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燈初上,牛排館裏全是用餐的人潮,空氣里飄散着濃烈的食物香氣;人群里笑語嫣然,我坐在這其中,卻感染不到絲毫熱鬧的氣氛,有的,只是淡淡的惆悵。
學長坐在我對面,一小時裏有五十九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坐在我們斜對角的芃秀身上,僅剩的那一分鐘,便是芃秀恰好望向我們的時候。
我笑着——我必須笑着,明明荊學長嘴裏說的話牛頭不對馬嘴、前言不對後語,我仍必須含笑點頭,為的只是表現出幸福的假象。
「我……」清清喉,我試着吸引他的注意。「學長,我是不是該去跟芃秀打個招呼?」
「嗯?」
他瞥向我的眼顯得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我說了什麼——
「喔,呃,我想不用了。」他聲音里透着心灰。「她根本就不在乎我跟別的女生出來。」
「我還以為她心裏有一些我呢。」他低嘆。「看來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我努力保持沉默。
我不說,我什麼都不要說,難道真要我幫我喜歡的人去追求我的朋友嗎?
他又嘆。
「她喜歡你!」我衝口而出。
我瘋了嗎?聽到自己說了什麼,我真想給自己一拳。
荊學長眼亮了,他的聲音帶着忍不住的抖顫,像他心裏突地燃起火花,而火花的焰芒正興奮地跳躍着。
我怎捨得捻熄他心中的火?
「她喜歡你。」我重複一次,勉強笑着道:「至少你在她心裏跟別的男生比起來是有點不同的。」這是芃秀說過的,只是我一直拖着不想跟學長提。
他笑得好甜。「真的?」
我吸深口氣。「真的。」
「那她為什麼……」他低下頭蹙起眉。
「不在意我們一起吃飯?」我問。
他點點頭。
「她幹嘛在意?」我低笑,輕揚的唇角微現苦澀。「你雖然坐在我對面,可整晚的心思全在她身上,她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出來?」
他羞赧地抓抓頭。
「所以,從現在開始,只看着我,跟我說話,將心放在我身上——」我勉強斂住話中的渴望。「芃秀一定會吃醋的。」
「嗯。」他抓住我的手,試探地對我一笑。
火由他的手一路竄上我的頰,我抽回手,僵硬地抓抓自己的發,微低着頭,我讓頰旁的短髮掩住蔓燒的紅。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荊學長還是常偷偷將眼落在芃秀身上,只要芃秀露出些許不同的反應,他就會興奮得待我更加親密。
他的手會輕輕地撥我的發稍、他會將頭靠得離我極近,卻完全看不出我早為他的所作所為心悸得幾欲昏厥。
因為我從來就映不在他瞳眸之中。
我的手機械式地切着盤中的牛排,叉起肉塊正要放入口中,荊學長卻突然握住我的手。
我疑惑地抬頭看他。
他嘻嘻一笑,握着我的手將叉上的牛肉送進他的嘴——
「很好吃。」他這麼說。這太過份了!
我低下頭咬住唇,雙眼由我將叉柄握得死緊的手滑上叉子的頂端。
他的唇曾如此自然地觸碰過……
這……算間接接吻嗎?
腦里浮起漫畫裏飄着玫瑰花瓣的浪漫場面,我忍不住抬起頭——
他沒注意到我。
他的眼全放在芃秀身上,嘴角還帶着沾沾自喜的笑意。「她剛剛不小心把刀叉掉到地上了。」
我看看他,再看看手上似乎還留着他唇溫的叉上,眼前突然模糊起來。
「小梢?你怎麼了?」他的聲音響起。
我透過淚眼看模糊不清的他……
「這裏的牛排醬好辣……」我抖頭地勾起唇。「辣得人想哭呢!」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突然停口站起身。
「芃秀要走了!」隨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他看着門口道:「小梢,你慢慢吃,我……我先走了。」
我瞪着桌上的鈔票,覺得既委屈又想發火。
他把我當成什麼了?我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垃圾,我是……我是——
「小梢!」他的聲音又響起。
我循聲望去,正好看到站在門口的他朝我拋來的笑。
「謝謝你。」他說。
我是一個喜歡上他的傻瓜。看着他的背影,我招招手要服務生過來,淚花中,我可憐兮兮地舉高手中的叉子,聲音里滿是淚意。
「請問,我可不可以把這個帶回家?」
※※※※※※※※※※
早晨的陽光由雪白的薄紗窗帘透入,我眨眨眼醒來。
醒雖醒了,卻懶懶地不想下床;窩在床上,我想着昨日的夢境。
再見到荊子衡后,埋在心底以為早已遺忘的回憶又慢慢地回到腦中,帶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
那時的我是多麼年輕啊。
低聲嘆息,我撐起身軀。
早晨的空氣有種靜謐的味,我坐在床畔,傾耳細聽,空間裏蕩漾着一個人的寂靜,我知道他已經走了。
慢慢踱向浴室,我略作梳洗,回到客廳才發現荊子衡已經將一切都收拾乾淨,要不是流理抬上放着一個裹着保鮮膜的大盤子,我幾乎要懷疑他昨晚是不是真的來過。
盤子裏是一份三明治,盤子旁是一張白色的便條紙。
記得吃早餐。
P.S微波爐里有昨晚剩下的濃湯。
沒有稱謂,沒有署名,有的只是他蒼勁的筆跡。我撫着紙條上的藍,心便浮起陣陣醉意。
好心情持續到中午十二點,我瞪着佩芝,明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卻還是不願相信地開口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佩芝毫無情緒地重複:「下午與各相關廠商的會議,陳副理堅持出席。」
「關他屁事!」我氣得顧不得形象。「他自己手上的案子不是還沒完成嗎?幹嘛跑來我的案子攪和?」
「老闆已經批准了。」佩芝的汪意力全放在手上的筆記本上。「我該怎麼回答陳副理的秘書?」
我咬住牙,忍了三個月的煙癮威脅着直要泛上。「叫她跟陳副理說下午二點在衡美二樓會議室開會,逾時不候!」
伸手拉開抽屜,我往裏頭摸着,遍尋不着的挫折讓我的語氣添了不必要的粗魯:「佩芝,我抽屜里的煙呢?」
「我收起來了。」她一面在筆記本上寫着一面回答。
「誰給你這樣的——」
「權利」二字還未出口,佩芝已經冷冷地掃我一眼,將手上的筆記本放下,她開始斯文地捲起袖子。
「你……你在幹嘛?」我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
「三個月前你交代我的,如果你再抽一口煙,我就得把你從十二樓推下去。」她語氣認真。
「呃……」我人一縮。「我沒說要抽煙,我只是問問而已,只是問問嘛。」
「是嗎?」她停下動作,抬眼看我。
我點頭如搗蒜。
看着她低頭將袖子放下,我忍不住喃喃:「我幹嘛這麼怕你們啊?」
珊兒、佩芝以及荊子衡,這三個人簡直就是我的天敵,我在他們面前就像被持在貓爪中的老鼠,只能任他們恣意玩弄。
佩芝一笑,唇上的彎弧如此罕見、迷人。「因為你喜歡我們。」
我嘟起嘴,無話可說。
※※※※※※※※※※※
坐在衡美的會議室里,我專心看着投影片上的內容,突然之間,背脊竄起一陣寒芒。
不用日頭,我就知道身後多了什麼——只有一個人可以引起我這樣的反應,一個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
「你在這幹嘛?」顧慮到與會眾人,我微側過頭壓低聲音道。
他趁勢在我唇上親了一親。「開會啊。」
刻意忽視他親昵的舉動,我嘶聲道:「衡美不是最注重公私分明的嗎?我以為這個案子的負責人不會是你。」
「約是我簽的,自然由我負責。」他的聲音里透着點好笑。「你怎會以為我不是負責人?」
「我以為……」我的手在我們倆間來回擺着。「我以為……」接下來的字句卻沒法說出口。
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有某種關係存在的,而為了避嫌,他或許會——
看來是我想太多了。嘴一抿,我冷淡道:「沒錯,你本來就該在,我只是以為身為衡美的老闆之一,你會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我是有。」他嘆。「可是我不能不來。」
我倒抽了口氣——
「我無法不來。」他在我耳邊道,低沉的嗓音令人想起他的撫觸,我整個人一顫,身體不自覺地往後靠。
「我不能不來?」他再次說。唇輕輕合住我的耳垂,聲音因此顯得濃醇誘人:「我不來,你會想我的。」
這話的語氣顯得如此甜而柔,讓我好一會兒才體會他話中的意思,氣得挺直身子,我目不斜視地瞪着牆上的影片。
他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想他?我才不要想他!
他吃吃笑了,笑聲在暗裏顯得特別曖昧。
「生氣了?」
感覺他的手悄悄由身後環住我,感覺他將聲音吐進我耳里,我使力拔開他的手。
「別鬧我!」
我可以忍受流言四處流竄,卻不能忍受自己真如流言中所說;對自己的工作,我有我的自尊與自傲,絕不容許自己因個人情緒而搞砸。
燈光突地大亮,我拉着他手腕的模樣清楚地呈現在眾人面前,鬆開他,我自然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資料,清楚地說明起案子裏的各項要件。
我表現得像天天都被抓到與合作案的負責人糾纏不休的樣,詳盡的內容讓那些帶着詭譎笑意的男人慢慢收起笑,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公事上。
解說完畢,我照例問一句:[諸位有什麼疑問嗎?」
荊子衡舉起手。
如果他再說什麼瘋言瘋語,我一定會鄙視他——老實說,我寧願他真這麼做。
可他沒有,從他嘴裏吐出的問題直指核心,教我狼狽地翻找資料尋找解答。
我想,我大概永遠也比不上他。他可以一方面公事公辦,又可以在問題與問題間對我拋媚眼,讓我一方面得應付他犀利的問題,一方面還得對抗他頻頻外放的電流。
這是最讓我耗費心力的一場會議,但我還是做到了。
依序握着與會眾人的手,我掩不住心裏的自得;最後握住荊子衡的手,我迎上他眼裏毫不掩飾的敬意。
我微微一笑,抽回手,抱着收拾好的各項資料離去。
一直走到衡美門口,我才想起我忘了什麼。
陳傑那顆只會惹事的馬鈴薯。
嘆口氣往回走,我雖然很想就這麼把他忘在這,但我的良心不允許。看來,我畢竟沒有自己想像中地那麼討厭荊子衡。
走近會議室—半開的門扉傳出男人戲謔的聲浪。
「荊先生,您真有辦法,居然能讓我們公司有名的花花公主拜倒在您的西裝褲下。」這是陳傑逢迎諂媚的聲音。
「是呀,傳聞奧偉的傅小梢是個極有手腕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裙下,可看她在荊先生面前一副局促羞怯的模樣,由此可知荊先生是技高一籌啊!」
男人群中響起曖昧的笑聲,我細細的眉往上一挑,雙手環胸等着聽荊子衡的回應。
他坐在椅上,唇上帶着淡淡笑意,修長的手指轉着桌上一個球型紙鎮,黑玉似的球隨着他的手指轉着,王與指緊粘不放。
指一停,不斷旋轉的球也停了。他拿起黑玉,瞳眸若有所思地看着紙鎮,以拇指輕輕摩掌,他低聲道:「這就像她。」
腦中像有什麼東西「滋」地」聲燒斷,我原本高漲的怒氣轉成冷然的冰火。
難道我就只能做一顆隨他而舞的圓球?
荊子衡,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走進會議室,我看着這群因我的出現而面露尷尬之色的蠢男人,嘴唇不禁微微一勾,微彎的弧上不見一絲笑意。
我的眼只對着荊子衡,他鏡后的眼間着興味與挑戰,像篤定我絕不敢做出什麼似的。
我走向他,唇上的笑不見一絲抖顫,一直到距離他寸許,我伸出手揪住他深藍色的領帶,一把將他拉起。
四周傳出刺耳的吸氣聲,我理也不理,低下頭,我狠狠地吻上他。
我在他唇上吻出一絲訝異,接着便什麼也不知了。我從未如此專註而熱情地吻過一個人,彷佛要將我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不服氣全發泄出來……
直到非呼吸不可,我才離開他的唇,與他距離極近的眼清楚看到他眼中燃起的情慾風暴,甚至連他粗重的喘息也極清楚地傳進我耳里。
紅唇貼近他耳邊,我冷然道:「少看不起我,荊子衡!」
鬆開他的領帶,我任他跌回椅上,睥睨地望他一眼,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門口走去。
我得趕快退場,否則非當場攤倒在地不可。
把全身每一分自製都拿來控制發軟的雙腿,我面無表情地一步步邁向門口,身後卻傳來他比平常還低沉的笑聲。
我聽過這聲音,在床榻。
「天!傅小稍,我怎能不愛上你?」
我僵住身子,急速地回過身,毫無力氣的雙腿撐不住我突然其來的舉動,「碰」地一聲,我跌坐在地。
坐在地上,我臉脹得通紅地瞪視着朝我走近的他,這個破壤我完美演出的罪魁禍首!
他俯低身子扶起我,薄唇貼着我的耳,他說:「所以,還是我贏?」
我又氣又怒地瞪着他,狼狽的模樣正如一隻被捏在貓爪中卻試圖反抗的笨蛋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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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臭男人……」
我揉揉發紅的鼻頭,喉里發出的聲音暗啞濃稠,筆一面在文件上批着,我忍不住又低咒了一句:「該死的臭男人!」
喉里一癢,竄出的是一連串的咳。我一手搗着嘴,一手壓着咳得發疼的氣管,將頭埋進臂彎,直到咳聲方歇,我才慢慢抬起頭,眼不自覺地看着牆上日曆。
一個禮拜了。
自從那天後荊子街已經消失一個禮拜了,我沒有他的絲毫音訊,也拉不下臉去問他的行蹤。
我有什麼立場去問呢?
吸吸鼻,我將注意力放在手上的文件上。
門外響起敲門聲,我頭也不抬道:「進來。」
粗嘎低啞的聲音速我自己也忍不住瑟縮。
「還是沒去看醫生?」清亮的嗓音是屬於珊兒的。
她站在門口,一雙眉蹙得死緊。
我搖搖頭。「又沒什麼事,看什麼醫生?」
她走近我,眼瞄瞄垃圾筒里滿滿的衛生紙團。
「沒事?」她伸手往我額上」探。「都發燒了還說沒事?」
「真的沒什麼嘛。」我避開額上冰涼的小手。「只是小感冒,多喝點熱開水,晚上再吞兩顆維他命就好啦。」
「這話你說了三天了。」珊兒拉了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小小的臉蛋上是難得的嚴肅。「小梢,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懂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啊?」
「我有啊。」對她笑笑,我努力從發疼的喉里擠出聲音。「我身體好得很,別擔心,咳……」又冒出一陣咳,我搗住嘴,待咳聲停了后又繼續道:「我每次感冒都這樣,頂多拖個一個禮拜就會好了啦。」
「這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珊兒喃喃。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連心好象也變脆弱,只要有人施予一點關心,就可以讓我眼眶發熱。帶着濃濃的鼻音,我連忙轉變話題:「你今天怎麼有空來?」
我從來就不是個可以坦然示弱的女人。
「你……」她怪怪地看我一眼。「不覺得最近四周像少了什麼嗎?」
我心一跳,卻仍佯作不在意。
「有嗎?」我的語氣十足做作。
「少了個煩人的男人啊。」她皺皺鼻。「聽說他度蜜月去了,你沒聽說嗎?」我腦中一片空白。
「度蜜月?」我的聲音陌生得連自己都辨不出。他——」
眼前一片模糊,我感覺自己像飄浮在半空中……
「他們結婚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問出口的。
「你不知道嗎?」珊兒的聲音里滿是訝異。「你沒接到喜帖?」
我該做何反應?我該說什麼,又該做什麼?
珊兒兀自叨叨:「沒想到那種男人也配得上那樣的美女,老天真是瞎了眼了。」
我寧願自己瞎了眼,不,我想要的是在這一刻停止呼吸,我不想看、不想聽、不想感覺!我不想活着……
「他們很配啊。」我宛如機械似的回。
「配?」珊兒的聲音不肩地揚高。「他們——」她語氣突地一變:「小梢,你還好吧?」
我茫茫地抬起頭。「我很好。」
「你的臉色好蒼白。」我感覺有雙手撫過我額前的發。「我果然不該提到他的事的,我沒想到你真討厭他到這種地步——」
我唇抖着、聲音也抖着——
「你該提的,關於他,關於荊——」
「像陳傑這種人也會結婚讓你——」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同時閉嘴,兩雙眼疑惑地對望,兩張嘴無聲地重複——
「荊?」
「陳?」
「結婚的是陳傑?」
「你以為荊學長結婚了?」
又一次同時開口,我看着珊兒,整個人突地無力趴向桌面。
珊兒迸出樂不可支的笑聲!「哈……哈……你以為荊學長結婚了,所以才——哈……」她笑翻了。「某人看到你這模樣一定會樂死。」
「某人?」雖陷於自我厭惡中,我仍察覺她話中怪異之處,由臂彎中抬起一隻眼,我半咳道:「誰是某人?」
珊兒略一停頓,那雙靈動的眼轉了轉后才道:「某人就是某人咩。」
我無力去分辨她話中意味,經過這一折騰,我覺得身體更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