買地購屋,可好?”
林巧兒當然贊同,她微笑說:“感謝二位師長,大恩永生不忘,既是如此,買地購屋之事,就由二位師長共同商議處理,留下生活費后,應是還有餘錢,不妨就辦所學校或私塾,由二位老師共同主持,好不好?”
聞言,羅慕蘭與簡唐山眉開眼笑地同意了。但不一會兒兩人又為新學校該如何經營以及教學理念爭論起來。
“若非我睿智,帶了那包財物出來,哪有錢辦學?課程安排當然該聽我的!”
“你不告而取,私心可議,還洋洋自誇,胸無經綸,腦無文史,你安排的課程,怕只是誤人子弟!”
及至臨別時,兩位教席還在那邊爭得臉紅脖子粗,只差沒動手動腳干志架來,情況有點好笑,也沖淡了離情的哀凄。
蔣孟庭、葉夢殊與林巧兒繼續往大後方前進。
但才到了半途,就被一群人趕上擋住了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去香港,放開我啦!”
那群人的目標是葉夢殊,幾個剽悍家丁牢牢抓住了東咬西踢的她。
葉家是地方富豪,當南京城陷入混戰時,已打點好家當要撤離避難,適才發現女兒蹺家了,連忙派人追尋而來,務必將她逮回去──往香港的船隻早已等候多日。
“蔣笑話,救我呀!救我呀!我要和你在一起啦!”
葉夢殊哭哭啼啼地掙扎着,但卻如何掙扎得了?那欲救她的蔣孟庭被幾個壯丁打倒在地上,一身是泥是血,連瘦弱的林巧兒舉起大木棍,也馬上被撂倒!
“蔣笑話!我說我愛你的話,從來都不是笑話,是真的,你一定要記得我,戰亂一過,就想辦法到香港來找我,否則,下輩子我還是會找到你的──”
被五花大綁架走的葉夢一路哭喊,聲音漸微漸遠。
☆☆☆
失蹤多時的楚霸天,從山西潛回南京。
他實為國民政府情報系統的“黑煞二號”,混跡黑白兩道、經營軍火、販毒,廣結政商只是隱人耳目,以利反間工作。未料國民政府卻窩裏反,奸人陷罪於他,導致曾吃大虧的日軍、八路共軍都將矛頭指向他,連國民政府亦將他當作賣國賊,欲除之而後快。
在四面楚歌中,他雖從死裏逃生,但奠基南京的所有農業也毀於一旦。
昔日弟兄若不是戰死,就是看苗頭不對,腳底抹油地溜了,只餘下幾個死忠派隨他殺出重圍!他混身是傷地坐在霖園的斷垣殘壁間,觸目所及,皆是被炮火轟炸得焦黑的慘況。
楚霸天要丁雄將埋藏在密室里的珠寶金錢悉數取出,與死忠的弟兄們平分后散夥走人。
“叫你們滾,怎麼還不滾?!”
楚霸天牛眼怒睜,暴吼如雷,但渾身亦是挂彩的他們卻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你們不走?啐!我走!”
楚霸天沒糖炒栗子渣好吐,就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灰頭土臉的丁雄與那幫弟兄亦隨即站起要跟上去。
“我操你們這些王八,休想我再養你們!誰要敢死皮賴臉跟上來,我就讓誰死得很難看!”
楚霸天頭也不回地吼,拔足就飛奔離去,揚起陣陣塵埃。
丁雄與那幫弟兄們紛紛落下淚來,一行行清淚在灰臉上爬出一道道濕痕,成了大花臉。
楚霸天一邊潛逃,一邊躲避南京城四處巡邏的日本鬼子。
月黑風高,混身衣衫襤褸破爛兼又血污斑斑的楚霸天,模樣比乞丐更似乞丐。他避入山間多日,一邊療傷,思考去處,心中唯牽挂着嬌弱的妻子。
“奶奶個熊!最衰就是沒糖炒栗子嚼!”楚霸天咬着不知名的樹種子代替,搔着絡腮鬍,自言自語地,“就不知老婆原諒我沒?嘖嘖,她若過得好,我就不尋她也罷!啐!”一口嚼爛的種子渣隨痰被吐在地上。
幾日打聽下來,知道林巧兒是跟蔣孟庭走了,聽說與流亡學生隨國民政府往大後方去,一路上應是有照應又安全的。葉夢殊也已隨家人逃亡香港。
“好歹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罷也罷!就當便宜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臭小子,哼!諒他也不敢虧待我老婆!”
楚霸天雙手盤胸,對自己輕笑幾聲,當下決定回老家山上種甘蔗去算了!
☆☆☆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船位一票難求。
蔣孟庭原打算先護送林巧兒往大後方找到楚霸天後,再回頭想辦法到香港,但由於林巧兒身體實在太虛弱,無法跟上逃難隊伍的腳步,商議的結果,不如兩人回頭先逃亡香港,安定下來后,再看能否與楚霸天取得聯繫。
畢竟葉夢殊的父親財大權重,若能得他幫忙,還比他們瞎闖瞎撞有利得多。
幸虧有葉夢殊留下的馬車與錢,二人得以免去日晒雨淋之苦,安全抵達上海。
在租界地,蔣孟庭的畫頗受那些洋人欣賞,全數賣出再加上洋人的幫忙,終於以黑市價買得兩張船票。
這是洋人的商船,會載客過境香港,再航向台灣。
望着故國山河漸離漸遠,眼前一片汪洋,此去異鄉,命運未卜,楚霸天更不知身在何處,於今安好否?躲在小陽傘下的林巧兒滿心酸楚卻強忍着,她要學會堅強,學會照顧自己,不再讓朋友擔憂,她已經麻煩蔣孟庭太多太多了。
但遠遠地,有個熟悉的身影朝她直直走來。
那是楚霸天!絡腮鬍颳得乾乾淨淨,身上穿着嶄新的水手服,嘴裏嚼着要火柴棒。他因沒錢買船票,聽說這商船在找會航船的短工,乾脆就自告奮勇上了船,開航后,才發現蔣孟庭與林巧兒竟也在船上。他已經偷偷注意好幾天了,一直猶豫到現在,才決定來打聲招呼──算是最後的告別也好。
林巧兒再怎麼強忍,眼中還是馬上蒙了一層水霧,嬌軀搖搖欲墜。
“嘖嘖,你可真是愛哭,每回見着我,若不是哭就是昏倒,唉唉,你可別又用昏倒來歡迎我?”
楚霸天連忙一手扶住彷彿搖搖欲墜的林巧兒,一手撈住小陽桑
“呃──我去找東西吃,你們先聊聊好了。”
蔣孟庭望了林巧兒一眼,欣慰地笑了,拍拍楚霸天的背,離開甲板,下到船艙。
“為何一走這麼久?你欠我一個交代!”
林巧兒在楚霸天懷裏哭了好久好久,才恢復平靜,又嬌又嗔地抱怨。
楚霸天撐着小陽傘,捨不得放開她,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娓娓道出這段日子的大致經過。
“我大老粗一個,學也學不來溫柔!哎!”
林巧兒點點頭,表示認同。
“我脾氣暴躁,又狂妄自大。”
“我曉得。”林巧兒輕聲說。
“我總是專斷獨行,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
“我知道。”
“我……哎,缺點一籮筐,狗改不了吃屎,總是害你又氣又哭!”
“嗯,我體會很深。”林巧兒嘆氣。
“哎,如果學詩詞像學各省粗話那麼容易上口,我早可以當秀才了,干伊──哎哎,沒事,憑良心說,我已經很努力學着咬文嚼字了,可就是改不了滿口粗話!我也很鬱卒,哎!”楚霸天嘆口氣,忍着沒將咬在嘴裏的火柴棒隨痰吐在甲板上。
“那你……想怎麼樣呢?”林巧兒總算抬起頭來,水靈靈的眸子望着他。
楚霸天又嘆口氣,從貼身衣袋裏掏出用油紙包得極好的契紙。
他正是想還給她完全的自由,才終於決定現身的。
“你不是一直要離婚嗎?那就離吧……你注意聽好,這些話我一輩子只說這一次,”楚霸天滿臉漲紅地,說得又急又快,毫無抑揚頓挫,“以前不放你,一方面是舍不下,也認為只有我能給你最好的生活,最完整的保護,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也不能給你吃好的穿好的,窮得要當褲子過日子,但那王八畫家,雖是配不上你,起碼是個讀書人,畫也賣得有些名氣了,跟着他過日子,總比跟我好上千倍,也就……也就放你去吧!”楚霸天咬着下唇,硬是把話說完,將那張離婚證書塞進林巧兒的懷裏,掉頭就走。
林巧兒呆在原處,淚流滿面。
☆☆☆
船很快就抵達香港,旅客紛紛下船。
楚霸天躲在底艙里,拿着一把糖炒栗子當彈珠,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水手長三番兩次警告他,若不上甲板上幫忙,就要扣他一半工錢,楚霸天充耳不聞,繼續玩他的桔子彈珠,其他水手忙不過來,也來啰唆,要他這個木訥寡言的大力士上去搬貨。
楚霸天冷冷瞧他們一眼,握拳捏碎手中的栗子,栗子化為粉狀散落下來。
那些人嚇得落荒而逃,再不敢來啰唆半句。
直到船又啟航,抵達基隆港,楚霸天才將餘下的栗子彈珠全塞進嘴裏咀嚼,脫下水手服,換上自己的衣物,隨身行李一背,步上甲板,直接走進船務室。
“錢拿來!”
他瞪着牛眼對那嚇得發抖的水手長說,嘴裏還大剌剌地嚼得栗子嘰嘎響,水手長連忙打開保險柜,將裏面的錢捧了出來。
楚霸天數了一半的塞進背包里,將其他的又塞回保險柜,笑了個白熊樣,頭也不回地下了船。
“你粗魯到不懂得為淑女拿行李嗎?”
柔細的女聲在背後響起,楚霸天猛地回頭,瞪大牛眼。
“難道這麼重,你還要我自己提嗎?”
林巧兒嘟起唇,睨着楚霸天。
“呃,你你你──不是在香港和……那王八畫家下,下船了?咳咳咳──”
楚霸天猛咽口水,差點被滿嘴栗子渣噎死,咳得滿臉通紅。
“什麼王八畫家,多難聽?!”林巧兒佯起怒顏說,“他到香港找小夢,我跟去幹嘛?當拖油瓶呀?莫非你昔日富有,就買我來玩玩,今日窮了,就打算將我賣了換錢?”
“我我沒胡,我不是這意思──”
“啊抹你是啥意思?”林巧兒賣弄起和丁雄學過的幾句閩南語,將那張包着油紙的婚契丟過去,雙手叉着腰說:“妹離婚嘛得愛舞公證人,夭壽喔,青菜得想嘎我離?杜爛,我得撕爛,呃,撕爛你的嘴喔!”
她那幾句國台語交雜的粗話,說得荒腔走板,楚霸天牛眼愈瞪愈大。
“啊你是嗯叭看過恰查某是否?襪嘎你貢啦,我抹青菜嫁,也抹得唬人青菜離眼啦!”林巧兒嫣然一笑,旋即投入楚霸天懷裏。
楚霸天一口氣驚得順不過來,差點腦充血。
唉,幸虧他體質夠好,否則,這回當場昏倒的,恐怕是他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