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晚餐時分,黎媽媽在廚房裏忙着,爐上熱氣氤氳,室里飄散着食物的香氣。
黎大海輕輕推開大門,將頭由門縫間探進,看他那副偷偷摸摸的樣,誰看得出他是天義盟的老大?
黎媽媽早發現他了,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逕自忙着手上的雜活。
黎大海摸摸鼻子走進,走到妻子身後問:“今天吃什麼啊?”
將醬燒茄子起鍋,她理也不理地將菜端上桌。
知道最好什麼也別說,黎大海乖乖地坐到餐桌邊,看到桌上擺着三副碗筷,他心一甜,知道妻子已經不再那麼氣他了。將菜都上了桌,黎媽媽拉開椅子安靜地坐下,端起飯碗小口地吃將起來。
“小葒呢?”黎大海望望空着的位子,開口問道。
“我問你,”黎媽媽不答反問。“那件事解決了沒有?”
黎大海深嘆口氣:“我還在努力,幾次去找會長都被擋了下來,說是他身體不舒服……”
“這種話你也信?”黎媽媽低眉斂目,神情微怒。.
“我知道是推托之詞,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他畢竟是北部聯合會的會長,難道要我直接闖到他面前,要他把孫子交出來?”黎大海煩躁地說。
“小聲點,別讓小葒聽到,她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黎媽媽壓低聲音道。
“我們不也以為他死了嗎?要不是他一直拼了命地要探查小葒的消息,以致露了痕迹,我還以為他已經摔死在谷底。”
“我寧願他已經摔死了!”黎媽媽語氣激烈。
“小璦!”黎大海喝道。
黎媽媽一臉不馴。
“你給我點時間好嗎?”我會想辦法解決。”黎大海抹了抹臉。“如果可以,我會直接把那個叫熾蠍的傢伙抓來,整個天義盟與焰風組的人,都恨不得啃他的骨!只是現在保護他的,是會長的人,我如果擅自行動,惹來的會是整個北部的亂戰,你難道願意看到那樣的情形發生?”
黎媽媽咬了咬唇:“我所要的,只是你和小葒的平安……”
“我知道,”黎大海拍了拍她的手,“我正在朝另一個方向進行,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他沉吟了會兒:“至於小葒,只要她能像這幾日一樣乖巧,她的安全就不會有問題。”
“你也知道她的性子,”黎媽媽苦笑。“要她一出大門就非得打扮成那一副模樣,已經快把她給憋死了,我可不能保證她能乖多久。”
“沒辦法,我沒有能力把整個D區的警戒弄得滴水不漏,但在這宅子一里內,我能保證絕不會有一張生面孔出現,只要小葒不打扮得像從前一樣在D區亂晃,熾蠍的人就絕不會發現她的存在。畢竟,”他笑道:“他怎麼樣也不可能猜得出,我們會把小葒弄進學校里去。”
“他或許以為小葒還在志嵐那。”黎媽媽推算道。志嵐是天義盟的專屬醫師。
“嗯,”黎大海點點頭。“志嵐說仍然不斷有人試圖潛進他那,我想,那大約就是熾蠍的人。”
黎媽媽嘆口氣:“不管怎樣,我還是希望你快點把這事給解決。小葒今晚原本要去阿穆那,我裝病裝痛的就是不准她去,她上了樓就一直沒下來,我看大約是在生我的氣……”
黎大海手中的筷子一頓,“上了樓就一直沒下來?”他問。
“嗯。”
兩人對視一眼,黎大海突然筷子一放就往樓梯衝,黎媽媽急忙跟上。
看見丈夫站在女兒房門口,她就約略猜到了結果,果然——
黎葒房內的窗開着,窗帘翻飛,涼風不斷往裏送,而人呢?杳無蹤影。
“這丫頭,都幾歲人了還爬窗,也不怕摔斷腿!”黎大海喃喃罵著。
“現在怎麼辦?阿穆那出入份子很雜,說不定……”黎媽媽擔心道。
“我會叫人找些借口把她弄回來,唉,”他又嘆:“也怪不得她,依她的性子能忍這麼久,我已經很佩服了。”
☆☆☆
臉上帶了個罩住上半張臉的銀色面具,黎葒坐在吧枱邊跟酒保閑聊。
今晚穆聞的店辦了個化粧PartY她作回以前的老打扮,但戴上面具,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因為今天有太多人打扮得和她一樣,看來她雖然很久沒出現,卻仍舊是D區赫赫有名的人物。
喝口酒,她隨着音樂輕輕搖擺身體,太久沒出來玩,讓她興奮得有些坐不住。
“小姐,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身旁傳來個男聲,她沒辦法地嘆口氣,數不清第幾次的欲轉頭拒絕,卻看到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是吳建邦,穿了件銀灰色襯衫,打扮得十分有型,可惜那張臉有着掩飾不住的稚嫩,尤其在這樣的場合中更顯如此。
琉璃鳥的主要容層約在二、三十歲,會來這的人通常都是老玩家,像吳建邦這種未滿十八歲的小朋友算是極為少數。
“你到‘勾引’不是比較合適嗎?”勾引是小金的店,來往的多半是青少年。
吳建邦扯了扯領結,臉上有種強作大人的做作神態。“那種小孩子的地方,我才不去。”
被他的語氣逗笑了,黎葒低頭喝了口酒,搖搖頭沒說話。
“你的打扮是我們焰風組的火焰女神。”他再次搭訕道。
“你呢?”面具邊鑲綴的鑽石將她的眼襯得更為邪媚,黎紅的眼透過杯緣打量着他:“你打扮成什麼?”
“化妝Party是女人的遊戲,”他故做成熟狀。“我只打扮成我自己。”
因他的回答笑倒在桌面,黎葒真沒想到,她這平時愛耍大牌的學生在女人面前居然是這樣一番相貌。
“你是焰風組的人?”黎葒明知故問。
“唉。”他省略了見習二字。
“你們組裏的人沒說過,不能隨便把組織的名號抬出來嗎?”她垂下眼瞼。
“呃……”吳建邦有剎那的慌亂。“你……”
黎葒轉向他,炫出個十分燦爛的笑。“我怎麼了?”
這時才看到她的正面,吳建邦眉皺起,總覺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卻又想不出在哪看過。
“你啊,”黎葒站起身拍了拍他的頰。“道行還不夠,要正式加入焰風組,恐怕還得多見習幾年。”
“你——”吳建邦惱羞成怒,伸出手就要抓住她手腕,卻不知怎地天地異變,一瞬間已經被人翻倒在地。
穿着紅色長靴的腳踩在他胸口,黎葒挑釁地睨着他:“有問題嗎?”
“你……你竟敢惹焰風組的人!”
“完了、完了!”黎葒搖頭:“打不過就抬組織出來,吳建邦,你比我想像得還沒出息。”
“好了,”身後傳出男人低沉的笑聲。“你就饒了他吧。”
黎紅抬起腳,轉過身看着穆聞。“你這大老闆來的可真慢。”
躺在地上的吳建邦一看到來人是誰,忙翻身爬起。“大、大哥。”
穆聞看了他一眼。“阿邦,你這段時間到底都學了什麼?”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
穆聞彷彿被嗆着了般。“呃……我還沒這種膽子。”
黎葒橫了他一眼。“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吳建邦一臉疑惑,張口欲問——
“你下去吧,”穆聞道。今天的事我讓小金再跟你談談。”
大哥都已經開口了,小弟怎麼可能還敢多嘴,吳建邦應了聲后便離開。離去前他看了黎葒一眼,那一眼充滿了好奇及揣測。
黎葒則根本不理他,逕自對穆聞道:“好了,我們上哪玩?”
“當然是看大姐你的意思嘍,我可不想也被你踩在腳底。”一沒旁人在,穆聞又回復耍寶個性。
“你呀,早被我踩在腳底啦!”她皺皺鼻,揚唇笑道:“而且還註定一輩子翻不了身。”
“唉,”穆聞苦命地嘆:“誰教我三歲時就認識你,從此註定悲苦的一生。”
“知道就好!”黎葒扮了個鬼臉。
☆☆☆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黎葒揚起頭任海風吹拂着臉,她眼微眯,唇彎成快樂的曲線,看來像極了一隻心滿意足的貓。
夜深了,半弦月懸在半空,幾點星芒幽幽,黎葒兩手撐在身後,聽浪濤、聽朋友閑聊,心裏便興起滿足之感。
“大姐,”穆聞在她身邊道:“你還不回去嗎?明天不是還有課?”
“別再提了。”黎葒冒出一聲無力的呻吟。
“所以嘛,”小金又跑出來勸誘:“我就說大姐不適合做那種循規蹈矩的事,與其悶死在那,不如回到組裏來。”
“你去跟我媽說吧。”黎葒從大石上跳下。
“我不敢。”小金誠實道。
“我也不敢。”黎葒習慣性地皺了皺鼻。
拿起脫在一旁的長靴穿上,她抬頭對還坐在石頭上的朋友道:“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玩吧。”
“我送你。”穆聞也從石上跳了下來。
其他人望着他們的背影,突然,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大姐為什麼沒有跟大哥配成一對?他們兩個很合適啊。”
“哈哈!”小金忍不住笑出聲。“他們兩個是不可能的啦。”
“為什麼?”
“因為他們太了解彼此,”小金回道。“擁有那樣的情感,要發展成愛情太困難了。”
”那麼大哥跟金姐呢?”好奇寶寶又問。
“呸!”小金啐了一口。“我跟他更是打死不可能!大姐跟阿穆是感情太好了,我跟阿穆是註定要當敵人,要我跟他在一起,我寧願去死!”
“哈啾!”還在幾百公尺外的穆聞突然打了個噴嚏。
“感冒了?柯穆,你身體會不會太虛了?”坐在他身後的黎葒笑謔。
“誰教你好好的車子不坐,硬要騎機車。”穆闖將把手極力往左彎,讓車身斜得幾乎貼住地面。
“我就是討厭坐車子,四四方方的一個盒子,待在裏面會悶死人的。”黎葒長長的捲髮在空中飄着,她伸出手來壓住,車速快,風聲又大,她幾乎是用喊的在說話。
“你呀,有福不會享。”車子騎進了鬧區,穆聞將車速放緩。
“對你來說是福,對我來說是折磨,”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她戳了戳穆聞的腰:“你唷,老闆當久了,愈來愈貪圖享受了。”
“我承認。”他回答的毫不心虛。
燈號即將變化,穆聞轉動油門,黎紅卻突然拉住他。“停!”
“怎麼了?”他鬆開手,回過頭問。
“把車停到路邊。”黎葒沒有多作解釋,她的眼看着右前方某一點,嘴裏命令道。
將車騎向路邊店家前的停車位,他熄了火后,順着黎葒的視線望去。
是個男人,站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外,整張臉都埋在書里,看不清眉目,可有股濃濃的書卷味,就算是站在這樣的距離外,他也能感覺得出。
“誰啊?仇人嗎?”穆聞轉頭看向黎葒。
“你別管,”從重型機車上跳下,黎葒推了推他:“你先回去。”
“不會吧?你的新目標?”敏感地察覺出什麼,穆聞頗有興味地看着那男人。“基於同性情誼,我似乎應該去警告他一下。”
“警告什麼?怕我把他吞了嗎?”黎葒踹他一腳。
“對啊,還怕你啃得他連骨頭都不剩。”他嘻嘻笑道。
“去你的!”她掄起拳頭:“還不走?”
穆聞一向自許為俊傑,大姐都已經擺出架勢,他怎能不識時務?“馬上走、馬上走!”他發動機車,隨後閉上眼睛。
“你在幹嘛?”黎葒眯起眼。
“同樣生為男人,為他默哀三秒不為過吧?”他就是控制不了持虎鬚的衝動。
下一瞬,拳頭飛上了他的眼。“你慢慢默哀吧。”
不再理那個有被虐傾向的傢伙,黎葒過了馬路。
想着該給關書旭什麼樣的見面禮,黎葒的嘴角浮起小惡魔似的笑,正想加速跳上他的背,不知是誰由后扯了她一下,害她腳步一顛,差點跌倒。
“妹妹,你一個人哦?”
“妹妹,這麼晚一個人很危險喔,哥哥陪你回家吧。”
“你陪人家回家幹嘛,是不是——”
油腔滑調的男聲不斷鑽入耳,黎葒隱忍地深吸口氣,老媽說了,別惹事、別惹事、別惹事——
握上她手腕的獸爪讓她微薄的自製霎時崩斷,她抬起穿着紅色馬靴的長腿,一腳就要朝後頭踢去,卻在瞄到往這走來的人影時,險險地收回。
關書旭從來就不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然而在這樣近午夜的時間,見到一個女子被三個男人包圍着,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佯做無視——雖然其他人似乎都選擇這麼做。
深吸口氣,他緩緩對紅衣女子道:“對不起,我來晚了,你等很久了嗎?”
希望她能明白他話中的暗示。
女子抬起頭,他這才發現她有一雙看來十分眼熟的斜挑貓眼,那眼裏帶些詭譎,彷彿正計算着什麼,隨後長睫掩下遮住了一切,女子的聲音低啞而,略帶顫抖由紅唇中滑出:“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關書旭無力地嘆了口氣,這下該怎麼辦?他是個和平主義者,從不認為暴力可以解決問題——”
可惜三個小混混並不這麼想。
“人家說不認識你哦,你想幹嘛?想把妹妹拐回家欺負嗎?這樣不行喔!”小混混搭着同伴的肩笑鬧着說。
沒理會互相推打着的年輕人,關書旭看着那女子道:“小姐,你還好嗎?你跟他們在一起沒問題吧?”
最好她能點點頭,那麼他就可以回家去了。
這書獃子,在這種時候還這麼文質彬彬的幹嘛?還不趕快撩起衣袖好好打上一場?
黎葒決定推他一把,她眨着雙眼,努力想擠出一點淚珠。“我……我不認識他們,先生,你救救我,我、我想回家。”
夜色昏暗,他不太瞧得清她的模樣,但聽她那抖顫的語氣,恐怕是嚇得哭了吧?
無奈地做好即將被痛毆的心理準備,他放輕了語氣:“好,我帶你回去。”
這人居然對一個陌生女子這麼溫柔,怎麼平時跟他說話就不見他這樣?里這麼想着,黎葒悄悄噘起了嘴。
“X的,誰說你可以帶她走的?”小混混一拳揮向他。
關書旭急忙以右肘格住他,腳往前一踏,左肘順勢橫撞上他胸口。
“咦?”黎葒驚訝地瞪大雙眼。
書獃子真的能打?
關書旭受的驚嚇比她還深,他看着跌坐在地的小混混,嘴裏不自覺地喃:“真的有用?”
小混混揉着胸口慢慢從地上爬起。“X的,你們就站着看我被扁哦?不會一起上嗎?”
看着圍向他的三張兇惡面孔,關書旭一面往後退一面道:“我想,請你們讓我把那本書看完后再動手,是不可能的吧?”
黎葒順着他的視線看去,路燈下書獃子買的書散了一地,其中有一本寫着大大的七個黑字。
“《吳氏開門八極拳》?”黎葒挑起了眉。
關書旭是在情急之下想起方才看的書,胡亂使了個八極拳里的前頂肘,沒想到還真的奏效,可惜接下來就再也不成了。
被六雙拳頭輪毆,他開始後悔起從前為什麼不多看些“一天之內讓你成為武術高手”之類的書,遇到這種狀況,謝林跟海德格可完全幫不上忙。
果然被打得很慘,黎葒雙手扶着下巴,當遊戲似地觀望着,可看着看着,心裏突然感到不高興起來。
這書獃子,打不過不會跑嗎?幹嘛還獃獃地讓人當沙包似地捶?英雄救美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笨瓜!
“住手。”她開口了。
小混混們倒滿聽話的,三個人全停手看向黎葒。“妹妹,心疼嘍?要我們不打很簡單,你乖乖跟我們走就好了咩。”
黎葒慢慢走近他們,“我會乖乖跟你們走,只是怕你們待會兒會後悔。”說完也不理他們,逕自對蹲坐在地上的男人瞠道:“你還不走啊?嫌被打得不夠嗎?”
關書旭站起身,他揉揉被打腫的雙眼,深吸口氣,接着猛地沖向黎葒,大手拉住她的手腕,拔腿就跑。
他早該奉行江南七怪里南希仁的四字訣——打不過,逃!
被人扯着在路上狂奔,身後還有小混混的叫囂,黎葒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電影裏的女主角,這對她來講是個十分稀奇的經驗,自她有記憶以來,只有她追着別人砍,從沒有這麼被人追着跑過。她忍不住咯笑出聲,還滿有趣的。
兩個人在巷子裏轉來繞去,好不容易才擺脫追趕的人,關書旭一面扶着牆一面喘,看來是非常不習慣這麼劇烈的運動,黎葒則半靠在牆上睇着他。
她認識的人就屬這男人最弱,弱也就算了,還呆,不會打架幹嘛還逞英雄呢?
可是當時在場的就只有他一個站出來,而且就算被扁成豬頭樣,他也沒有丟下她一個人。
這樣一個又弱又呆的男人,其實——還滿讓人心動的。
黎葒偷偷在心裏想着。
“你真是我看過最笨的男人了。”
關書旭勉強張開紅腫的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紅色的皮製長靴,他順着修長的腿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緊裹着臀的紅色皮褲,褲子的左側由交叉的皮繩系起,因此可以看到她白嫩的大腿處,有個怒放的鮮紅火焰刺青。
之上,是窈窕的身段,裹在同色短背心裏,接下來是帶着隱隱紅光的微卷長發,隨風而舞怡似火焰,被那火焰圈着的,是張小巧的臉蛋,其上鑲着斜挑的貓眼及豐潤的紅唇。
這人美得不像他曾見過的人,可不知怎地,卻讓他興起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覺——
“認不出我嗎?”她蹲下身。“關書旭,你太讓我傷心了。”
那特有的聲調讓他一驚!“黎葒?!”
“沒錯。”她的唇彎成弧。
像是看到她笑了,唇便也跟着揚起,發覺自己的怪異行徑后,他紅着臉移開視線。
“等等,”他驀地抬起頭。“怎麼會是你?”
“怎麼不會是我?”她模仿着他的語調。
“但——”他明明記得那女子抖顫的聲音……“你說你不認識我。”他感覺胸口有怒火燃起。
“呃……”黎葒扯了扯頭髮。“因為天太黑了嘛,我看不太清楚。”
“黎葒,你玩得太過火了!”關書旭難得地動了氣。
“對不起,”她極識時務地裝出悔改的模樣。“我不是故意……”
“你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拿自己的安全開玩笑!”想起方才的情形,在知道那人便是黎葒后,他突然深深覺得害怕起來。
如果他真的被打得連動都不能動呢?如果黎葒真的被那三個小混混架走了呢?腦里浮起所有曾看過的社會新聞報導,他感覺到自己的手開始發顫。
也許掐住這女人的脖子再搖她兩下,可以讓他好一些。
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黎葒靠近他,兩手抱住他的手臂,一張臉由下偷瞧着他。“你在擔心我對不對?”
“誰擔心你了!”關書旭撇開臉。
“啊哈!你真的在擔心我,關書旭,我就說你喜歡我嘛,你還不承認。”她亮出大大的笑臉。
“你……”關書旭脹紅了臉。
“謝謝你。”打斷他即將冒出的脾氣,她難得認真地說。
月光下,她的眼在那張小臉上顯得好大,關書旭愣愣地望着她,突然覺得自己有可能就這麼溺斃在那眼湖中。
接着,她踮起腳尖,輕輕地吻了他的頰——
在那一瞬間,關書旭終於明白了童話故事中屠龍王子的心境。
因這一吻,彷彿死也值得了。
☆☆☆
“你幹嘛不進去啊?”
“這是你的房間……”望着那拿着醫藥箱,掩嘴而笑的女子,關書旭有些尷尬地說。
“有什麼問題嗎?”
“不。”他咳了咳,臉有些發紅。“只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
黎葒噗啼一笑,伸手把那站在門外的人柱拖進房去,她低笑道;“你到底是哪個時代的人啊,放心,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關書旭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怎麼她就不會擔心他對她怎樣?
不曾察覺他的心思,一面打開醫藥箱,黎葒一面說:“你找個地方坐下吧。”
“呃……”整個房間裏唯一可坐的就是那張床,關書旭抓了抓頭,最後盤腿往地上一坐。
“你……”黎葒一臉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坐床上啦,說了不會對你怎樣就是不會,你在怕什麼嘛!”
搖搖頭,他堅持要坐在地上。
“算了算了,你高興就好。”爬到他跟前,她旋開雙氧水的蓋子,“忍着點。”說著跪起身,將沾了藥水的棉花棒往他傷口擦。
關書旭倒抽口氣,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分辨是為了傷口的刺痛,還是為了她的接近。
她靠他很近,近得他可以聞到她身上帶點辛辣的香氣,近得他可以數出她濃密的睫毛。
眼不自覺地在她臉上搜尋,滑過她專心的眉眼,滑過她的鼻,最後滑到她豐潤的唇……發覺如此注視她不妥,他忙將視線移開,卻又無法控制地移回,看到她眉心微皺,他抬起手,輕碰了下她眉間。
黎葒挑起眉。
“你在皺眉。”他說道。
“因為這裏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楚。”她的眉又蹙起。
“對不起。”他挪了挪位置。
看他那模樣,黎葒突然笑了。“你這人真的很怪。”
“會嗎?”他鬆口氣,將注意力集中在與她的對話上。
“會啊,這世上的書獃子是不是都像你一樣,眼裏只看得到書,然後把女人都富成洪水猛獸啊?”她一面替他擦藥一面道。
“我有嗎?”他笑了。
“有,”她皺了皺鼻。“你怕死我了。”
他是怕她,但或許理由並不那麼單純。
她瞄了瞄他,“其實你長得不錯,”她說得保守了些。“你真的沒交過女朋友?”
與她獨處的氣氛親昵而舒適,關書旭閉上了眼。“有。噢!”他突然冒出一聲呻吟。
“對不起,”捏着戳痛他傷口的棉花棒,她的聲音帶着過度的甜美。“不是故意的。”
這麼說,他曾愛過人?
這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她卻難得的為這種事而感到不舒服起來。她明明從不在乎這些的呀,如今卻在意起那個關書旭愛過的女子,甚至忍不住在心理揣想着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學生時也曾交過女朋友,後來才發現,只有欣賞是不夠。”他淡淡地說。
“是嗎?”唇上的笑轉甜,黎葒這才開口道:“剛弄疼你了嗎?”她貼近他,替他吹了吹傷口。
“不……不會。”他脹紅臉,又挪挪身子,害怕那一直鑽進鼻翼的她的氣息,害怕這個為她臉紅心跳的自己。
他愈是這樣,愈是勾惹起黎葒那埋藏在血液里的邪惡因子。“你這麼容易臉紅,我會很想逗你耶。”
“逗我?”他獃獃地看着她。
她突地吻上他的唇,柔軟的唇與他相觸,廝磨了一會兒才離開。“這樣逗你啊。”她說。
調皮地揚揚唇后,她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繼續替他擦藥。
房裏安靜了下來,晚風由窗外吹人,她卷卷的髮絲不斷拂過他的身體,那一下下的輕搔,都像撩在他心上。
“好了。”黎葒抬起頭對他笑道,“只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她的聲音嘎然而止。
他望着她的眼深幽如夜,其中有着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東西,彷彿他終於體認了什麼,承認了什麼。
“我好像真的喜歡上你了。”他說。
“好像?”她皺皺鼻,像是不太滿意那兩個字。
“為什麼呢?”他像是忘了她的存在,低頭遁入自己的思緒中。“為什麼是你而不是別人?”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為什麼呢?”她學着他的語氣。
他的眼裏半帶迷惑。
“關書旭,”她捧着他的臉,那雙貓兒眼亮閃閃地直看人他心扉。“喜歡我真的需要什麼理由嗎?”
“不,”他誠實道。“只是本能地想探究原因。”
喜歡有時候是毫無理由的呀,”她的鼻頂着他的。“就跟我喜歡吃荷包蛋一樣,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只是因為好吃罷了。”
“所以,”他啞然笑道:“我喜歡你也是因為你很好吃?”
“對,”她揚起大大的笑容。“食物只要對了味,就很好吃,人不也一樣?”
看着她,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她了,這個女人似乎從來不想太多,感情對於她像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反倒是他,被她引起的感覺耍得團團轉,費盡心力的想要釐清一切。
為什麼只在接近她時心跳加速?為什麼向來好脾氣的他會被她勾起陌生的情緒反應?
為什麼無法忽視她?為什麼被她耍弄逗惹卻從不對她覺得厭惡?
為什麼讓她靠得離自己那麼近?為什麼會主動地想要擁抱她?
真的想得出原因嗎?
他笑了,第一次主動吻了她,“我喜歡你。”這是唯一的原因。
這次他不再說“好像”。
☆☆☆
“我送你回去。”站在門廊陰影下,黎葒挽着關書旭的手臂抬頭看着他道。
“不用了,我到巷口叫計程車,時間不早了,你早點睡吧。”還不太習慣這樣的親昵,他顯得有些羞澀,但又不捨得挪動自己的臂膀,心裏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可笑,但在嘲笑自己的同時,卻又覺得有些甜……
兩人走到門口,關書旭呆站了好一會兒,才湊近吻了吻她,短短的吻結束后,他開了口,深夜裏,他的聲音聽來分外的沙啞:“我走了。”
揮了揮手,他轉身離開。
黎葒看着他的背影,人難得地有些傻氣,看着他走了一段距離后又回過頭朝她走來,黎葒低聲問道:“怎麼了?”
“我有句話忘了跟你說。”他沉默了一會兒,突地又吻了她,這個吻甜而長,像永遠不想結束。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才帶着喘息分開。
“你……要跟我說什麼?”黎葒不穩地問。
“說……”
他想了好一會兒,“再見,對,”他點點頭,“我剛忘了跟你說再見。”他很認真地說。
被他的模樣勾起了笑,黎葒回道:“嗯,再見。”
下一個不受控制的吻落在她的笑容上。
終於抬起頭后,他的神情帶着昏眩,“嗯,再見。”又說了一句,身體忍不住又朝她傾去,在最後一刻煞住車,他直起身子,為自己荒謬的行為搖頭。
“真的走了。”蜻蜓點水的在她唇上碰了最後一下,他跑着離開。
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黎葒才轉身回到屋裏,宛如夢遊似地飄回自己房間,碰地一聲倒在床上。她獃獃地看着天花板,突然溢出一聲嘆息。
“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可愛呢……”
她從沒談過這麼清純的感情,她從沒感受過這種純潔而又甜美的味道,與她對關書旭的感覺相比,從前的情感都像是遊戲。
“這原本不只是遊戲嗎?”她喃喃。
原來不是只想逗逗他,只把他當新奇的玩具嗎?畢竟她身邊從不曾出現過像他這種古板小老頭。
想起他很認真地說過不能為了愛情之外的理由而吻另外一個人,她的唇突然不受控制地揚起。
他吻了她,他吻了她,他“主動”吻了她!
愛情……
她的嘴角一直朝上揚彎,整顆心像被名為快樂的幸福感覺塞得滿滿的。啊,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陷進去的呢?
“我還是不覺得吻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皺了皺鼻。
可是和一個自己如此喜歡的男人接吻,那感覺卻是如此地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到讓她覺得,或許這輩子,她都沒辦法再跟別人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