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鬧鈴聲乍然響起,我本能地把被子往頭上一拉,急速轉過身背對着荊子衡。我在幹嘛?
縮在被裏,我為自己荒謬的行徑而皺起眉。
我跟荊子衡該做的、不該做的全做了,躺在一張床上也不是頭一回,我幹嘛在這時還假作清純?
要嘛,就無視他的存在;要嘛,就自然地面對他,我卻躲在被裏不敢見他,甚至祈禱他快快滾出門去。
我……我怎麼這麼孬啊?
僵着身子豎起耳朵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床動了動,他像伸了個懶腰,喉里發出粗啞的、似貓的聲音;接着床又一動,我感覺身旁一輕,想來他是下了床。他走了嗎?
聽不到他的腳步聲,我悄悄探向被緣,喉里有些發癢,我搗住嘴忍住欲咳的衝動,慢慢將被子掀開一個小洞,然後湊上眼——
洞外是一對帶笑的眼。
我嚇得人往後一彈,原本硬壓住的咳全冒了出來,用手搗着嘴,我咳得喉頭泛起腥味。
他的手拍着我的背,不知是存心報復還是怎麼,那手勁強得像要把我拍得陷進床里似,我單手往身後摸着,一觸到他的手便緊緊抓着,抬起一雙淚眼看他,我勉強從喉里擠出聲音:「荊先生,你要殺人也不需挑這時候……」
他一臉茫然。
「算了。」不想跟他計較。我跪坐在床上,藉整理一頭亂髮時,順道平靜思緒,將長發順到耳後,我深吸口氣主動出擊道:「你怎會在這?」
我覺得自己表現得不錯——就一個聲如破鑼又蓬頭垢面的女子而言。
簡單一句話卻讓他眯起眼、抿起唇,我看着他明顯寫着「發火」兩字的臉,不禁瑟縮。
眼瞄到床頭柜上他的眼鏡,我伸長手拿起細框鏡架。「喂……」我小心翼翼道:
「你要不要把眼鏡戴上?」
最好把那雙燃着怒火的眼遮上。
他沒有說話,我鼓起勇氣直起身,替他將眼鏡戴上。手指穿過他的發、滑過他的耳,最後再調調鏡框,隔着鏡片看着他的眼,奇異地,他的怒氣像稍減了不少。
「我怎會在這?」他像有心要回答我的問題了。
我點點頭。
他拉着我的手下床,一路穿過滿地雜物的客廳,走向小陽台邊的大門。
「我昨晚來的時候這扇門根本沒鎖!」聲音里透出的火強得可以烤焦我的發。「甚至連關也沒關,只是虛掩着!別說我,任何一個阿貓阿狗都可以進屋來,加上屋主根本昏死在客廳地板上,任來人要奸要殺要偷要盜,絕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呃……」我被握在他掌中的手心虛地縮起。小小聲的,我試着解釋道:「大概是因為昨晚回來后就攤了,所以就忘了——」
他瞥向我,鏡片后的眼如兩把刀,讓我渺小的膽縮得幾乎不見。閉上嘴,我尷尬地傻笑。
他的眼從我的臉移向客廳,我還來不及喘口氣,他的聲音已經冷冷地響起:「昨晚我問你吃了什麼,你怎麼回答的?」
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我看到地板上的面碗,整個人縮得越發渺小。
「葯呢?你吃了什麼葯?」
我抖着手指向地上的糖果C片,包裝上娃娃的大笑臉簡直就是在嘲笑我的現況。
「珊兒說感冒要多補充維他命C……」我吶吶道。
「路珊兒說的話要能信,豬都會飛了!」他似乎對珊兒很感冒。
我只是睜着眼看着微怒的他,一瞼委屈樣。
「不,」他的手耙過散在額前的短髮。這次不是珊兒的錯。」他嘆息。「是你這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笨蛋的錯。」
看着他的側瞼,我小聲反駁.!「我沒有不會照顧自己啊,我不是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嗎?」
「這就是我驚訝的地方,你要是每次生病都這麼搞,我真懷疑你怎麼還能好好地站在這?」
「我身體好啊!」我揚起唇,偏不小心冒出的咳破壞了效果。
「你——」他握着我的手緊了緊,那看着我的眼像是生氣,又像是不知該拿我怎麼辦。
我站在他身旁,眼神有些游移不定。
「怎麼?」他問。
「八點了……」我用空着的手指指掛鐘。「我該上班了……」
「你這樣還想上班?」他的眼又浮起肅殺的光。
「呃……我也沒怎樣,只是有點咳嗽、有點鼻塞,沒理由不上班。」困擾我好幾日的頭痛及那種昏沉沉的感覺,不知怎地竟消失了。
「要我給你理由嗎?」他的聲音降至危險的冰點。
「呃……」看着他的模樣,我識時務地吸吸鼻,帶着濃濃鼻音道:「我突然覺得不舒服起來,我想我大概是生病了……」
又是火烤、又是冰炙,受到這種待遇誰能不生病?
他滿意地點點頭,拉着我就往外走。
「你……你要帶我去哪啊?」被他拖着跑,我模糊不清地問。
「看醫生。」
隨着回答一起落在我頭上的,是他厚重的大外套。
「這副模樣去看醫生?」我在散亂的發與外套之間掙扎。「醫生勞苦功高,我們不需要這樣去嚇他吧?」
「放心。」他回過頭,鬆開握着我的手,大掌穿過我的發捧着我的臉,唇上笑意甜甜:「你這樣很美。」
沉在他的目光里,縱然身上穿着陳舊的綿質長袍、腳上是一紅一黑的不同對襪子、發未梳、嘴沒刷,我此生卻從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明白感受到我是美麗的。
我是美麗的,因為他的眼這麼說。
※※※※※※※※
那天後,荊子衡就在我家住下了。
我沒有問什麼,他沒有說什麼,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好象他原本就住在哪兒似的。
我沒問,是因為沒勇氣去釐清我們之間的情感?問題?或者我害怕的是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至於他,誰搞得清他在想什麼?一會兒像個叨叨絮絮的老媽子,一會兒又像只噬人的豹子,高興的時候像個孩子,不小心惹了他又會窩在角落裏生悶氣。從前的他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副理,你在笑。」
「呃?」我抬起頭看着佩芝。「呃,我沒笑,這是嘴角慣性抽搐。」用手將不自覺輕揚的唇拉平,我對佩芝道:「繼續。」
佩芝皺着眉將注意力放回手上的筆記本,我則儘力將思緒集中在公事上。
「等等——」我的眉皺起。「老總要見我?」
佩芝點點頭。「說是與這次的聯合企畫有關。」
難不成是前幾天送上的案子有問題?我在腦中回想企畫案的內容,左手習慣性地在桌面點着。
「算了。」兩手往桌上一撐,我站起身。「我到老總那一趟,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這個案子是整個部門的嘔心瀝血之作,我可不希望出什麼問題。
出了辦公室,搭上電梯直往頂樓的總裁辦公室行去。
我在秘書通報后,深吸口氣推開辦公室的厚重木門。
三十分鐘后,我大力推門而出。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知道沿路有許多人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臉色十分難看,可卻分不出心力做些什麼,我只能儘力控制自己,儘力去平息沸騰的情緒。
往廣告部走去,我「啪」地」聲推開透明的壓克力門板。
原本充斥着笑語的空間霎時一靜,所有的人全將視線集中在我身上。
我握着門把的手一緊,唇一咬,我努力讓表情呈現一片空白。
「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們。」
眾人走近我,臉上全寫着惶惶不安。
「衡美的廣告企畫必須重做。」我的語氣淡然。「最遲在月底前必須提出新企畫,否則整個案子將移交給陳副理負責。」
如我預期的,室內掀起一股不敢置信及質疑聲。最後由小組的組長小歐提出他們心中共同的問題:「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廣告企畫,與榮華廣告下禮拜要正式在媒體上亮相的雷同度太高。」事實上老總用的詞是「抄襲」。
「但這是我們辛辛苦苦——」小芳話說到一半,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掉了。
這像是個催化劑,小芳的淚讓其它女性員工也紅了眼眶;男生們雖然沮喪,但在這種時候也只得強打起精神安慰女孩子。
我雙手交抱在胸前看着眼前的景象,握着臂膀的手不禁使力捏住手臂……
這是大伙兒一起努力、熬夜、修了又修、改了又改的成果啊,好不容易呈現出的成品卻被打上抄襲的標籤,這對創作者來說是最讓人無力、也是傷害最大的。
「小梢……」眾人中年紀最大的小歐在一面安撫着小芳的同時,黑框眼鏡后的眼也忍不住擔心地看向我:「你還好吧?」
我用力咬住舌尖,待那股痛掩住一切情緒后,才揚起唇道:「放心好了,我可沒這麼容易被打倒,沒聽人家說過嗎?傅小梢的心可是純鐵打造,這種事還傷不了我。」不等小歐回答,我盡量以公事化的口吻繼續道:「好了,我們的時間不多,沒時間難過了,你們難道甘心就這樣認輸嗎?這幾天就算把腦汁榨乾,我也要做出比上個企畫更好的東西,你們呢?要一起來嗎?」
「我也不想認輸!」小芳擦擦眼淚。「一定是陳副理把我們的企畫泄露出去的,那個爛人——」
「難怪他這幾天總是在我們附近晃蕩——」
「夠了。」我阻止大家。「沒有證據的話少說。現在,小歐——」我將視線移向在組上有「創意鬼才」之稱的歐晉元:「你有什麼意見?」
然後,一天裏剩下來的時間就在腦力激蕩中度過,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多,眾人才收拾東西打道回府。
我和小芳一起走向停車場。
在分手前,小芳突然道:「傅姐,我好崇拜你哦。」
我驚訝地笑了。「我有什麼好崇拜的?」
「你這麼堅強呀!」她的眼比微弱的路燈還明亮。「衡美的企畫案你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可遇到這樣的事卻可以一滴淚不掉,可以不傷心、不難過,還能把心思全放在如何創造出更好的東西上,我覺得……好羨慕這樣的你。」
「傻孩子。」我拍拍她的頭。「能想哭就哭、想傷心難過就傷心難過的人才是幸福的,你不需要羨慕我,反而——」我淡淡一笑。「是我要羨慕你呢,」
小芳臉上寫着不解。「傅姐,雖然我們年紀只差了兩歲,可有時我卻覺得我們之間差的不只如此……」
我沒有說話,唇上帶着笑,我輕輕將她推向她的車子。「天晚了,小心開車。」
看着小芳開車離去,我搖搖頭坐進自己的墨綠色小車裏。
「堅強嗎?」我自嘲地笑笑,啟動車子往家裏駛去。
處在小小的空間裏,望着黑夜裏行人稀少的路面,我的思緒不覺又回到早上的那場會面。
今天在老總辦公室里,除了老總外,還有個討人厭的人也在那。
陳傑。
他字字句句全是對我的指控和諷刺,說我不要以為和荊子衡打得火熱,就可以對廣告企畫輕鬆以待;說我沉溺在戀愛中,對工作就只是胡亂抄襲了事。
對這個人,我壓根看不起,反正胡亂造謠本就是他平時的消遣娛樂;傷了我的是老總的反應,以及那份幾乎完全拷貝自我們的廣告案。
想到一個那麼好的點子被他們搞得毫無質感,我心裏仍覺得憤恨;想到老總居然相信陳傑的話,更是讓我幾乎承受不住當場落淚。
在工作上,我一直以為老總是最知我識我的人,雖然公司里總是有關於我的謠言流竄着,他仍對我完全的信任。
只是,這樣的信任在扯上公司的名譽時,便顯脆弱得不堪一擊。
面對這些,我能不傷心、不難過嗎?我不過是強撐住罷了。
將車停在屋前,我拖着無力的腳步往微透着光的屋子走去。
手還在摸索着鑰匙,房門突地開啟——
暈黃的光由屋內透出,荊子衡站在光暈之中,身上是一件紅色小圓點圍裙,手裏是一把帶着油漬的鍋鏟,額前散着短髮,臉上帶着笑意……看着這樣的他,我總算明白男人為什麼會想要娶個妻子放在家裏。
「你回來了。」他說。
我半舉起手懶懶地對他晃了晃,勉強當作招呼。
「怎麼了?」他伸手順了順我的發。
我搖搖頭,長而亂的髮絲飄着,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幽幽道:「你……借我抱一下好嗎?」
我是一隻沒了能源的娃娃。
他一言不發,張開臂彎。
我投入他懷裏,雙手緊抱着他的腰,耳貼着他的胸膛,人便靜了下來;四周寂靜無聲,他規律的心跳就是我的世界裏唯一的聲響。
良久,我抬起頭,唇上終於有了笑意,眼裏閃着微微亮光,我眨眨眼道:「有沒有覺得力氣全流向我了?」
他唇畔噙着笑,修長的手捧着我的瞼,像無法剋制似的,他低頭親親我的唇:「全拿走也沒關係,只要是你……」
我幾乎醉死在他溫柔如月湖的目光里。
他以拇指指腹摩掌我眼下,喉里吐出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為什麼不哭呢?如果心裏難過,哭出來不是比較好嗎?」
我搖搖頭。「哭不能解決問題。」
「但至少能抒發情緒。」他中肯道。
我偏頭看他。「如果沒有能擁着的人,如果沒有一個能信任的懷抱,就算是想哭也哭不出來呀。」
他唇上的笑帶苦。「所以我是不被信任的?」
「不——」我不知該怎麼解釋,眉糾起,我抓抓頭道:「有時候不哭只是因為習慣不哭了。唉,總之,與其把時間花在哭泣上,倒不如拿來做別的事還比較划算,你不覺得嗎?」
他雙手環胸,細框眼鏡后的眼深幽難辨,最後,他長嘆口氣道:「我真不知該剖開你的腦袋仔細研究,還是該緊緊地抱住你。」
「餵飽我好了。」補充了足夠的能源,我又有精神開玩笑了。
「好、好、好。」他一副拿我沒轍的模樣,一面往廚房走去,一面道:「今晚吃奶油雞丁局義大利面,搭配淋上特製調味醋的凱撒色拉。」
兩手拉着他衣擺,我像企鵝似的跟在他身後。「昨晚是印度料理,今晚是義式料理,你懂得可真多。」
「我本來就懂得很多。」他回過身對我神秘地眨眨眼。
對他扮個鬼臉,我在他不知從哪搞來的圓木餐桌上坐下。
將菜肴放上桌,他看着我雙眼發亮、迫不及待舉叉進攻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擰了擰我的鼻,語氣里是濃濃的憐惜。「你呀,真不知沒有我前,你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沒有你前……」我的心略略降溫。
沒有他前的日子我是怎麼過的?
沒有他后的日子我又該怎麼過?
口裏的食物突地不再美味,我默默進食,一直拖着不去想的問題清楚地浮在我心底。
這樣真的好嗎?
讓自己這麼依賴一個人真的好嗎?
夜裏,自有荊子衡在身邊后,我第一次睡得如此不安穩。
像手腳被什麼給捆鎖住,我雖勉力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
我知道這是那個惡夢即將出現的前兆,那個我壓在心底許久,甚至說服自己已經遺忘的惡夢……
是個無星無月的晚上,我並不很清楚是什麼喚醒了自己,是冬夜巷弄里傳來的凄凄貓叫?是瑟瑟如鬼嗚的寒風?不,是一種十分特殊的感覺,一種讓這個夜同時顯得又吵又靜的詭異感覺。
我爬起身,不知是哪股衝動讓我推開房門往外走去。我不知道我在找什麼,直到遠遠傳來細碎的爭吵聲,我才明白是什麼讓我醒來。
慢慢沿着樓梯往下走,我看着由樓下透出的光,心裏乍地浮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在樓梯口坐下,我手抓着長型欄杆,眼望向樓下激烈爭吵的兩人——
「你真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街坊鄰居傳得那麼難聽,你有沒有替我想過啊?」女人散亂着捲髮,秀氣的眉橫着怒氣。
「你有資格說我嗎?」男人坐在沙發上,嘴上的煙飄起的煙霧讓他的臉顯得晦暗不清。
「我為什麼沒有資格?再怎麼樣我也是你老婆。」女人說得理直氣壯。
「我老婆?」男人嗤笑。「給我戴綠帽的老婆!要說我前,先好好反省出自己!偷男人偷到我妹夫身上,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
「你——」女人啞口,過了好一會兒才雙手環胸諷道:「你呢?連自己弟弟的老婆也上,簡直比禽獸還不如!」
男人摘下嘴上的煙,大力地在煙灰缸上捻着:「閑話少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怎樣?我想怎樣跟我能怎樣是兩回事。」女人高漲的氣焰一熄,嘆口氣,她幽幽道:「從來就是如此,你從來不曾尊重過我,到這種時候才來問我我想怎樣?我能說什麼?你又希望我說什麼?」
男人一臉煩躁。「哪來那麼多問題?既然大家都扯破臉了,那除了離婚還能怎樣?」
「離婚?」女人皺起眉。「那小梢呢?她要跟誰?」
「我一個大男人帶着小梢不方便,她就跟你吧!」
「跟我?我一個女人怎麼養她?再說——」女人慾言又止。「我也不大方便帶一個小孩……」
男人以手耙梳頭髮。「真麻煩……」他嘆。
我抓着長型欄杆的手一緊,額頭無力地往樓梯扶手一靠,冰冷的木頭熨着我像發燒似的額,卻平靜不了腦中混亂的思想。
忽然感覺眼前一片模糊,膝上像有點點涼意,我低頭一看,才發現長睡袍上暈出一朵朵水花。
我在哭嗎?
抬手將干擾視線的淚抹去,我深吸口氣,舉步往樓下走去。
我誰也不跟,我不是誰的麻煩,我會自己照顧自己!
才走到轉角處,我又停住腳步。
「——我不能帶着小梢,我真的不能。」女人以雙手抹臉。
「難道我就可以嗎?那孩子上高中后就一副陰陽怪氣的樣,一見到我就給我臉色看,老子是哪裏惹到她了?一個今年要考大學的孩子,還一天到晚混學校社團,說也說不聽、管也管不了,她要跟我住,沒幾個月我可能就被她搞瘋了。」男人喃喃抱怨。
「別這樣說她,她難道不是你女兒嗎?」女人站起身開始在客廳徘徊。
男人窩在沙發里,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我已經為那孩子犧牲一次,這次我絕不再為那個孩子毀了自己人生!」女人不自覺地喃念出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男人又點起煙。
「什麼意思?當年要不是有了小梢,我會嫁給你?要不是你用那種下流方法對我,我會懷孕?」女人口氣里滿是怨懟。
「那也不是什麼下流方法……」男人迴避女人的視線。
「下藥還不是下流手段?」女人的聲音揚高。
我一僵。
「該死!那時你是我女朋友啊,而且我愛你,我怎麼會知道運氣這麼好,一次就中了……」
我覺得自己好臟……
「你們讓我覺得好噁心!」
耳朵聽到冷淡如冰的聲音,眼看到樓下兩人不敢置信望向我的眼,我才意識到那聲音是出自我的口。
我真不懂,明明整個人快瘋了、快被強烈的情緒逼得崩潰,為何我仍能這麼平靜地站在這?我不懂為什麼在身體裏有股力量要衝出的同時,我喉里竄出的聲音還能冷淡如昔?
轉身往樓上自己房門奔去,我仍能聽到樓下兩人爭吵及互相推諉的聲音。
為什麼沒人想到要追上來看看我?
窩進被裏,我咬着手抑住一直要往外溢出的哭聲,將臉埋進枕頭裏。我覺得我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在今晚崩毀得幾乎一滴不剩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房門開啟的聲音,顫抖的身子一僵,我豎起耳朵聽着門前的動靜。
「小梢?」女人試探性的聲音速在夜裏聽來都顯得微小。
我不敢動。
「你看,我說她沒事的,我們的女兒很堅強的。」男人的聲音帶着無謂。「老實說,她堅強得讓人覺得害怕。」
「別說了,等等又把她吵醒。」女人壓低聲音道。
門又輕輕地合上,我僵直了好一會兒才將蓋住自己的被子掀開。
房裏只有我一人。
為什麼只有我一人?為什麼沒人發現我在哭?為什麼連走近看看我都不願?
我是什麼?對他們而言,我到底是什麼呢?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想承認,我只是不願成為那樣的存在——
我是個麻煩。
第二天,我在房間窩到下午三點還不願下樓。
我不知該怎麼面對我的父母,我不知該怎麼去面對或許會與從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最後是偷偷摸摸溜出了門,在思緒如此複雜時,我唯一想見的人只有一個。
荊學長。
我絕不會把昨晚發生的事告訴他,我只是想待在他身旁—想放任自己去對另一個人撒嬌;經過昨晚,我迫切地需要感受到被人疼愛。
我只想得到荊學長,雖然他對我的感情與我對他的不同,但他仍對我很好,像我在他心中仍佔有某種地位的。
我想,我對他該是重要的吧?
星期六下午,荊學長總會待在音研社的社辦,今年已經是大二生的他,常利用這個時間和阿昆社長討論音樂方面的事。
早上曾下了一場雨,如今空氣里還帶着清涼而潮濕的氣味,我慢慢走在濕濕的路上,心裏有些害怕自己一見到學長就會忍不住哭出來。
溜出門時忘了帶件外套,初冬的涼氣滲進衣服里,我以雙手環住自己,步履緩慢地走向社辦。
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聽到阿昆社長的大嗓門。我咬咬唇,遲疑着不知要不要進門。
除了荊學長,我不想見到任何人。
我原要轉身離開,卻在聽到自己名字時停下腳步——
「小梢今天比較晚耶。」阿昆閑聊似的說。
「嗯。」荊學長的聲音混在鋼琴聲中,顯得有些不置可否。
「她不是幾乎每個禮拜六都會來的嗎?」阿昆繼續說道。
琴聲一停。
「阿昆,你是不是對小梢有意思?」他的聲音添了些興味。
「我才沒有,小梢喜歡的是你。」阿昆悶道。
天!我臉一紅,沒想到自己的心意有這麼地昭然若揭。
「我知道。」
他知道?
「那你呢?對小梢有沒有意思?」
「哈!」學長笑了一聲。
「*哈*是代表?」阿昆緊追不捨。
「小梢只是我的學妹啦,她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琴聲又響起。
「說得也是。」阿昆喃喃:「你喜歡那種長發飄逸、身材又火辣的,小梢跟你喜歡的型剛好相反。」
「其實外表倒是其次。」他隨口道:「小梢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跟她出門像帶小弟弟出門似的。」
「你不覺得她這樣很可愛嗎?」阿昆小聲道。
「各花入各眼啦。」他像有些懶得回答。「小梢如果多點女孩子味兒,如果少纏着我些,說不定我會考慮……」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沒想到我不管到哪兒都是個麻煩,我原以為學長喜歡我的,就算不是像喜歡一個女孩子,但至少是像喜歡一個妹妹、像喜歡一個朋友似的……
原來他對我說的一切、原來他親切的笑容都只是應付嗎?只是在應付一個死纏着他的煩人學妹?
無力地蹲在牆角,我將瞼埋進膝里。
我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所有我曾以為的真實,如今證實全是虛假。情感是什麼?愛情是什麼?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嗎?
環着自己,我縮在角落裏,天空又飄起雨,雨絲細細的,落在人身上卻凍得嚇人;更往角落裏縮,我茫茫然不知自己該到哪裏去,又有哪裏可以去……
除了自己外,我還剩下什麼呢?
我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