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社長室一下像陷進地窖,空氣變得稀薄,一股讓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兩人都在細喘,聽來格外震耳,格外驚悚。

惟剛與約露四目對峙着,他滿眼又驚又疑,還蘊着怒意,而約露還是一臉的倔強,僵持着不肯有一點退卻。

桌上的電話一聲大作,把兩人活脫脫給震跳起來。惟剛掣下圓白的鍵子。「什麼事?」他問,音調雖低,倒還沉穩。

「社長,律師先生到了。」施秘書在另一端報告。

「請他稍坐一會兒,我立刻見他。」惟剛囑道,兩道視線始終盯着約露,像縫在她的眼睛裏。

最怕人的就是這一言不發的注視,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對方心裏在想什麼,就更恐怖。約露漸感不支。

他也感覺到了,這雙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閃閃爍爍的,彷佛不是什麼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剛隱隱感到一絲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師都趕回去,把梁約露逮到胸前,把她剖開到底,徹底來研究她,弄清楚她為什麼恨他,為什麼怕他,為什麼扯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最後卻只說:「回妳的位子去吧,我們下回再談。」

話一出口,惟剛自己都覺得訝異。還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約露臉上沒有表情,卻躊躇着,然後用一種魯莽的口氣問:「慕華說,找我進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來,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必納悶,」他泰然回答:「社裏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因為我還想再看到妳,惟剛說給心裏聽。

約露緩緩吸口氣,點個頭,回身去開門。邪的是,那隻亮晶晶的黃銅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兒,如何也不動一下。從前爸媽常笑話她手腳駑鈍,但這扉門可不是在和她作對嗎?

惟剛等了五秒鐘,起身走過去,從她背後伸出手。約露一驚,慌忙把手縮回。他高大的身影籠住她,一股腰溫暖暖襲向她的背,隔着層層衣服都感覺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燙得厲害,胸腔內滾輪似的震動起來。

他的大手握住門把,橡木應聲而開。

那一句「謝謝」噎在喉嚨,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過施小姐身邊,這才沙啞地擠了出來。沒人知道她在謝誰。

***這天中午,約露獨自溜到見飛旁側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園去。四月里杜鵑在風中綻開了粉臉,入鼻儘是淡盪的香氣,可惜約露缺了那份賞花的好心情。

慕華沒有說假,方惟剛才是她的施主──不計前嫌的找她進公司,他想證明什麼?約露賭氣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進嘴裏。或許是天氣忽晴忽陰,公園裏冷清清的,乏人問津。唯一一張雕欄鐵椅,約露坐一邊,有個老人則據在一邊。

那老人是後來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見飛大樓,靜默不出一聲。約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卻發現一旁的老者扶着額頭,歪向一側,咻咻喘着氣。她吃一驚,趕忙問道:「老先生,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隔半晌,才見他顫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臉來咕噥,「老毛病,沒什麼。」約露觀看這位老者,滿頭白霜,鼻柱高聳,眼神咄咄,穿一襲罕見卻醒目的黑底紫團花長袍,面色帶點灰白,神情氣態卻十分威嚴,讓人在他跟前,自動便恭敬起來。「您真不要緊?」約露不放心。「要不要聯絡家人或是──」

「我不要緊,」他一抬手,舉止和口氣都十分斷定,約露不敢再多話。他看來確實好多了,失調的呼吸也恢復了正常。

約露坐回去,老人對她頷首。「謝謝妳,妳在這附近上班?」

約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築。「就在那棟大樓。」

「見飛?」他揚起花白的濃眉。「哪個單位?」

「雜誌部,我是文字編輯。」

老人打量她片刻,這才回頭看目標,喃喃道來,「當年看着它動土,打地基,起鋼筋,直到完工落成,這可是當時的一大盛事,起造這麼規模的大樓。」

他微微一笑,瀏覽着見飛古色古香的飛檐,藍牆和圓窗。

「這種中國古味造型,也的確風靡一時,」忽地又遺憾地搖頭。「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損了一名工程師和兩個工人,受傷的還有五六人之多,為了照顧傷亡者家屬,公司撥出來的撫恤金,可是創了紀錄的。」

約露不免好奇問道:「您是這裏的老住戶了?這些事這麼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下。「可以說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勃發展,老一輩的經營者是怎樣的戒慎兢業!」他合目冥思。「但是,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一代終究要上來接棒了。」

「見飛的新一代是相當優秀能幹的。」約露這話,不能不說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輕喟,竟談起自己來了。「也該把棒子交給兒孫輩了,我也有個很優秀的兒子,我正把一些責任交付他─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媽,我這做父親的,又形同不存在,這些年他孤單單,忍氣吞聲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我痛在心裏,但許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彌補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滿悔恨,讓約露聽了心酸,她輕聲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見飛大褸,滿面是悵然之色,益發令人見了不忍。約露無從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無可挽回和彌補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嘆,微帶踉蹌站了起來。「我該走了,再不然家裏就要找上來了。妳也該回去上班了。」

約露一躍而起,伸手想攙扶他。「我送您過馬路,這裏車多。」

老人卻把眉毛一豎,瞪着約露伸長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約露趕緊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離,妳還是幫我叫部車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計程車,隔着半開的車門向約露道謝。約露笑了笑,回句「不客氣」,正待為他把車門關上,卻見他突然身子一僵,雙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計程車冒着遒勁的山風,直奔座落在山巔上的華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門停下。約露立刻付了車錢,一推開車門,便瞧見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漢,倉卒穿過後廊奔了過來。

他也不管約露是誰,只顧和她合力把車上顫巍巍的老人扶下,一邊叨念,「老爺子,老爺子,您沒怎樣吧?您這是要嚇煞羅庸嗎?怎麼沒交代一聲就出了門?」老人直喘氣,沒有答腔,長袍給風吹得飄蕩起來。他的意識一直很清楚,在車上堅持不上醫院,要直接回家,約露只好照他的意思辦。

哪曉得他的家是在這塵囂之外的半山裡。

兩人攙扶着老者,走過那面刻有「策軒」兩字的古樸銅雕,直趨廊下。有個着了花紫晨縷的人影,早開了大門等着。約露一定近,對方先低呼了出來。

「是妳!」

她定晴一看,認出門邊的女人,竟是那服裝企畫,賈梅嘉,也覺得驚訝。怎麼,這裏莫非是賈家?這位老者莫非是賈家的長輩?

兩女尖銳地互覷一眼。「伯伯,我來扶你。」梅嘉卻爭着伸出手來,硬是用身體把約露頂開,取代她的位子。

約露在門口頓住,有點尷尬。既把人送到,她考慮着要離開。

那老漢卻回頭對她連聲道:「請進來,請進來。」

約露只得局促地跟進了大廳。

這大廳非常華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細琢得好比故宮的骨董,旁邊的紅木長几上,坐一隻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紅大理菊,撲起了一廳的明靜幽香。約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團錦簇的大地毯邊緣,生怕一腳踩下,就把它那細緻的助理給踩壞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漢把老者扶到左邊一堂氣派的黑小牛皮沙發,綉墊襯在老者背後,讓他閉目斜靠在那兒。

還沒人來得及說話,大門驀然敞開,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進來。

約露登時傻了眼,心裏直呼不可能──這個大剌剌走進來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兩個小時前,和她在辦公室不歡而散的方惟剛。

惟剛見到她,顯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卻沒有說話,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問:「叔叔,怎麼了?您怎麼不聲不響就跑出去?沒發生什麼事吧?」叔叔?他喊這老人家叔叔,對老人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約露心裏開始發毛。老者卻徑閉着眼,不答不睬,全沒反應。

惟剛回頭向那名自喚為羅庸的老漢,投以詢問的眼光。老漢把他拉到一旁,附耳悄聲道:「老爺子剛剛讓這位小姐送回來,看臉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羅庸一發現紹東人不見了就立刻急電惟剛,惟剛才會拋下公務,倉卒趕回策軒。

惟剛回老人身邊,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請於醫師過來一趟,您的氣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雙眼突然瞠開來,一張臉板得緊緊的,嚴聲回道:「告訴過你多少回,我沒什麼毛病,你怎麼開口閉口盡說要給我請醫生!」他急喘了幾下,才把一口氣透過來,眉色卻顰得更陰沉了。「在家待得氣悶,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裏就這麼大驚小怪了?這是什麼時候,你放着公司跑回來?不要忘了,見飛是不養閑人的。」

老人的態度,老人的言辭,毫不給人留臉,連旁觀的約露聽了,都感到刺耳難受,那方惟剛臉上,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難堪。一時間,大廳就像座冰庫,把每個人都凍得僵僵的。

這就是了!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紹東。約露僵立在那兒,大氣不敢喘一下,就怕引來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園談論見飛大樓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見飛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園啃麵包時,萬萬沒料到最後會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和方紹東、方惟剛叔侄在一起!

「既然沒事,我這就回公司。」惟剛說,語氣仍然謙遜,但音調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羅庸使個眼色,羅庸立刻上前,佝腰對紹東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間吧──中午幫您準備的乾貝排骨粥,還溫在那兒呢。」

惟剛立在樓梯口,目送兩人一級邁進一級的蹣跚上樓,然後他回身轉對約露。他那眼神,還留有一抹受了傷的餘暉,荒涼的,落寞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看着他,約露心口上有個地方在突突跳動,讓她覺得痛苦,那是一種抵抗不了的衝動──想把這男人當成孩子似的摟進懷裏,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瘋了!

「有些人真讓人覺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剛,尖起鼻音開腔道:「方伯伯沒頭沒腦的跑出去,然後歪歪倒倒的回來,後頭還跟了個女人,實在教人心驚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煩!我以為是誰,這位不就是咱們社裏的翻譯小姐?平常兼兼差、寫寫稿那一位?」一口氣的尖酸,把約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動了。

惟剛卻說:「妳多久沒到公司,梁小姐現在是我們的文字編輯了。」他把梅嘉丟在後頭,逕自走到約露面前,問道:「老先生是妳送回來的,梁小姐?

怎麼一回事?」

約露極力不去理會梅嘉的兩道眼針,吸吸氣,把午間遇見方紹東的始末,用高中寫周記那種簡潔感說一遍。

惟剛蹙眉,甚是驚異。「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裏?身子出現不適的現象?」約露點頭。

羅庸一下樓,惟剛立刻吩咐他,「打電話給於大夫,請他下午過來給老先生做個診察。」羅庸顯得有些遲疑,惟剛向他保證,「不要緊,於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來,由我負責,他的身體有問題,不管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一定要請醫師看看。」看來這個家,固執的人不止一個。

羅庸去后,梅嘉走了來,又把惟剛胳臂攙住,嬌軀盡挨着他,惟剛挪一步,她也跟着挪一步,那股黏膩勁兒,方惟剛是怎麼呼吸喘氣的!

看梅嘉這副打扮,顯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剛的關係,豈止於論及婚嫁。

梅嘉睨着約露,打鼻子裏冷笑。「我說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動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園裏一個老人家?──不過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口童音講這些刻薄話,聽來更可恨。約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剛一拋,臉上少了點笑容,口氣卻是甜蜜蜜的。

她說:「我得趕回社裏,社長,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動作不快的話,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約露沒想到惟剛竟泛出一陣笑意,彷佛也知道她這是存心和梅嘉別苗頭。梅嘉那張臉綳成什麼形狀,自然不必說了。

「我們這就走吧,」惟剛道,掙脫梅嘉的雙手,似乎也急着回公司。他邊走邊朝大廳一側的拱門喊道:「羅庸,我回辦公室了,老先生你多關照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惟剛很是出奇的開了部驃悍的黑色吉普車,約露一上車就後悔了。向他開口搭便車,不過想氣氣梅嘉,卻忘了自己和他還有梁子呢。此刻兩人同處在這狹隘的車廂里,惟剛整個人突然就壯大了,像個巨人,威脅到她的存在。那股壓迫感,讓她每一口呼吸,都覺得氧氣不足。

她想逃走,但車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飛竄,有種要帶着她同歸於盡的味道。約露坐得僵直,把一隻魚形小錢包捏在手心。午間離開公司,就只帶了這隻錢包。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她沒回辦公室?

路上,約露幾次偷覷惟剛,他的側面凝注如石,沒有特別的表情。也許是專心在開車,也許是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沒說上隻字片語,沒問任何問題,更沒提到他們上午未完的談話,甚至沒再朝她看一眼。

飛過車窗的景色,久看讓人怔忡,約露覺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惟剛屋檐下那個女人那麼介意?不明白為什麼方紹東對待兒子的情感那麼深摯,對待親侄卻又那麼俚吝?

不明白為什麼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刀一般地劃在她心頭,愈划愈深?***當晚,惟剛在公司未有半點延宕,八時不到,便匆匆趕回策軒。羅庸也不給惟剛探看叔叔,只噓聲告訴他,老先生服了葯,已經歇下。

他轉到書房,根本不理會時間,抄了話筒,直撥洛杉磯。

足足撥了兩個小時,那遙遙一頭的電話,像拗不過他似的,終於是姍姍然接過了。

「老弟,老弟,」惟則那邊,不像睡里被吵醒,但聲嗓又特別的懶慢。「你怎麼還是這麼不上道──這種千金一刻的節骨眼兒,你這電話有多煞風景!」

惟剛無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則,叔叔病了,不肯上醫院,你得回來想想法子。」彼端頓了頓,惟則卻縱聲大笑。「我前幾周才和老頭子通過電話,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車──你不會是在使什麼苦肉計吧?」

惟剛先駁了他的話。「坦克車包了一層鋼,他可不會到處告訴人家他病了,」他隨即把語氣放認真。「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於大夫來看過叔叔,我和大夫通了電話,他認為可能是神經系統或是腦部出了問題,得入院詳細檢查,可是憑我們怎麼苦勸,叔叔硬不肯就醫,我真是束手無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聲,總算說了,「老頭子還是一副拗脾氣,可是──」他又一頓。「他要是不聽你的,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惟剛明知惟則是閑散性子慣了,但是叔叔的健康問題茲事體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你務必要儘快回來──不單是為了叔叔的身體,我告訴過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計交給你,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惟剛警告道。

惟則又是一陣大笑。「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過是吃吃閑飯罷了。」

「恐怕你再也沒有吃閑飯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聽到沒有?十月!他要你回來!」這回,惟剛說得十足的嚴肅。

電話那端,不住唉聲嘆氣。「就不能饒過我嗎?我對搞生意壓根兒沒有天分!」「你那不叫沒有天分,那叫裝傻,」惟剛駁道:「惟則,老大──」他的口氣又是一降。「叔叔這回是來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交班,這麼大的一份家當,除了你,是沒有人背得下來的。」

他說得苦口婆心,惟則卻是嗤之以鼻。「這麼大的家當,老頭子說了又說,全仗你死去的爸當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見飛不會有今天的場面。」

方紹東的確常這麼提到,但方紹午死後,胼手胝足的苦勞卻是紹東一個人的。惟剛只是苦勸,「在美國這麼多年,能玩能鬧的,還有什麼不足?既然不打算把書念完──」惟則輟學的事,惟剛是一直不敢稟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來吧,我不信國外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隨着乾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滿街望去的豆芽菜,漸漸教人覺得膩了……」

在掛下電話之前,惟剛格外語重心長的追加一句,「他盼望着你,惟則。」惟則歸不歸,他卻是沒有把握。惟則素來嬉笑怒罵,他的心卻始終不知託付在何處。惟剛往椅背一靠,望着橄欖綠的對牆,牆上懸着一幅家庭合照,鑲在精巧的雕花木框裏,泛着年代久遠的暈黃色調──照片上的中年夫婦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對約莫六七歲的男孩,一個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着怯怯的笑容,另一個則是惟則,被他端坐椅上的母親摟在膝上,一臉的笑意爛漫……惟剛直到七歲那年才了解,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親,他沒資格喊她一聲「媽」,那是惟則的專利,他沒這福分。她一再告誡惟剛,可嘆他總是迷惘,怎麼也學不會,跟着堂兄人前人後喊着媽。

她終於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間,擲下一張照片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方紹東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紹午和江穎秀才是你爹媽,以後別再認錯,也別再叫錯!」他被罰坐在床前,噙着眼淚,捧住相片,背誦自己的身世來歷。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間,他是那時才覺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澀。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對巧克力有好感。

往後,惟剛斷斷續續聽到雙親之事──他父親車禍死後不過數月,他母親和嬸嬸恰巧同一天進產房,嬸嬸順利產子,他母親卻困難產,百般掙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親娘與嬸嬸,自此以後,他是分辨得異常清楚了。

其實,嬸嬸也不曾虧待他,吃的用的,樣樣周全,又有哪樣落於惟則之後?只不過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孩子,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母子情分──是以她從來也不摟抱他,牽他的手,撫他的腮幫子,對他親昵昵噓聲「乖兒子」。他和惟則一起上學念書,她總挨在兒子身邊,一筆一劃教他寫字,惟剛便只能一邊獨坐,一筆一劃自己練習……童稚與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沒有安全感的,學校優秀的成績捧回家來,也乏人問津。

到了十五歲的暑假,惟剛隨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廠房上下總有幾百人,他是最年輕的一個,也是最賣力的一個,每在線上理頭做事,一句雜話也沒有,什麼工作交下來,轉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聰明,凡有不懂,工人師傅都樂意教他。

一個半月下來,叔叔親自把薪水交給他,往他肩頭那麼一拍,好像他是那個男子漢。廠子─班同事,更特意為他請了桌歡送酒,約好寒假再見面。那是他有生以來體會過最濃的人情。

惟剛的人生從此有了立足點,嶄新的意義鋪展開來,他不再斤斤於叔父母的冷落。這十幾年來,除卻依然是那份寄人籬下的孤涼,他始終就像當年的十五歲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沒有犯錯出岔過,不是沒有虧心慚愧過,但從來做人做事,沒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過,所以──憑什麼有人不明不白的責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對他有養育提攜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論老人家如何對待,他也未敢有半點計較,但那梁約露衝著便說恨他,無端的蠻橫,拿的又是什麼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這話一出,惟剛原有的那點好奇、那點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憤慨,一時間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許她胡說這些毫無道理的話。他想低頭用嘴堵死她那兩瓣花苞似的,小小飽飽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裏,一條嬌嬈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剛身後……不及行動,他已倏然旋過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驚叫着滾倒在他懷裏。

「惟剛──」

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剛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約露。

──他腦中心裏胸底想的梁約露。

他一條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揪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揪得往後仰,他的嘴猛烈地輾壓她的唇、臉和頸子。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著,扭動着,雙手攀援他堅實的肩塊。

纖薄的紫縷,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來。

惟剛卻突然撤開,喘着,低頭看着懷裏的女人,她頰上漫了一層醉紅,衣帶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隨那亢奮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麼知道我溜了進來?」梅嘉喘問。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濃膩的香味,混合著熱吁吁的氣息,侵向他的頸際,他才赫然醒來。

惟剛凝着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渾身戰慄,又是興奮。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剛……」一聲叫得像口乾的人。

惟剛一起立,梅嘉嬌困無力,抓着他的上衣,膝蓋卻軟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給拉裂開來。

他把柔弱無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書房,穿過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樓。他跨入梅嘉所棲的客房,月光斜入窗來,將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諸般花色,映照得氤醞而曖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開一床玫瑰紅絲被,往梅嘉身上一籠,話也不說,翻身便往外走。

「惟剛──」梅嘉軟着音喊他。「你上哪兒去?」

「回房睡覺。」

「什麼?」梅嘉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可是──」

他把她的話截斷。「小心天氣涼,可要把被子蓋緊了。」

說完,他帶上房門離去。

「可惡,可惡,」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氣,還是難壓抑。她抓過絲枕,向門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隨那枕頭落了地。

***誰知道年來的第一個颱風趕得這麼早,威力又是這麼強!

約露愈想愈是懊惱,端午節也才剛過。

怎麼說,這都是約露進「風華」初試啼聲的第一篇採訪稿,寫的又是位音樂界的傳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還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趕稿。「妳怎麼還在這兒?」

約露的一顆頭都埋入字裏行間了,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問,把她嚇了一跳。一抬頭,方惟剛就站在走道那端,對她蹙着眉──他兩道濃眉,蹙着就更濃了,一放開來,會來糾纏人的心。

她訕訕把啃着的筆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趕篇稿子。」

「妳不知道颱風來了嗎?」他質問──約露是一臉茫然,他那副眉結益發是糾葛不開了。「妳沒有在注意氣象報告嗎?」

說真的,沒有──這陣子沒有。約露含糊咕噥一聲。

「颱風六點鐘已經在秀姑巒溪上岸了。」

秀姑巒溪是嗎?約露聳聳肩,不覺得有什麼好在意的。

「颱風不是往台北來嘛。」她說。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說,好像她是個白痴。「颱風不是往台北來,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響,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風雨,妳看看外面──」他揚手往窗外一指。***從四樓看台北,和從十樓看台北,苗頭自然有些不同。這會兒,約露是站在松木休閑椅旁,望着窗外。十樓之下的都會盆地,活似個黑水塘,在呼嚎的風雨中泛着陰鬱的光影。方惟剛在她身後,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點亮一縷琥珀色燭光,然後秉燭踅回來,把燭台置於几上。

「妳冷嗎?」他問。

約露把頭一搖,身子卻猶自微顫着,她打着機伶,然而非關寒意。

「妳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換了。」他溫聲說。

約露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狼狽的一身──一襲荷白色小A字洋裝,原是十分端雅的裝束,現在卻是灰一塊,烏一塊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濘里搓過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麗是一種幸福,卻是最容易遇到破壞的幸福。

她抬頭往惟剛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兒,他的天青條紋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長褲,斑斑駁駁儘是泥巴。他一頭豐盛的黑髮,濕淋淋貼在鬢上,活像落了水的獅子頭。誰被一面是有一張小學教室的黑板那麼大的廣告看板,壓在泥坑裏,誰都不會比他們更上相的!約露心想。

「到浴室沖洗一下吧。」惟剛給她建議,走向壁間的黑木衣櫃。「我找些衣服給妳替換。」約露立刻回絕。「不,不必麻煩,沒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裝裏面掙扎了一下。惟剛回頭覷她,只靜靜說:「有沒有必要,妳到鏡子前來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長,一把將她拉到櫃門前。門上鑲了一面長鏡,她駭然望着鏡里披頭散髮的女子──她的腮邊上,什麼時候糊了那麼一大片土漿的?

約露尷尬的與他在鏡中交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燭台,連同手裏的東西,一起塞給她。T恤短褲,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剛的眉峰挺高來。「怎麼樣?」他問。

約露的一張嘴巴,像是石門的活魚,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褲抓過來,不吭氣的掉頭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落得颱風夜裏被困在這十樓的小房間,還得穿上方惟剛的褲子﹗方才他在編輯部質問她知不知道颱風來了之後,先是將她驅離辦公室,一路尾隨她搭電梯下樓,最後又在大廳把她截住。

「走後門,我的車還在中庭,」他說:「我送妳回去。」

「不!」約露吃驚地拒絕道,摔開他的手。「不必,謝謝你,我自己可以回去。」說罷,她立刻旋身往側門走。門才拉開,一股狂風夾着豆大的雨粒,險險把她撲倒。她掙扎着挺出門外,風掃得人睜不開眼。不過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腳踩着一窪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掙脫不了。

天知道這要命的風雨一下來得這麼急,約露午間打電話回家時,媽也說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風頭大了些,她是有些掛心,要約露早點回家,約露答應不遲過七點的。要是媽知道她方才那場飛來橫禍,只怕魂都要嚇掉一半。

回想那驚險的一幕,餘悸還在胸口,約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沒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體的蘇聯情勢,在風雨中飄搖。

「小心!」

風裏聽到有人大叫,猛抬頭,但見那面看板像個血滴子取人首級似的颯颯飛來,她便是想躲,也來不及。

──我死定了!

才這麼一想,有人自后將她撲倒,用身體掩護住她,那面看板轟然倒在他們──不,那人身上。風雨都被阻隔在外,約露霎時間聾了,盲了,萬籟俱靜,只感觸到這個把她牢牢壓住的男人那脈脈的生息。

方惟剛。

他們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覺像有一場噩夢那麼長。最後總算是閻組長領了兩名譽衛趕出來,合力把看板抬開。惟剛拉起約露,兩人旋即被架回大樓。「連麻雀都知道颱風不出巢,」閻碧風在大廳寒着臉瞪着惟剛和約露,好像兩人的智力加起來比一隻鳥都不如。「我現在就要關閉大樓,颱風警報解除前,誰也不許再出去。」「可是我──」。

「勸妳不要和她辯了,她比我幼稚園的老師還要嚴。」惟剛瞄着大步走開的閻組長,湊過來耳語,一縷暖和的口氣搔着約露頰邊的髮絲,痒痒的。

約露開始打哆嗦,彷拂是餘悸,又像是初驚──這個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搶先一步,這會兒她半邊的肝腦已經塗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過夜,」惟剛咕噥着說:「走吧!上十樓房間梳洗梳洗,也許找得到吃的……」

十樓房間?同事口中的小東宮?惟剛的私人套房?

「不要!」約露脫口喊道,惟剛一揚眉,她才放低音調──哦,真希望她的耳根子別這麼火辣!「你請便,我留在大廳──或者回四樓辦公室,我不上十樓。」「妳不是想在辦公室枯坐一晚吧?別傻了,犯不着這麼自虐──走吧。」他催促着。

約露抱住皮包往後退。「我說我不上十樓。」

「妳知道妳這人的毛病是什麼嗎?──就是彆扭。」他不耐煩,把她往電梯拽去。約露和他掙扎。「別拉我!」

惟剛目光凜冽看着她,脅迫道:「妳是要我扛妳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約露心頭一悚,半點不敢冒險。

一上十樓,電力和電話都告中斷。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日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像現在,約露便後悔沒照母親的吩咐早點回家,後悔沒有堅持留在大廳,後悔自己的──一度軟弱。

***此刻她一關上浴室門,秉燭站在那兒,四下張看,好像在尋找逃生的窗口。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間相當寬敞,乳白的四璧,深藍的衛浴設備,水格上嵌一面橢圓明鏡和一座玻璃架子。

約露趨前去端詳。架上置着象牙皂,乳霜和一柄玳瑁齒梳,一支白牙刷插在藍漱口杯里。邊邊有把鐵灰色的傳統刮鬍刀。她望着它,很是着迷,不覺伸手去觸碰,犀利的刀鋒刮過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縮回來,吮在口中。

約露往後倒退,乍然清醒。不該碰方惟剛私人的用物,她也沒興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東西。

一個大意便見血了,還不聽教訓嗎?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約露褪下髒兮兮的裙裝,抓過蓮蓬頭,困惱地想;這會兒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樣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吋吋撫過她的身子……約露體內有一簇小火,從底下燒上來。她打開蓮蓬頭把自己沖凈,用比較冷的水。

穿惟剛的T恤時,他又來糾纏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鐘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敵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貼在肌膚、又輕又柔。一股獨特的氣味,帶着花草洗衣精的氣息,帶着木頭衣櫃的氣息,帶着惟剛身體髮膚的氣息,盪呀盪進約露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激起陣陣詭譎的熱流……她顫然倒吸一口氣,彷佛又回到惟剛的懷裏,被他一雙胳臂緊緊圈住,沒法子逃避。

接下來是他的褲子,像個墨綠色的咒語,把她鎮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蹭了多久,陡然一陣扣門聲,拉回她的意識。

「梁約露?」惟剛在門外喊着。「妳沒事吧?」

他聽她在內含混應了一聲,又隔半晌,才見她慢悠悠推門出來。

惟剛已在桌上另燒了一支蠟燭,燭火使每樣東西都變得顫裊裊的,連人也不例外。惟剛想是他眼睛花了,見約露立在那兒,楚楚的臉龐,依稀有種靦腆的表情,全不見向來那股煞氣。白色T恤寬寬鬆鬆罩在身上,一條短褲卻又勒得緊俏,看着只覺得她年紀嬌小,有說不出的可愛撩人。

惟剛不由得心神一盪──這是那個在辦公室氣洶洶說恨透他了的女孩嗎?過半天,他才清清喉嚨說:「我剛問過閻組長,公司的發電機故障,沒法子自己發電,我這裏有吹風機,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個女人披掛着一頭濕發,還這般俊俏的?」不過,這東西應該派得上用場。」

約露喜出望外的從他手中接過一具行動電話──她着實記掛單獨在家的母親,如何也得試着和家裏聯絡。他又怎麼這麼善解人意。

趁她打電話的當兒,惟剛轉身進浴室,她對着他的背影細細說了聲謝謝,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好在家裏的電話還是暢通的,母親也還算鎮定,約露極力向她保證留在公司安全無虞,明天颱風一過,她立刻回家。

她放下行動電話,發現手邊的几上多了杯熱騰騰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剛為她擱上的,於是產生抗拒,欲就還推,最後端起來時,還有點心跳,不知在甜蜜什麼。

奶茶畢竟讓她的情緒鬆懈了一些,她才放眼瀏覽室內──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藍色枕被和床罩,門邊設了座小流理台,擺上一座微波爐,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間,僅限於此,看不出任何華麗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聲繪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樓,都是人憑一張嘴巴捏造起來的。約露把杯子舉到唇邊,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風雨突起一陣咆哮,把她一驚,茶水濺上手背。

「鬼哭神號,」惟剛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豈是古人一句『高樓多悲風』所能形容?」

約露回過頭。他淋了浴,和她一樣,頭髮也是潮潤的,他換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褲,打露着結實的胳臂和一雙長腿。約露咽了咽,剋制心悸的感覺──沒有人穿着褪色的衣服,還有資格這麼氣宇不凡的!

他開冰箱,搜羅出鮮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頭,拎兩隻黑陶土馬克杯,踱了過來。「不要說妳餓──妳不想吃。」惟剛警告着。

約露卻搖頭,回道:「我不會這麼說,一個飢腸轆轆的人不會這麼虛偽。」惟剛大笑,笑聲有發自肺腑的渾厚和爽朗。約露覺得頸后一麻,一根弦往心裏頭顫到了兩片面頰。她灌一口奶茶,止不了顫意。

惟剛拉過松木休閑椅,坐下來切蛋糕。「請妳務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燈,絕不會在颱風夜拿這些冷颼颼的東西待客。」

他示意約露在對面坐下,把一片香檳葡萄蛋糕裝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還未送進嘴,一陣香檳的醇氣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銷魂!約露閉上眼睛,咀嚼那風味,輕輕一嘆。

待她睜眼,惟剛正注視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吶吶說道:「這蛋糕的口感真好。」「麗晶西點師傅的絕活兒。」

「說真的,我寧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燈。」

這一回,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兩人在靜默中享用甜品,偶爾一兩聲清脆的杯盤交錯,便只有樓外的風雨迢迢。約露不會想到,與他相處會有這般靜好的氣氛。

末了,惟剛首先出聲問:「妳究竟在趕什麼稿子?」他分了數片黃橙橙的水蜜桃給她。「馬留雲的專訪,其實不趕,只是我──手癢,」她一笑,一口細白的貝齒嫣然可見,看得惟剛收不回視線。「我有四個小時的採訪記錄,希望寫得精釆。」「四個小時?」這下,惟剛是真的訝異了。「兩年前馬留雲回國演唱,我們也派人採訪過她,結果鍛羽而歸,編輯說馬留雲性子乖僻,根本打不開她的話匣子。」「我知道,慕華警告過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愛養蘭,於是約她在北投的觀光蘭園見面,她一口就答應了。」

「投其所好──這一招是用對了。」

惟剛的讚許使得約露心頭一陣欣喜,她向那陣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幾天的蘭花寶典,然後去見她,我們在蘭園逛了兩小時,大談蘭花經,後來又在蘭園附設的雅座喝咖啡,她談興很好,告訴我許多事──對她遭遇婚變之後,以四十歲的高齡,赴歐洲習樂有成的這段歷練,更是侃侃而談。」

惟剛頷首。「馬留雲和財團夫家的恩怨,當年還曾轟動一時。」

「是的,她告訴我,當年夫家對她不義,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間,擺脫了恨意,淬勵自強,整個人生也從此改變了。」

惟剛像被觸動什麼,凝神注視她,良久良久,才沉聲說道;「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擺脫,有的不能,不是嗎?」

約露一聽這弦外之音,猛地抬頭。兩人目光交會,剛才一番閑適的氣氛瞥然驚散,氣流彷佛在轟轟地對撞,發出噪響──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響?

「那是因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約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沒有再說話,而她沒有再看他。她垂下視線,把水蜜桃吃完,他則等她一擱下叉子,立刻質問。

「為什麼?」

攤牌的時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約露緩緩抬起頭,一對霜冷的眸子,炫麗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剛一下就被燒化成灰。

他也生氣了,神色凜然起來,看着她無聲地逼問──為什麼?妳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剛又如何招致妳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

「誰?」惟剛墜入五里霧中。

約露並不理會,娓娓如訴的誅討,更顯得懷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見面,你棄她不顧,她不會走上自殺的絕路。」話一說完,她雙淚迸流。

惟剛大驚,滿目駭異,看她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然後,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所有如謎似霧的感覺,在霍然間皆明白了,他戰慄、悲鬱、愁慘,啞着聲喚了出來:「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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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燒新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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