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錦繡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身子彷佛是麻木的,連手也沉重得抬不起來。

這裏是什麼地方?天花板上垂着盞華麗的水晶燈,四壁貼着鶯蘿花壁紙,一扇正對着滿天夕陽的天窗,雪白的窗紗在微風裏輕輕晃動。身上的被子是絲絨的,柔軟舒適,床頭花瓶里插了朵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撲鼻。

做夢嗎?錦繡疑惑地轉動眼珠,周圍沒有人,很安靜。奮力舉起手摸了摸腦袋,赫然發覺觸手是一層紗布,那麼不是夢了,有人救她回來,而且替她處理傷口。

不大一會兒工夫,門喀嗒一聲輕響,進來的是個中年婦人,見錦繡醒了,也一陣高興:「姑娘,你總算醒過來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擔心呢。怎樣,好些沒有?」錦繡想掙紮起身,但手臂一陣刺痛,又跌回枕上。

「快別動!」那婦人急忙按住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進采看看你醒了沒。」

錦繡虛弱地開口:「是您救了我?」

那婦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來給你安排房間、請大夫,我也不知道。」

「英少?」

錦繡覺得這名字耳熟,在殷宅外面撞到的那個男人也叫「英少」,敢情這上海灘里,叫「英少」的人還真不少。「能不能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獅子林,」那婦人笑着回答,「獅子林大酒店。姑娘,你還算、走運,遇着英少。這邊的房間可都貴得很呢!」

「什麼!」錦繡吃了一驚,「我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啁!」

「不用慌,」那婦人連忙安撫她,「這是英少的地方,他哪會收你的錢?要錢也不會把你帶到這兒來了。」

錦繡不禁鬆了口氣,又覺得難堪起來:「這怎麼好意思?」

「既然醒了,先吃點東西吧。」那婦人轉開話題,「牛奶還是粥?」錦繡原來還飢火中燒的胃彷佛麻木了似的,嘴裏有點發苦。

「那……隨便什麼都好。」錦繡感激地道:「謝謝您。」

「不用客氣,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來要照顧你。我不過是這邊幹活的下人,你叫我蘭嬸就好。」

聽見蘭嬸關門的聲音,錦繡心裏的感激彷佛滿得要溢出來。英少是誰?這樣一番恩情,照應又如此周到,該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此刻,向英東正和左震一起從華隆銀行的大門口往外走,向英東邊走邊問:「昨天唐海把個要飯的女人送到獅子林,還要我傳話吩咐房、請大夫,說是你的意思。你怎麼管起這麼一檔子不相干的閑事來?」

左震道:「看樣子你是忘了,前兩天在明珠家門口,-個小丫頭跑出來一頭撞在你身上,你還對人家又摸又抱的,嚇得她半死,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是她?」向英東臉上掠過一絲錯愕,「是明珠的什麼人吧,看來是跟明珠鬧翻了。可也不至於兩三天工夫,就落到沿街討飯的地步吧?」

左震已經走到車邊,唐海趕緊把手裏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開車門,「二爺請。」

「既然和明珠有關,最好還是問一問她的意見。」左震臨上車前,唇邊勾起一抹調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關的事,也都不能算『閑事』吧,英東。」

向英東這邊的隨從也拉開車門等在那兒,聽見他咕噥了一聲,「八百年前的孫猴子投胎轉世,是不是改了姓左?」他對明珠再有興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連這點心思也瞞不過左震的眼睛?他這對眼珠子也太毒了。

「去哪裏,英少?」司機問。

向英東打起精神,「回獅子林看看。」他倒要好好問清楚,那個幾次三番碰到他手裏的丫頭,和殷明珠是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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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喝完了滿滿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正在稱讚:「蘭嬸,你的手藝可以當獅子林的大廚了,一碗粥也煮得這麼香。」

蘭嬸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獅子林可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地方,要是只賣皮蛋瘦肉粥,可不就成了粥鋪啦?」

錦繡好奇地睜大了眼睛:「鼎鼎大名的地方?蘭嬸,這裏到底什麼東西最有名?」

「這個問題,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

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

錦繡也呆住。英少,他就是蘭嬸說的那個英少,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錦繡:「嘖,好好一張臉,給打成這個模樣。這樣瞪着我,不認識了嗎?」他英俊的臉上掛着弔兒郎當的邪笑,看着錦繡的眼神,充滿了戲謔。

錦繡的臉驀然漲紅。向英東這種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面就曾經見識過,記憶猶新,而且毫無招架之力。從來沒見過這種男人,這樣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那雙眼睛就可以對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惱交加,卻偏偏生不起他的氣來。

應該對他說聲謝謝,但此刻道謝的話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兒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裏,是做什麼去的?」他不打算繞圈子,「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個樣子。該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訓了?」

錦繡真不曉得該拿這個一臉沒正經的男人怎麼辦才好,只有咳嗽了一聲,定下神來道:「不關明珠的事,我們沒什麼。」

「是嗎?」向英東當然知道她明珠之間絕不會「沒什麼」,他俯下身,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睛,「你可不像個說謊的高手。」

錦繡的腦袋開始發暈。他離她太近了,面對那麼一雙眼睛,錦繡覺得自己像鷹隼利爪下一隻無所遁形的小麻雀,連長了幾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債主上門逼債,大媽帶着小弟書惠捲走家裏最後一點錢,悄悄回了老家湘山,只剩我一個人,付不出錢來,連房子也被收了去。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聽三叔的話,到上海來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幾天,上海是個大地方,或許能找點事情做。沒想到的是,榮家雖然沒了,明珠對榮家的怨恨卻還沒有消散,我就這樣被拒絕了。」

向英東專註地聽着,神色間有種特別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後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只是現在才聽說當年具體的情形。

錦繡臉上雖說青一塊紫一塊,額角腫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狽,但輪廓依稀可見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證明她所言不虛。

「其實,也不能怪明珠。」錦繡輕輕一嘆,「是我來錯了上海。這幾天在街上遊盪,我想過,當年明珠也曾經這樣絕望過,那時她只是個孩子。換作是我,我也會懷恨在心。」

向英東起身走到窗前,背對着她。

「也許明珠只是一時之氣,過幾天,等她想通了,我會幫你說說情。」

「謝謝你,英少。」錦繡總算把謝字說出口。「但不必麻煩了。明珠性子那麼倔強,她不會憑別人三言兩語就改變主意。我在這裏,也只是暫時打擾幾天,等傷一好,就另作打算。」

向英東笑了,「難道我還養不起你這樣一個小丫頭?你一天只怕還吃不到三碗飯。」

「可我總不能賴在這張床上一輩子。」錦繡微笑,「再說,我也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不管怎麼樣,你先安心養傷,我會替你安排。』

聽見這句話,錦繡心頭一熱,這股熱浪彷佛直衝進眼眶裏,連鼻根也一陣酸。她急忙掉轉了頭,不能再流淚了,這一年來眼淚已經流得太多,又有什麼用呢?這世界上還有誰是她真正的依靠,也不過只是她自己。

而面前這個男人,他這樣英俊、尊貴、高大、正直,就像雲端的一個神,整個人都是熠熠發光的。雖然他這樣調笑戲謔,狀似不羈,但畢竟在最危難的時候,他對她伸出了援手。想起是他親手將她從泥濘凄慘當中拯救出來,錦繡只覺無限溫暖、無限感激,只是,她這樣的渺小而卑微,她這一點感激,對高高在上的他來說,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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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裏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里,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走到沙發旁邊一靠,向英東正好也在這邊,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個被打傷的姑娘叫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認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絲徵詢之色。

向英東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這樣。看不出明珠的身世這麼凄涼。說起來,榮錦繡也怪可憐的,差一點連命也丟了。」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也還算懂事。」這是左震的評價,「至少沒有哭天搶地,或者死乞白賴。」被趕到街上受盡欺凌,差點沒命,居然還能這樣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這丫頭並不惹人厭。

「你打算拿她怎麼辦?」向英東把燙手山芋扔回給左震,「從街上揀回個麻煩往我那兒一扔,就沒你什麼事了?總不能讓她繼續在外邊遊盪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閑。「看她自己什麼意思再說。看在明珠的面子上,總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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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錦繡臉上的青腫和淤痕,經過細心的調養,已經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腳扭傷得比較嚴重,走路不方便,還要拄着一支單拐。

向英東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屋裏練習走動。

「已經等不及下床了。」向英東在門口叫住她,「嫌悶嗎?」

「英少!」錦繡一陣驚喜,急忙回身。「你來了!」這些天來,向英東總共來過三次,其實也不過隨便說幾句話就走了。但每一次見到他,錦繡就充滿了喜悅。而他不在,日子裏竟充滿了淡淡的期待。

錦繡也不是白痴。長到這麼大,這樣想着念着一個人,為他心跳激動,傻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的,她喜歡他。他說話的語氣聲音,她記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於對着空氣,模仿他那種帶着浪蕩邪氣的笑,連他抽過的煙蒂,她也小心地從煙灰缸中撿出來細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為他動心的那種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着了魔,失去理性。向英東是什麼身份,她並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氣質尊貴,出手大方,生活細節處處講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為他做事,沒有一個人的態度敢不畢恭畢敬--這一切都說明,他是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錦繡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裏。

可是,當她從昏迷中蘇醒,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記住了這張臉。明知不應該,但並不為了佔有,只是想親近他多一點,哪怕博得他一個讚許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奮。

這一次,向英東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俊挺溫文,錦繡十分眼熟,依稀記得是在殷宅前面見過的。他隨便站在那裏,有點矜貴、有點冷淡,是誰呢?

「我是左震,震動的震。」他這樣說,「我們見過面。」

「哦,」錦繡有點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錯。」

他打量着錦繡。此刻正是傍晚,錦繡背光而立,斜陽金黃溫暖的光,為她的輪廓鑲了淡淡一道金邊。今天她的氣色顯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對美麗的烏黑長辮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單拐,也許是累了,額角微微見汗,臉色紅暈。

和明珠一樣,也是一雙美麗晶瑩的眼睛、寶光幽黑,有點迷惘的樣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風情,多了一絲溫柔。

大概因為純凈的緣故,像張白紙。比較起來,和明珠的魅力還差得遠--明珠的一顰一笑、一抬眼一低頭,都是風情萬種的,如同煙霧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樣地令人驚艷。

「都坐下說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來,「站着看什麼?又不是沒見過。」

錦繡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這隻腳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兩頭來看望。」

「已經算不錯了,」向英東不以為然,「開始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復。」

左震啜了一口熱茶,「榮小姐這樣心急,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完?」

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麼事情要辦。可是,趕快好起來,可以早些出去找點事情做。現在每天呆在這裏,實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這倒有點稀奇,「什麼樣的工作比較適合你?」

錦繡臉紅了:「現在我還不清楚,也許,你們對上海比較熟悉,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這樣說吧,你會些什麼?」向英東蹺起腿來,「比方說算盤,會賬,英文,或者彈鋼琴之類?」

錦繡睜大了眼睛:「彈……彈鋼琴?那個,那個洋譜完全不通中國音律,我哪懂。」

她什麼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

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這樣就有點困難了,」

錦繡被他這絲嘲諷之意激紅了臉:「難道去工廠做工也要說英文、會算賬、彈一手好鋼琴?我有手有腳,就可以幹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頭的一雙小手,十指纖細,雪白細膩,哪像是一雙干慣活的手?「那麼你打算做什麼工呢?你會繅絲還是織布?大工廠里那些機器,你是不是也懂一點?」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賺回來的錢夠不夠租屋吃飯,只怕老闆一見你這雙手,也不肯僱用你吧。」真是個天真的丫頭,都像她想的那樣光明順利,這世界上就不會每天發生着那麼多悲慘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錦繡怔了半晌,不禁泄氣,但嘴上卻不肯認輸地仍然強辯:「可是……我學過繡花、編織,還上過幾年學,以前在學校文藝社裏也學過唱歌,對了,我還會吹簫,從五歲起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說聲音越小,心裏十分懊惱。這些鄉下土包子的過時把戲,花拳繡腿的招數,放在家裏自娛娛人,倒也罷了,出來混飯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麼用?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惱都在那雙明眸里,還不肯服輸地瞪着他辯白,表面的倔強,心裏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點心軟了。

向英東笑吟吟地在一邊等着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沾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認也好,不認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固然不好,養起來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個八個榮錦繡也不是包不起,問題是,明珠那裏怎麼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來,所以就乾脆上了她?況且,錦繡這樣的小丫頭,半點不解風情,連怎麼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養好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這隻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女人還一臉感激。察顏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學到手,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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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慾暮,黃昏時分。

瑟瑟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着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來往的車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着回家,盼着用熱騰騰的飯菜、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語,來洗脫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圖又一路打聽,才找到那所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登了他們招聘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後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只念過普普通通幾年書,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想當教員,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華英小學的路口拐出來,錦繡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一整天的興奮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過了好幾條街口,錦繡才赫然發覺--走錯了路!趕緊往回走,卻越轉越胡塗,眼前是一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裏?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偶爾有拉黃包車的車夫見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就過來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搖頭,哪裏還付得出車錢啊?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穿着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裏不覺得怎樣,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雞皮疙瘩。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去。也沒打個招呼就偷跑出來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會不會去那邊看她?這兩天他大概比較忙,一直沒見着人影。

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而這路縱橫交錯,人多馬亂擾擾攘攘的,錦繡已經是頭大如斗,不辨東西。

雨終於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髮和肩膀已經淋濕,還到處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眼見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了似的。錦繡焦急得團團亂轉,幾次三番想衝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認得路,衝到雨里去有什麼用呢?

對面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凄迷的雨霧裏交相輝映。錦繡抱緊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髮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一輛汽車疾駛過去,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擺沾了幾點泥水--還不至於當場變成只斑點狗。錦繡彎下腰拿着手裏的報紙擦拭,那輛車卻突然又倒退了回來,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來,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黑色雨傘--一雙珵亮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裏,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傘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凄寒,他的聲音卻有着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上車。」

他的語氣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裏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到處走。」

這還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舒適柔軟,空間裏瀰漫著暖烘烘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前邊司機開車,那圓的一輪就是轉彎用的吧,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能夠駕馭這麼一輛複雜的龐然大物。,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此刻錦繡竟覺得他有絲親切。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上海這麼大,她總共認得這寥寥幾個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對她不錯的了。

錦繡的髮絲濕漉漉的,額前幾綹發穗兒還滴着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顯得越發黑秀,眼珠蒙了一層水氣,像兩粒浸在水裏的黑珍珠,孩子氣地忙着張望。

左震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已經全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臉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我真的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着,傷怎麼能不好,不過本來也沒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交吧,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過此時此地,對錦繡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交,也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噦里八嗦他好象並不介意,只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它事情嗎?」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情,除了睡覺。」

「那就晚一點回去吧。」左震這樣平淡地說。

下了車錦繡才發現,這是一間酒店。

說是酒店,同獅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遠了,只是座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懸「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和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裏特別地道。」左震對她說:「還算清靜,只是地方簡陋。」

錦繡卻十分開懷。這怎麼能算簡陋,只是淳樸而已,門口掛着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裏面的竹樓梯,一走就「吱呀」的響,十分古樸,惹人喜愛。英少也愛來這個地方嗎?

他們上了樓,並不是包廂,只是個清靜的偏廳,下雨人少,只有這一桌客人。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突然想起一句詞,叫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寧靜之中,雨滴打在竹簾上面,聽來竟詩意盈然。

左震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這位姑娘,從進了門就開始神思不屬。他輕輕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錦繡驕傲地昂起頭:「無辣不歡。」

左震頗有點意外,「聽說吃辣的女人脾氣不好。」

錦繡嫣然一笑,「就算是真的,難道你怕了?」她笑的時候,唇角溫柔地翹起。

左震低下頭看着菜單。其實這裏的菜色不用看他也知道。對着身邊的侍者,他吩咐了一大堆的酒菜,最後徵詢地看着錦繡:「還差幾道菜,你來吧。」

說實話,錦繡鮮少在飯店點菜的經驗,看看菜單,又似乎每樣菜剛才左震都點過,她哪懂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想了想,才十分認真慎重地問:「可不可以--要個婆婆餅?」

什麼,婆婆餅?那是個什麼東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兩個人緩緩對視一眼,不禁同時失笑。左震手裏剛端起茶杯,這一笑,幾乎把茶水也晃了出來。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點的這一道,好象不是湖南菜?」

錦繡知道鬧了笑話,不禁漲紅了面孔,十分尷尬,囁嚅道:「沒有啊,沒有就算了……那,那麼……」

左震見她擱在桌邊的小拳頭都快被她捏出汗來了,心下有點不忍,忙道:「就再來一個芙蓉蝦仁湯吧。」

揮了揮手讓侍者下去,左震點上一支煙。

「那個婆婆餅是你老家那邊的東西吧?」他問。

錦繡點頭,「很久沒吃了,上海沒有賣。」想起鎮江的婆婆餅,她忽然有點想家的凄酸。今生今世,她再也回不去那個熟悉的宅院了。

「你怎麼會在華隆門口?」左震打開話題,「你又不認得路,還一個人到處跑。」

錦繡道:「剛才去過華英小學,他們在報紙上刊登消息,說需要教員。」

她還真的要出來做事?這樣不死心。左震詫異地一挑眉,「你那麼急着找工作?」

「當然!」錦繡毫不猶豫,「已經麻煩英少這麼多日了,吃穿住用都賴在他頭上,白吃白住不算,難道連買衣服脂粉報紙都得向人家伸手要錢?」

左震吸了一口煙,「一個姑娘家,也不認得什麼人,只怕沒那麼容易吧。」

錦繡氣餒,「是喔。跑了一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答應過你,要幫你安排這件事。」左震淡淡沉吟着,「念過書的話,就在我手下打打雜吧。」

「真的?」錦繡大喜,又不敢置信,「你是不是可憐我才這麼做?」

左震微微一笑,「我可憐你什麼?全上海值得可憐的人太多了,我若是見一個幫一個,早把自己累垮了。你若不願意,也可以問問英東。」左震說。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錦繡急忙解釋,「只是我真的什麼都不會,怕給你帶來許多麻煩。」

左震沒說話。從救她那天起,這樁閑事他就已經算是扛上了,麻煩不麻煩,現在說不是太晚了?

英少如果知道,會高興嗎?錦繡一半甜蜜,一半酸楚地想:不能繼續賴在他那邊,享受他的照顧了。只是,以後還會有機會見面吧!畢竟他是左震的朋友。現在她坐的這個座位,英少也坐過吧,左震不是說他們常來嗎?

似乎聽見左震說了句什麼,錦繡有點神思恍惚地抬起頭,「什麼?」左震不知道是好笑還是無可奈何,跟他出來吃飯的女人,還真沒有一個敢當著他的面,這樣三番兩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是和--英少在一起工作?」錦繡盡量讓自己問得自然。

「不是。」左震道,「他通常在百樂門。」

錦繡不禁有點失望。原來他們不在一起。雖然她掩飾得好,但左震是什麼人?上海灘打滾二十多年,一雙眼睛是淬過火,帶着勾子的,就算你精似鬼,也不易瞞得過他。況且錦繡跟他一比簡直就像張白紙,在他眼前,還想隱藏什麼?

左震微微瞇起了眼睛:「你想跟着英東?」

錦繡一驚,慌得雙手直搖:「不不,你誤會了,我哪裏會這麼少自量力,我還什麼都不會。」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煙,慢條斯理地追問了一句:「那麼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錦繡一下子被戳穿,立刻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口中急急否認,「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種身份的人,我……」

左震悠然道:「什麼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顧慮身份,你是願意的了?」

錦繡噎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在取笑我?」他怎麼可以這樣!

左震卻道:「菜來了,嘗嘗這樟茶鴨子,是這裏的招牌菜。」

錦繡瞪着他,有點氣憤。「左先生!你們幫過我,我的確很感激;可是,請不要拿這種事情開我的玩笑,我不是那種……」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麼用?」左震冷冷一抬眼,「你能為我做什麼?要我開你的玩笑,只怕你還不太夠格。」他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但眼神冷峭如冰,這番話被他這樣說來,一點火氣也無,卻令錦繡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錦繡不了解上海,更不了解左震。如果她了解,就絕對不會這樣和他說話--隨隨便便,甚至有點小脾氣。左震不是那種可以拿撒嬌使嗔、軟磨硬泡來對付的男人,任由一個女人捏圓搓扁。

「我……」錦繡漲紅了面孑L,「可能我是不懂你們的規矩。你和英少都是什麼人,做些什麼事,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你們救了我,幫了我,我就想報答一下,如此而已。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根本不是你們那個世界裏的人。你以為我還會有那種幻想?」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我卑微,可是我也有點自尊心。我在上海不認識別人,也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所以就必須拋棄我僅有的這一點自尊,才能向你們換取一點人情和溫暖……」

左震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的神色,深得讓人看不透,不知道他是生氣,還是不生氣。

錦繡努力振作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笑容,「好啦,你請我吃飯,我卻掃了你的興,不扯那些有的沒的,我現在就嘗一嘗這裏的湖南菜,到底有什麼特別?」她夾起一條油辣子紅燒牛尾,大口咬下去,「啊,酥爛香辣,果然是好東西!」一邊吃,一邊辣得直吸氣,連眼淚也快要辣出來了。

其實她只是誇張,眼淚是真的,辣是假的;但若不裝作辣得受不了,怎麼掩飾她眼中難堪的水氣?

一隻手輕輕拿下她的筷子,一塊寬大柔軟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太辣就別逞強了。」

她愕然抬頭,看見左震溫和的微笑。「擦乾淨臉,女孩子吃東西斯文一點。」

「我沒有取笑你,只是想幫你。」左震明明沒有必要解釋,可是還是解釋了:「我和英東多年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報答他也好,或者喜歡他也好,我想,除了我之外,你找不到第二個人幫你達到目的。」

錦繡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臉,也擦去自己的狼狽不堪。「不可能的。」她低聲道:「我從來沒有真正希望得到他。畢竟,連接近他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再笨,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左震眉頭微微一皺。「現在你和我一起吃飯,怎麼不覺得高攀?英東和我有什麼不同?」

錦銹道:「那是不同的。」

她放下筷子,望着窗上的竹簾,語聲十分惆悵:「你只是在路上遇見我,請我吃飯,不過是個偶然,這對你來說一點其它的意義也沒有,我對你也沒有要求。但如果我抱着某種目的去接近英少,就算只是報答吧,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覺,也希望能長久一點……這麼能一樣?」

左震替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經明白了。「你說得不錯。但如果你不嫌委屈,我可以讓你進百樂門去,那裏是英東的地方。」

錦繡不太明白,「有什麼委屈?」

左震看着手裏那杯酒:「百樂門是上海最著名的夜總會之一,尤其是百樂門大舞廳,是久負盛名了。」

錦繡看着他,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要我去百樂門,做舞女?」她訝然。

「這不是我的意思。」左震淡然否認,「我只是說我可以幫你做到。去什麼地方看你自己。」

「可是,你剛剛不是說……」錦繡奇怪他的態度,剛才他還說,可以讓她到他那邊打打雜。

「現在這個辦法,你不覺得更好?」左震反問。向英東的女人,他懶得沾。況且錦繡不是一心想接近英東嗎?跟着他辦事,還有什麼希望?

錦繡沉默下來。

已經三餐不繼、身無分文了,還能怎樣?難道一輩子仰賴英少和左震過日子?況且舞女也只是跳跳舞而已,只要肯維持原則,還是可以做到的,不是嗎?

「我這樣……算不算自甘墮落?」她迷惘地自言自語--這樣犧牲,到底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英少?

「你和別人不一樣。」左震向後一靠,靠進椅子裏面,「如果你想抽身,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這話什麼意思?他怎麼會這麼說?只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而已,值得他這樣熱心嗎?他並不是個天天吃飽了飯沒事做的閑人,不見得有工夫有心情到處管些不相干的狗屁閑事。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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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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