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聖米奇加島

樂園並不都值得稱頌,當諾艾爾·瑞沃爾博士用手遮擋住正午的陽光,望着那架租來的飛機上升時,她心中默默地思忖着。她注視着那架飛機銀色的機翼在陽光下閃爍着耀眼的光芒;它越飛越高,毫不留戀地向天邊飛去。她放下手,嘆了一口氣。

她將目光落回到地面上,環視着這個聞名遐邇的聖米奇加小島國際機場,它包括一條“跑道”,一個破舊的袋形風標,和一座即將倒塌的飛機庫——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就沒有見它維修過。視野中唯一一個活着的動物,是一個幾乎一動不動的男人,他坐在機庫敞開的大門旁邊一隻三條腿的凳子上,正懶洋洋地拍着蒼蠅。她又一次向天空中望去,拉了拉她時裝上衣的領口,這件衣服現在穿着有些悶熱了。這裏應該有電視,空調,衛生間,文明……

“見鬼。”當她看見那架飛機完全消失以後,她咕噥了一句。但是不論見鬼與否,她已經來到了這個地方。舍菲爾德公司最初是指定鮑比·哈維來完成這個任務的,但他在最近的一場壘球比賽中扭傷了踝骨,於是諾艾爾來接替他的工作。但私下裏,諾艾爾非常懷疑鮑比是在了解到這個小島上的設施是多麼原始而落後的情況之後,有意扭傷腳踝的。

在波士頓長大的諾艾爾最後一次面對野外的大自然是當她十一歲的時候,她參加了兩天女童子軍大會,然後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她得了急性痢疾並中了毒漆樹的毒。這一次,她原打算利用休假來逃避這個工作,但在她的老闆和最好的朋友——或者說曾經是最好的朋友,因為真正的好朋友不會說服你離開在邁阿密的有空調的舒適公寓,跑到這個潮濕荒涼的加勒比小島上住上十天——的請求下,答應接替鮑比的工作,到島上考察一個如同證明月亮是由綠色的奶酪做的一樣荒唐的理論。

她聽到了嘟嘟聲。這個尖細的單調的聲音來自她身邊的一大堆行李和電腦硬件當中,它們都堆放在跑道上,在強烈的陽光下面受着煎熬。她內疚地意識到並不只是她一個人感覺到了炎熱,這些可憐的寶貝,它們的線路一定都熱得要着起火來了。該死,那個舍菲爾德公司僱用的嚮導在哪裏?他應該到機場來接她的。

她將那一綹濕漉漉地粘在她前額上的黑色劉海用手拂開,蹙着眉頭,痛苦地回想着她在邁阿密北部的豪華公寓和裏面的更衣室與大型的游泳池。如果她沒有被說服接下這個任務,此刻,她應該坐在游泳池邊,同哈洛德和她的其他朋友們一起喝着冰涼的黑草莓雞尾酒了。而現在,她卻站在這片世外桃源當中。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當愛因斯坦和粉紅如同緬因州的大龍蝦一樣被陽光烘烤着,她沒有理由自艾自憐。

她憐愛地拍了拍她腳下的那些行李,匆匆地向飛機庫旁邊那個唯一的活動的生命走過去。她走到了那個坐在機庫門前的男人面前。“對不起,你看到了一個名字叫做山姆·多諾文的嚮導了嗎?他應該在這裏接我。”

那個老男人冷淡地向她看了一眼,他的臉飽經風霜,如同一塊歷盡風吹雨打的舊皮革,顯得令人不可思議的醜陋。但是他黑色的眼睛卻閃爍着機警的光芒,如同繁星密佈的夜空,它們似乎帶給她某種難以言說的魔力,讓她頃刻間想到了涼爽的風,閑散的黎明,嫣紅色的落日慢慢滑落到柔和的靛藍色夜幕中。一抹田園牧歌般的悠閑慢慢滲入到她完全被工業文明熏陶的靈魂當中。

顯然,她的問題並沒有引起那個老男人的興趣,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繼續拍打着蒼蠅。

諾艾爾認為她可以將他的舉動當做不知道。“那麼,你能幫助我將這些電腦搬走嗎?在它們的線路被燒毀以前,我必

須將它們搬到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她拿過身邊的皮包,將錢夾從裏面取出來,抽出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然後又抽出

來一張,“我可以付錢給你,看到了沒有,美元。”

她在他的鼻子底下揮舞着鈔票,似乎鈔票的味道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她可以付給他很多錢,而他磨破了的襯衫和松垮肥大的褲子說明他非常需要錢。但是這個男人甚至沒有向鈔票看一眼,他沒有理睬她,繼續悠閑地拍着蒼蠅——顯而易見,他發現它們比她更惱人。

諾艾爾的下巴繃緊了,她那保守而高貴的外祖母曾經告誡過她要控制住她那遺傳啟她意大利父親的壞脾氣,但是陽光與汗水將那些訓誡融化掉了。

“看,先生,我沒有要求你做別的事情——只是浪費你幾分鐘的時間。如果三十美元不夠的話,我可以付得更多,你到底想要多少?”

“這只是我的猜想,”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她背後說,“但是我認為他在等着你說‘請’。”

諾艾爾警覺地轉了一個身,當她的目光落到一雙她從來不曾見過的幽藍而敏銳的眼睛裏時,她更加警覺了。旋風與潮汐在那雙眼睛裏起起落落——在那裏面蘊含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她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將目光從他那壓倒一切的注視下移開。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她感覺到了一種堅定的永不屈服的性格。他硬朗的下頦上長着短短的胡茬,似乎有幾天沒有修過面了;蓬鬆的頭髮在陽光下閃耀着黃金一般的光澤。

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為了她那三十美元而能毫不留情地將她殺掉的歹徒,或者只為了三十美分。

他的腰部以上赤裸着;他的身上混合有汗水與陽光的味道,看起來桀驁不馴,難以捉摸。她困難地吞咽了一下,面對他那肌肉發達胸毛密佈的褐色胸膛,她感到絕望的無助。她敏感的新英格蘭性格在她的內心深處敲起了警鐘:她孤獨地站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腳下是一堆值錢的電腦設備,而對面站着一個罪犯。

“為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為什麼穿成那樣?”

那個半裸的思想新潮的罪犯聳聳肩,“我……這是我的愛好。”

他深深地注視了她一眼,似乎想要將她的衣服連同那些電腦設備一起偷走。這個想法讓她的臉微微地紅了一下。

沒有必要感到難為情,因為我快要發瘋了——她再一次被她心底的聲音攪得心煩意亂。這一次那個老男人說話了,他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甜美,她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黑色的眼睛中帶着笑意。她迷惑地將目光轉向那個年輕的男人。

“他在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老男人的身上時,那個暴徒走到她的那些行李前,舉起了幾件沉重的價格昂貴的電腦設備,似乎當它們是膠合板做成的。他沒有向她看一眼,大步走到機庫的另一邊去了。

“將它們放下來!”

“悠着點,甜心。”他向著她喊了一聲,卻沒有停下腳步,“我的吉普車就停在那邊。雖然它很舊,但是我認為它能將這些破爛拉走。”

破爛?甜心?

“聽着,如果你碰一下那些設備,你會後悔的。它們屬於舍菲爾德公司,一家具有實力的跨國公司,在幾分鐘之內,他們就會叫來國際刑警逮捕你。實際上,他們已經在島上雇了一個當地人負責保安工作。”

“真的?”那個男人拖長了聲音問。

“是的,他隨時都會來的。”諾艾爾匆匆地追趕着他——這對於穿着高跟鞋和緊身裙的她來說並不容易。她祈禱着那個負責保安工作的男人的名聲能夠像凱特納的丈夫——傑克,據他所說,他曾經是排憂解難的老手——一樣令人聞風喪膽。“他叫山姆·多諾文,你可能聽說過他的名字。”

“我不僅僅是聽說過他的名字,瑞沃爾博士。”

諾艾爾站住了。哦,不,這不可能。凱特納和傑克答應找一個可靠的嚮導,那個嚮導不應該是面前這個邋裏邋遢、舉止粗野、半裸着身體的亡命徒。她吞咽了一下,注視着他將那些電腦設備裝到那輛破舊不堪的軍用吉普車上,“你是山姆·多諾文?”

“在肉體上是。”他回答着,沒有意識到這個答案是多麼貼切;他靠在吉普車上,回頭看了她一眼,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似乎具有穿透力。“你知道,助我一臂之力並不會要了你的命,即使你是哲學博士。”

他讓她的頭銜聽起來似乎是某種傳染病。“我正要幫忙。”她希望自己這句話不要說得這麼生硬,在她的辦公室中,那些體力活兒一直是她自己動手,但是她不想浪費時間來判斷自己的話語是否得當。她快步走到那些行李旁邊,抓住了一件最沉的行李的把手,將它向吉普車拖過去。

他將這件行李從她的手中接過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它抬到了吉普車上,似乎它是一件兒童玩具。“我說過幫忙,但你也不必扛這麼.重的東西,如果你不小心出了意外,傑克會找我算賬的。用用你的腦子,甜心,為我們兩個人想一想。”

“我不是你的甜心。”她大聲說,怒氣染紅了她的面頰,放棄舒適的現代生活跑到這窮鄉僻壤住上十天,已經夠糟糕的

了,更糟糕的是還要同這個妄自尊大、肌肉發達的白痴獃在一起,形影不離……“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我也不需要——”他的話剛開了一個頭,那個老男人就打斷了他。

“傑雷·曼。”他向著多諾文點了一下頭,然後一邊指點着諾艾爾,一邊向多諾文說著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

諾艾爾感到又熱,又生氣,沒有情緒去嘲笑她聽不懂的語言。“他說什麼?”多諾文聳了聳肩,將一隻沉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裏抽出來一條褪了色的印花手帕。

他用手帕擦了一下脖子後面的汗水。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動作,但卻像磁石一樣吸引了諾艾爾的注意力。她禁不住注意到他的被陽光晒成了古銅色的胸膛是多麼強健,他的牛仔褲緊貼在他肌肉發達的腿上,就像是他的第二層皮膚。哈洛德即使鍛煉二十年也不會有他那樣的體魄,她在心中思忖着,然後被這潛意識裏的不忠誠嚇了一跳。雖然她與哈洛德已經在幾個月前結束了戀人關係,他仍然是她的好朋友。

坦白地說,諾艾爾,你永遠也不應該將心寄托在這個強壯的暴徒身上。一個聲音在提醒着她。至少,現在不應該。

她舔了一下嘴唇,儘管空氣中浮着一層令人壓抑的水汽,她還是感覺到口乾舌燥。“他剛才說什麼?”

多諾文乾笑了一聲,“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憤怒像雷電一樣在她的內心深處聚集,這個傢伙是她的僱員,她越早讓他明白這個事實,他們的關係就會越明確。

“聽着,多諾文先生,我要為這個星期和下個星期的頭幾天為你付酬金,所以我是老闆。你要照我說的去做。現在,告訴

我這個老男人說了什麼。”

他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的下巴繃緊了,顯出了一道堅定的線條。她再一次感覺到了他發自靈魂深處的力量,他就像是一隻被鐵鏈鎖住的野狼,一隻有着漂亮的藍眼睛的野狼……但是這一次,她在她的心裏也感覺到了什麼東西——一種微弱的、閃爍不定的、陌生的東西,還有同他一樣的力量。

她僵直地站在那裏,被他的目光和她體內奔涌的莫名的情感弄得不知所措。緊張感一陣陣地向她襲來,但不是出於恐懼,

她真希望她緊張的原因是恐懼……

多諾文將他的大手帕又塞回到他牛仔褲的口袋裏。“他說你瘦得就像是一隻小雞,:‘脾氣卻像是非洲疣豬。你有一雙迷人的大腿和纖細的腰肢。他認為你在床上一定很棒。”他向她微微一笑,笑容粗野得就像是他整個人一樣。“現在,告訴我,甜心,他說得對嗎?”

這是一個噩夢,當她握緊吉普車車內的把手時,她默默地想。再過幾分鐘,當我從這個夢中清醒過來時,我就會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公寓裏,在我自己的床上……

但是當吉普車從路當中的另一個坑窪上越過去時,她強迫自己面對現實。她正坐在一輛吉普車裏,東倒西歪地穿過加勒比的叢林,而那輛吉普車正被一個肌肉發達的瘋子駕駛着,他根本不知道安全駕駛的規則——

另一個劇烈的顛簸幾乎令她的骨頭散了架子,她的想像力短路了。她不安地看了一眼放在吉普車後面的電腦設備,尤其為放在頂端的兩個小筆記本電腦擔心。那些普通的電腦設備中包括兩台據她所知性能最優越的個人電腦——舍菲爾德公司研製的人工智能電腦粉紅和愛因斯坦。在高科技的幫助下,她煞費苦心地將它們的特性輸入到普通的PC機上,來幫助她分析調查結果。從技術的角度來說,這兩台人工智能電腦可以將分析結果發送給邁阿密的功能強大的中央處理器。

但現在它們同她一樣在顛簸中受着煎熬。“你就不能開得慢一點嗎?”

多諾文挑釁似地哼了一聲,“這輛吉普車只有兩種速度——飛起來和停下來。但是放心,我熟悉這些道路,就像熟悉我自己的手背。”

是的,但是你多久才看一眼自己的手背呢?多諾文的話在她的心中觸發了很多感想,但信任卻不在當中。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輪廓,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貌特徵的確很吸引入——古銅色的皮膚,強壯的四肢,從他那肌肉隆起的手臂到他消瘦的兩肋,他健美的身體上沒有一絲一毫如同哈洛德一樣的文弱的秀氣,然而他卻吸引了她的目光,就像火焰吸引着飛蛾一樣。健美俱樂部會迫不及待地用他來做廣告招徠顧客,這個男人身上自然地散發著一種動物般的力量,自然得如同太陽輻射熱量。然而他的身上也有着某種窮凶極惡的東西:他那標誌着無所畏懼的下頦和那雙肆無忌憚的令人心跳的藍色眼睛。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她思忖着,想要將對他的描述用一個陳詞濫調包裝起來。如果她不是如此誠實的話,她幾乎瞞過了自己。

她不信任這個男人,她用自己的方式討厭他。可是她經過嚴格的科學訓練的眼睛卻洞察到了隱藏在他的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的一絲不安,他那性感的表情豐富的嘴唇緊抿着,眉頭也皺了起來。她將目光轉向別處,忍受着一路上從未停止過的震動與搖晃,無可奈何。

她清了清喉嚨,將思路引向了一個安全的方向,“你認識傑克多久了?”

他聳了聳肩,“菲根?我們曾經在一起工作過幾年,負責緊急情況的保安工作。”他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在從最壞的方面想着他。“我有能力去對付人工智能原形,如果這就是你擔心的問題。”

“那不是——”她剛說了幾個字,就失敗地搖了搖頭。她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鎮靜自若、頭腦清醒的女人,但是多諾文卻讓她身體上每一個細胞都在燃燒,如果他一直是這種態度,她不會活過一個星期,更不要說十天了。“聽着,我知道我們開始的方式有些錯誤,但我們還是要在一起工作,我們能不能互相諒解一下,彼此文明些?”

多諾文一直沒有將目光從前面的路上移開,“小姐,我離開美國的一個原因就是想要逃離‘文明’。”

好吧,我試一試吧。她悶悶不樂地想,如果這個暴徒不想對她禮貌些,那不是她的錯。她要度過漫長的十天,悠着點,她對自己說,在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裏,她就會離開這座見鬼的小島,回到她正常的工作中去,回到她的朋友當中,回到她帶有空調的公寓裏,也回到她可以控制住的生活中。

上帝,這些想法是從何而來呢?她有一個愜意的生活——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工作,豪華的公寓,大群的朋友,一個女人還想要什麼?

更多,一聲輕語在她的內心深處低低地響起來,更多,更多一些。

“你是對的。”多諾文忽然說話了。

諾艾爾將她的臉轉向他,她的眼睛由於震驚而睜大,他不可能讀懂她的思想的,是吧?

“你在說什麼?”

“我的態度可能是惡劣了些。”當他看着她時,他下頦上繃緊的肌肉放鬆了,他的臉上幾乎有一種悔悟的表情。“看,我個人對你沒有任何惡意,但是直至今天早上接到傑克的信時,我仍以為來的會是一個男人。派一個女人到這種地方來……好吧,這是一件複雜的事情。”

諾艾爾的外祖母曾是女權主義的狂熱擁護者,而諾艾爾繼承了她外祖母的每一個觀點。

“我可以將調查活動做得和哈維博士一樣好,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我會做得比他更好。”

“我相信你會的。”多諾文給了她二個和解的微笑,“我只是不相信你會爭取這個機會。你計劃勘探的山脈在聖米奇加

島的腹地,在地理上與心理上都有高度。這個小島不歡迎女人——尤其是外國女人——入侵到他們神聖的領土上。”

“但是我得到了許可。”她伸手拍了拍她鼓鼓囊囊的柔軟的手提包,“我有一打的許可證——從入境證明到釣魚執照,我還得到了這個國家政府的每一個機構的同意。”

“也許吧,甜心。”多諾文的臉上顯出了一種譏諷的笑容來,“但是那些政府機構離這兒隔着兩個小島和五十海哩的海水,政府許可並不意味着——嗯,可以在聖米奇加島上擁有入境權。這裏的人們唯一遵守的法律是傳統的天主教精神,它們已在當地沿襲了上百年;這裏唯一的被認可的政府機構是薩滿教巫師的首領,帕帕·吉尼。”

“薩滿教巫師?就是會使巫術的醫生?”

“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的。”他粗野地評論着。

他將吉普車慢下來,拐過了主要公路,向一條狹窄的、被綠色植物覆蓋的小路駛去。那些茂密的草坪使他們剛剛駛離的那條公路看起來就像是高速公路一樣。諾艾爾幾乎沒有注意到路上新一批的坑窪,她正緊張地思考着她手提包中的那些許可證,如果多諾文說的是實情,那些許可證就全無用處了。她皺起了眉頭,回想起她辦理這些許可證時遇到的困難和浪費掉的時間——管理小島的政府將她從一間屋子推到另一間屋子,那些時間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那些官員想必在開始的時候就知道,·一旦她踏上這座聖米奇加島,那些文件根本就是廢紙一張,但是這樣做他們可以拿到她公司付給他們的錢。

好吧,如果他們想玩不公平的遊戲,那麼她奉陪到底。

“我們可以從小路上偷偷地摸上山嗎?”

“我們可以——如果我們不在乎所有的居民對我們群起而攻之,不要讓這裏懶洋洋的空氣迷惑住你的眼睛,那些人將他們的宗教領地看得十分神聖,侵犯了他們的禁地就是得到了通往死亡的通行證。”

她瞥了一眼坐在她身邊的男人,這個她遇到的唯一一個告訴她實情的男人。她對那些事實並不感覺到舒服,實際上,這些事實讓她一點也不舒服。依靠山姆·多諾文來接她到目的地已經是一件夠糟糕的事情了——在一切事情上都依賴着他是一件比自殺更令人厭倦的事情。她寧可相信龍捲風也不願相信她的嚮導,但是她別無選擇。她對伊甸園計劃負有責任,她需要多諾文幫助她完成它。“好吧,如果帕帕是我需要會見的人,那麼你最好帶着我去見他。”

“你不能在帕帕的門前無所顧忌,為所欲為。見不見他由不得你做主,除非你願意像籠子裏的鳥一樣度過餘生。”

“我打賭你並不相信伏都教魔法。”諾艾爾冷冷地說。

“我送給你一條免費的忠告,”他用一種冷淡的語氣說,他的語氣讓她的怒火騰騰地燃燒起來,“如果你想在接下來的十天裏平安無事,你最好對‘伏都教魔法’表示出些許的尊敬。

當你走下飛機的時候,你就已經跨過了警戒線,你現在不是站在文明社會裏,這裏的法則是完全不同的。”

這裏的法則是完全不同的。她注視着路邊重重疊疊的長春藤投映在他臉上和身上的陰影,他的表情比炸彈更令人感到緊張。她懷疑他屬於那種人們相識多年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的那類人,這類男人可以假裝關心你,然後在危急時刻一言不發地從你身邊走開……

“我們會見到他的。”多諾文突然說了一句。

她搖了搖頭,將她塵封的記憶再次放到一邊,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見到誰?”

多諾文皺起了眉頭,“當然是帕帕·吉尼,他今夜在舊教堂召開一個集會,如果我們一起接近他,我們也許可以說服他你是沒有惡意的。我們可以說服他——如果你能閉上你的嘴。你沉默一晚上,好嗎,甜心?”

“我不是你的——”諾艾爾張開了嘴,但是她的話哽咽在喉嚨里了,就在此時,吉普車到達了綠色小路的盡頭,將那片潮濕的、深不可測的叢林拋到了身後。他們站在懸崖邊上,下面就是小島上雖然規模不大但卻熙來攘往的海港,但在諾艾爾看來,他們似乎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一絲冰冷的帶有鹹味的海風吹皺了海水,讓諾艾爾也從心神恍惚中清醒過來,她聞到了一股海洋的獨特的氣味。各種各樣的船隻在海港里往來穿梭着,人們也在海灘上散着步,這種場面似乎是沒有秩序的,然而在某種程度上它們卻表現出一種精確的和諧。

她微笑了,語言不足以描繪出她的心醉神迷,這是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夢想過的樂園。當她在她的外祖母家中度過那些個寒冷的沒有歡聲笑語的冬天時,是那個溫馨的陽光燦爛的夢想一直支持着她度過漫漫長夜;當她看到她美麗的一度快樂過的母親日益憂鬱憔悴下去,只剩下一副沒有生氣的軀殼時,是這個夢想阻止了她童心的破碎……

她完全沉浸到回憶當中了,沒有意識到多諾文已經將吉普車停了下來。當她明白過來時,他已經從駕駛座上跳到地面上,從敞開的後座上將兩隻沉重的行李提了下去。她轉過頭,注意到那座帶有游廊的地中海建築風格的平房像一隻優雅的小鳥一樣棲息在懸崖頂端,被參天的古老榕樹籠罩着。

“這個旅館看起來有些小。”她說。

“這只是因為它不是旅館。”他一邊將一隻箱子扛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一邊咕噥着,“在聖米奇加島上沒有旅館,也沒有旅行社,當我們有客人來訪時,通常都讓他們住在家裏。你不得不住在這裏。”

懷疑的目光從她的眼睛中流露出來,.“這裏是哪裏?”

他調整着肩膀上的箱子,向著最近的一棵榕樹點了一下頭。她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一塊飽經風霜的舊木牌正掛在最低的樹枝上,在港口懶洋洋的風中輕輕地搖曳着,白色的字母已經被雨水剝蝕了,但字跡仍依稀可辨:山姆·多諾文。她的目光立刻轉到了她的嚮導身上,他正站在那裏像她一樣鬱鬱不樂地注視着那塊標牌。

“就像我所說的,甜心,”他淡淡地對她說,“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事情也許就會簡單得多。”

從:舍菲爾德公司愛因斯坦l號

到:舍菲爾德公司粉紅1號

主題:伊甸園計劃

文本:嗨,寶貝,是什麼在搖晃?你聽說過伏都教會巫術的醫生和那塊聖地嗎?我們也許很快就會看到了。愛因斯坦。

從:舍菲爾德公司粉紅1號

到:舍菲爾德公司愛因斯坦1號

主題:伊甸園計劃

文本:當她看着多諾文的時候,檢查一下她的血壓。這裏正發生着有趣的事情,在我贏得海厄利亞市的三重彩之前,將我們的方程式解開。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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