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何者為善何者為大

八 何者為善何者為大

“謝謝惠顧!”小常微笑着把發票遞給客人,發現暫時沒有生意,先是愜意地嘆了口氣,待回頭看蘊藍的那間休息室的時候,忍不住又重重嘆氣。

自從昨天韓楚中途逃跑,老闆就一直待在休息室里不出來。“墨點雨”一向秉承效率優先的原則,絕對沒有冗員,蘊藍不開心,連古芊離也不見蹤影,客源多的時候真是很要命。

話說回來,那滯銷的運動服,突然好賣了呢。小常敲了敲面前的鍵盤,想。

“嗨——”有人在收銀台外面亂敲,抬眼就見古芊離笑得滿面春風,比平常心情更好的樣子。小常抱怨起來:“你去哪裏了啊?忙得累死!”

古芊離進到收銀台欄里,“去圃林街玩呢!碧水湖好漂亮!今天和喜歡的人去吃雪糕的!怎麼樣!沒有我不行吧!”

“好多感嘆號……是!是!你來接班,我歇一下,累死人了。”

古芊離四處亂看,長發甩到小常臉上,柔而滑的感覺讓小常有點臉紅,“別亂動啊,這麼小的地方。”

古芊離喃喃地說:“奇怪啊,怎麼不見哥哥和姐姐?”

小常嘆說:“別提了,韓楚來了個玩摩托車的朋友,兩人這次又鬧僵了。”

“果然,只要不在現場,就會發生重要事件。”古芊離有些不高興地說。

對古芊離的前言不搭后語早已經習慣,小常繼續說:“蘊藍在休息室待到現在了。”

“哦。”古芊離起身朝休息室過去,自動忽略小常在身後“換班啊”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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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進來嗎?”打開休息室的門,古芊離進到房間裏,盈盈笑着問蘊藍。

你明明已經進來了。蘊藍攪在床上,抱着被子懶得追問。

“我記得我鎖好門了。”

“記錯了啊,很明顯。”古芊離老實不客氣地坐到床前,“跑了一天半,好累哦。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你明明已經上床了。

古芊離靠得很近,“姐姐啊,我昨天去碧水湖那邊玩,就是圃林街那個。你知道嗎,那裏現在好漂亮,簡直是新風景點。”

“……”

“不僅風景好,還有神靈。說是從碧水湖上那些錯置古怪的石段上順利走過去,不沾濕衣服的情侶,會完滿呢。我本來以為是胡扯的,後來和一個七十二歲的老奶奶聊天,她告訴我,她和爺爺從年輕認識開始初戀,順利結婚,直到今天都沒有紅過臉,全是碧水湖裏有菩薩保佑。”大概是回想起當時情景,古芊離盈盈笑說:““看到老奶奶幸福的樣子,覺得好羨慕呢!”

“別說那種無聊的話了。”蘊藍悶悶地說,安靜地躺着,眼睛裏沒有光彩,“你這個女孩子,總是說些古怪的事情,相信這些神靈鬼怪。有什麼用呢?七夕,明明也祈禱那傢伙平安,那傢伙明明也許願不要我傷心,現在還不是這樣。”

“可是求神仙又不是買東西,投下錢就能實現。”古芊離托腮看她,“嗯,姐姐好漂亮。這麼漂亮,哥哥怎麼會不喜歡?”

“我受夠了。那傢伙在命完全丟掉前,永遠不會拋棄摩托車。”為了好兄弟而棄我而去了。蘊藍冷笑,“作選擇作得真乾脆。是我太傻吧,看他樣子似乎收了心,根本意識不到那不代表選擇我,只是在茫然中他暫時沒得選擇。”

“……”古芊離低聲問:“受夠了的話,那可以放棄嗎?”

“啊?”

“放棄不了吧。即使他那樣子,還是喜歡他。感情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如此折磨人。若要個溫柔聽話的對象,嫁丁先生不就好了?可你偏偏喜歡他。”古芊離用手溫柔地掩過蘊藍的發,柔聲說,“只能為他生氣,為他肝腸寸斷。”

蘊藍低聲說:“他在我的面前跟着他的兄弟走了。他已經選擇摩托車。”

“有選擇項出現,說明你和摩托車的較量還在繼續啊。這時候放棄,會不會太傻?現在就先忍耐脾氣,給自己機會,給哥哥機會。”古芊離像小孩子那樣拉住蘊藍的手臂撒嬌,“好嘛!好嘛!”

“……”蘊藍閉上眼睛,想自己是什麼時候落進了這無邊的情感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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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剛過,韓楚就回來了。

他是安頓好因為疲累而昏沉睡去的眼鏡,就立刻趕回來的。但是站到“墨點雨”門口,本來匆忙的步子還是會遲疑。

見了面,說什麼好呢?兩次在同樣的地方出類似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辯解。韓楚看着大門躊躇了。

“或者明天來好一點。”現在去也許除了暴打沒有機會道歉……

轉過身子還是被打了,遠處飛過來的衣架正中腦袋。韓楚捂住腦袋氣憤地大叫:“做什麼啊!”

在門內看韓楚思想鬥爭半天的古芊離跑出來,生氣地說:“什麼嘛,就這樣逃跑嗎?鄙視你。”

“你真是蘊藍的嫡系弟子。”

“報銷。”

“啊?”看着遞到面前的紙條,韓楚有點發愣,“……”

古芊離傲慢地把頭一甩,“虧我還去幫忙買了東西,說好野餐,遲到一天就算了,還跑!”

“野餐?”

“知道自己遲到了一天多還不道歉去,還敢跑!快點給錢,食料的錢都是我墊的!”

韓楚發怔地看着發票,緩緩抬頭,“蘊藍她?”

“在等你啊。”

韓楚把錢包掏出來,沒有看面額,拿出一張票子,然後把那張票子揣回衣袋,把整個錢包遞給了古芊離,向店裏面去。

古芊離看着他的動作,笑盈盈地把錢包收下,問:“哥哥,你那個朋友的地址是哪裏?我去幫你照顧他好不好?”

“哦,錢包里有地址。”韓楚依然心不在焉,根本沒有發現有什麼問題,也不交代什麼。

頑皮的笑滑過芊離的唇,“那我去照顧他啦!你不準再出問題哦。”說完翩然跑開,依然裙角飛揚。

韓楚推開休息室門的時候,蘊藍開着窗戶看窗外。有麻雀停在窗報上,被開門的聲音一嚇,“撲愣愣”地飛走。

房間裏靜了好久,然後蘊藍緩緩轉身。她轉過身來,臉龐上沒有平常的氣憤和霸道,只是眸子裏隱隱透出哀傷和疲憊。

看着那樣的神情,韓楚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張開口想說對不起,可說了那麼多次的話,再在此刻出口,實在覺得無聊。他沉默后說:“去野餐吧。”

“……”

“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蘊藍在心底輕輕嘆了口氣,想事到如今,陷得那麼深,想說不喜歡都難,還有什麼權利說不好?她頷首,低聲說:“走吧。”

韓楚把旅行袋挎在肩上,小心地問:“目的地確定了嗎?”

蘊藍的眼神飄渺,和韓楚一樣盡量避免接觸彼此的視線。她懶懶地看着別處,說:“那就去圃林街吧。芊離說那邊的碧水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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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湖和前段時間爆炸過的ERI研究所離得不遠,但是看當地情況,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水波蕩漾,被陽光映得明媚。各色船等劃出圈圈漣漪,孩子、情侶笑叫聲不絕於耳。

找了塊有太陽光的草地鋪塑料布坐下,可惜相對無話。

“啊,這個很好吃的。”

“是啊。”

僅此而已,寡然的談論和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不止一人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奇怪地回頭看他們,隨後竊竊私語。

“要報紙雜誌嗎?”一個打工學生模樣的少年問,把手裏的書刊拿給韓楚和蘊藍看。

因為實在是太無聊的緣故,韓楚挑了兩本文摘,扔一本給蘊藍,付錢。這時候才發現口袋裏是一張一百元,回憶起在店門口的狀況,苦笑起來,把錢遞給打工學生。

“沒有零錢嗎?”

“沒有。”

打工學生很為難的樣子,“只怕找不開。”

蘊藍依然沒有做聲,摸出零錢遞給打工學生,眼神散漫地看着其他地方。

“謝謝。”打工學生接了錢,先看一眼蘊藍,再看韓楚,笑。

韓楚問:“有什麼不對嗎?”

“啊,沒什麼。”

“是因為這裏沉默得要命,氣氛很古怪而笑吧。剛才就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在旁邊望着這邊議論了。”韓楚說。

打工學生有些抱歉,“失禮。確實看起來,兩位不像是野餐的人。不過說真的,剛才並不是議論這個。”

“啊?”

打工學生笑着,用羨慕的口氣說:“是因為雖然你們兩位都不說話,可坐在一起很默契的樣子,彷彿精緻的油畫,覺得般配到我們都不能不注意啊。”

“是嗎?”韓楚垂頭低聲說。

打工學生對他輕輕鞠躬,轉身走開。留下兩個依然沉默尷尬的人,進行無言的野餐。

本來就出來得晚,又都沒有動彈的打算,就獃獃在草地上坐着,看太陽從金黃變成昏黃,投影漸漸偏斜,到得月亮探頭,就有些冷了。白天的喧囂散去,人走得七零八落。即使是不願意回家的戀人,也不喜歡在略顯凄涼的碧水湖邊待下去——畢竟,這一帶夜間更美的景色也很多。

注意到蘊藍環着手臂蜷縮肩膀,韓楚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輕聲徵詢:“走嗎?”

“啊。”蘊藍應過,站起身。

兩人順着湖邊慢慢向前走,月光折射得粼粼波光亮得耀眼。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韓楚說:“你看那邊。”

在不遠處,湖水上淺淺露着許多錯雜的石階,湖水被風吹動,它就被水吞下去;過一忽兒,又浮上來,像是一條路,通向碧水湖中間與陸地分隔的亭子。

韓楚搭手在額前望那邊,“水中亭呀。”

“……”蘊藍的目光從亭子緩緩落在石階上,看着它們被吞下去,浮上來,忽然說:“去亭子裏吧。”

這是今天出來后蘊藍的第一句話,韓楚怔了怔,說:“好。”反正都會游泳,即使掉下去也不會有問題吧。再說,就算會出危險,只為了這是蘊藍今晚說的第一句話,自己也無論如何不會拒絕。

“小心點。”

蘊藍撩起裙子,踏過石階,落步無聲,彷彿從水面滑行而過。水波在她的碎步下泛起漣漪,淡淡擴散開來。腳下些微滲着水的寒氣,在這夜裏格外讓人清醒。

我並不是相信了芊離說的傳說而要嘗試。因為水氣而格外清醒的蘊藍,望着水中自己清冷而瘦削的俏麗容顏,冷冷地想。

因為跨過幾道石階並沒有沾濕衣服,就以為可以得到完滿,那種事情不是太可笑了嗎?人們把自己的心愿寄托在神靈身上,然後加以祈禱,欺騙自己。

突然想起來以前看過的小說,名字叫什麼潭記事。講的是拚命掙扎存活的村落里的人。因為看的時候年紀大小,記不分明。故事中間講過求子的廟,每年來上香的女人絡繹不絕。男人不能進去,女人自己去。有的女人進去了,出來的時候滿面春風,要求下次一定再來;有的女人進去了,出來后眼睛裏含着淚,一生再不願來。

原來廟裏掌事的男人老了呵,廟裏的求子菩薩突然就不靈了。女人懷不上孩子,香火也少了。

後來來了年紀輕的新男人呵,來過廟裏后懷孩子的女人又多了,香火又盛了。

當年看小說才五歲,不通人事。再大點,也沒感想,只淡淡地說,怎麼這麼笨的一村子男人女人?

直到今天……踏過這石頭樁子,心裏才悟了:那不是笨。誰能看不出其中的貓膩?誰想不明白一個求子廟裏為什麼只有身強力壯的好看男人?

想要個孩子,非得要個孩子,哪怕不是自己的種,那就當是菩薩借了婆娘的肚子生出來!庄稼人要營生,要勞力,哪裏有工夫管偷情和通姦的區別!

人就是這樣欺騙着自己才活下來的。說是迷信也好,說是愚昧也好,自己還不是在踏過這象徵完滿的石樁子時候,不知不覺中刻意留心腳下,還是生怕會濕了衣服?

想到這裏,牽扯嘴角,蘊藍苦澀地笑了。

眼看到了亭子邊上,她抬腿往上面走,還沒來得及明白出了什麼事情,就覺得腳下一滑,身不由己地往旁邊倒過去。

“你……”韓楚猛地吃了一驚,明明看她在前面穩穩走着,怎麼突然就倒了?來不及多想,伸手去扶。

“小心啊!”

“嘩”的一聲,濺起好高的水帘子。終究是沒來得及,反把韓楚也扯進去。原說這一倒,多半要淹到湖裏面;真要倒了,才知道這靠着亭子的一塊,水淺得要命,也就淹到小腿的樣子。

韓楚坐在水裏,吐了口氣,“還好。”

“還好?”蘊藍小聲重複,眼睛怔怔地看那咫尺的亭子。

韓楚這才發現蘊藍的臉色煞白,忙不迭抓了她的手,問:“怎麼了?”

她的手冰涼,立刻從韓楚掌里掙扎出去。蘊藍看着近在眼前的亭子,心裏想,我是不信什麼不沾濕衣服就能圓滿的,我是不信的——可,為什麼我就不能不沾濕衣服地走過去?為什麼就不能?

就差這一步,竟然是自己先掉進來,竟然連帶着他也摔進水裏!

終究兩個人都濕了——怎麼能夠!

心裏彷彿打翻了一隻五味瓶,五味陳雜間不明白該露出什麼表情,眼睛裏居然又蓄了水!蘊藍猛地合上眼睛,狠狠用手拍過水麵,把頭髮也濺得濕漉漉。我這沒出息的!還要為他流多少淚!

臉上剎那一片濕潤,哪裏分清水和淚。蘊藍低着頭,原先就很苦的笑,更是帶上凄楚。終究是連騙自己也不行,終究是該分開。

她聽到韓楚在身邊站起來,看到他伸過來的手,反而抱起膝蓋,把頭抵在膝蓋上。

蘊藍輕聲說:“你走吧。”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覺得水氣真是寒得沁人哪。

“……”

“你若有夢想,你就去追。我終究不是夠強的女人,沒辦法和你一起追逐你的夢想,也沒辦法把你從摩托車那裏帶過來。所以你走吧。”

“……”

“既然不能順從你,又不能改變你,那就沒有完滿。你在我身邊要逼瘋我,總有一天我要恨不得親手結束你才好。與其不明不白死得無聊,你還不如把命賭給自己的志向。”

蘊藍重複:“所以,你走吧。”

不要再見面了。她合上眼睛,彷彿聽到許久許久前兩人嬉鬧玩鬧的聲音。那些聲音時而真實時而虛幻,正逐漸離她遠去。

到了24歲,終於能對自己的心結做個了斷,從此少年時代真正遠去。畢竟,即使那個人從昏迷中醒來,失去的三年亦無可挽回。

心就這樣沉下去好了。她想。

水波動在身邊,韓楚俯下身子,輕聲地問:“你是不是在許願?”他沒有等蘊藍的回答,“你是不是許了願,要不沾濕衣服地過這湖水進到亭子裏?”他握住蘊藍的肩膀,強迫她抬頭看自己那同樣沾了水漬,漂亮而再沒有笑的臉。

蘊藍說:“如果沒有掉進水裏比較好。據說。”然後對韓楚笑了。

那個笑容一閃即逝,蒼白美麗得讓人心碎。

“那麼掉進了水裏又怎樣呢!”那個人說的不是問句。沒有徵兆地,韓楚猛地橫抱起蘊藍,用有力的手禁錮她所有可能的反抗。即使衣服濕得那麼厲害,衣服下面的軀體還是活着,年輕着,接觸得那樣親密。

他的語氣好似挑釁:“反正我不鬆手。那亭子那麼近,我要進去我還是進去。就算身上濕了,就算真有什麼詛咒,往前走不就好了!”他的臉真的已經是成熟男人的臉,他的語氣是那樣霸道,“你休想我放手。”

蘊藍聽他說,垂着眼瞼。她溫柔地蜷曲手指,在韓楚胸前劃過,笑得無謂,“你的夢想,你要擺在哪裏?”

“……摩托車是我的夢想。”韓楚柔聲說,垂下頭,親吻蘊藍的臉頰,細細密密地吻過,終於不能不把心底最重要的話說給她聽:“可是,你也是我的夢想。我對摩托車如何難以割捨,我便怎樣無法離開你。”

蘊藍猛地哆嗦了,然後用手臂緊緊抱住了她的愛人,把頭抵在他胸前,哭了。

我早該告訴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早已是我的夢想。

他終於碰觸了蘊藍的唇。你我註定一生糾纏……唇齒在用行動表明。是這樣渴求彼此,眼神交會瞬間開始。

他們在月光懷抱中的碧水間深吻,樹與藤無法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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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我現在不在,有事請留言。”

“喂,你好,我現在不在,有事請留言。”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如需……”

噠。

眼鏡放下話筒。他回頭看倚窗而立的古芊離,“你給我的,真的是韓楚的號碼嗎?”

窗帘關出一片曖昧的暗色,古芊離牽扯着窗帘的一角,望着眼鏡盈盈地笑了,“也許是吧。”

“你在欺騙我。”

“在我給你這些號碼的時候,它們確實屬於韓楚。若你被他拋棄,那麼它們就不是韓楚的號碼。”

眼鏡向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去找他。”

“不可以。”古芊離盈盈笑着。

“你要囚禁我嗎?把我帶進你的房子以後不許我離去。”

“我要照顧你。跟韓楚說好了的。”古芊離盈盈笑着一字一句地說,“不許你找他。不許你見他。不許你誘惑他。不許你動搖他的心志。”她放開窗帘,又用手挽過瀑布般的長發。

“是嗎?他終於還是選擇了女人?”眼鏡在床邊坐下,“真是個愚蠢的男人啊。”

“你為什麼這麼急着說服他去參加賽車?你是個車手,是個聰明的男人,那就自己去完成願望好了。”

“若能夠自己完成——”

“果然,是有病吧。”古芊離細微而清晰地說,玩味地打量着眼鏡,“若要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

“這樣說……已經到了無藥可救了的地步……”

“我的肺已經壞了。它把腐朽致命的病菌擴散進我的全身,不露聲色地腐蝕了我。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無能為力——我即將死去。”

“啊。別對我說這些。”古芊離的神情高傲而冰冷,“我的心冷若鋼鐵,你不要妄想打動我,動搖我。”

“你這樣小,為什麼這樣狠心?”

古芊離慢慢地,有韻律地搖頭,“不是那樣的。我不想殺死你。你的生死在我的利益範圍外,我願意你活下來,願意為你找大夫,帶你去醫院。可是我不讓你再見韓楚!”她說,“他也不願意再見到你。這很明顯。”

“我為你難過,你還這麼小,卻這樣冷酷。”眼鏡說著,緩緩走近古芊離,眼睛裏閃動憐憫的光彩,伸出手好像要觸碰她。

“啊,不要再說那種話了,若我真的已經足夠冷酷,我已經去做殺手,我為什麼要在這裏?我只恨我還有一顆無法完全冷卻的心。”古芊離沒有動,從地板下面突然伸出無數鋼鐵的觸鬚,護住了她的全身。古芊離注視着眼鏡在鋼鐵護壁外的手,輕輕地說:“戰鬥不是我的強項,但是我應該告訴過你想襲擊我是枉然的。因此,你就把逃走的念頭全放棄吧。”

那些鋼鐵的觸鬚彷彿有生命般在扭動,眼鏡說:“你真是個女巫。”

“我希望我是。”古芊離伸手觸碰着那鋼臂,“可惜它們沒有生命,都是機器而已,因為感覺到你的敵意而發動罷了。”

“……這棟別墅,除了我住的,還有多少房間?”

“很多。”

“你一個人和這些機械住在這裏很久了嗎?”

“經常有流動人口借住。最近是你和另外一個人。”

“我能不能見見另外一人?”

“你要見她嗎?”

“是的。”

古芊離舉起她皓然如玉的手臂,點擊了手鐲上的綠色礦石,用熱切的語氣說:“啊,安然,我想你來見這裏的新住客。你進到你曾經好奇徘徊過的房間裏來,好不好?”

通訊完畢后,古芊離和眼鏡不再說話,這使他們很輕易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輕微動靜。

進來的是位清麗無瑕的少女,她的面容甚至有着少年般的俊秀,然而神情卻是嬌怯的。她略微掃了眼鏡一眼,就低下頭,“你好。”

“你真是個好女孩。”眼鏡打量着她,“你叫安然嗎?我要感謝你。”

“咦?”

“感謝你陪伴那寂寞的少女。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她才沒有完全失去人的心吧。”眼鏡款款地說,突然撲上前,用長期鍛煉而變得堅硬牢固的手,緊緊鉗住了安然。他望向古芊離,卻對安然溫柔致歉:“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會盡量不弄疼你。當然這取決於你的同伴。”眼鏡對古芊離說:“我要出去。”

古芊離沒有說話,亦沒有表情。眼鏡把安然擋在身前,拉開了窗戶。他要跳下去。

但是在眼鏡推開安然並向下跳的同時,無數鋼臂再次包圍了他,其中一隻重重擊打了他的後背,把他打倒在房間的地板上,發出驚人的聲音。

“他是你的敵人嗎?”安然驚駭地抓緊芊離。

芊離對安然笑了,“不是那樣子的啦,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安然,給張暮的禮物包裝好了嗎?”

“嗯。”安然低頭輕聲說。

“那就走吧,相信他已經在等你。”

“但是……”

“沒有關係的。今天是很重要很特別的日子,為了‘安然’的未來,你必須去。”古芊離抱了抱安然,輕柔地把她推出房間,再次關上門。

她返回眼鏡身邊,跪下看他,“沒有昏迷吧?”

眼鏡搖了搖頭,突然問:“幾號。”

“24號。12月24號。

眼鏡沒有從地板上爬起來,他把臉俯下看着地板的紋理,“沒有人陪你過聖誕嗎?你這個可憐的孩子,即使笑的時候很快樂,還是可憐。”

芊離溫柔的手插進眼鏡的發里,梳理着它們,“別再自以為是。Alone不是Lonely。”

眼鏡爆發了一陣駭人的咳嗽,隨即激烈地喘息。他努力平靜氣息,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死在聖誕夜裏了。”

“別擔心,雖然沒有人陪我過聖誕,我會陪着你過完聖誕。”古芊離端詳着眼鏡,“你其實長得很好,談吐也不討厭。如果和你這樣的人去各地旅行看民俗風情,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的信念和我也相似……一個人正因為壽命短暫,應該為自己而活。為了自己的信念而在年輕時候冒險,即使燃盡自己,也好過平淡無奇地過一生。”發現眼鏡正用一種近似訕笑的神情注視自己,芊離盈盈地笑了,“只可惜我的僱主是蘊藍,不是你。所以我只好阻撓你。”

她仔細思考後鄭重宣佈:“其實我是喜歡你這類人的。”

眼鏡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他覺得自己就要窒息,“如果現在死去,我的夢……”摸索到古芊離的右手,他攥住它,央求:“為我聯繫韓楚,我就要死了,我只想最後對他說幾句話。”

古芊離說:“不。”她堅決地拒絕了他,“不。語言有可怕的力量,一個垂死卻仍抱持夢想的夥伴,會給那個個性衝動的人怎樣的刺激,無法預料。我要看韓楚走上平凡安適的人生之路,因此我不滿足你。”

他終於絕望了,無力地鬆開手。長久的沉默后,遠遠地聽見外面有人在唱聖誕快樂,他輕輕地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就在同時,鐘塔樓的鐘聲開始鳴響。

在那洪亮的聲音里,眼鏡問:“……”

“什麼?”古芊離靠近他。

“你會把我的遊記交給韓楚嗎?”

“會。”

“那個就不會動搖他的心志嗎?”

“會。但是我沒有權利抹殺你的存在。你所記錄下的你的人生,你的喜怒哀樂,不能藏匿。它必須待在你的魂想寄託的地方。我不能讓你見他,是因為我的原則,我必須把你的遺物交給他,是因為我的原則。”

眼鏡微笑了,“如果我有更長點的壽命,我說不定會愛上你。”

古芊離沒有說話,握住眼鏡的手。

鐘聲那樣悠長,幾乎過了一世紀。

古芊離問:“佛問我,何者為善,何者為大。”

古芊離答:“行道守真者善,志與道合者大。”

“但是,人這一生,誰能搞清楚心底真正的志、道、真是什麼呢?”古芊離輕輕地說。

那一刻眼鏡的手猛地垂了下去,重重滑落在地上。

聖誕的鐘聲還沒有敲完。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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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金獵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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