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月過去了,天氣仍寒,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言,竟是上回行刺皇上的刺客又將出現了。這回她的目標是八旗旗主,所以被她點名在內的親王權貴們人人自危。深居簡出,京城裏也少了那份過節的熱鬧氣氛,但“紅袖招”的吟風閣樓下雅座仍是夜夜笙歌。
這晚,明驥又來到吟風閣樓下靜靜地酌酒聽歌。如同以往的數個晚上,他都是聽到曲終人散之後,才緩緩步出“紅袖招”大門。不知者謂御前帶刀侍衛統領明驥貝勒爺英雄難過美人關,但無歡心知肚明他是來監視自己的,他畢竟還是對她產生疑心了。
但令她百思不解的是,他始終只是一人默默地坐在那兒,既不和她說話也不直望着她,他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那晚他的柔情、他的體貼全是裝出來的,只是為了試探自己?
費解地搖着頭,悵然若失地望着他獨酌的身影,哀戚不已。突然,有一股密如細絲的聲音無聲無息地傳入她的耳中,那是她師父千里傳音的獨傳之秘,即使有第二個人站在她身旁,也不會被發覺的。
“無歡,康親王的獨子褚親王也來了。你設法把他帶上吟鳳閣來,今晚就是我們和正紅旗旗主康親王算賬的時候!你動作快些,莫要引起別人的注意,尤其是明驥那小子!知道嗎?”
無歡咬着下唇,頗為無奈地望着面貌頗為俊美、但卻是十足紈絝子弟的褚向霖,但師父有令,她不得不從,她輕喚隨身侍女秋荷,低聲地吩咐了幾句,便自行步人吟風閣里了。
樓下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秋荷捧着一隻端盤,上面橫躺着一隻金釵,走下高樓來,竟停在褚向霖桌前,朗聲說道:“無歡姑娘請褚王爺進房一敘,小酌片刻。不知王爺是否肯纖尊降貴,大駕光臨呢?”
褚向霖欣喜若狂,他為無歡的美貌所惑,多日以來,自願守候在吟風閣下,只求能得到她偶一回眸嫣然的一笑,於願足矣。如今竟逢佳人相邀,簡直是笑開了臉,喜不自禁。“無歡姑娘肯見我啦!她終於被我的誠意所感動了。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得到她了。”
有人憤而起身,拂袖而去;有人逢迎拍馬,只為再見無歡姑娘一面,而盼能和褚向霖一向進人吟鳳閣。這其中,只有明驥是例外的,他燃燒着一雙譏諷而複雜的深邃目光,緊盯着眼前上演的滑稽的一幕,彷彿要看穿這不合常理的背後,隱藏了何種玄機。
漸漸地,幸運兒褚向霖被侍女秋荷請入了無歡的閨房。慢慢地,樓下看熱鬧的人也沒轍地打道回府了。明驥還是坐在原來的座位上,壺中的酒早已冷卻,而他的心還在狂怒地燃燒着。
他舉杯一口飲盡了冷澀的苦酒,抬頭沉痛地望向那燈火通明的吟風閣。前不久,他也曾成為那裏的座上客,享盡佳人的柔情款待,而今,她已換了新歡,而自己,只能坐在這兒一籌莫展。
明驥一杯一杯地灌着冷酒,時光一滴一滴地溜走。他並不是一個善飲的人,此刻的狂飲猛灌,讓他已醉了幾分,但還是固執地坐在這裏。
他以為褚向霖不會在吟風間裏過夜,也以為無歡會走出來勸他不要折磨自己,可是直到酒樽已盡,樓上煙火已熄,他心痛且心碎地發現.他終究看錯了她,戲子無情,千古皆然。他狂笑着衝出了“紅袖招”,任憑冷風吹拂着他滾燙含淚的眼眶,一踉踉蹌蹌地奔回鄂親王府。
還未上前敲門,府中卻湧出了許多侍衛官兵。明驥愣了好久,腳步一個不穩,就要跌倒之際,馬上被卓爾莽及時伸出的大手扶住了。
“貝勒爺,你怎麼了?怎麼醉成這個樣子?”
明驥微眯着眼,茫然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那麼晚了還不睡?發生了什麼事?”
“城東的康親王府失火了,聽說康親主被刺,身受重傷不治死亡,而褚王爺行蹤不明。他們正派出人手全城搜尋,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和褚王爺有婚姻之約的穆親王府也派出人手幫忙支持,我們自是不能袖手旁觀,所以連夜整肅衣冠,正要加人搜索的行列。”
明驥猛地搖着酒醉昏沉的頭腦,試圖讓它清醒一點,他喃喃地複述了一遍:“康親王身受重傷不治死亡,而褚王爺下落不明?褚向霖?”
“是啊!貝勒爺你的臉色好蒼白啊!你還是快進房去歇一晚吧!找人的事交給奴才們辦吧!”卓爾莽在一旁焦急不已地勸着。
明驥面罩寒霜地揮開了他,表情如被激怒的一頭雄獅,他沉聲地說:“你們都回去吧,不用找了。我知道褚向霖現在在哪風流快活。”
卓爾莽難以置信地摸了摸頭:“在哪兒?”
“無歡的吟風閣。”明驥冷森森的聲音硬是從他潔白的齒縫中擠了出來。他奪了一匹侍衛的馬,一躍而上,轉身又往“紅袖招”飛奔而去。卓爾莽和其它侍衛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他已如一隻破空而出的飛箭,直駛出他們的視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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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驥不顧“紅袖招”里嬤嬤、侍女的反對,直奔上吟鳳閣,猛烈地敲着門:“無歡,你開門!要不然我把門撞破衝進去了,快開門!”
“吱”的一聲,無歡披着晨褸,衣衫零亂、長發飄逸、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冷冷地問道:“公子好大的脾氣唷!這扇門可撞不得的,否則以後上我‘紅袖招’的客人都來如法炮製一番,無歡可招架不住呢!”
明驥強自壓抑下滿懷激動悲憤的怒氣,用那道凌厲鄙視的眼光輕蔑地望了一眼她凌亂衣襟下、露出的一抹潔白誘人的酥胸,字字尖刻地脫口而出:“姑娘如此不甘寂寞,想必再多來幾個如在下一般性急的客人,姑娘也是應付得得心應手,絲毫不會嫌煩。”
無歡倏地失去了臉上所有的血色,宛如遭受重擊般地迅速攏緊了衣襟,慘然地說:“公子以何身份來對無歡興師問罪呢?”
“我沒這種閑工夫,也沒心情來管你的私事,”他無比厭惡地斜睨着她,盡量剋制內心澎湃激憤的脆弱情緒,“我是來找褚向霖的,他在哪裏?”
無歡被他無情的蔑視傷得體無完膚,心碎成一片片了。她勉強收拾着自己殘餘的尊嚴,麻木地換上冷淡的表情:“他在床上,你自己去叫醒他吧!”
明驥欲言又止,望着她毫無血色、冰冷的臉,心中分不清此刻對她是愛、是恨、是憐,還是厭了。他板著臉望向床上的男人:“褚向霖,你快醒一醒。”
見他睡得跟死豬一般,明驥攏緊了眉頭,抓起窗邊盛着的一盆水,全數潑在他的臉上。
“是誰?是誰這麼大膽敢惹本王爺?活得不耐煩了嗎?”褚向霖高聲叫了起來。
明驥冷冷地望着他:“是我!你若是仍未清醒過來,我還可以再送你一盆水。”
“明驥?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幹嘛這樣耍我?”褚向霖尖聲怪叫嚷了起來。他和明驥素來沒什麼交情,更不明白此時此地怎麼會見到他。
“今晚康親王被刺身受重傷不治死亡,而你褚王爺被列為失蹤名單,全城的人都在找你。我認為你有必要出面解釋一下。”明驥沉聲說著,故意對無歡的存在表示漠然。
褚向霖又是一聲驚呼,抓起了衣服連鞋也來不及穿,便要奪門而出,百忙之中還不忘對待在一旁的無歡拋下了一句:“姑娘今晚的酒宴實在令在下意猶未盡,怎奈在下我的酒量太淺,竟不知不覺睡著了。還望下次有機會再與姑娘共桌談心。”
無歡淡淡地笑了一下。明驥則已難忍心中妒火,抓着褚向霖的衣領。便往門口走去。
天,這是她一手導演的悲劇,苦果就得自己來嘗,不是嗎?他一定恨死她了,那種又輕視又嫌惡的目光一寸寸地凌遲着她,她是如何從初嘗戀愛甜蜜的天堂跌進這凄愴苦澀、萬劫不復的地獄呢?無歡晶瑩的珠淚緩緩沿着潔白無瑕的瞼頓流下,漸漸地濕透了衣襟,也絞扭着她的心。
“無歡,我們終於報了一點仇了,難道你不高興嗎?”那蒙面人靜悄悄地走進房來,犀利地凝視着她默默垂淚的臉龐,不悅地質問着。
無歡渾身一震,忙拭去臉上的淚痕:“我……我沒有,只是眼睛進了沙子了。”
“你從小到大沒有一件事能瞞過我,這一件當然也不例外。你為了明驥那小子傷心垂淚有用嗎?不可能的,就算你不把褚向霖叫進房來,還是得想其它辦法捏造不在場的證明。你以為他不知道刺客是誰嗎?他早就在懷疑你了啊!”
“師父,無歡早已不敢再奢望和他會有什麼結果,只是他鄙視討厭的眼光太傷人了,我一時百感交集,不知不覺就垂下淚來。”無歡的眼眶中又蓄滿了淚光,哀戚的眼神撼動了那蒙面人鐵石一般的心腸。
她長嘆了一口氣:“多情自古空餘恨,你自己斟酌吧!好在正紅旗旗主順利地死在我手裏,也成功地把明驥那小子的目標轉移了。我們住在這‘紅袖招’,總算是安全的了。”
無歡心中一凜:“康親王真的死了?”
那蒙面人陰陰地笑了起來。“當然死了,一劍划穿了他的咽喉,不死也難。,想必泉下有知的他,也在後悔三十多年前誤掌宗人府,錯判而誤殺數百條人命那樁驚天動地的大慘案吧!”
無歡大感意外,茫然不解地望着眼前這從不提過去、從不說姓名也從不談自己,令她又敬又畏相依了十三年的師父,一股森冷的感覺油然而生,忽覺得自己對師父的了解竟是微薄得可憐。而天,悄悄地亮了,房內,冷得令人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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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震怒,氣極地抓起了手邊拿得到的古董花瓶,舉起便砸,御書房裏鬧得乒乓作響,門外的大臣們個個相對無言,束手無策。
順治發了一陣脾氣后,心情逐漸平靜下來,想了許久,才把明驥找了進來。
“明驥,上回你一再要求朕對那刺客信守承諾,保平安。而現在,她又變本加厲,夜闖康親王府刺殺康親王,視我大清律法於無物。你說。朕該拿她怎麼辦?”
明驥蹙着眉峰,萬分慚愧地說:“皇上,微臣以為已經掌握了那刺客的行蹤,這一陣子也的確是嚴加看守,豈知微臣太過自負。竟追錯了人。此事,臣的確有失職之處,請皇上降罪。”
“唉,你不要老是叫朕降罪、怪罪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咱們該想個補救之法啊,總不成讓那刺客把八旗旗主全都殺光,最後找上紫禁城來吧!”順治苦中作樂,揶揄了一番,又說:“朕也聽說你最近的確在盯一個人,不過那可不是什麼刺客,而是全京城裏人人公認的大美人,你終究還是動了情吶。”
提起那令他魂不守舍、方寸大亂的風塵女。明驥就很得牙痒痒的,他猛地揮了揮手:“皇上,微臣的確是以為‘紅袖招’里的無歡,就是那天在天壇上行刺皇上的刺客,但這些日子的觀察研究,臣終於發現自己錯了。她根本不是什麼刺客,只是一個左右逢源、不甘寂寞的花蝴蝶罷了。”
他咬牙切齒的神情和那雙燃燒着痛苦、悵然若失的眼眸。是那麼的不相稱,明眼人都知道他在大作違心之論。
順治抿着唇笑了:“朕真想會一會那無歡姑娘,聽說她美得楚楚動人,卻又冷若冰霜,那一手琵琶更是彈得出神人化。現在,又擄獲了你的心,更令人好奇了。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竟能使冷靜精明的你,怠忽職守、判斷錯誤,又害得康親王無辜地送了命呢?”
“皇上取笑了,臣只願這輩子從未見過那女人!至於那刺客,臣一定會把她揪出來。教她後悔自己做過的錯事。”明驥板著臉,鄭重地表示着。
“好吧!你這就去辦,就算把京城翻了過來,也要把刺客給找出來。朕可不希望在紫禁城裏還得隨時擔心有沒有刺客混進來打算行刺朕,明白嗎?”順治收起玩笑之心,神色凝重地叮囑着,近來刺客的謠言和威脅在京城四處流竄,年紀輕輕的他可不想這麼快就會見閻王了,所以再三叮嚀,生怕有天刺客公然地進宮來。
“喳!”明驥俯身應允了,內心暗自盤算着如何引蛇出洞的計劃,既已排除無歡就是刺客的可能,“紅袖招”就不用再去了。想到這裏,明驥胸中又掠過了一絲難受的痙攣,在他還沒察覺到自己的感情之前,他竟已深深地愛上那不甘寂寞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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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肆搜捕的行動在京城裏如火如荼展開,四城門已關閉,嚴加盤問進出的路人,城裏的流氓宵小抓了不少,但始終查不出刺客的蹤影,明驥所率領的禁衛軍整天忙得人仰馬翻,將近半個月,仍然是一無所獲,明驥喪氣極了。他每天一大早出門,深夜返家,想藉著這次的忙碌搜捕沖淡對無歡思念之情。
人們是善忘的,原本鬧得滿城風雨的刺客事件,隔了大半月還沒有進展,於是人們就鬆懈了。八旗旗主的子弟們依然上酒家的上酒家,玩樂的玩樂,久而久之也把刺客給淡忘了。
這種打擊對明驥來說影響最大,他不但得保護八旗旗主,還得負責追查刺客。在這種心力交瘁的情況下,他終於累倒了。
這天,他來到了“紅袖招”左鄰的如意酒坊查問可疑人物時,忽然腦中一陣昏眩,竟昏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待他醒來,觸目所見竟是一間潔白簡單的閨房,房中燃着淡淡的檀香味。他倏地一驚,坐起身來,他認得這檀香味,不,應該說他認得這閨房,這是“紅袖招”的吟風閣。
無歡見他醒過來了,無比欣慰地捧着一碗葯,怯怯地走到他面前:“你醒來了,那真是好極了!大夫說你是操勞過度,體力不支,多多休息就會沒事了。”
明驥拂手打翻了那碗葯,神色憤怒地說:“不用你來獻殷勤,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扮演溫柔可人的賢妻良母。你和我都心知肚明,你絕對不是這種人。”
無歡的心冷了大半截,神情凄慘地說:“你又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既不是王親貴族,更不是小家碧玉,我只不過是個流落天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啊!我有資格和貝勒爺們平起平坐嗎?我只是個任人玩弄、任人擺佈的玩偶啊!”
這一番深刻的剖白並不能完全平息明驥滿腔的悲憤,但她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地撼動着他信誓旦旦、絕對不再對她溫柔的決心。
他細細逡巡着她顯得蒼白和疲憊的臉,內心溢滿酸楚的柔情:“我原以為你可以信賴我,把你的一切都交給我.讓我成為你飄泊的生命中,最終也是最完美的歸宿。”
無歡無奈地笑了笑,眼神透露了無比的凄涼與蕭瑟:“而現在,不完美的我已經不再是你捧在手心上鍾愛的寶貝了!”她伸出手,制止了他欲張開的唇,“是我破壞了這一切的,你的確有權恨我。但即使做不成佳偶,我們也可以是朋友,不是嗎?”
明驥默然半晌,而後抬起了費解的目光質問着:“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可知道當我看到別的男人在你房裏過夜,我那份心痛、悲憤,甚至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毀了的心情”,你了解嗎?”
“我明白,只是我沒有辦法。他威脅我,又不時在我這裏鬧事,上回和察富蘭大人大打出手的事還未解決,又恐嚇嬤嬤。我不堪其擾,乾脆遂了他的心愿。反正,他那種人也不會對我認真。”無歡的手捏得死緊,說著這番合情合理的謊話。
明驥怒極了,他對同是男人的褚向霖感到不齒:“太可恨了,我去替你討回公道。”
“不,不要!總之是我命苦,你不要再為我生事了,我怕極了被人指指點點,也不要再有人說,我就是害得某某壬爺和貝勒不合的女人了。”無歡蹙着眉,淚光盈盈地祈求着。“你不要再管我了,不值得的,你應該去找更好的女人。”
明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堅毅的容顏,徹底折服在她外柔內剛的氣質里,他情不自禁地舉起她的柔荑至唇邊吻着,柔聲說:“若是愛能說收就收,說變就變,那也不叫愛了。我對你的承諾,永遠有效。若是你有天厭惡了這種浮萍飛絮的生活,我的心門隨時為你而開,隨時歡迎你投奔我。”
無歡心裏悸動着,狂熱的深情頓時侵佔了她所有的理智矜持。她主動獻上了紅唇,吻住了令她心醉的言語,輕顫的嬌軀偎上了他熾熱的懷抱中。他們展開了一個纏綿至極的吻,直到強大的愛意就快吞噬了他們的呼吸,才依依不捨地分開來,明驥猶眷戀不已地摟着她纖細的肩膀,摩擦着她光潔細緻的頸子。
“無歡,跟我回去吧!”
“可是,那褚王爺……”無戲也想啊,可她不能背叛師父。
明驥乍聽到這三字,心頭不禁燃起一把火:“別再跟我提到褚向霖這個人!你知道他已和我表妹婉綺格格訂有婚姻,他不能給你什麼啊!”
“你又能給我什麼呢?他不能給的你一樣也不能給,你能給我婚姻嗎?你能賜給我頭銜嗎?我們能有見得了人的婚禮排場嗎?”無歡咬着略顯紅腫的下唇,不甘示弱地反駁回去,也這樣告誡自己不能再繼續這段沒結果的感情。
明驥驀然被她一再的逼問激怒了,因為她每一個問號都是那麼真實、那麼強而有力地鑽進他的心坎里。他伸手攫住她的下巴,怒火騰騰的雙眼盯着她,“是!我是和他一樣什麼也不能給你,可是你卻把一切交給了他!哦,對了,就在這張床上是不是呢?你既然可以給他,何不再給我呢?讓我這個被愛沖昏頭的男人陪你共度今宵吧!”
無歡倒抽了一口冷氣,在她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時,他已粗魯地吻住了她的嘴,饑渴而喪失理智地盡情掬飲着她的溫柔。熱情像野火燎原般迅速在她血液中沸騰,她羞澀而虛軟地躺在床上任他索求,她雖不悔卻有滿心的怨恨,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其實你和褚向霖又有什麼不同?”
正當他的手沿着渾圓的臂膀輕撫上細小的腰肢時,他聽到了這句無情的指控,頓時如遭重擊地鬆開了手。在見到淚光盈盈、無比柔弱又有着滿腹心酸的她,他轉過臉去隱藏心痛如絞又表達不出的苦澀表倩,長嘆了一口氣,將她胸前的衣襟拉過,蓋住她赤裸的胸:“很抱歉,我和他也許真是同類的人。”
說完后,他在無歡那雙澄澈明亮、閃着淚光的明眸注視下,感到一股羞愧的狼狽,他猛地轉過身去,迅速而沉重地走向門口。
“明驥。”無歡情難自抑地叫住了他。
他卻不再回頭:“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無論是褚向霖或是我,你都不需要,不是嗎?”
無歡心碎了,轉身倒在枕上痛哭起來,她終於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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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康親王遇刺,婉綺的婚禮不得不往後延,等褚向霖依禮守孝三年後,方能成親。婉綺樂得長居鄂親王府中,閑着沒事,便往府中的後院跑,纏着漢陽問東問西的,對漢人每一項事物的出處,她都有莫大的興趣。難得的是,漢陽也不嫌煩,巨細靡遺地詳細告之,使她更是聽得津津有味,對漢人的生活徹底嚮往了起來。
“十么?天上的星星雜亂無章的,怎麼分得出南朱雀、北玄武、東青龍、西白虎?又什麼二十八星宿、三十三天的,這太玄了吧!”婉綺搖着頭,不可思議地瞪着手中的易經八卦,嘖嘖稱奇地輕呼。
漢陽抿抿唇,對她笑了笑:“這算得了什麼,古人還說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代表了世上的每一個人,每個人一輩子都受到這顆星的左右。傳說中,薛平貴就是白虎星轉世投胎的,而文天樣則是文曲星下凡,所以他的《正氣歌》才寫得那麼好,留芳百世而盛名不墜。”
“哦,那我是哪一顆星下凡轉世投胎的呢?”婉綺好奇不已,衝出房外,抬頭仰望天空,只見繁星點點,個個都像在對她在眨眼睛似的。待聽到他隱忍的笑聲從窗邊傳來后,她恍然大悟地嗔道:“好啊,原來你編了故事來騙我,看我怎麼修理你?”
漢陽忙斂去了笑容,無比正經地說:“的確沒騙你啊!自古歷代君王都設下了專門的機構研究天上的星宿,用來和時事相對應,找出趨吉避凶的方法。我怎麼騙得了你呢?何況,你總聽說過牛郎織女星的故事吧!”
“沒有,我只知道迷路了要找南方的十字星、北方的北斗星,其它的依我看來全是一樣的星星,分不出來誰是誰。”婉綺蹙着眉頭,搖晃着腦袋百思不解地望着浩瀚的銀河。
漢陽在房內看得又憐又借,忙走了出來,和她並肩坐在樹下的大石頭上,-一指着天上的星星,熱切地說起牛郎織女的故事。說著說著,兩人身體不自覺地靠攏在一塊,一個鼻中儘是聞到對方濃郁的情香,另一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儘是往對方臉上瞧。這股危險到一觸即發的致命吸引力回蕩在他們四周,令乍見到這兩人的明驥嚇了好大一跳,忙清了清喉嚨,震醒了沉醉其中的兩人。
漢陽好生後悔,怎麼不揀其它的事來說,偏挑了牛郎織女的戀愛故事,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兩個大男人說著千古傷心的戀愛男女,實在太不倫不類了。
明驥茫然地看着原本頗有心結,如今卻很熟稔的這兩人,不解地問:“婉綺,漢陽,你們是什麼時候變成好友的?”
婉綺在一旁大使眼色:“表哥,我和韋大哥已結拜為好兄弟了,你難道不替我們高興嗎?”說到好兄弟,口氣尤其加重了些,緊張的程度是她前所未有的。
明驥看了她這身男兒打扮,又見她臉上古靈精怪的神色,心中頓時恍然,暗嘆她又在搞頑皮的把戲了,為了配合她,索性把名字也省了,直接說:“你別又纏着人家啦,別再淘氣了,你韋大哥會被你帶壞了。”
婉綺可愛地吐吐舌頭,轉身對漢陽說:“你看我沒說錯吧,他老是把我當成十惡不赦的壞人,總是擔心我會把身旁的人全給帶壞。”
“明驥,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嗎?”漢陽見他神情陰鬱,臉色憔淬,言談舉止間少了那份自信優雅,不禁暗罵自己粗心大意,竟連好友都不聞不問了。
明驥舉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一抹苦澀的笑容在他唇邊綻放:“本來是想找你喝酒的,哪知你們聊得那麼愉快,我還是不打擾了,改天吧!”
“等等,表哥,”婉綺叫住了他,三分關心七分好奇地望着一向無所不能的表哥,“你這麼晚來找韋大哥,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不妨說出來大家商量商量嘛。”
“和你?!免了,你不攪得天下大亂才怪。”明驥敬謝不敏地笑着,“何況我也沒什麼重要的事。”
婉綺撇了撇嘴,擠出一個怪臉來:“沒事才怪呢!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來。”
“是嘛,明驥,你就把事說出來嘛!你知道我不是愛管別人閑事的人,可是你還是來找我,那就證明你是信任我的。現在你何不把這一切心事都說出來呢?”漢陽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鼓勵着說。
明驥在盛情難卻之下,和他們一起進入了漢陽的書房,挑燈夜談着。
“皇上命我追查刺客的事,你們也知道了。我原本以為可以掌握刺客的行蹤了,沒想到竟然判斷錯誤,讓刺客再去行刺康親王,現在不但刺客沒抓到,連線索也斷了。”
“等等,你怎麼能肯定那行刺皇上和行刺康親王的,是同一人?”婉綺插口問說。
“不會錯的!據康親王府中的侍衛說,那利客手執一口長劍,長發披肩,身形和那行刺皇上的女子極為相似,且康親王的致命傷口是在咽喉,和那名女子的劍法也相符合。一切證據都指向同一人,不會錯的。”
漢陽沉吟了好一會兒,想起了那天明驥手執的那串珍珠和那行刺皇上的刺客:“那,你原先以為刺客是誰呢?”
明驥目光閃爍了一下,沉痛的感覺在他心頭翻攪,但他還是說了:“‘紅袖招’的無歡姑娘。”
婉綺驚訝得瞪大了眼:“怎麼可能?她那麼弱不禁風,怎麼可能會是殺人兇手?!你一定是弄錯了。”
明驥苦澀地笑了笑:“是啊,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盯着她,想找出一絲犯罪的證據,可是康親王遇刺的事件,終於證實我的錯誤。”
“怎麼證明的?”婉綺好奇心大起。一再追問着。
“她有不在場的證明。”明驥眼中那股無奈又複雜的光芒再度問起,回蕩在腦中的是一幕幕曾經撕裂他愛情與驕傲的痛苦回憶,那張含淚帶怯、艷美絕倫的臉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心坎,製造了無法抹去的傷口。
‘你怎麼知道她不在場呢?”婉綺禁不住好奇,一再問着。
明驥眼光掠過了她,望向空白無痕的牆上,默然不語。
婉綺自顧自地猜測:“哦!我知道了,你那時跟她在一起。”
她無心的話,頓時如一把利劍挑開了他的傷口。他眼睛微眯,嘴角扭曲了:“她那晚和即將要奉旨完婚的褚向霖在一起。”
婉綺嚇了好大一跳,斜睨了漢陽一眼,見他沒有什麼起疑的地方才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刻最在意的,竟然是這個“韋大哥”的想法。她笑吟吟地問:“你怎知道他們在一起?你聽人家說的?”
“這種事還用得着聽人說嗎?我親眼所見,他笑咪咪地走進吟鳳閣,不是在一起鬼混,男女兩人在房間還有什麼好乾的?”明驥怨得口不擇言,一古腦地全數搬了出來:“我一聽到康親王不治后,就馬上趕去吟風閣,親手把褚向霖從她床上揪了出來,他們那一整晚的確是在一起。”
婉綺眼光迷離且幽遠,她溫柔地說:“表哥,你愛她,對不對?你若是不在乎她,不會生這麼大的氣。就像我不在乎褚向霖一樣,管他睡在誰的床上,只要不是睡在我床上就行了。”話說完婉綺這才驚覺自己一時口快了,但斜睨了漢陽一眼,他似乎沒聽出不對,她這又鬆了口氣。
明驥若有所悟地沉吟着,眼前這小表妹不再淘氣的模樣看起來是多麼動人,她似乎愛上這漢陽了。他揉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深沉地嘆息了。
老實的漢陽竟說:“婉綺,別胡說!明驥已經夠煩惱了,你還火上加油。不過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明驥,你再仔細想除了無歡姑娘外,你還認為那刺客可能是誰?”
明驥大搖其頭:“我惟一的根據是聽過那刺客的聲音;我一聽就認出了是無歡的聲音,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她不是。所以我是毫無頭緒,一籌莫展了。”
漢陽蹙眉沉思了許久:“未必,無歡未必不是那刺客。你看,她雖然和褚向霖在吟風閣共處了一夜,但這件事又沒有第三人在場,怎麼可以斷言他們一定在一起?何況,遇刺的又是康親王……”
“對啊,我那天一早回到吟鳳閣時,褚向霖昏睡在床,而無歡卻是清醒的。他醒來后好像和無歡說……”明驥腦中浮現着那幕令他心碎的畫面,漸漸地也看出了可疑的地方,“他說他竟喝醉了。‘紅袖招’距離康親王府甚近,而我在鄂親王府和‘紅袖招’一來一回也有大半個時辰了,她有的是從容抹去證據的時間。”
婉綺見他欣喜的模樣,忍不住糗他:“表哥,恐怕你真正高興的地方,是她那晚只是利用了褚向霖作掩人耳目的擋箭牌,而不是真的柔情蜜意地和他度過一夜吧!”
明驥的臉上竟泛起了紅暈,他擰着婉綺小而挺直的鼻樑。“小鬼,別太得寸進尺了。下次你若還想要我向姨丈求情,我們得再好好商量商量。”
“表哥,你別這麼狠心嘛,看在我沒事就陪你說話解悶的份上,就饒我這一次吧!下回,我一定不到處宣傳,你愛上了京城第一大美女無歡姑娘。”婉綺笑着閃避明驥伸出來搔癢的手,玩着他們從小到大的遊戲。
漢陽是最冷靜的一個了,他保守地說:“這件事只不過是我們的猜測,正確的情形到底如何,還需要花一番工夫好好查證。畢竟,那刺客一直把自己保護得很好,找不出什麼破綻。而那無歡姑娘若真如我們所料就是刺客的話,她也必然對你起了疑心,要不然不必費那麼多的心血去營造一個不在場的證明。”
明驥聽了暗暗點頭,那胸有成竹的自信又回到了他身上:“嗯,所以這回我不再守株待兔。我準備布下一個天羅地網,讓她自己往下跳。漢陽,今晚來找你真是找對了,這些日子我百思不解的問題終於豁然開朗,真是由衷地感謝你。”
“你太客氣了。”
望着這兩個氣質迥異卻有着幾許相似之處的出色男人,婉綺竟然對那娉婷裊裊的無歡姑娘感到好奇不已。她眨眨大眼睛,故作不解地問:“表哥啊,我真是不明白,你愛上的究竟是手捧琵琶的嬌嬌女無歡,還是那個手執長劍的無歡啊!那個陷阱要是設下了,只怕兩種無歡都要讓你心碎了。若她真是刺客,你就得將她送官嚴辦,結果當然不用說,抄家殺頭。若那刺客不是她,那就證明她的確是人盡可夫的風塵女,你要是接納她,只怕姨丈就要和你決裂。兩種無歡恐怕都不是你要的吧!”
“老實說,我對她究竟懷有什麼樣的感情,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愛、是惜、是恨,還是怨?當我發現后,感情竟就已經投注這麼深了。不管她是哪一種無歡,我都很想把她緊擁在懷中,抹去她所有的憂心疑慮恐慌或災難。若我們將來註定沒有好結果,那也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不怪她,也不怪任何人。”明驥堅定地扯動嘴角,露出了英俊卻令人無比心疼的醉人微笑。
連向來對感情遲鈍的漢陽,都明白了明驥的確是深深愛上了那絕不應該愛、絕對不能愛的無歡姑娘。他和婉綺交換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舉起明驥攜來的那壺酒,三人互飲互斟,把那壺已冷卻的酒喝得精光,三人也在這種情況下,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