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於初吻我有絕對不能動搖的理想值。我很開心,因為我的初吻是給了我的初戀,不管他是不是也是初吻,但是他的緊張跟小心翼翼,讓我很滿意。
誰說天使要有輕盈的翅膀,我的天使笨拙有力。誰說天使需要美麗俊悄,我的天使憨憨傻傻。“給我愛的就是天使”,是啊!謝天還不如謝生命中曾用心愛我的人。
他住在水平街151巷19號,我家是21號。他高二,我高三。他爸爸是這個裏的里長,打小他就住在這,沒有離開過。
他好像不愛念書,跟着3個朋友組了一個叫做“風火雷電”的50cc車隊。整天可以聽到他母親抱怨着他的不知進取,來來去去的家教老師有多少人已不可考。他鼻子很大,耳朵跟眼睛卻都很小,長得不好看,但是很高很壯,笑容很爽朗,帶着微微的憋氣。
而這個裏是我搬過的第16個地方。我成績很好,不管在哪個高中里。每天下課我都要到處去打零工,念書是深夜才有的奢侈享受,補習班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很想去一趟,就算是在裏面發獃也好。有不少人喜歡我,理由很多,漂亮、可愛,一雙泛着哀憐的眼睛,白晰的皮膚,勻稱的身體,但是總惋惜着我發黑的眼圈,過於清瘦的臉頰。
因為我搬來,所以我們認識。從來不幫家裏倒垃圾的他,會拎着—包很小包的垃圾出現在我身邊,然後說:“剛好今天我家沒什麼垃圾要丟,我順便幫你。”接着,不管我同意與否就搶過我使勁拖着的黑色塑膠袋,衝到巷口的垃圾車幫我倒垃圾。每天不變,風雨無阻,認識里長全家的清潔隊隊員們個個吃驚不已。
“趁我媽還沒出來砍我前,請我喝杯汽水吧!”當他回頭時,總是對着跟在他身邊一臉羞澀無語的我這樣說著。他拉着我往街上的商店跑去,我找不到理由拒絕,因為里長太太拉着幾包垃圾從背後緩緩地走來,那張憤怒的臉,我不太敢面對。說是請他,但我從沒付過錢,他還會買一堆零食要我帶回家。
“我媽說,你爸對你不好,你過得很苦,不用怕,以後有我保護你。”有一天他紅着臉,對我說出這些話。我流着淚,點了頭,他高興地抱着我,除了我爸外他是第一個擁抱我的男人,這個擁抱很緊很疼,卻很溫柔,裏面都是喜悅的力量。
我們戀愛了,在他17歲的生日前一天,第二天我獻上我的初吻當作他的生日禮物。因為那一天,他乖乖地上完4個小時的英文家教課,完整背完一首英文情詩給我聽,雖然我得看過他手掌上的小抄,才知道詩的意思是什麼,但是無礙於我的感動與窩心。我的
初吻很堅定,他的唇則是不斷地顫抖着,為了挽回他的自尊,他還企圖把舌頭伸到我的口裏。
“你為什麼咬我?”一陣劇痛后,他跟我抱怨着。我沒有解釋,對於初吻我有絕對不能動搖的理想值。我很開心,因為我的初吻是給了我的初戀,不管他是不是也是初吻,但是他的緊張跟小心翼翼,讓我很滿意。
我不樂意坐在他的摩托車上,不喜歡躲警察,討厭一台小Dio有太多五顏六色的貼紙,和七彩的方向、車尾燈,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將50cc的摩托車汽缸換上不適合它的150cc容量,擾人安寧又奇醜無比的畸形排氣管,還得裝鉛塊增加它的重量。
“你不覺得它很可憐嗎?小小身體卻要承受它無法負擔的一切。”看着它,我就會想到自己的遭遇。不知道他是了解我內心的想法,還是單純的討我歡心而已,憑着我一句話,當天晚上,他把整組車殼換回原廠的顏色,整批改裝零件拆的拆丟的丟,風火雷電的貼紙改貼在他的房門,在風字上打上了圈,從中劃過一條斜線。
“能做溫暖的南風,我就不再往凜冽的北方獨行。”他交給我的紙條里,寫着這話語,我被感動,是很深很深地那一種。從那天起,當我們跟火、雷、電一起出遊時,我們兩個就騎那弱不經風的腳踏車相隨着,不管他的朋友如何嘲笑着他……
“好笑嗎?”他問我。“不好笑。”我回答着。“聽到沒有,我女朋友說不好笑。”他四處大叫着,忘了我們正在熱鬧的大街上,他正騎着一台粉紅色有菜籃子的淑女車。當我們在郊外被遠遠地拋在後頭時,他又回頭問:“準備好了嗎?要飆羅!”
他站了起來,用儘力氣的把踏板轉動到特響,濕透的襯衫跟他額頭上的汗水,滴到我的臉上,也不見他喊累說苦。
“好大的風喔,不要再快了,我好怕喔。”我在背後裝作害怕的樣子,使力地摟着他的腰際。我發誓沒有一陣風能比他給我的更加溫柔,春風不能,更遑論八方的風。
我常得換工作,因為在一個地方做事太久,一旦被我父親找到,他就會到店裏來幫我預支薪水,如果老闆不答應,他就借故大吵大鬧一番。因此我的收入很不穩定,房租、學費、生活費都讓我覺得吃不消。父親是做散工的,沒工作就在家裏喝酒,欠了錢還不起就只能搬家。要是不小心忘了關房門,讓酒醉的父親闖進來,一頓毆打是免不了。為了不被學校的同學,打工的上司同事發現,請假再請假就是我唯一逃避的方式。所以我勤勞用心,薪水卻依舊微薄。我乖巧好學,警告和小過卻老是不斷。
里長經營着兩家偌大的鐵工廠,有幾十位的師傅,近百名工人跟接不完的訂單。沒有學歷苦幹出身的里長,從不期待他能學識淵博,出將入相,只希望他早早娶妻生子,繼承家業。
“到我家來工作吧!”看着我肩上兩塊拳頭大的瘀青,凌亂的頭髮,他紅着眼眶對我說。生平第一次他向父親下跪,以前就算惹再多的是非,闖多大的禍,他從不肯在他父親面前示弱。他不能原諒父親的外遇,他覺得父親給予的愛,不過是父親的另一個女人還沒生下足以取代他的男孩。他不能忍受全里的人都知道母親8年來總是獨守空閨,而他不過是父親白天時的孩子。
“人一生跪父母和妻子很正常,所以沒有受委屈。”在我覺得我不值得他為我這樣犧牲時,他緩緩地抽完一支煙,沉思了許久后這樣告訴我。不理會裏長太太的反對,里長答應讓我擔任工廠里的會計,每天只工作4個小時卻可以領到正職的全薪。
里長透過關係向派出所、縣政府社會局打了招呼,軟硬兼施地讓我父親不敢太接近和毆打我,只要我定時拿點錢給他,他甚至也不怎麼回家。八年來的痛楚、束縛如同從駭人的惡夢清醒般,雖然四肢依然麻痹,冷汗浸透全身,但那種胸口壓着個重物,令人喘不過氣來,害怕卻又叫不出聲的感覺從此消失了。我有足夠的自信說服自己。“不過是個夢,再也不是真實的記憶回顧。”
“謝謝你,沒有你我不知道還要被折磨多久。”無數次在他懷裏,我都重覆著相同的感謝。“我恨,不是靠我自己保護你。”他說。
我知道比起低頭懇求他父親,無力感更讓他覺得難堪。他不明白在我心中,他老早就是我的勇者,偉大的騎士。是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把我從邪惡的飛龍口中拯救出來,我不在乎他有沒有揮舞着七尺目劍,穿着銀光閃亮胄甲,跨着白焰般的駿馬。只要他無懼無畏地來愛我,他就是我的英雄。
讓我重獲新生的條件,是他必須捲起袖子從搬運、裁切工人開始做起。等到高中畢業后,更得全心投入工廠的運作,慢慢地預備接下家裏的事業。當然里長給了他相對的保證。
“當兵之前一定讓你們完婚。”里長拍着胸脯說著。對里長來說,這是能確保事業後繼有人,還能完成他含飴弄孫理想的一石二鳥之計。“別理我爸,你要去念大學、碩士、博士,然後找個可以匹配你的人嫁了。”明知道講這話,會讓我難過,而他肩膀和手臂上也會平白多上幾個咬痕,但他總是不斷的對我耳提面命,不管我如何信誓且且地說著“永不變心”。
說是擔任會計,可是等到我放學到工廠時,除了整理髮票和現金外再也找不到別的事做。里長的辦公室不到傍晚6點鐘就已經是空無一人,辦公桌上總有兩盒便當和水果在等着我和他。他認真的跟着專程留下來教他的師傅,學着重機械的操作,叫料議價的技巧跟品管的控制。要學得硬記的東西太多,我就從旁當他的書記先幫他囫圇的雜記下來。看他搔着頭翻着筆記,遇到不懂的英文單字惱煩地把便當甩在一邊,鼓起腮幫子嘟着嘴跟我訴苦時,百般的不舍與憐惜就油然而生。
“辛苦了。”我一點點地將便當的飯菜送到他口中,然後向他告罪筆記太咬文嚼字的不該。“是我太笨。”他連讓我自責的機會也不給我,急忙地乞求我原諒他的暴躁脾氣,接着耐心聽我逐字的解釋。
晚上8點鐘,他的家教老師就會準時到工廠辦公室來,原本是里長太太對他的一番苦心,如今換成我來受惠。里長太太不願無故為他人做嫁,他就用勞力換來微薄的薪水支付學費。
“再半年你就要考大學,一分鐘都不能浪費。”老師一來,恭敬的行完禮說聲“麻煩老師了”,他就到附近的茶坊跟朋友聊天打牌。原本我是不答應他幫我請家教,這樣的安排我是斷然拒絕的。我的堅持,得到的是他第一次盛怒地對我吼叫。我認為我得到的已經太多,“大學”對我向來都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現在的我只想守着他,等待給他一個家,幾個小孩,幫他清理滿身的油污、疲憊,聽他抱怨着國家大事,人情冷暖,做他的好妻子已是我唯一的志願。他漠然不語的看着我,一天、兩天、三天整整十天不再跟我言語半句。
我可以忍受數不盡的冷嘲熱諷,無端地辱罵,但是在他的寂靜里我卻無法生存。所以我屈服,他笑了。沒有勝利者的驕傲,他像是鬆口氣似地說:“幸好你答應,不跟你說話比扛鋼條還要累上幾百倍。我是為了你好,不要怪我喔!”
我當然知道他是為我計較着。只是我這命薄之人,真能承受這般天大的福份嗎?今後我讀書,他做工,變成了每天固定的模式。“反正我不愛念書,喜歡摩托車又不需要去開店,有錢愛怎麼玩都行,不是嗎?”
不管里長太太歇斯底里地咆哮,師長的關切,他一概置之不理。11點,我跟着老師步出辦公室,他必定笑盈盈地站在我們面前,手上拎着幫老師備好的宵夜,再千謝萬謝地送走老師。
“累嗎?”每天不變的問候。除了我以外,他似乎看不見自己日漸加厚的手繭,變粗的胳膀,就算臉上總是浮着一層油污鐵屑他也毫不在乎。“走吧!吃東西去,我剛贏錢,好好去吃一頓。”
為了養胖我,他努力每天贏錢,我也每天裝傻相信,他沒拿薪水來撐肥我。肝連、大腸、嘴邊肉、豬心、豬肺……附近麵攤的老闆,只要見到我們在小圓桌旁坐定,面、小菜加上迎接大客到來的笑容,就陸續不停地端上桌。尤其是豬肝和老闆特別料理的麻油腰花,更是他指定要我逢餐必食。從前再奢侈也不過在面里多加顆滷蛋,多點—份豆腐跟燙青菜。在縮衣節食的夜裏,高麗菜伴上一口濃郁的肉燥,已經足以讓我感動的不知所以,更何況幾近浪費地將鮮肉熱湯大盤大碗地供上眼前。
我沒有說吃不完的權利。在我露出厭惡表情之前,他會一瓢一筷地確定我將食物好好送進口中。等我吃飽后,他才會安心的開始填滿自己的腸腹,青春期加上體力的勞動,他好像多出兩三個胃似的,再多的食物也都能裝得下。他吃得很投入,但是從不會忘記抬頭看看我,在喝湯回氣的空檔,對着我笑。
“很像豬喔!”如果我也正笑着,他一定會趕緊放下筷子,拿張面紙抹乾凈嘴,把笑容撐得更大點,不好意思地說著。他不像豬,他比長他10歲的人,更像個漢子。是鐵打金鑄,強風豪雨都吹不倒灌不破的高牆,我是他呵護下的小花,慢慢散發出無憂的香氣。
避免父親趁我不在時回家,他一定會送我上樓到家為止,等到確定家中沒人幫我關閉窗門后,他才會離開。他一直希望我能搬到他家居住,甚至也整理出一個空房。說服好里長太太,就等着我點頭遷入。但是我不願意自己變成無家可歸,必須寄人籬下的無父無母孤兒,所以我寧願繼續付着房租,等着父親清醒穩定的那天,希望等到家能像家,父慈子孝那一天的到來。
“好好睡,明天我來接你上課。”迫不及待成為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是我真實的慾望,但額頭和唇上的吻,卻依舊是我們最親密的底線。我更肯定他想要我,而且是想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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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好好珍惜你。”17歲的他,從哪得來的高貴情懷我不知道,但我是抱怨多於感動,可是我總不能汲汲營營向他索求性愛,我只好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讓自己變得美好,等着把最完美的自己交給他。
我們的愛情故事全校皆知。訓導主任和教官出乎意外的贊成,更把我們當成男女交往的典範。他不再是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舉凡學校的公物損壞,只要他會修理的,他就從工廠搬材料來替同學們進行修復服務。學校對於不繼續升學的他,也盡量容許他遲到早退,我相信這跟校長家頂樓加蓋的免費鐵架工程有必然的關係。
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在操場角落邊上,搭上兩棚八座的鞦韆,結實的白鋼結構,精緻的水藍珍珠漆,當然也是分毫不取。唯一的條件是學校得答應,另外讓他幫我搭一座個人專屬的鞦韆。
學校沒有反對,同學們興奮地期待它的模樣。又一個禮拜后,一座同材質牙白粉紅的鞦韆在一片藍色的旁邊,靜靜優雅地矗立着。左邊的鋼柱上刻着“晴雅號”,右邊鋼柱寫着“恆峰製造”,他將字刻在柱末,極小的字體加上他特意移植雜草掩飾,若是沒有人專程告知,根本無從發覺。
“喜歡嗎?”
“嗯!”我懷抱着他,早已涕淚縱橫。
不過他的用心其實多此一舉,我的鞦韆蓋好不到三天,就有多事的同學用厚紙板掛上“晴雅學姐專用,擅入者死”的小牌子,幾個不信邪的學弟妹,嘗試着越雷池一步,也在眾怒難犯的壓力下,紛紛認輸離去。到後來,除了放學后,有不明究理的孩子能在“晴雅號”上遊玩嬉戲外,它就是我專屬的鞦韆。那是我小六時的夢想,我才對他提過一次,他就幫我實現了。
不只是這小小的鞦韆,每到月初他領了薪水,不管是衣服或鞋子,我欠缺的一般女孩的生活用品,他都會千方百計的替我買齊。
“我用不到乳液化妝水。”
“以後可以用。”
“沒地方穿時髦的衣服。”
“再過幾個月你考上台北的大學就能穿。”
“我不想考大學。”
“你有膽子不去考看看。”
他瞪大着眼睛要我收下東西,收回不考試的說語。他的眼神里有一大片藍天跟汪洋,是留着為我蔚藍和廣闊的。
“那你呢?”
“去當兵,回來後繼續專心愛你一輩子。”
他花了1個月的時間終於讓里長太太接受我。又一個月後,里長太太將我視如己出。在跟我交往後,他變得體貼孝順,眼中的暴戾之氣化為祥和安定,他停止咒罵母親的愚蠢與認命,他向母親證明他是可以取代父親成為母親的寄託。里長太太發現令他改變的是我,最初嫉妒,漸漸地相信我能為她守住孩子,最後原諒和接納。有我們的陪伴,里長太太不再三天兩頭的跟里長吵鬧,也不計較里長與身邊的女人在外面公開的出雙入對。她說,經營着我們三人小小的家,比起奪回丈夫的慘烈割喉戰來得乾淨、愉悅。這十年的仇恨划花了自己的臉,發黑髮臭的舌頭再也嘗不出人生的其他滋味,她深覺“愛一人,殺千人。”多麼地不值得。
我有家了。從十歲喪母,父親性情大變后,顛沛流離的生活,家不過是臨時居住地,沒有存過久留的意思。別人漂泊的浪漫,對我不過是單純的現實。在他的愛里一切都被扭轉。現在的我,清晨5點半起床,換好衣服,離開21號的房間回到19號的家中,冰箱裏有里長太太昨晚買好的菜(在她的堅持下,我已經開始叫她媽了。關於我們兩個女人決定的稱謂,他沒有發言的權力),媽買什麼我就煮什麼。他嫌清粥毫無變化,粥里加上蛋絲、蔥花,簡單腌漬的豬肉條,佐上醬瓜、一盤微微汞燙的高麗菜。一頓由不得他挑剔的廣式早餐,華麗地在我們家的餐桌上登場。
媽能多睡一個小時,擺脫二十年來周而復始烹飪早餐的命運,她自然是笑臉地對我嘉獎有加。有母親的笑臉和我的陪伴,他的欣喜更是溢於言表。不光提早起來幫忙擺設食具,事後碗盤的洗滌,流理台的清掃,他都攬在身上,還急着把我們趕到廚房外,要我培養上學情緒,陪着媽聊天。“我給你再多,都不及你給我家帶來快樂的百分之一。”
他邊說,媽在一旁點頭唱和着。在這個寧靜安詳的家裏,就算要我被油煙薰黃了臉,被水洗皺了手,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不知道什麼時候,里長(媽還不准我叫里長伯,爸爸)開始借故一大早就回家,然後安靜地坐在客廳翻着報紙,我一進門裏長就衝著我傻笑,我說要去叫媽跟恆峰起床,里長還要我不要驚擾他們。
除了不斷地說:“你很好,多虧你。我們恆峰是積了德才有幸遇到你。”里長像是坐在別人家似地小心謹慎,連到處走動都不敢,獃獃地東張西望。等到飯萊做好,媽和恆峰都起床,發現了里長伯,他們也都互不叫喚。要不是恆峰不願拂逆我的意思,被動去叫了聲“爸,吃飯了!”,恐怕里長伯得在原地當一早上的石雕。
第一次冷漠,第二次尷尬,一個月下來,里長已從清早躡手躡腳地開家門,到跟着媽一起從房門步出。“爸媽早。”我終於被允許這樣大方的稱呼他們夫婦。他說從沒見過媽媽如此靦腆害羞,父親穿着睡衣的模樣,恆峰更是好幾年沒再見過。同一天中午,我們在後操場吃完爸媽一起送來的便當。打從我認識他,就沒見過他如此小心對待每一根菜,每口飯,不但細嚼慢咽回味再三,還拚命的誇讚其中滋味的不凡。好不容易把便當吃完了,當我正要打開裝着水果的透明小塑膠袋,準備用小竹串將一片蓮霧送到他嘴裏時,他冷不防地把我抱了起來,就往400公尺的操場跑,嘴裏嚷嚷着。“來看喔,幸運的女神在我手上,她給了我幸福,我要生生世世愛她。”
旁邊的同學和師長們沒有一個人露出訝異的眼神,他們早已經習慣我們的甜蜜。被他過度美化的我,“女神”、“天使”、“公主”這般的稱謂,大家早已司空見慣。他們對我們兩個的評語就只剩“還沒噁心夠啊?!”
“神經,有左手拿着裝滿蓮霧的塑膠袋,右手捻着竹串的女神嗎?”
高壯的他奔跑起來跟頭黑色猩猩似地,說是捧着我,倒更像是綁架我,而且是連水果帶人一塊擄走。“有啊,觀世音不就是這樣?”“傻瓜,觀音大士可是一手凈瓶一手柳枝,多麼地慈祥肅穆,我怎麼能相比?”對於已經賜給我太多福份的蒼天,我不許他對她有所褻瀆不敬。
“誰救我苦,救我難的,就是我的觀世音。降我甘霖,許我慈悲的是你!木雕的神仙,早被萬年的香火熏瞎雙眼,除了貪婪的祈禱外,她們還能聽見些什麼?”他的埋怨其來有自,失歡的童年、自暴自棄的日子,讓他變得怨天尤人。
“不準這麼說,老天不就將你我給了彼此嗎?”
“謝天不如謝你。還願不如好好地眷顧你。”
他高高的把我舉起,直到午休的鐘聲響起。明明是吵雜又分岔的機械鐘音,那時那刻,卻有如課本中聖彼得大教堂的巨鍾音揚。噹噹噹噹,鐘響悠揚,廣場無數的白鴿飛翔在半空中,不經意掉落下的一片羽翼,一搖一擺地緩落着,羽毛的上面,坐着一個小人,頭大大的,臂膀結實粗壯就跟小腿肚似地。大大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耳朵尖尖地如同從童話書里逃出來的精靈。穿着我們學校的制服,背着草綠色的迷你書包,書包上面寫着“殺無赦”、“I’llbeback”字眼,我堅決地相信他就是我的天使,他叫做“賴恆峰”。
誰說天使一定要有輕盈的翅膀?我的天使笨拙有力。誰說天使需要美麗俊俏?我的天使憨憨傻傻。“給我愛的就是天使”,是啊!謝天還不如謝生命中曾用心愛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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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聯考還剩一個月,爸媽和他就像進入備戰狀態似地。我才剛走進工廠,爸爸從辦公室的窗戶瞧見,拉着麥克風廣播“晴雅你來做什麼?趕快回去念書。恆峰把晴雅給我帶走。”我們這對公開的小情侶,在工廠員工與里民的眼中儼然是一對小夫妻。“是啊,小老闆娘你趕快走吧!要不然大小老闆發起脾氣來,倒霉的可是我們這些工人。”師傅取笑着我,工廠會計任憑我怎麼堅持也不肯再讓我幫一點忙。恆峰聽到廣播更是氣急敗壞地開着托盤搬運車衝進廠房,把我綁上車,車子倒退迴轉,一路奔回家中,等到確定我在書桌前坐定后,他才又趕回工廠上班。
比起從前我更順從他了。在爸媽保證會全力支援我們的婚事,他終於也改口不再說:“去找個可以匹配的人嫁了。”他承認自己放不開我,所以就算是他還小,他要努力學習成熟和做好一個丈夫的責任,他要我相信有父親前車之鑒的教訓下,他會忠誠地對待我,矢誓不移。
即使我不相信,那也無所謂,因為即使用我活着的百年歲月來償還報答他給我的恩惠,做牛做馬都嫌不足,何況他只是要我用愛來回報他。就在我允諾要作他的妻子的那一夜,我也把自己給了他。不是履約的前金,是我要成為他的女人的渴望已無可抑制。
“再痛我也要忍着。”我知道我稍微露出痛苦的表情,他一定會馬上退縮停止。他很溫柔小心地接近我,從褪去我的衣物就不斷間着“真的可以嗎?”我點了頭身體卻還是止不住的輕顫着,“會冷嗎?”他摟着我,用體溫和棉被偎着我,“還是不要好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催促他,只得用牙齒在他肩頭上咬實一大口,壓抑許久的緊張化成力量藉由牙關宣洩,“啊!”想不到先痛苦大叫的竟然是他。
我們都笑了,門外也傳出另外一對男女的聲音,從鼻間跟喉嚨深層發出低悶笑聲,可以知道他們已經儘力地在剋制,但還是被我們聽見,我嚇得轉身將頭埋在枕頭裏,他則是走到門邊使勁的敲着門:“太過份了吧!”“我們要去吃宵夜,至少凌晨3、4點才會回來,你們慢慢來。”媽小聲地說著。“現在才8點,去哪吃宵夜吃到4點?”爸故意唱着反調。“開車去基隆吃不會,順便去十八王公廟幫晴雅求個平安符。”聽到爸喊痛的聲音由近而遠,我想是媽扯着爸的耳朵出門離開了。
“到此為止。”他摸摸我的額頭,開始找衣服穿上。“不行!”我鼓起勇氣,雙手環繞在他的頸間,將他重新拉回我的身邊。我的身體化成一杯40度以上的甜味溶解液,有強烈溶解和混合他的慾望,我確信他也有相同的感覺。我們結合了,在猛烈的化學變化后,我們重新固化成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不再是最初的原始成分,新的分子結構產生,我們被無數個我們組成,從此身體裏再也沒有孤單這種駭人的毒素。
爸媽真的到了十八王公廟去,回來時帶着平安符。媽幫我戴好時,還多繫上了一條觀音玉墜子金鏈——這是爸賺到第一個百萬元,感謝媽陪他吃苦所送的禮物。當初媽為了幫爸創業,連同陪嫁的金飾和結婚戒指都送去典當。對媽來說,意義之重,不是一件說可以送就送的玩意。
“放榜那天就嫁到我們家來好嗎?有媽在,絕對沒人敢欺負你。”突然而來的婚期,讓我傻了半秒,“你還年輕難免覺得早婚委屈,只是這個家太需要你。”媽以為我有所遲疑,趕緊握着我的手,怕我後悔戴上鏈子,會想伸手解下它。
“嫁,你們不笑話我,我今天就嫁到家裏來,做賴家一輩子的洗衣婆。”我抱着媽,叫着“媽”,爸走到恆峰面前,胳臂一抬,繞上他的脖子,往自己腰際靠攏,他整個人被扳下半截,“好好對待晴雅,別像你老爸我一樣。”他喊着不敢,眼睛看着我,眼神清澈而篤定。這幕讓我驚呼讚歎着,就像是一股久違的溫暖般——嚴冬的微熱曙光,炙夏的忽來微風,秋涼手上的出爐包子。我期待它在身上停留直到鼻息停止的那一天。
爸(里長伯)要我放心,他會替我爸安排一份絕對優渥的工作,包括幫助他戒除酒癮,讓我兩家其美,不再有所牽挂——我的確對父親四處遊盪,無家可歸覺得內咎,特別是當我出嫁后,真的就沒人照顧他了。
只剩聯考要面對了。看到他們家為了聯考忙成一團,我就覺得不好意思,還有—點點的莫名其妙。不管我對他們說了多少次,不用擔心我的成績,可是他們始終置之不理。爸說,翻遍祖宗18代的紀錄中,恆峰即將完成的高中學歷已經是登峰造極,若是我順利考上大學,再嫁進賴家,那麼光耀賴家這代的殊耀,鐵定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想到其他各房的嫉妒眼光,爸可是作夢都忍不住地竊笑,所以他要保證我能保持最佳狀態上考場,他還昭告員工,只要我考上大學,年終通通多加半個月,而到時候放假的員工,如果又自動到場陪考聲援再加半個月。“人多勢眾,文昌帝君也比較好找人。”張貼在人事部佈告欄的佈告引起工廠不小的騷動,我阻止無效,只好靜候發展。
社會組的戰場一向從7月2號起,在我們高中的考生服務隊旁,“達榮鐵工廠晴雅服務隊”的紅布條,垂吊在考場入口顯眼的一隅,爸媽、眾員工和他怕打擾我念書不發一語的坐着,反到讓我忍不住笑意而分心。我拉着恆峰的手要他陪我四處走走。
“考得好嗎?”他左臉放着關心、右臉擱着擔心,想問又不敢問的眼神交替閃爍,相當有趣。“嗯,爸媽跟大家輕鬆點,我會更有把握。”不該說這話的。等到回到我的專屬休息區,他們趕緊故做輕鬆,刻意談笑的場面,讓我根本忘了該看的考前猜題。
“糟了,都是我害的。”第一天考完后我對他聊起考後心得,他叨念着自己的不是,並向我保證明天一定給我一個完美的考試環境。
“嗯,你一個人陪我就夠了。考完我想去海邊走走。”我對他做出要求,他當然是滿口答應,爸媽當下決定明天給我們小倆口絕對安靜的時間,他們會識相的自我凈空消失一晚。
仔細的對過答案算完分數,知道應該在國立大學的安全門檻內,認真地向他報告后,他猛力地把喇叭按得大響,幾百公尺沿路不斷。有幾個在省道賣水果的攤販遠遠聽到,以為我們車子失控還是發生什麼大事,一時心慌連水果蔬菜都放着不管車子開了就跑,等到我們被超前,看到我們在車內的嬉鬧,才伸出頭來罵我們。
“你在想什麼?”他陪我走過一段靜靜的臨海小路,我用目光仔細探索着他全身。“你在看什麼?”縱使再親密,被我這樣盯着,他還是覺得不自在,所以不停的問着我話。
“在你的雙眸里,好像可以看見我夢中的小溪,我是童話中的小公主,乘着漂亮的木船緩緩地飄到一片寧靜的湖水裏。”
“然後呢?”
“湖邊有一棟小木屋,那個救了公主,卻不求回報的勇者就住在那。公主千山萬水的來尋找他,希望和他長相廝守。”
“為什麼我們要住木屋?我不可以當王子嗎?”
“勇者也好,王子也好,就算你是個漁夫、獵戶我都會跟着你。”
“無論貧窮與富貴,健康與疾病?”
“是的,無論貧窮與富貴。健康與疾病。”我說著,慢慢地停下腳步把眼睛閉上。
“眼睛不舒服嗎?”我的舉動讓他慌張起來。“笨,是你可以親吻新娘了。”在眼睛閉上的5分鐘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在我唇里抿上一吻。等我張開眼睛時,他燙紅的臉,支吾閃爍的眼神,還有掩不住的笑意,散佈在夏天的海風中,有點黏又咸澀的味道卻是涼爽無比。
他17歲,他是我丈夫,我好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