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九月廿四。

晨。

在與父母兄長依依惜別之後,容飛雯跟着西門毓秀翻身上馬,隨着馬蹄急揚,兩人片刻之間便已離開了關切地凝視着他們背影的人們的視線。不知怎的,眺望着西門毓秀遠去的身影,容飛揚心頭忽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惶惑與不安,如微波輕瀾,轉瞬即逝。

九月廿四。

亥時三刻。

除了打尖以外,其它的時間都在馬背上度過,如此顛簸地趕了將近一天的路,終於從風劍門平安地抵達了黃山容府。

西門毓秀陪同容飛雯一起前去看了南宮菁的靈柩。那張原本清麗出塵的臉如今血跡斑斑、一片凄慘,這情形,西門毓秀見了也覺十分不忍,更何況是身為其好友的容飛雯?她當場撫着棺木放聲痛哭,好半天才在西門毓秀的勸慰下抽噎着停止了哭泣。把哭得嗓子喑啞疲憊不堪的容大小姐送到隔壁的梅苑,吩咐丫環看顧好幾乎一沾枕就熟睡的大小姐后,西門毓秀方才獨自返回竹院。

打開卧室的門,這裏跟他們走的時候一樣,一絲一毫也未曾改變,依然顯得非常乾淨素雅,看得出每天都有人過來打掃。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身旁少了一個常在耳邊聒噪的人——雖然清靜了不少,更多的卻是一份淡淡而又無法排遣的寂寞。原來……自己已經那麼習慣他的存在,曾幾何時,那個人……早已成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輕輕地推開窗子,抬首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西門毓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飛揚,不知你現在是否正在安睡,還是如我這般……無法入眠?

九月廿五。

杭州。

風劍門。

丑時三刻。

自從昨晚上床以後,容飛揚一直輾轉反側,了無睡意。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闔上雙眸,戀人溫和沉靜的模樣總是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也不願揮去。從來不知道相思的滋味竟然如此難熬,六年來過慣了與那人相依相伴的生活,才分開一刻,便已生出許多思念,心裏着實想得緊——他那明澈清朗的狹長眼眸、輕抿的薄唇和開心時微微上揚的嘴角都令自己深深地沉迷,無法自拔。不知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愛他入骨,再也不能放手,不能……失去。

一陣急促而輕悄的腳步聲在門口嘎然而止,門外的人語中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少主,雲公子他們回來了,老爺讓屬下前來通報,南宮公子到了。”

九月廿五。

寅時正。

浩然廳大堂。

燈火通明。

南宮世家的大少爺、江湖上人稱“落雪歸宗”的南宮風輕輕地捧着被徐玉娟拿來做面具的自己嫡親妹子身上的麵皮,雙眸通紅、痛徹心肺。

“徐、玉、娟。”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中擠出這個名字,南宮風目眥欲裂。“你也太狠毒了!”

“呃……”雲馭水與容飛揚交換了一個眼色,神情均有些訝然——南宮風的反應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原以為他會暴跳如雷地指責風劍門的不是,卻不料他言辭之中儘是對徐玉娟的痛恨。

“莫非南宮兄與那徐玉娟之間有什麼仇怨?”雲馭水試探着問。

“唔……”對於自己的一時失言,南宮風面上有些尷尬。“這個……”他支支吾吾,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南宮兄,”容飛揚正色道,“發生如此慘劇,我風劍門亦難辭其咎。如若需要幫忙緝拿徐玉娟,我等必定在所不辭。”

“……多謝容兄。”南宮風沉吟良久,終於長嘆一聲。“我知那徐玉娟深恨南宮世家,只不過小弟一直對她的身世抱有同情之感,是以……未曾想她竟會對小菁……下此……毒手……”說至此,語聲略帶哽咽,“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手下留情!”

“……南宮賢侄,”容北錚蹙眉道,“不知是何種深仇大恨,居然會令她做出如此心狠手辣、殘忍暴虐之事?”

“這個……”南宮風苦笑,“此事說來話長。那原本是我南宮家的一件家醜,今日既然要勞容伯父與各位助上一臂之力,說不得,在下也只能如實相告了。只是希望各位務必替南宮世家保守這個秘密,以免徒惹他人笑話。”

“這個當然。”

堂內眾人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其實……”得到了所有人的保證后,南宮風開始敘述。“若論起輩份,徐玉娟應該算是我的表妹吧。”

“什麼?!”齊諾驟吃一驚,“這麼說……徐玉娟她也是南宮家的人?!”

“理論上確實如此。不過……她的母親在二十二年前早已被逐出南宮世家,所以……”

“所以她也和她的母親一樣不被南宮世家所接受?”容飛揚問。

“……是的。”南宮風神色之間不無憾恨,“如若當初我爺爺能夠接受她們母女的話……今天的慘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他緩緩道,“我母親和她母親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姊妹,各位想必也知道南宮世家當年的‘青紅雙燕’吧?”

“這個我知道。”沈三娘頷首,“二十幾年前南宮世家的‘青燕’南宮夢和‘紅燕’南宮情是武林中最為出眾的女子之一,非但劍術高超,而且長得又是天香國色,不知道引來多少世家子弟和貴胄公子的傾慕與追求呢。說起來,”她眸光一轉,“南宮夢不正是南宮賢侄的娘親么?”

“容伯母說得不錯。”南宮風道,“南宮夢正是家母,當初她與家父在一次偶然邂逅中一見鍾情,從此便兩情相悅。家父雖自小孤苦,身無長物,但在武林中卻頗有俠名,且又同意入贅我家,是以家母的父親、也就是在下已經過世的先祖父亦頗為贊同他們二人的交往,家父與家母的婚事其實是相當順利的。只可惜我的姨娘南宮情她……”

“我聽說她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經死了,”齊諾疑惑地道,“難不成……”

“你猜的沒錯。”南宮風嘆息道,“其實當初她並沒有死,而是被我爺爺逐出了家門,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對外宣稱她死了,只是因為我爺爺怕家醜外揚用來掩人耳目罷了。”他慢慢地陷入了回憶之中,“二十一年前我姨娘愛上了一個人,那個男子英俊瀟洒、武功又高,不過卻是邪派中人。俗話說‘正邪不兩立’,雖然他對我姨娘確是一片真心,但先祖……我爺爺卻是個極為頑固的人,無論如何也容不得這樣的人踏入南宮世家。所以他一發現此事就將我姨娘鎖在家中,甚至還想逼她嫁給姑蘇慕容家的二少爺。我母親看不過眼,便趁看守不備之際偷偷地將我姨娘放了出去,之後我姨娘便再也沒有回過家,直到……十二年前。”他的目光逐漸迷濛,顯然是想起了十二年前的情景。“我還記得,那一天,雪下得很大,我姨娘帶着我的表……徐玉娟來到南宮府的門口……那時候,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個邪派高手業已過世。聽我姨娘說,是因為仇家聚眾上門,她的丈夫為了保護她們母女才傷重而亡,而且她自己也受了嚴重的內傷,只是為了身邊的小女兒才拖着一口氣上門央求自己的父親收留年僅八歲的孩子……可是……”說著,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爺爺拒絕了她?”容飛揚抬眉道。

“……是的。”沉默半晌,南宮風方才開口,“當時我父母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小菁目睹了那一幕——我姨娘受不住打擊,當場嘔血而亡。我一直忘不了那時候徐玉娟盯着我們的表情,那種充滿了赤裸裸恨意的眼神嚇哭了小菁,當我爺爺把小菁抱在懷裏柔聲低哄的時候她只是跪在地上給她母親叩了三個響頭,然後便決然轉身獨自消失在雪地之中,從此再也沒有回來。說實話,對於這件事我爺爺在臨終前不是不後悔的,我母親也一直在暗中尋找她的蹤跡,只可惜……再見面的時候徐玉娟已經成了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葯仙’,她對南宮世家的仇恨也已永遠不可消除。”他痛悔地道,“其實我早該想到她是絕對不會放過小菁的……因為爺爺生前最疼愛的就是小菁……可我……”他黯然道,“總覺得她身世堪憐,所以……這些年在與她對敵之時,也總是有意無意地替她留了一條生路……誰料想姑息養奸……竟害小菁……”他邊說邊用力捶着自己的腦袋,追悔莫及。

“南宮兄不必過於自責。”雲馭水勸慰道,“既然事已至此,再後悔亦是無用,不如大家先想一想用什麼方法捉住兇手也可替南宮姑娘報仇血恨。”

“這個仇在下一定要報!”南宮風咬牙切齒,顯見得已恨極了徐玉娟。“在下有一事想請各位幫忙。”

“南宮兄請說,”容飛揚肅然道,“我等必定全力以赴。”

“如此在下先行謝過各位。”南宮風拱手道,“在下想請各位幫忙探聽徐玉娟的下落,一有她的消息請各位務必通知在下。”

“南宮賢侄不必客氣。”容北錚捋髯道,“我風劍門自今日起必會全力搜索徐玉娟的行蹤,”他想起一事,又問,“賢侄可需我們代為擒拿此人?”

“多謝伯父。”南宮風躬身,“不過小菁是小侄的嫡親妹子,這報仇一事——”他咬牙道,“在下不想假手任何人,必親自前往拿住徐玉娟,替小菁血恨!!”

“唔……”容北錚讚許地頷首,“有志氣!賢侄請放心,只要風劍門探尋到一絲半縷徐玉娟的消息,老夫定當派人告知賢侄。”

“南宮兄,”齊諾搶着道,“這事也算上我一份。”

“在下也願助一臂之力。”雲馭水微微笑道。

“多謝各位。”南宮風大喜——風劍門、冀北齊家、馭雲山莊均是武林中最有名望和勢力的幫派之一,這三大派系聯合起來,便是無雙門也不敢輕舉妄動。“不過,”他正色道,“在下想提醒各位,那徐玉娟除了‘落雪劍法’之外尚另有一項防身絕技,各位在接近她之時須得萬分小心。”

“什麼絕技?”齊諾問,“我知道她在下藥方面相當厲害……”

“這個江湖上早已人盡皆知,”南宮風神情嚴肅,“在下想說的是她還精通另一項不為人知的邪術。”

“邪術?”

“不錯。”南宮風點頭,“徐玉娟的父親當年便是靠着這種邪術而名揚江湖。”

“徐玉娟……徐……”容飛揚喃喃道,“二十二年前……莫非是……”他悚然動容。

“‘攝魂追影’徐子午?!”雲馭水心念一動,脫口而出。

“正是。”南宮風道,“據說他的敵人只要一不小心對上他的眼睛便會為其之攝魂術所控,發狂或發瘋至死。更厲害的是,他還能利用攝魂術控制別人的一舉一動,讓很多人在不知不覺中替他完成一些他想完成的事,成為他殺人的幫凶。徐玉娟的攝魂術雖及不上其父的精妙,但要用來對付一些功力不深或意志力不夠的人卻也綽綽有餘,只需在人身上下個攝魂令,那人便會乖乖地照命行事。”

“糟糕!”容、雲、齊三人對視一眼,同時面色大變。每個人都想起了齊諾前些天曾說過的某一個場景——

“那天在前院我遠遠看見小雯姊和南宮菁靠得很近,眼睛對着眼睛,兩個頭都快碰在一起了。我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小雯姊在替南宮菁找眼睛裏的塵土……聽小雯姊說,剛才吹了一陣風,有髒東西進了南宮菁的眼睛,所以幫她瞧一下……可是……也不知怎麼的,那個畫面後來我越想越覺得古怪……”

——原來讓小諾覺得蹊蹺的畫面居然是一個有計劃的陰謀。怪不得……飛雯會嚷非着要去黃山不可,只是由於飛雯平時便十分驕縱,所以自己也未曾細想……

“小容,”雲馭水瞅着容飛揚逐漸趨於鐵青的臉,“你說小雯她會不會……”

“容大哥,”齊諾小心翼翼地道,“西門宮主防誰也不會防着小雯姊吧……”

“來人!!”容飛揚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驀然大喝。“備馬!!”語聲才畢,人已疾速躍起,如一支滿弦的箭眨眼間射出了大堂。

“小容(容大哥),等等我!!”雲馭水和齊諾異口同聲,一前一後地拔腳待追。

“馭水,小諾。”容北錚看得莫名其妙,趕緊上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雲、齊二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約而同地嘆息一聲。

九月廿五。

未時。

快天亮時西門毓秀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一覺醒來已過了中午,匆忙洗漱后想去探看一下容飛雯的情況,不料卻在長廊上與手端一碗清香撲鼻的蓮子羹的容大小姐碰個正着。

“西門大哥,”容飛雯的精神看上去好了很多——痛哭一場后,那些鬱積在心中已久的煩悶、愧疚、悲傷、憤恨……統統消散不見,整個人也跟着神清氣爽起來。“我正想來瞧瞧你呢。”她嘴角掛着多日不見的淺淺笑意,神情中帶着幾分靦腆。“昨天辛苦你了,又要陪我趕路,還要照顧胡亂哭泣和任性的我……我……”

“容姑娘不必客氣,”西門毓秀放下了心,“只要姑娘沒事就好。看姑娘今日氣色不錯,在下也就安心了。”

“謝謝西門大哥。”容飛雯眼眸一轉,有些吞吞吐吐地道,“西門大哥,那個……你……可不可以……別一口一個‘姑娘’地叫我?”

“容……”

“你就跟我哥一樣喚我‘飛雯’就行了。”未等西門毓秀將“姑娘”兩個字說出口,容飛雯已搶先一步,滿懷期盼地道,“成嗎?”

“……好。”西門毓秀的唇角緩緩上揚,“那我以後就喚你‘飛雯’。”

“太好了!”

“飛雯,”看她差點兒灑了手中的羹,西門毓秀提醒。“小心。”

“哎呀!”容飛雯低頭一拍腦袋,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茫然,等到抬起頭時早已恢復常態,看不出有絲毫的異樣。“這碗蓮子羹是我特意跑去廚房親手煮的,西門大哥你可一定要嘗一嘗,千萬別嫌棄我的手藝喲。”說著,笑眯眯地將手中的碗遞了過來。

——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西門毓秀自然不會拒絕。他輕輕伸手接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慢慢嚼咽。

“很好吃,謝謝。”

“不……”容飛雯似乎想說“不用謝”這個詞,可是話還未完,人已軟軟地往後倒去。

“飛雯!”西門毓秀微微變色,一手扶住容飛雯搖搖欲墜的身子,另一手擱下碗勺疾速扣向她的手腕——奇怪,脈息很正常,並無任何怪異之處。正思索間,耳畔傳來葉落之聲,西門毓秀目中精光一閃,轉眸清叱。“什麼人?!”

“好耳力。”低沉優雅的語音伴着清脆的掌聲突兀響起,“西門宮主,別來無恙?”一個眉目帶煞、面露傲氣的翩翩美男子在廊外蒼翠碧綠的草木叢中抱拳而立。

“多謝司徒門主關心。”西門毓秀神情淡然,不卑不亢。“既然來了,牆上的朋友何不也請一齊現身?”

“哼,”隨着一聲冷哼,牆頭上飄然落下一個嬌艷的紅色人影。“西門宮主果然功力深厚,只可惜……你已經中了我特製的‘蝕功散’,半個時辰之內你的內力便會消彌無蹤,到時候可就任憑咱們宰割了。”

“蝕功散?”西門毓秀暗暗運氣,果然覺得體內真氣運行已稍稍出現了阻礙,他心頭暗驚,再看了看懷中昏昏沉沉的容飛雯,當即明白過來。“是你利用了飛雯……”

“西門宮主真是聰明人吶。”徐玉娟緩緩走近,抬起一張俏臉,露出滿面的嬌笑。“但凡中了攝魂術的人在完成任務之後俱會沉沉睡去,不過你放心,我保證容大小姐醒來以後一定會為她自己方才所做的事痛哭流涕、追悔萬分。當然,”她慢條斯理地補充,“前提是她得有那個命醒過來。”

“西門毓秀,”司徒不二眯着眼睛不懷好意地一步步地貼上前來,“這次我看你還往哪兒跑?”——光瞅他眸中露出的的邪魅之色,白痴也能猜得出逮到人後他想做些什麼。

——不妙。

目前的情況非常不妙。

冷汗,沿着西門毓秀的額頭滴滴滾落。

——這種時候,即使呼喚救援,也只是徒增傷亡而已,風劍門的分舵之內沒有一個人是司徒不二的敵手。而且,此次司徒不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堂皇地出現,定是已在府外安插好了人手,如若正面與之衝撞,那這整個容府非毀於一旦不可。看他志在必得的模樣,分明是衝著自己一人而來,絕不能因為自己而害大家喪命,況且,還有飛雯……西門毓秀咬了咬牙,抱着容飛雯猛然轉身——唬得得意洋洋逼上前來的某人連退了好幾步。趁着對方分神之際,西門毓秀再不遲疑,足尖在地上一點,人已飛身掠起。這一躍,他用上了全力,流雲般帶着容飛雯迅速地消失在樹叢之中。

“該死!”司徒不二怒罵一聲,人隨聲起,如蒼鷹疾撲而去,把跟不上自己步伐的女子遠遠地拋在了腦後,連看都未曾看上一眼。

“門主——”徐玉娟痴痴地望向司徒不二遠去的背影,眼瞳中充斥着說不出的悲傷哀愁和……濃濃的陰鬱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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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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