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一槍把丹恩連人帶椅打倒在地上。
潔絲放下手槍,吐出憋着的那口氣,轉身走開。
旁觀者愣了片刻才理解眼睛看見、以及耳朵聽到的事。在那片刻里,她暢行無阻地穿過餐廳,出了大門,步下樓梯。
不久,她找到奉命等候她的出租馬車,吩咐車夫載她到最近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她求見主管警官,交出手槍,說明自己做了什麼事。警官不相信她的話。他派遣兩名警察去安東餐廳,倒了一杯酒給她。兩名警察在一個小時后回來,帶回他們在犯罪現場做的大量記錄,以及艾司蒙伯爵。
艾司蒙前來要求釋放她。一切只是誤會,是意外。丹恩侯爵受的傷不會致命,只是擦傷。他不會控告崔小姐。
當然不會,潔絲心想。他打官司會輸她,這裏畢竟是巴黎。
「那麼我要控告自己。」她抬高下巴。「你可以告訴你的朋友——」
「小姐,我很樂意替你傳話。」艾司蒙嘴甜舌滑地說。「但在我的馬車裏溝通會比較舒適。」
「才不,」她說。「為了保護自己,我堅持被關進監牢,以免他殺我滅口。因為只有那個方法可以使我不說話,先生。」
她轉向主管警官。「我很樂意為你寫一份完整詳細的口供。我沒有任何事需要隱瞞。記者無疑會在半小時內成群湧進這裏,我也很樂意接受他們的採訪。」
「小姐,我相信事情一定可以有令你滿意的解決,」艾司蒙說。「但我建議你在對任何人說話前先平靜下來。」
「這話有理,」主管警官說。「你的情緒太激動。我可以理解,感情糾紛嘛。」
「沒錯。」她望入艾司蒙謎樣的藍眼。「由激情引起的犯罪。」
「是的,小姐,每個人都會那樣推論。」艾司蒙說。「如果警方不立刻釋放你,湧進這裏的將不僅僅是記者。所有的巴黎人都會來解救你,全城會陷入暴動。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希望無辜的人因你而送命。」
外面吵吵嚷嚷——她猜是第一批記者。她沉吟不語,故意製造緊張氣氛。
然後她聳聳肩。「好吧,我回家。以免波及無辜。」
☆☆☆
上午十點左右,艾司蒙陪伴着躺在書房沙發上的丹恩。
丹恩確定自己的傷勢並無大礙。他幾乎沒有感覺到受傷。子彈貫穿而過,雖然手臂流了很多血,但丹恩看慣了流血,包括他自己的血,照理說應該不會暈倒。
但他確實暈過去好幾次,每次甦醒都感覺比上次更熱。前來替他療傷的醫生說他非常幸運。傷口很乾凈,骨頭沒有碎裂,肌肉和神經的損傷極小,沒有感染的危險。
因此,丹恩沒有理由發燒。但他先是手臂灼熱,接着是肩膀和脖子像着火一樣,現在則是額頭滾燙。在高燒中,他聽到艾司蒙的聲音,輕柔悅耳一如往常。
「她知道法國沒有任何陪審團會判決她有罪,」艾司蒙說。「在這裏,判決美女犯下與感情有關的罪,比駱駝穿過針眼更難。」
「她當然知道。」丹恩咬牙切齒道。「就像我知道她絕不是因為一時激動開的槍。你有沒有看到她的手?一點顫抖也沒有。異常的冷靜與沉着。她不是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沒錯,」艾司蒙同意。「槍擊你只是開始。她打算使你出盡洋相。我正要告訴你,她會在法庭或報紙上公開那件事的每個細節。她說她會重複你對她說的每句話,詳細描述你做的每件事。」
「換句話說,她會故意誇大扭曲。」丹恩生氣地意識到,她只須說出實情就夠了,那已足以使惡魔侯爵在世人眼中淪為呻吟喘息、深受相思病所苦的少年。他的朋友會大聲嘲笑他噁心的情感告白,即使用的是意大利語。
她不但會記得那些話的聲音,還能做逼真的模仿,因為她精通拉丁文、頭腦聰明、反應敏捷……報復心切。然後他所有丟臉的秘密、夢境和幻想,都會被翻譯成法文、英文和其他的語言。那些話會被大量印製成諷刺漫畫,那件事會被編成鬧劇在舞台上演出。
丹恩知道在他即將面對的難堪中,那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他只需要想到十幾年前報紙如何公開辱罵拜倫。跟丹恩侯爵比起來,那位詩人堪稱操行端正的典範。此外,拜倫沒有財力雄厚得驚人、高大丑陋得嚇人、有權有勢得氣人。
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世人看得越樂。
丹恩十分了解世道人情。他可以清楚看到等待着他的將是怎樣的未來。崔潔絲無疑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才沒有殺死他,她要他受一輩子的活罪。
她知道他會受罪,因為她擊中的是他唯一會受傷的地方:他的自尊。
如果他受不了——她當然知道他不可能受得了——她就可以私下得到賠償。她要逼他卑躬屈膝。那個魔女的詭計得逞了。
他不僅發燒,此刻連頭也疼了起來。「我最好直接跟她打交道,」他舌頭遲鈍,說起話來模糊不清。「談判。告訴她……」他吞咽一下,喉嚨也痛了起來。「條件。告訴她……」
他閉上雙眼,努力思索合適的字眼,但怎麼也想不出來。他的頭象一團熾熱的鐵塊,被惡魔鐵匠錘打到無法思考。他聽到艾司蒙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但聽不懂他在講什麼。接着惡魔的鐵鎚狠狠一擊,把丹恩打得失去知覺。
☆☆☆
在不該發的高燒中,丹恩斷斷續續昏迷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他完全清醒,也差不多復原了。雖然高燒和疼痛都已消失,但他的左臂卻無法動彈,只能毫無用處地垂在身側。它還有感覺,但就是不聽使喚。
醫生再度前來替他檢查,哼兒哈兒地搖搖頭。「我找不出有什麼毛病。」他說。
他找來一個同行。第二個醫生也找不出有什麼毛病。第三個醫生的檢查結果也相同。
傍晚時,丹恩已經快抓狂了。一整天下來,他總共看了八個醫生,每一個的診斷都相同。他們戳來戳去、問東問西、哼哼哈哈,害他白花了大筆看診費。
雪上加霜的是,一名律師助理在最後一個庸醫離開時抵達。赫勃呈上助理送來的信時,丹恩正在嘗試倒酒。眼睛看着銀盤上的信,丹恩把酒倒偏了,潑濺在他的晨袍、拖鞋和東方地毯上。
他破口大罵,把銀盤扔向赫勃,氣沖沖地走出客廳。回到卧室后,單手拆信搞得他火冒三丈,連看都看不清楚。
但信里也沒什麼好看的。賀德魯先生代表崔潔絲小姐想要和丹恩侯爵的律師見面。
丹恩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賀德魯是大名鼎鼎的倫敦律師,有許多僑居巴黎的權貴客戶。他也是高尚道德的典範:服務客戶時廉潔、忠誠、不屈不撓。像許多人一樣,丹恩知道那位大律師聖徒似的外表下隱藏着連毒蛇猛獸都會羨慕的鋼牙利爪。而且那些鋼牙利爪只用來對付男人,因為賀德魯律師是專門為女性效勞的騎士。
賀德魯根本不管法律完全站在男性這一邊,女人在法律上其實毫無權利,連親生子女都不能稱為自己的。
賀德魯創造出一套他認為女性應該享有的權利,而且暢行無阻。由於賀德魯,連畢樊世那個卑鄙下流的傢伙都動不了他妻子收入的一分半毫。
這是因為男方不願意答應無理的要求時,賀德魯就會用絡繹不絕的律師和瑣碎冗長的訴訟來對付那個可憐的傢伙,直到那個傢伙因身心俱疲而屈服、被訴訟費拖垮財務,或是尖叫着被抬進瘋人院。
簡言之,崔小姐不僅要逼丹恩侯爵卑躬屈膝,還要叫賀德魯替她干齷齪事,而且用的是合法的手段,完全不讓丹恩有任何漏洞可鑽。
希臘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尼斯曾說:「沒有任何動物比女人更難纏,也沒有任何烈火或野貓比女人更無情。」
無情、惡毒、殘酷。
「哦,你休想。」丹恩咕噥。「休想透過中間人,你這個魔女。」他把信用力揉成一團扔進壁爐,然後咚咚咚地走到寫字桌后,抓起一張信紙,潦草地寫下回復,然後大聲召喚他的男僕。
☆☆☆
在寫給賀德魯律師的回信里,丹恩表示他將於七點在崔小姐的弟弟家與她見面。他不會依照賀德魯的要求派他的律師去和她的律師見面,因為丹恩侯爵不打算由別人代為保證、簽字和被榨取錢財。如果崔小姐有條件要開列,她大可以親自出面。如果她不願意,那麼歡迎她派她弟弟來找丹恩,進行雙方都有手槍的決鬥。
考慮到最後那項提議,潔絲決定晚上最好讓博迪出門去。他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從警察局回來時,發現弟弟飽嘗在威林頓夫人舞會上狂飲的苦果。幾個月的縱情恣欲使他身體衰弱,罹患了嚴重的消化不良,直到昨天下午才能下床。
就算在最好的情況下,他的腦袋也不怎麼靈光。現在,想要努力理解丹恩的反常行為,說不定會使他舊病複發,甚至引發中風。同樣重要的是,潔絲擔心博迪會誤以為必須為她的名譽受損報仇,而找丹恩算賬。
妮薇頗有同感,因此帶博迪一起去亞邦偉公爵家吃晚餐。她們相信公爵會守口如瓶,畢竟是他勸潔絲在諮詢過律師前三緘其口。
支付律師費的人也是亞邦偉公爵。因為如果潔絲不同意,他就要親自去找丹恩決鬥。這項提議,使潔絲了解這位法國貴族對妮薇的感情。
因此,七點時博迪早已外出。丹恩進入客廳時,裏面只有賀律師和潔絲站在擺了一疊文件的桌子前面。
他輕蔑地瞄了律師一眼,然後嘲諷地望向潔絲。「崔小姐。」他短促地點個頭。
「爵爺。」她的點頭更短促。
「客套夠了,」他說。「你們可以開始敲竹杠了。」
賀律師的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但沒有說話。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交給丹恩。
丹恩走到窗前,把文件放在窗台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份,從容不迫地開始閱讀。看完后,他放下那份文件,接着拿起下一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潔絲越等越焦急。
將近半小時后,丹恩終於放下原本只需花兩、三分鐘就能看懂的文件,抬起頭來。
「我原本還納悶你們在打什麼算盤,」他對賀德魯說。「說得白話一點,如果我不同意按照你們這些無理的條件私下和解,你們就要告我誹謗。」
「你當著其他六人的面說的話,只可能構成誹謗,爵爺。」賀德魯說。「你的那些話毀了我當事人的社交和財務信譽。你使她不可能結婚或獨立謀生,你使她被逐出她成長和理當歸屬的社會。因此她勢必得離開親朋好友,建立新的生活。」
「我卻必須支付所有的費用,」丹恩說。「還清她弟弟高達六千英鎊的債務。」他翻閱文件。「提供她多達每年兩千英鎊的生活費……對,還要安排和維修居住的地方。」
他迅速翻閱文件時有幾張掉到地板上。
潔絲這才注意到他完全沒有使用左手。照理說,除了輕微的槍傷外,他的左臂不應該有任何問題。她的槍法一流,瞄準時又很小心,更不用說他這個目標有多麼龐大。
他轉頭髮現她在盯着他的左臂看。「在欣賞你的傑作嗎?你大概很想看得清楚些。很遺憾,沒什麼好看的。據那些庸醫說,除了不聽使喚,什麼毛病也沒有。但我還是自認幸運,崔小姐,你沒有瞄準更低的地方。我只是傷了手臂,而不是去了勢。但我十分確定賀律師會負責處理去勢這一部分。」
她不理會良心的責備。「你活該,狡猾可惡的畜牲。」
「崔小姐。」賀德魯輕聲勸阻。
「我不要小心說話。」她說。「他要我在場,就是想吵架。他很清楚他錯了,卻因為固執而不肯承認。他想把我說成貪婪、狡詐——」
「報復心切,」丹恩說。「別漏了報復心切。」
「我報復心切?」她叫嚷。「我可沒有安排巴黎最大的醜聞碰巧在我衣衫不整的時候發生,還傻傻地被直接帶往毀滅的現場。」
他的濃眉微微挑起。「崔小姐,你該不是在暗示這場鬧劇是我安排的吧。」
「我不用暗示!事情再明顯不過。方洛朗在那裏,他是你的朋友。還有那些刻薄的巴黎上流人士。我知道誰安排他們看我丟臉,我也知道為什麼;你那樣做都是為了泄恨。好像發生的每件事——所有的蜚短流長,你的寶貝名聲受到的每個損害——都是我的錯!」
在一陣緊張短暫的沉默后,丹恩把其餘的文件扔到地毯上,大步走向牆邊桌,單手倒了一杯雪利酒,一飲而盡。
他轉身面對她,臉上又掛着那種氣人的嘲弄笑容。「看來我們有着相同的誤解,」他說。「我以為打岔是你安排的。」
「我一點也不意外,」她說。「除了誤以為我是瘋子以外,你似乎還誤以為自己是金龜婿。我就算急着想嫁人,也不必使出那種古老又可悲的詭計。」
她抬頭挺胸。「在你看來,我或許是無足輕重的乾癟老處女,爵爺,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只有少數人抱持和你相同的看法。我至今未婚是出於自己的選擇,而不是缺乏追求者。」
「但拜我之賜,現在不會有人追求你了。」他譏諷的目光緩緩掃過她全身,使她的皮膚感到刺痛。「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放下空酒杯,轉向賀德魯。「我毀損了商品,現在我必須按照你們認定的商品價值付錢,不然你就要用大量的文件淹沒我,派律師和助理糾纏我,用經年累月的訴訟拖垮我。」
「如果法律給予女人應有的重視,過程就不會無休無止。」賀德魯面不改色地說。「制裁會嚴厲而迅速。」
「但我們活在野蠻時代,」丹恩說。「而崔小姐可以向你保證,我是最不文明的男人。在許多古怪的信念之中,我有個陳腐的觀念:只要是我付錢買的,都應該屬於我。由於我似乎不得不付錢購買崔小姐——」
「我不是懷錶。」她繃著聲音說。她告訴自己,她根本不該驚訝那個自負的傢伙打算以收她為情婦來解決事情。「我是人,無論你付多少錢都無法擁有我。你可以毀損我在世人眼中的名譽,但你無法實際毀損它。」
他挑起一道濃眉。「毀損你的名譽?親愛的崔小姐,我是在提議挽救它。我們應該結婚。現在你何不乖乖坐下來,安靜地讓男人解決細節問題。」
潔絲愣了片刻,才如同遭到當頭棒喝般幡然領悟。她感到房間變暗,房裏的一切開始搖晃。她必須努力對準焦點。「結婚?」她的聲音微弱而遙遠,充滿哀怨。
「賀德魯要求我幫助你的弟弟脫困,供吃供住地養你一輩子。」他說。「好。我同意,但必須按照任何男人都會堅持的條件:所有權和繁殖權。」
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她的胸部,她感到熱流從那裏擴散開來,好像落在她身上是他的雙手,而不是目光。
她努力保持鎮定。「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她說。「那不是真心誠意的求婚,而是用來綁住我的雙手的策略。你知道只要你表示願意結婚負責,我就不能告你。你還知道我絕對不會嫁給你。因此,你認為我們拿你沒轍。」
「沒錯!」他微笑說。「如果你拒絕我而企圖打官司,你等於自取其辱。大家都會認為你是貪財的蕩婦。」
「如果我接受你的假求婚,你會虛與委蛇到最後一分鐘,然後讓我獨自在聖壇前等待,照樣羞辱到我。」她說。
他放聲大笑。「然後展開昂貴漫長的毀婚訴訟?助賀德魯一臂之力榨乾我自己?別鑽牛角尖,潔絲,這件事很單純。結婚,或什麼都沒有。」
她隨手抓起一尊小而沉重的銅馬。
賀德魯朝她跨出一步。「崔小姐,」他低聲說。「請你不要衝動。」
「無所謂,」丹恩說。「我躲不了子彈,但飛來的銅像一定躲得了。」
她放下銅像,轉向賀德魯。「懂了吧?」她問。「他不是為了補償而求婚,因為他根本不認為對我有所虧欠。他只想打敗我,再打敗你,這會使他的勝利滋味更加甜美。」
「你怎麼想都不重要,」丹恩說。「你只有兩個選擇。如果你在等我跪下來求婚,潔絲,那你可能得等到世界末日。」他大笑着補充。
她在這時聽出來了,依稀模糊但尚可辨認。她以前也曾在孩子氣的吹噓和嘲笑里聽過:隱藏在笑聲下一絲矛盾的自我懷疑。她迅速回想他說過的話,猜測着是不是他的自尊只容許他說那些話。男性自尊是非常寶貴和脆弱的。所以男性從幼兒期就開始在它的周圍建築防禦工事。
我不怕,小男孩在膽戰心驚時大笑着說。他們在挨鞭子時大笑,假裝沒有感覺。他們把老鼠或蛇扔到心儀的女孩子腿上,在女孩子尖叫跑開時以同樣不確定的語氣大笑。
他的求婚或許就像蛇鼠那類的禮物。如果她氣憤地拒絕,他會大笑着告訴自己,那正是他的希望。但其實或許不然。
潔絲提醒自己,「或許」不是可靠的婚姻基礎。
另一方面,妮薇曾經勸她趕快拋鉤收線,把他釣起來。在發生那麼多事情后,甚至到今天上午,妮薇都沒有改變心意。「我知道他行為反常,我不怪你開槍打他,」她說。「但別忘了他是在男人最討厭受打擾時受到打擾。他沒有用理智思考,他沒有辦法。但我還是肯定他喜歡你。他和你跳舞時,並沒有那麼傲慢無禮和憤世嫉俗。」
「結婚,或什麼都沒有。」丹恩不耐煩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條件就是那樣。你自己選吧,潔絲。」
☆☆☆
丹恩告訴自己無所謂。如果她同意,他至少可以在付出巨額金錢后拿她來發泄肉慾,然後把她丟在得文郡,繼續過他原來的生活。如果她拒絕,他一毛錢也不用付,她會主動離去,不再糾纏他,他會忘掉肉慾和她。無論怎樣,都是他贏她輸。
但他的心還是怦怦直跳,五腑六臟還是因冰冷的恐懼而糾結,這是長大后不曾有過的事。
他咬牙忍耐,看着她走向一張椅子。但她沒有坐下,而是面無表情地瞪着它。
賀德魯皺起眉頭。「也許你需要一些時間,崔小姐,獨處幾分鐘。我相信爵爺不會小氣那點時間。」他轉向丹恩。「這件事畢竟關係到小姐的整個未來。」
「我不需要更多的時間,」崔小姐說。「權衡利弊得失,並沒有那麼困難。」
她抬頭望向丹恩,令他驚訝地露出笑容。「我發覺在遙遠的殖民地過着默默無聞的窮困生活,一點也不吸引人,只為了保有自尊而過那種生活,實在太荒謬。我寧願當富有的侯爵夫人。你當然令人無法忍受,丹恩,我也毫不懷疑你會千方百計使我的日子不好過。但賀律師會保證使我在物質方面不虞匱乏。此外,你曾經高談闊論男人不該讓自己被淑女用婚姻套住,知道你必須收回每一句輕蔑的話語,讓我從中得到一些個人的滿足。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成為牆壁上的一隻蒼蠅,聽你如何向朋友解釋你的婚約,惡魔爵爺。」
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答應你。」她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我會笨到拒絕你,讓你全身而退?」
他找回聲音。「我就知道不該奢望。」
她走向他。「你要怎麼跟你的朋友說,丹恩?結婚總比被我追殺較不麻煩嗎?」
她輕輕碰觸他的外套袖子,小小一個動作使他的胸膛痛苦地收縮。
「你應該用弔帶吊著手臂,」她說。「既可以炫耀,又比較不會意外傷到它。」
「弔帶會破壞我的外套線條,」他僵硬地說。「我不需要炫耀或解釋任何事。」
「你那些朋友會無情地嘲笑你,」她說。「我很想在場聆聽。」
「今晚我會在安東餐廳宣佈我們訂婚的事,」他說。「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笨蛋的想法。在此期間,我勸你先去收拾行李。賀德魯和我有正事商量。」
她渾身靜止。「收拾行李?」
「我們後天動身前往英國,」他說。「旅行事宜我會安排。我們將在倫敦結婚,我不容許一大群人湧進達特穆爾鄉間驚擾牛群。我們可以在喜宴后前往得文郡。」
她眼神一暗。「哦,你休想,」她說。「我們可以在這裏結婚。在把我放逐到得文郡之前,你至少該讓我稍微享受巴黎的生活。」
「婚禮將在漢諾瓦廣場的聖佐治教堂舉行,」他說。「時間在一個月之內。我決不會懇求可惡的坎特伯里大主教批准特殊婚姻許可。結婚預告會在教堂公佈。在那期間,你可以享受倫敦的生活。你不會留在巴黎,所以不必再有那種念頭了。」
想到丹恩侯爵夫人住在他位於麗弗里街的寓所,就使他起雞皮疙瘩。他的妻子不可以坐在巴黎半數浪蕩子曾大吃大喝到嘔吐在地毯和椅子上的餐桌邊用餐,她不可以在曾經是縱情聲色、飲酒宴樂場所的客廳里刺繡或看書。
他提醒自己要替得文郡祖宅的大床訂購新床墊,把目前的寢具窗帘全部燒掉。他不容許丹恩侯爵夫人被他使葛巧蒂懷孕時碰過的東西所污染。
「拜你之賜,我在巴黎的日子過得極不愉快。」她的灰眸閃閃發亮。「你至少該彌補我一下。我不敢奢望你會和我形影不離,但我以為你至少會容許我參加宴會,享受我新近挽回的名聲——」
「你可以在倫敦參加宴會,」他說。「你愛把喜宴辦得多豪華、或愛買多少衣服都隨你。只要我願意付錢,你又何必在乎身在何處?」
「你怎麼可以如此麻木不仁?」她叫道。「我不希望像見不得人似地被趕離巴黎。」
「見不得人?」他提高音量。「在漢諾瓦廣場的聖佐治教堂?這椿婚事還能公開、體面到什麼程度?」
他望向她背後的賀德魯。他正在桌邊收拾文件,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吵架。「賀律師,也許你可以說明一下,在倫敦舉行婚禮會使我犯下什麼滔天大罪。」
「這項爭議不在我的權限之內,」賀德魯說。「喜宴賓客人數或其他經常伴隨訂婚而來的爭執也是,你們得自行協商解決。」
丹恩侯爵受夠了一天之內有這麼多協商。他來時並未打算跟替他製造苦難的罪魁禍首結婚,至少不是有意識的。他求婚完全是因為受不了被一個報復心切的老處女和她心狠手辣的律師逼入困境,外加死纏爛打。
直到開了口,他才明白她的答覆有多麼重要,沒有她的日子會有多麼沉悶乏味。
雖然她答應了,但他還是感到焦慮,因為她還不屬於他,還是有可能逃跑。但自尊不許他退讓,因為女人無不得寸進尺。
他必須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日後他才是一家之主。他不會受操弄,不會為任何人改變作風,即使是她。丹恩下命令,其他人服從。
「親愛的(意語)。」他說。
她一臉戒慎地望着他。
他拿起她的手。「收拾行李。」他輕聲說。
她試圖抽手。他放開它,卻攬住她的腰,把她抱離地板,用嘴封住她的唇。
親吻轉瞬間結束,她幾乎沒有時間掙扎。一個迅速、肆無忌憚的吻……他放下她,收回手臂。她踉蹌後退一步,臉紅了起來。
「這就是我協商的方式,潔絲。」他急忙扼殺因那短暫擁抱所挑起的饑渴。「如果你繼續爭吵,我會認為你還想要。」
「好吧,倫敦就倫敦,但那會使你付出極高的代價,丹恩。」她說。
她轉身。「賀律師,別對他手下留情。如果他要盲目的服從,我要他花大錢。我要巨額的零用錢,我自己的馬車和馬匹,兒子和女兒都要有的豐厚遺產。使他哀號,賀律師。如果他沒有像發怒的大象那樣咆哮跺腳,你就可以肯定你要求的還不夠多。」
「我願意付出極高的代價換來盲目的服從。」丹恩邪惡地咧嘴而笑。「我今晚就要開始列一張命令清單。」他朝她誇張地鞠個躬。「後天見,崔小姐。」
她屈膝為禮。「下地獄去,丹恩。」
「我終究會的,毫無疑問。」他望向律師。「明天下午兩點,帶着你該死的文件到我家來,賀德魯。」
丹恩不待回答已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