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晨,亮白的晨曦及鳥鳴啁啾聲喚醒了魏如意,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方憶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在神醫公孫泉的屋舍,而且……公孫泉竟然就趴在不遠處的方桌上睡著了?
她記得,昨晚她在試新葯,全身浸在十多種藥草里……
不對!她是怎麼穿上衣服的?
她的雙頰突然像是快冒出火,羞窘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躲起來。
他該不會……把她的身子都看光光了吧?
此刻,她不止覺得雙頰快冒火,甚至連全身都快着火了?
不行!她不能再跟他同處在一間屋子裏,他身上的氣息不斷地飄進她的鼻端,害她神思恍惚,一直想像着他幫她穿衣服時的景象。
她悄悄地溜下床,輕手輕腳地從他的身旁走過去。本來想儘快遠離有他在的地方,但在看到他的睡容后,她忍不住停下腳步,仔細地端詳着他。
他的五官端正,如刀刻斧鑿似的,劍眉星目,睫毛又長又密,嘴唇厚薄適中,身形雖顯瘦削,肌肉卻結實有力。
而他深邃如一泓深潭的黑眸在凝視着她時,會讓她的心口悸動,呼吸紊亂。
如果他的脾氣能再溫和、沉穩一點,那就更完美了。她忍不住將他與表哥做了比較,他長得比表哥俊俏,只可惜,性子沒有表哥來得穩重。
見他動了動身子,她趕緊拔腿就跑,萬一他醒來時看到她正在打量他,那場面可就尷尬了。
她在醫廬的四周繞了一圈,不經意地發現,附近居然種了一株碧桃樹。
鮮艷的桃紅色花瓣色澤妍麗,爭奇鬥豔,讓她移不開目光。
「好美。」她輕輕讚歎了聲,長指不自覺地撫上桃花瓣。
站在桃樹下的她,美麗得像畫中的仙子。
她兀自納悶着,性情古怪的公孫泉何以會有閒情逸緻種植桃花?她邊想邊取來一瓢水,沿着碧桃樹的四周澆灌着,突然間,一聲斥喝聲從她的身後傳來。
「住手!妳在幹什麼?」
這聲暴吼,讓魏如意驚嚇得連手中的水瓢都掉了,一顆心怦怦直跳,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惹他不高興了。
「恩、恩公。」她怯生生地輕喚着。
公孫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厲聲質問。「是誰允許妳亂碰我的碧桃樹?」
他瞠大眼,雙眸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這、這株碧桃樹既然種在院子裏,應該就是要讓人觀賞的,不是嗎?」她垂下眼,不敢直視他盛怒中的臉龐。
「是誰規定碧桃樹種在院子就是要讓人觀賞?這株碧桃樹是我親自種植的,任何人都不準摸,更不準看!」他鄭重申明,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的一樣。
這株桃樹是他的寶貝,他的無價之寶,任何人都不準褻瀆。
魏如意不知曉這株碧桃樹對公孫泉的意義重大,她無畏無懼地與他爭辯。
「恩公,您的規定未免太強人所難了?桃樹既然種在院子裏,自然就會被人看到,除非您將桃樹移到他處,或是將桃樹砍了。」
聽到她說的話,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將她的手腕緊緊地捏握住。
「妳說什麼?」他咬牙切齒,一字一字說得鏗鏘有力。
從未有人膽敢用這種質疑的口氣與他說話。況且,他最珍視、最喜愛的桃樹,就像是公孫桃的化身,竟然被她如此輕忽,怎能教他不惱火?
她挪動腳步往後退了幾步。「恩公,您別生氣,如果如意說錯了什麼話,請您明說,如意會反省的。」雖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生氣,但從他猙獰的表情看來,她是真的惹惱他了。
「妳馬上給我離開此處,再也不準踏進院子裏來!」他憤怒地驅趕她離開。
魏如意不明所以,卻也不肯輕易離去。
如果她就這樣順從他的意思離開,那麼,下次萬一她又犯了他的禁忌,情況豈不是會更糟糕?
所以,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如此生氣的原因,她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
「如意不走,除非您說明原因,否則,如意堅持在這裏觀賞桃花。」她無畏無懼地凝視着他。事出必有因,她想找出讓他如此生氣的原因為何。
「妳……」他瞠大眼瞪着她,恨不得用眼中的火焰在這名無知女子的身子燒出幾個洞出來。
好不容易,他已經從失去公孫桃的痛苦中走出來,為什麼她又輕易地將他推回痛苦的深淵?要忘記這種痛徹心扉的傷痛,是很難辦到的一件事。
「好,妳不肯走是嗎?妳不走,我就強拉着妳走!」他已經警告過她了,既然她不聽勸,他只好採取強硬的手段。
他行事向來隨心所欲,如果有人膽敢挑戰他的耐性,那簡直是不自量力。
被他捏得手腕泛疼,她拚命扭動身子掙扎着,動作間,她另一隻手不小心碰觸到幾朵桃花,桃花瓣像下雨似地落下,形成了花瓣雨。
這景色雖然美得令人屏息,只可惜,公孫泉卻是臉色鐵青,額際的青筋隱隱浮現,連眼珠子都快瞪凸了。
「魏、如、意!」他一字一字說得極為緩慢。
「恩、恩公,息怒,有話好說……」她邊說牙齒邊打顫。
她沒想到公孫泉發起火來竟然如此可怕。
他的雙眼發紅,大手揚起,高高地舉在半空中。
魏如意緊閉着雙眼,縮着肩膀,一副從容就義的模樣。
公孫泉怒瞪着她寫滿害怕的小臉,高高揚起的大手始終無法乾脆地落下。
他握緊雙拳,忿恨地擊掌。
「算了!我公孫泉向來不打女人,我不想因為妳而破例。」他原本毫無溫度的聲音已經滲進了一些暖意。
更何況,她那張杏臉桃腮,在桃樹的相映襯之下,簡直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對於這樣的絕色,他怎麼也下不了手。
她的姿容,怕是桃花也要相形失色了。
見他神色和緩了些,她大着膽子柔聲問道:「恩公,如意絕對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氣,只不過,如意想弄清楚什麼是您忌諱之事?要不然,在往後的日子裏,如意還是有可能會犯錯。」
她的坦然,讓公孫泉就算有天大的火氣,也在瞬間被澆熄了一大半。
他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妹子公孫桃的骨灰就灑在這株碧桃樹的四周,這株碧桃樹是她生前最喜愛的花木,因此,我才會將這株碧桃樹當成她的化身。」
原本是難以啟齒的心事,沒想到在她的面前,他竟輕易地就吐露出來,完全沒有保留。
「原來如此,如意明白了,如意下次不會隨便地靠近這株碧桃樹。」她慨然允諾。
她曾聽聞,公孫神醫很疼惜一名與他無血緣關係的妹子,兩人感情很好。
沒想到,他對他妹子居然用情如此之深。
原本想責罵他的一堆話,全都被她硬生生地給吞入腹中。
他性情古怪、脾氣暴躁、高傲孤僻又行為乖張,可是……他竟然是一名世間少見的痴情男子。
「罷了!不知者無罪,念在妳是初犯,我就不跟妳計較了,妳走吧!」他側轉過身朝她揮了揮手。
看了眼他孤單的身影,她垂下眼,落寞地邁開步子。
他愁眉不展又傷心痛楚的模樣,讓她忍不住泛起一絲絲心疼。
她往前走了兩三步,公孫泉突然喚住她。
「等一下!」
她納悶地轉身。「恩公還有何事要吩咐嗎?」
他別開臉,狀似若無其事地道:「若妳覺得手腕會痛,製藥房裏有個柜子,裏面有化瘀止痛的膏藥,妳自個兒去拿來抹吧!」
魏如意先是一愣,接着揚唇一笑。「是,如意知道了,多謝恩公關心。」
她笑靨如花,腳步輕盈,心情變得愉悅不已。
公孫泉則正色地反駁。「誰說我關心妳來着?妳不要會錯意,表錯情了。」他故意惡狠狠地朝她的背後喊着。
「知道了。」她加快腳步往前走去,步履輕快,完全不把他惡聲惡氣的模樣當做一回事。
她已經多少有點了解他的脾氣了。
其實,他的本性並不壞,只是太孤單,再加上得了心病才會如此反覆無常。
她邊走邊思考着,她該如何幫助他治癒心病呢?
他救了她一命,她理應報答他的恩情,問題是,她又不是大夫,到底該怎麼幫他呢?
前思後想,她還是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魏如意向來是一名古道熱腸的女子,既然她已經下定決心要幫助公孫泉治療心病,就會馬上付諸實行。
這夜,她輾轉反側睡不着覺,忽聞外頭傳來雨聲,而且,還夾雜着風聲呼嘯而過的聲響,震得窗欞格格作響。
她望了眼漆黑的院子,透過月華的映照,見那株碧桃樹似乎禁不住狂風暴雨的吹襲,桃花瓣落了一地,掉入爛泥里,完好無損的桃花剩沒幾朵。
她心下一急,索性起身下床,在客房裏走來走去,思索良策。
那株碧桃樹,是公孫泉的寶貝,他幾乎看得比自身的性命還要重要。
如今,他最珍視的碧桃樹正受風吹雨打,眼看着整株花木即將花落凋謝。萬一他隔天一早醒來,看到碧桃樹被吹襲得連一朵花瓣都不剩的時候,心裏面一定會很難過吧?
基於不想見到他失落的表情,她拿起一把紙傘,隨便抓了些紙張及絲線,便衝進雨幕里。
她一定得做些什麼!
做什麼都好,只要他能不再繼續傷心難過。
而在房裏的公孫泉,被吵雜的風雨聲吵醒,他望了眼窗外漆黑的夜色,低啐了一聲,隨即起身想將窗戶關上,卻不經意地瞥見碧桃樹前有一抹纖細的身影。
「該死,她半夜不睡,在外面做什麼?」他低斥一聲,隨即拿了一把紙傘飛奔而出。
碧桃樹前,魏如意仔細地將枝芽上的花苞用紙張包起來,再用絲線捆綁住,讓尚未開花的花苞,能不受風雨吹襲。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暴喝。「住手!妳在做什麼?」
聽到熟悉的聲音,魏如意渾身一震,趕緊轉身,手中的紙張及絲線散了一地,瞬間被雨浸濕。
她頻頻往後退,退離碧桃樹旁。「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觸犯您的禁忌,因為我想保護這些花苞不受風雨吹襲,才會私自觸摸碧桃樹,您別生氣,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快完成了。」
公孫泉怒瞪着她,不知道該讚美她,還是責罵她?
她這種傻氣的舉動,讓他既生氣又無奈,還夾雜着一絲絲心疼。
「妳待在這裏多久了?」抑下滿腔怒火,他沉聲問。
「一、一刻鐘了。」她怯怯地回答。因為寒冷,她邊說話,牙齒邊打顫。
「跟我進屋子裏去!」他厲聲命令。
她以為她是鐵打的身子嗎?居然穿着單薄的衣裳,就在外面任由風吹雨淋。
「恩公,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
話未竟,就被他惡聲惡氣地打斷。「想都別想,即刻給我進屋子裏去!」
見他咬牙怒瞪着她,下顎肌肉緊繃,還板着一張冷臉,她只好乖順地點頭應答了。「好,我馬上進屋子裏去。」
她邊走邊回首,對那些不斷被吹落的花苞感到惋惜。
一進屋子裏,公孫泉馬上命令她換下身上的濕衣服,還強迫她喝下一碗嗆辣的薑湯。
在公孫泉還沒開始數落她前,她就趕緊低頭道歉。
「恩公,對不起!我不該未經您的允許,就私自觸碰碧桃樹,請恩公責罰。」
她明知故犯,確實該罰。
「我有說要罰妳嗎?」他冷着聲反問。
「可是,我……」她的手指了指外面。
她不是觸犯了他的禁忌嗎?
「妳半夜不睡,頂着風雨在外面做傻事,萬一妳不慎染上了風寒,誰來幫我做事?還有,萬一妳真的生病,我還要替妳治病,豈不浪費了我那些珍貴的藥材?」他別開臉,嗤哼一聲。
誰教他沒事救了一個大麻煩,簡直是自作自受。
他的聲音雖然帶着冷漠,表情雖然帶着不屑,但她聽出了他話中的關懷之意。
「恩公……」她突然覺得鼻頭一酸。
恩公竟然沒有責怪她私自觸碰桃樹之事。
「謝謝恩公這麼關心如意的身子,如意以後必定聽從恩公的話,竭盡心力地伺候您。」她真心懇切地道。
公孫泉瞧她一副感動得快哭出來的樣子,他的黑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冷着聲低斥了幾句。「妳別又會錯意了,我只是不希望妳浪費我珍貴的藥材,妳的死活不關我的事。」
這丫頭是怎麼回事?竟然老愛曲解他的話。
他沒有關心她,他怎麼可能會關心她。
魏如意不想再與他爭辯,只是淡淡地道:「恩公,時候不早了,如意該回房歇息,也請恩公早點歇息。」
「嗯。」他隨口哼了聲。
她欠身一福,臉上帶着笑意,徐步離開。
公孫泉愣望着她的背影,胸口似乎被某種東西撞擊了一下。
他納悶着自己為何如此輕易地就被她牽動心緒。
在這個世間上,唯有公孫桃才能左右他的喜怒哀樂,妹子走了,他應該心如止水了才是。
他不能關心魏如意,不該關心她的。
這晚,為了魏如意,他難以入眠。
他好不容易入睡了,在夢裏,卻還是出現她的身影。
這名小女子,對他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啊!
數日後,醫廬里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他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因為想自己開設一間醫堂,已經多次登門造訪公孫泉未果。
他只略懂一點醫術,這醫官之位其實是他以錢財買來的,為了延攬公孫泉這名神醫到醫堂里看診,他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三天兩頭就上衡山一次。
不知道其中緣由的魏如意,熱心地開門讓這位醫官進門。
醫官見前來開門的是一名俏麗的小姑娘,心下納悶。
「姑娘,請問妳是?」他多次造訪公孫泉的屋舍,並未見過這名姑娘,難不成她是前來求診的病人?
「大爺,小女子是公孫神醫的貼身小婢。」她據實以告,毫無隱瞞。
「原來如此,敢問姑娘,公孫神醫在家嗎?」他恭敬地拱手一揖,以禮相待。心想能待在性情古怪的神醫身邊,這名小姑娘肯定有過人與不凡之處。
「神醫在家,他正在炮製藥材,我這就去請他過來前廳,您先在前廳坐一會兒吧!」她的態度熱絡,對來人一點戒心都沒有。
「有勞姑娘了。」
她朝他點點頭,邊走邊思考着。
公孫泉雖然脾氣惡劣,但卻會不時地偷偷送些藥材到山腳下的小村落,分送給一些貧苦而且患病的窮人家。
與他相處越久,她越發現他其實也是一名仁心仁術的大夫。
如果他沒有失去摯愛,他一定會成為仁德兼備、熱心助人的大夫的。
不久后,公孫泉來到前廳,在見到來者是誰后,他憤怒地揮手趕人。
「李大同,你怎麼又來了?魏如意,誰准妳開門讓他進來的?」公孫泉慍怒地睜大眼瞪着兩人。
「恩公,來者是客,您怎能如此對待客人?」魏如意一臉不贊同。
「妳懂什麼?我的事還輪不到妳來管,做好妳自己份內的事就好。」他厲聲斥喝着。
「公孫神醫,在下今日前來沒別的事,只為求診罷了!請神醫息怒。」李大同不疾不徐地解釋。
他明白公孫泉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決定與他長期周旋下去。再者,他近日時常腹痛如絞,的確有意前來求診。
「笑話!你自個兒是名醫官,還需來我這兒求診嗎?」分明是不安好心。
「神醫,在下才疏學淺,實在不明白自身到底患了什麼病?望神醫大發慈悲,替在下切脈診治。」
「辦不到!」公孫泉想也不想地回絕。
他這人向來好惡分明,而李大同給他的感覺不夠正派,他不想與這種人有所牽扯。
「神醫……」見他拒絕得毫不留情面,李大同心中不甚爽快。
「如意,送客!」他長袖一揮,欲轉身離開。
魏如意急急地喚住他。「神醫,您身為一名大夫,救人乃天經地義之事,如意請求您替李大爺治病!」她大着膽子勸說。
「魏如意,妳真是膽大包天!從來都是主子教訓奴才,沒有奴才教訓主子的道理,我要不要替人治病,還輪不到妳來指派!」他氣怒地甩袖。
「神醫,如意不敢,如意只是希望您能發揮善心,救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她低垂着小臉,無畏無懼地解釋。
他救人自有一套原則,她做人也有一套原則,她實在無法苟同他這種袖手旁觀的態度。
「魏如意,妳當真希望我醫治李大同?」他不明白,李大同與她非親非故,她何以替他求情?
「神醫,如意並非只替李大爺求情,只要是上門求診的病人,如意都會替他們求情。」
「好一個菩薩心腸,慈悲為懷的善心人。」公孫泉語帶嘲諷。
他不喜歡她這麼博愛,他只希望她能全心全意,心無雜念地待在他的身邊。
他跟她,個性南轅北轍,他自私孤僻,她卻古道熱腸。
他壓根不懂,他何以會一再地縱容她?
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再繼續被她所牽引,他這次是鐵石心腸,堅持不讓她稱心如意。
「妳想幫他可以,先到醫廬外頭跪個一天一夜再說。」公孫泉微瞇着眼,漫不經心地道。
再怎麼說,她也是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他就不相信他治不了她。
原以為她會考慮一會兒的,沒想到她不加思索地回答:「好,我願意到醫廬外頭跪一天一夜。」她仰首迎視着他。
「什麼?」他瞠大眼怒瞪着她。
他沒聽錯吧?
她真的為了一名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願意做出這種犧牲。
她到底有沒有將他看在眼裏?有沒有將他的話聽進耳中?
難道……他在她的心目中,竟然比不上一名陌生人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