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十月十二。

辰時。

尋沙閣。

院內古亭。

一張石桌,兩張石凳。

西門毓秀端坐在其中一張凳子上,目光靜靜地落在對面一派悠閑自在的英俊男子身上。自大師兄走後的第二天開始,這個人便毫不掩飾地用某種帶有特殊意義的熱情視線緊緊糾纏着自己。這種視線自己以前也曾在他瞳中見過,只不過上次純粹是鏡花水月的假象,而這一次……實在很難猜測他究竟放了幾分真心……多半還是因為我救了他的緣故吧——西門毓秀臉上不禁泛起一絲遮掩不住的無可奈何的苦澀笑意。

“毓秀。”瞧見對方眸中的黯淡,容飛揚伸出手,輕輕地將西門毓秀擱在石桌上的冰涼的左手納入掌心。

“你不開心嗎?”

西門毓秀微微一驚,繼而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沒有,我很好。”

“毓秀……”這樣的拒絕幾天來已不知發生過多少次,容飛揚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深吸一口氣,抬頭堅定地凝視着西門毓秀狹長而明亮的眼眸。

“我……”

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斷了他亟欲出口的告白,也打破了兩人之間脈脈對視的暖昧氣氛。

“啟稟宮主,少主回來了。”李風恭敬地躬身行禮。

“阿恕回來了嗎?”西門毓秀暗暗鬆了口氣,轉首道:“他在哪兒?”

“師父!”話音才落,一個人已連蹦帶竄地沖了進來,猛然撲進他的懷中。

“師父,我回來了!”

“阿恕。”西門毓秀親昵地拍了拍徒弟的腦袋,唇角愉快地向上勾起。

“這一路辛苦你了。”

“多謝師父關心。”丁恕仰起頭言笑晏晏地道:“一路上有餘伯照應,弟子一點兒也不覺得辛苦……哎喲!”

感覺到有人正用力揪着自己的衣領往後拽,丁恕急忙放開抱着西門毓秀的手順勢一舉揮去——

“容飛揚,你幹什麼?”

“幹嘛那麼大驚小怪?”側頭閃過對方的一擊,容飛揚鬆開手似笑非笑地道:“我只是跟你打個招呼而已。”

“你騙誰啊?”丁恕氣呼呼地整了整自己被扯歪的衣襟,怒目而視。

“有這麼野蠻的招呼方式嗎?”

“只要你離毓秀遠一點,我保證絕對不會再這麼野蠻。”容飛揚一本正經地道。

“毓、秀?”丁恕詫異地眨了眨眼,“你、你……誰准你直呼我師父名字的?”他指着容飛揚的鼻子驀然大叫。

“毓秀都沒有反對,你急什麼?”容飛揚聳了聳肩,順道送了西門毓秀一個飛眼。

“你說是不是——毓秀?”

西門毓秀苦笑:“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又有什麼可計較的?”

“師父。”丁恕着急地道:“您可千萬別上他的當!這傢伙在中原的名聲一向很不好,就喜歡朝秦暮楚,最會玩弄人心了!上次那個沈秀玉……”

“喂。”容飛揚趕緊阻止他再說下去,“你少在毓秀面前胡說八道!”

“是不是胡說八道你自己心裏清楚。”丁恕不屑地道:“何必欲蓋彌彰?”

“你……”

“怎樣?”

“咳。”西門毓秀輕咳一聲,細長的眸內黑黑的瞳仁左右溜了溜,微蹙的眉峰讓吵得如火如荼的二人同時閉上了嘴。

“阿恕,別一回來就跟人吵架。”

“是。”丁恕一面乖乖答應,一面不忘忿忿地斜容飛揚一眼。

“對了!”他突想起,“弟子還有一件事要稟明師父。”

“什麼事?”

“弟子……帶回來了一個人。”

“哦?”西門毓秀略帶訝意,“是你的朋友?”

“是……也不是……應該算是吧……”丁恕摸了摸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是回宮途中我們在沙漠裏碰上的,當時他因為脫水和飢餓已經奄奄一息,是弟子救了他,所以……”

“嗯。”西門毓秀瞭然地道:“你很喜歡那個人吧?”

“師父——”丁恕面上一紅,孩子氣地嘟起了嘴,“我才沒有……不過。”他補充,“他長得很可愛,比我還小一歲。”

“是嗎?”西門毓秀沉吟道:“那你有沒有問過他隻身一人上沙漠來做什麼?”

“我問過。”丁恕思索道:“但是他不肯說,我總覺得他好象有很重的心事。”

“唔……”西門毓秀眸中掠過一絲淺淺的憂思,“你告訴他你是玄霄宮的人了沒有?”

“弟子……跟他提過。”

“他現在在哪裏?”

“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丁恕吞吞吐吐地解釋:“弟子已經讓人先將他送往弟子居住的‘依風樓’去了,反正……那裏有空着的房間……”

“……這樣也好。”沉默片刻,西門毓秀淡淡地道:“我想去看看他。”

他側頭似笑非笑地瞥向丁恕,“阿恕,你不反對吧?”

“當然。”丁恕開心地道:“見到師父他一定會感到很高興的——我跟他提起過很多關於師父的事呢?”

“毓秀。”旁聽了許久的容飛揚溫柔地望着西門毓秀,“我也可以去嗎?”

“……一起去吧。”西門毓秀在心底嘆了口氣,默默轉身。

依風樓。

丁恕居住的地方在玄霄宮的東面,離尋沙閣不遠,步行一會兒功夫便能到達。

二樓拐角的卧房。

一個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十三四歲的少年靜靜地躺在舒適柔軟的床上睡得正酣,長而卷翹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了彎彎的弧形陰影,稍稍帶着點兒褐色的頭髮隨意地散落在枕上,些微露出光潔白皙的額頭——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非常漂亮也非常討喜的人。

怪不得阿恕那麼喜歡他——西門毓秀頗能理解地點了點頭,眼角的餘光忽然瞟見某人古怪的臉色,當下示意丁恕繼續看護着猶自沉睡的少年,自己則攜同容飛揚安靜的退出了內室。

“容少俠……”直至回到了尋沙閣,西門毓秀才終於開口,“你能告訴我那個孩子是誰嗎?”

——看方才容飛揚瞧着那少年的表情就知道他們肯定互相認識。

“他……”容飛揚猶豫地張了張嘴又閉上。

“……既然容少俠不願意說,在下也不便勉強。”西門毓秀慢慢移開視線,“你走吧!我想休息一會兒。今天傍晚請容少俠務必至‘醉月堂’用膳,除了替阿恕他們接風,也順便歡迎一下玄霄宮的新客人。

“毓秀。”容飛揚着急地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只是那個孩子他……他叫齊諾,是……是……”

“莫非他是齊家的人?”西門毓秀心念一動,脫口而出。

“是啊。”容飛揚頷首道:“他正是齊大哥唯一的弟弟。這小鬼自小精靈詭詐,我實在難以猜測他此次到玄霄宮的目的究竟為何?”

“這麼說。”西門毓秀眸中冷芒一閃即逝,“他算是利用了阿恕?”

“應該……”容飛揚皺緊了兩道劍眉,“不過小諾行事一向很與分寸,我想他也許只是因為挂念他哥哥的事才……”

“抱歉。”西門毓秀放緩了神色,“我只是不想讓阿恕受到任何傷害,他姊姊的事對他的打擊直到現在還未曾過去……”

“我明白。”容飛揚深深地凝視着他,“我能夠了解齊大哥當初的感受,如果心裏能有一個讓自己時時牽挂的人……應該是很幸福的事吧?”

“是嗎?”西門毓秀輕描淡寫地道:“也許有時候反而會變得很痛苦也說不定。”

“……”容飛揚完全無法反駁,自己曾給這個溫和善良的男人帶來多大的傷害,他內心十分明白了,悔恨的感覺湧上心頭,令他緊緊地握住了雙拳。

“齊諾的事……暫時別讓阿恕知道吧!”西門毓秀嘆息道:“不知容少俠能否……”

“放心吧!”容飛揚保證,“我一定守口如瓶。”

酉時。

醉月堂。

這兒是玄霄宮宴客用的地方,幾個月前容飛揚剛至玄霄宮之時也曾在這裏吃過一次飯。只是那時他心情欠佳,面對着打從心底厭惡的醜八怪怎麼也提不起胃口——自那以後,除了每日一次服食青鱗果葉的時辰西門毓秀從不主動出現在容飛揚的面前。那個時候,容飛揚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今天再度跨進這個地方之時自己的心境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與玄霄宮其他的地方相比,醉月堂顯得要稍稍華麗一些,也許是因為這裏是用來待客的地方吧!說起今天要奇怪內的人也只有一個,一同赴宴的除了容飛揚外也只有西門毓秀、丁恕、余悅這幾人而已。

娃娃臉的少年在補足了睡眠后終於神清氣爽地出現在醉月堂的客廳里,身邊還跟着一個不放心的丁恕。

當西門毓秀和容飛揚一起邁入大廳的時候,其他的人均已到齊,余悅正笑眯眯地與少年攀談得甚是開懷,顯見得亦甚為喜歡這個活潑開朗的孩子。

“宮主,容公子。”一見門外走來的人,余悅立刻起身招呼。

“師父!”丁恕拉着少年走到西門毓秀跟前,驕傲地道:“小諾,這位就是我的師父,他是當今武林的第一高手。”

“這、這位就是西門宮主嗎?”齊諾睜大了眼睛,彷彿難以相信武林第一高手的長相竟如此不堪入目。

“是啊。”丁恕奇怪的望着他,“有什麼不對嗎?”

“呃……沒、沒什麼。”齊諾趕緊捂着嘴掩飾地道。

“師父。”丁恕衝著西門毓秀介紹道:“這是小諾,我的新朋友。”

“嗯。”西門毓秀微笑道:“你好,我是阿恕的師父西門毓秀。”

“您叫我小諾就行了。”齊諾很有禮貌地作了一揖,“我在沙漠裏暈倒差點兒死掉的時候多虧余伯伯和阿恕哥哥救了我,我很感謝他們,也很感謝宮主能答應讓我在這兒暫住。”

“你不用客氣。”西門毓秀溫言道:“阿恕的朋友我很歡迎,你說你叫小諾,那麼你姓什麼?”

“我……”齊諾偷偷瞟了丁恕一眼,“我姓齊。”他不甘不願地答。

“原來你姓齊啊!”丁恕拍着腦門道:“說起來我一直忘了問你姓什麼。”

“小諾。”西門毓秀唇邊露出一絲薄薄的笑意,他意味深長地道:“你跟阿恕年歲相近,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夠好好相處。”

“謝謝師父。”丁恕快活地準備上前攬住自己師父的手臂,卻被容飛揚搶先擋在了西門毓秀身前。

“這位是……”齊諾故意裝做不認得的樣子,仰起頭好奇地問。

“這位是中原風劍門的少主容飛揚。”西門毓秀不動聲色地道:“他跟你一樣,也是玄霄宮的客人。”

“原來是容大少。”齊諾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幸會幸會。”

“不敢。”容飛揚笑得一派瀟洒自若、陽春白雪,“咱們萍水相逢,也算有緣,當為之浮一大白才是。”

“你又想幹什麼?”丁恕橫身將齊諾攔在身後,“你別想大小諾的主意!”

“阿恕。”西門毓秀瞥了他一眼,“小諾的身體尚未復元,不宜久站,還是先請他入席,大家一起用膳吧!”

“是。”用警戒的目光狠狠地瞪了瞪容飛揚,丁恕當先引着齊諾入座,兩個人都沒有發現西門毓秀與容飛揚之間暗暗交換的眼神。

翌日。

寅時。

石苑。

當容飛揚正準備練劍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突然登門拜訪。

“容大哥。”齊諾笑眯眯地衝著容飛揚打了個招呼。

“小諾。”容飛揚奇道:“你怎麼來了?丁恕呢?”

“阿恕哥哥到四處巡視去了,我就趁機溜了出來。”齊諾一邊眨着眼一邊吐了吐舌頭,一臉古靈精怪的樣子。

“小諾。”容飛揚神情凝重地望着他,“你家裏人知不知道你跑到這兒來了?你千里迢迢來玄霄宮究竟想幹什麼?”

“除了我嫂子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齊諾搖頭,“我是來找西門毓秀報殺兄之仇的!聽說他為人詭計多端、陰恨殘暴,不但殺了我哥,還把他的屍體燒了不讓他入土為安!”

他面上現出一股強烈的恨意,“我一定要替我哥報仇血恨!”說直至,語鋒一轉,安慰地道:“容大哥,你別擔心,我會救你的。”

“救我?”容飛揚已經被齊諾的一番話震得有點暈頭轉向——詭計多端、陰恨殘暴?

這都說的是誰啊?

“是啊。”齊諾理所當然地道:“你不是被他捉來的嗎?據說他生性好色,而且有斷袖之癖,到處搶男霸女,無惡不作,玄霄宮裏的人有一半是他搶來的……”

“……這話你是聽哪個王八蛋說的?”分明是歪曲事實、混淆是非、含血噴人到了極點——容飛揚愈聽愈氣,終於忍無可忍地怒罵出聲。

“是嫂子告訴我的。”齊諾奇怪地看着他,“容大哥,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像西門毓秀那種大壞蛋人人得而誅之……”

“小諾。”容飛揚沉聲道:“西門毓秀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你少聽梁枕秋那女人胡說八道!現在開始我不想再從你嘴裏聽見任何一句侮辱他的話,不然別怪你容大哥翻臉無情。”

“容大哥!”齊諾吃驚地瞪着他,“你怎麼……雖然我當時不在,但嫂子說雲大哥就是這麼告訴他們的……”

“馭水絕不可能這麼說。”容飛揚道:“而且你哥的屍體也不是毓秀燒的,而是……”

“你叫他毓秀?”齊諾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幫他說話!你不會是迷上那個醜八怪了吧?”

“住口!”容飛揚厲聲叱喝。“?”齊諾嚇得扁起了嘴——一向對自己親切溫柔的容大哥竟會如此疾言厲色地呵斥自己,這一切都是那個人害的!

“小諾。”看着齊諾可憐兮兮的模樣,容飛揚放緩了語調,“你還不了解他……等你跟他相處日久了,自然會明白他的為人……”

“我才不明白!”心頭的委屈驀然爆發,齊諾捏緊拳頭,紅着眼圈囔了起來,“你以前從來不會對我這麼凶的!那個人有什麼好……我想替我哥報酬有什麼錯?不管是你還是阿恕哥哥,我都討厭!”

容飛揚苦笑——難道每一個在小諾面前說毓秀好話的人他都要討厭嗎?看小諾的情緒這麼激動,現在無論說什麼他大概也聽不進去了吧?

“容飛揚,你幹什麼欺負小諾?”一聲斷喝有苑外傳來,丁恕捉着長劍怒氣沖沖地跑了進來。

“我沒……”容大少真是百口莫辯。

“哼!”齊諾用力甩開了丁恕伸過來幫他抹眼淚的手,飛快地奔出苑門,一溜煙地不見了蹤影。

“小諾——”丁恕在送了容飛揚兩個大大的白眼球后趕緊急匆匆地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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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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