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天後,程歡終於回公司上班去。
借口扭傷腳,一連休息了好幾天,在家裏吃吃睡睡,怕傅憲明打電話來,連電話線都拔掉了。其實哪裏是養傷,分明是躲他。
他是大信的准駙馬爺,喬柏年若不是打算把女兒嫁給他,又怎麼可能把整個大信交給他管理?再說喬瑞橫看豎看都無可挑剔,除非傅憲明是傻子,怎麼可能拒絕她。
那一夜。那一夜……也許只不過是個意外,是那麼貼近的距離惹的禍。
「程歡。」有人敲她的桌子,程歡猛地抬起頭,
「啊?」
「是我,妳發獃很久了。」來的是葉敏,皺着眉頭看她,「我從門口進來,在這邊站了這麼久,妳都沒看見?」
「我……我在想一個設計草案。」程歡臉上一熱,不由自主地說謊。
「我來謝謝妳的。」葉敏一向馬虎,完全沒注意程歡彆扭的神色,「上次因為我,妳跑那麼遠送文件,還扭傷了腳。」
「沒關係,又不關妳的事。」程歡定定神,「對了,好端端的,妳幹嗎蹺班啊?差點被喬董逮到,妳不想混啦?」
「我家裏出了事。」葉敏低下頭,「我媽心臟病發作,剛去世。」
「……妳沒事吧?」程歡呆了呆,真粗心,怎麼就沒注意今天葉敏穿着黑色的套裝,而且連一點口紅都沒搽。
「我沒事。還能怎麼樣?請了兩天假,總得來上班,難道天天在家裏哭啊?」葉敏的聲音很疲憊,「其實我媽的心臟一直不好,這兩年進了幾次醫院,我心裏也有數。」
*「嗯,以後更要好好照顧自己了。」程歡跟着難過,失去親人的滋味,她也嘗過,永遠無法彌補的失落和痛楚,心裏好像多了一個洞,過了很久,想起來還是要落淚。
「我只是突然想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靈魂這東西?」葉敏突然問,神色恍惚。
程歡啞口無言,為什麼失去親人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問這句話。心裏明明知道是沒有,可是卻偏偏無限希望它真的存在。
「葉敏。」程歡溫柔地叫她,「妳知不知道。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門外,慢慢停住一雙黑色皮鞋。
傅憲明有點猶豫地在門外停下來,拿着一份設計預算書,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其實這份文件,等下午周錦唐回來之後,直接交給他就可以了,特地繞過來一趟,說是送文件,他懷疑自己不過是欲蓋彌彰地找借口。
三天沒見她,應該已經忘了那天的事情吧。
那天她說「再見」的時候,聲音那麼冷淡,其實已經是拒絕。被那麼乾脆的拒絕,在他的印象里,彷佛還是第一次。可能那個晚上,那種雨,那種氣息,那種情難自控,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感覺,都是第一次。
就在他略一躊躇的空隙里,已經聽見裏面程歡和葉敏的對話,他聽見程歡的聲音說:「妳知不知道,死亡,並不是生命的終結?」
真奇怪,從來沒有聽過程歡的語氣,會這麼溫柔。
「不是終結,那是什麼?」葉敏的聲音傳出來。
「離開所有不快樂,去愛她的人心裏。」程歡答,「只要妳還記得她,愛着她,她就一直留在妳心裏。無論妳傲什麼,她都可以看得到。」
傅憲明一震。
死亡,這麼冰冷殘酷的事情,程歡卻說是--去愛她的人心裏?
「所以只要有人一生一世記得妳,那麼妳的生命就沒有終結。」程歡肯定地說,惟恐葉敏不相信,還大力點了點頭。
傅憲明在門口看着她,那麼急欲安慰葉敏的模樣,心裏突然溫柔地一盪。
被她拒絕一百次,也是值得的。
「程歡。」他敲了敲敞開的門,走進去,「妳的腳沒事了嗎?」
程歡一抬頭,看見他,心裏「咚」一聲,趕緊站起來,「沒,沒事。」
「那這份預算書妳看看,可能有的設計要做點改動。」傅憲明放下文件,「等錦唐回來,你們再商量一下。」
葉敏知道他們要工作,也不再打擾,「老闆,我先出去好了。」
「別太累了,好好休息。」傅憲明對她點點頭,「需要幫忙的話,就儘管說。」
「知道了老闆。」葉敏感激地笑了笑,輕輕退出去。
「看不出來,你對下屬還算不錯啊。」程歡嘴角微微翹起,像是微笑。那個酒窩又若隱若現。
「別人都說我護短。」傅憲明自嘲。
「就只有喬瑄那種人才會說這麼無聊的話。」程歡問,「今天你不用開會也不用外出嗎?」
「剛回來。」傅憲明看着她,「聽說妳回來上班,就過來看看。」
程歡低頭看文件,真是,他有必要說得這麼直接嗎?就說送文件過來,不是更好。可是為什麼,心裏偷偷滲出一點甜絲絲?
「嗯。」她清了清喉嚨,不行,一定要澄清。老闆就是老闆,對手就是對手,幹嗎這麼曖昧不清!趁現在還來得及,一定要把所有的不應該,都連根拔起來。
「那天--」兩個人同時開口,好像商量過似的默契。
程歡瞪着他,他也看着程歡,兩個人都啞了一下,等對方開口。短暫的停頓過去,再次聽見兩個聲音一齊說--
「對不起。」
「謝謝你。」
程歡說的,是「謝謝你」,而傅憲明說的,是「對不起」。
兩個人面面相覷地呆了一下,忍不住相視而笑。
「你是我老闆。」程歡一邊笑一邊說。「你不介意就好。」
「是啊,工作歸工作。」傅憲明也知道公私要分明,怎麼可以把私人感情帶到公司來?可是,真要命,話才剛出口,就已經覺得自己虛偽。他只是不想嚇着她而已。
「過兩天,星河廣場的投標就要開始準備了,整套設計方案都要出台。」傅憲明把話題拉回工作上,「然後預算部門要做一下成本核算。這次競標對公司來說很重要,好幾個項目都為它讓步,萬一失敗,損失很嚴重。」
「星河廣場?」程歡怔住了,這麼快?!她還沒有準備好,怎麼,就要開始正式對決了嗎?
「是啊,早一點準備,把握會大一點。」傅憲明完全不知道程歡在想什麼。「接下來這幾個月,設計部、預算部都要抽調人手來成立一個競標小組,加上做3D效果圖和做文案的幾個專家,來專門負責這件CASE。我會一起跟進。,」
「哦。」程歡頓了頓,小心地問:「設計部這邊,人選已經敲定了沒有?」
「錦唐是一定要挑大樑的,妳是他的左右手,也要過來。其它人,都由錦唐看着辦--」傅憲明說到一半,身上手機響,他接電話,「大信傅憲明。」
那邊好像說了什麼急事,他簡單地答:「叫他們等着,我馬上來。」
程歡看他掛掉電話,「怎麼,要走了?」
傅憲明點點頭,「里斯本銀行的融資代表過來了,我得去看看。」
程歡看着他匆匆出門,突然之間,心亂如麻。
「妳是他的左右手,也要過來。」他說得這麼簡單,一語定乾坤,知不知道以後要為了這句話,付出多大的代價?
本來她來的目的,就是衝著星河廣場,只惟恐把握不夠大。現在,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無論是周錦唐還是傅憲明都對她毫無防範,甚至要調她去參加競標,正應該開心才對啊!
可是,眼看着目標已經觸手可及,要打擊大信,要爭奪星河廣場,最好的機會就擺在她眼前了,為什麼,她會覺得害怕?
又是星期一。
雖然周末已經連着加了兩天班,可是忙碌沒有一絲減少。
程歡對着計算機,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真要命,看了一天圖,簡直頭暈眼花。看看坐在她右邊不遠處的周錦唐,還是那麼聚精會神,忍不住奇怪,他都不會累的嗎?
比較起以往在設計部大辦公區,這裏安靜了很多,起碼沒有此起彼伏的電話鈴響。為了集中做方案,各部門抽調出來的高手,都搬進27層的圖像室工作,這裏設備比較先進,而且又足夠大。惟一可惜的,是看不見那排水藍色落地長窗外面的無敵海景。
傅憲明的辦公室就在隔了一條走廊的對面,他也在這邊設了臨時的辦公桌,不見客也不開會的時候,都在這邊辦公,方便設計師和預算師隨時跟他交換意見。
「呵--」程歡忍不住伸了一個懶腰。
周錦唐回過頭來,「怎麼,又困了?」
「什麼叫『又困了』?總監,我已經連着兩天都加班到半夜一兩點!」程歡很不平。
「已給了妳雙倍加班費,還嫌不夠多?」周錦唐推了推眼鏡。
「給你一百萬,一個禮拜不準合眼,你也一樣賺不來。」程歡嘟囔着,「非法剝削勞動力。」
「沒讓妳加通宵已經很給面子了,」周錦唐掉回頭去,「妳沒看見老闆已經兩個通宵都沒睡。」
「是……嗎?」程歡打了個愣,這兩天她刻意迴避傅憲明,從來不去他那邊,真的不知道原來當老大這麼辛苦。
「現在競標剛剛開始着手準備,頭緒太多,等大家合作一段時間,上了軌道就可以稍微歇一歇。」周錦唐教程歡望梅止渴。
「可是昨天我還聽說,老闆去參加怡景開盤的剪綵酒會了。」程歡想起傅憲明的秘書安玲,曾經在茶水間偶爾提起一句。
「酒會完了再回公司唄。」周錦唐輕描淡寫。
「那不是太累了?」程歡蹙起眉,「人又不是鐵打的。」
「他就是鐵打的。」周錦唐隨口說,「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咦,程歡,妳怎麼心疼起老闆來了?」
「我哪有!」程歡跳了起來,「我幹嗎管他的閑事!」
「妳--妳不用吧?」周錦唐嚇了一跳,「我開玩笑而已,妳叫那麼大聲。」
「開玩笑,這種事怎麼可以隨便開玩笑!」程歡惡狠狠地嚇唬他,「下次再聽見,我就把你的圖紙一把火都燒掉。」
「誰又惹程歡了?」正好安玲提着七八隻膠袋進來,「這麼凶,當心嫁不出去。」
「我會嫁不出去?」程歡坐上辦公桌,」「本小姐這麼年輕貌美,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會嫁不出去?!」
「妳真不知道行情,外面一大堆年輕漂亮的高級白領都在參加單身俱樂部。」安玲一邊跟她鬥嘴,一邊把膠袋裡的東西拿出來,「大家吃點東西,老闆請客。」
「嘩!」辦公室里一群同事蜂擁過來,「是什麼好東西?」
「酥皮蛋塔,鳳梨酥,呵,還有奶茶和咖啡。」
「這裏怎麼還有個蛋筒雪糕?」
「唉,別動,都別動!」安玲一把搶過雪糕,「這個可不是人人有份,這是老闆特別吩咐要買給程歡的。」
「哦?」
「噢!」
大家爆發出一陣促狹的驚嘆聲。
程歡一下子漲紅了臉,結舌地睜大眼,「這……不會吧……」
安玲舉起手機,「不信你可以過來看我的手機短訊,真的是老闆特別交待的。他說妳愛吃。」
「我……」程歡差點絆倒,「妳愛吃?」傅憲明是不是傻了啊!她什麼時候說過她愛吃蛋筒雪糕,那次都是他自作主張買給她的。好吧,就算她吃得很上癮,也並不代表他可以把這件事公之於眾啊。
「原來程歡愛吃蛋筒雪糕啊。」周錦唐笑瞇瞇地湊上來,「真奇怪,老闆怎麼知道的?」
「女人嘛,有幾個不愛吃甜食。」程歡狡辯。
「「可不要辜負了老闆的一片心意啊,程歡--」安玲拉長聲音,「我也是女人,蘇麗塔也是女人,怎麼沒有我們的份?」
「我去找他算賬。」程歡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他人呢,在辦公室?」
「不、在!」安玲好整以暇,「他要在,我還敢這樣開你們的玩笑啊?我不想活啦?妳要想找他,好啊,他在同康醫院。」
同康醫院?!程歡呆了呆,「他去那裏做什麼?」
「他咽炎犯了,去看醫生。」安玲把那個雪糕塞給她,「怎麼,擔心了?」
程歡低下頭,雪糕有點快要融化了,還是草莓的。
傅憲明--他病了?怎麼會呢,剛才總監還說,他是鐵打的。咽炎而已,應該不會很嚴重吧。
「天天應酬,酒喝多了,又熬夜,難怪會進醫院。」周錦唐皺起眉,「叫他戒煙,說了一百次也戒不掉。」
「周總監的語氣,好像是老闆的女朋友。」安玲打趣,「這種話,程歡說還差不多。」
「我跟他沒關係,老闆就是老闆。」程歡板起臉,不能再開這種玩笑了,說多了,大家都會信以為真。
「喔。」安玲做了六七年秘書,察言觀色最在行,一看程歡臉色,就知道玩笑也開得差不多了,「好了好了,大家吃東西,吃完了趕緊回位子工作,不然待會兒老闆回來了,就會挨罵了。」
「還罵人呢,只怕,連話都說不出來。」周錦唐嘆氣,「唉,賺錢嘛,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拚命。」
「豪宅、名車、漂亮衣服,還有養老金。」安玲朝他扮個鬼臉。
「妳以為都是妳啊?」周錦唐哭笑不得,「拜託妳志向遠大一點好不好。」
他們在這邊有說有笑,搶着點心和飲料,程歡卻坐在自己位子上發獃。
挖了一匙雪糕送進嘴裏,舌尖傳來冰冷而甜蜜的一陣刺痛,一直沿着喉嚨到心口,變成了悸動。耳邊傳來的說話聲好像很遙遠,她看着計算機屏幕。可是目光失去了焦點,好像水波一樣,在那一大堆圖型和線條里蕩來蕩去。
突然想見他。
心裏湧起一陣陌生的滋味,像內疚。他那麼忙,那麼累,居然還記得她愛吃的雪糕,可是,她在做什麼?還在偷偷拷貝這些凝聚大家心血的設計圖。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他的外套。那種厚厚的溫暖觸感,淡淡的煙草氣息。
「啪」的一聲,程歡煩躁地按下了計算機的開關。閃爍着熒光的顯示屏突然暗下來,剛剛做的幾個圖都消失了。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反正做好了,早晚也是要賣給謝榮昌。
對着黑暗寂靜的屏幕,程歡悚然一驚--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居然覺得後悔了?都已經快要嘗到勝利的滋味,報復的滋味,她卻居然愚蠢地想要退縮。
做建模,插圖,一邊想着支重牆的位置。
程歡捧着頭,煩躁地嘆氣。整個下午,工作效率出奇地低,腦袋好像灌了水,什麼都想不出來,眼睛發澀,肩膀僵硬,總之渾身不對勁。
每隔幾分鐘,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門外瞟。傅憲明的辦公室好像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啊,他還沒有回來嗎?現在早過了晚飯的時間,不加班的同事都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周錦唐和她在這裏對今天的圖樣做綜合修改。
「妳怎麼了程歡?」周錦唐走過來,「已經第一百六十次嘆氣了。」
「我精神集中不起來。」程歡悶悶地答。
「可是今天這些一定要做完,不然明天就要耽誤預算那邊的進度了。」周錦唐拍拍她,「振作一點,做完了我請妳吃夜宵,鮑魚龍蝦妳隨便點。」
程歡忍住再次嘆氣的衝動,吃什麼吃啊,她哪還有胃口。
「篤篤。」有人在門上敲了兩下,不等回答,已經逕自推門進來了。
周錦唐和程歡同時眼前一亮,「老闆?」
傅憲明微笑着閑晃進來,穿件淺灰色V領毛衣,程歡還是第一次看見他不穿西裝的樣子,少了那種英挺,可是格外的俊朗閑適。
傅憲明點點頭,從口袋裏摸出一盒潤喉糖,自己撕開一片,又扔給程歡和周錦唐各一片。
「能說話嗎?」周錦唐問,把潤喉糖放進嘴裏。
「不能。」傅憲明大概說的是「不能」,可是我的天,聲音簡直完全走了音,嘶啞得好像漏氣的風筒,又好像被砂子磨過,根本什麼都聽不清嘛。
「拜託你不要開口了。」周錦唐受不了地掩着耳朵,「簡直就是噪音。這次比上次還嚴重啊?」
傅憲明只是一笑,在對面辦公桌上坐下來。他隨手在桌上拿過一張白紙,寫了幾個字,遞給周錦唐,程歡湊過去看,是「今天的設計圖和資金計劃」。
「你都這樣了,還操心這些。」周錦唐一邊把磁盤和文件交給他,一邊埋怨,「資金核對的問題交給別人做嘛,再說競標又不是明天就開始,耽誤幾天工夫,有什麼大不了。」
傅憲明接過那些資料,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周錦唐的計算機旁邊,開始瀏覽。
「這裏就是最新加入的蝶形設計,這邊,是輕鋼龍骨整體玻璃的景觀會所……」周錦唐在他身邊一邊指點着屏幕上的設計重點,一邊跟他解釋,「可是估計如果採用金屬構架的話,特別是鈦銀色,成本就會提高至少三倍,你看這份對應的預算……」
程歡對着自己的計算機,眼睛的餘光忍不住偷偷往那邊溜了過去。
傅憲明專心工作的側臉,在計算機光屏的映照下有點明暗不定。可是,真奇怪,他在那邊,她在這邊,連話都沒多說一句,她卻忽然踏實下來。
周錦唐一直在低聲解釋,傅憲明偶爾點頭或者搖頭,周圍很安靜。程歡的煩躁、眼睛澀、肩膀酸好像都變得可以忍耐,連這張椅子也舒服多了。
「老闆,我得回家一趟。」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錦唐站了起來,看看錶,「今天是我女兒學琴的日子,我得去那邊接她。」
傅憲明點點頭,他知道周錦唐把他惟一的女兒當太上皇,只要他女兒有需要,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剩下這一點,已經不多了,讓程歡跟你解釋好了。」周錦唐回頭囑咐程歡,「小丫頭,這幾個圖核完了。就幫老闆把演示文案的圖表部分做一做,3D效果的可以明天等蘇麗塔來再做。」
「哦。」程歡答應一聲,頭皮有點發麻,周總監一走,就只剩下她跟傅憲明兩個人了。
「過來呀,」周錦唐叫她,「還蘑菇什麼,不想下班啦?」
程歡慢慢地蹭到傅憲明身邊,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怦怦怦,心臟又開始不聽話地跳,程歡恨不得用手壓住它。
傅憲明側過臉,看着程歡,似笑非笑。但是,程歡一邊臉熱辣辣地紅了上來,是不是她的眼睛有問題,為什麼看見他的眼神那麼溫柔?
「這個,這個是在中心shoppjngMall附近的步行街部分,基本上是個環形設計,離塔形停車場很近……」程歡結結巴巴地說著,不知道自己的機靈和口才都飛到哪裏去了,「停車場,嗯,停車場的設計也很先進,統共七層,盤繞結構,預算方面可能在液壓停車設備上要多算一點,現在國內還沒有很先進的生產商……」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明明在說步行街嘛,怎麼扯到液壓停車設備上去了。
傅憲明也不說話,也不打斷,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在那裏語無倫次。
程歡的鼻尖上漸漸滲出汗來,終於忍不住一扔鼠標,「你到底是有沒有在聽啊!」
傅憲明眉心微蹙,好像從頭到尾不在狀態的,是她吧?
程歡泄了氣,坐回椅子上,喃喃地抱怨:「大家都走了,憑什麼要我留下來陪你加班。」
傅憲明拿過紙筆,寫了幾個字,「妳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
「剩下你自己?」程歡睜大眼,怔了怔,又下定決心站起來,「我不是欺負你今天病了說不出話,可是,你自己都叫我回去了,是不是。再說我也沒什麼要緊的工作要做……還有,太晚了就不好搭車。」她找出所有想得到的理由,反正絕對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叫樓下當值的司機送你回去。」傅憲明再寫一行字,從口袋裏摸出車鑰匙,放在桌上。
「不用了。」程歡咬着嘴唇,拿起鑰匙,放回他手裏,「我可以出去叫車。」
別的職員下班,也可以坐老闆的車子嗎?如果別人不能,那麼她也不要。
可是,慢着,為什麼他的手這麼燙啊?
程歡遲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額角,「很熱……你,在發燒啊?」他真當自已是鐵打的?都還在發燒,跑到公司里來做什麼!
傅憲明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她的手,柔軟而微涼,帶着三分遲疑,慢慢覆在他額上,輕輕一觸就彈開。只不過是這麼輕輕一觸,他卻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為之一震。
剛才開車回來,車子駛進停車場,一抬頭,就可以看見27層上這個窗口的燈光。有人在加班--程歡在不在?第一個湧上來的,居然是這樣的念頭。
上樓的時候還在想,時間這麼晚,她不可能還留在辦公室吧,可是一推開門,一眼看見她在座位上抬起頭來,那種突如其來的喜悅,幾乎是一下子就兜頭澆了下來,猝不及防。
到底是為了競標才趕回來的,還是為了看她一眼才趕回來的,在那個瞬間,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這幾天,程歡一直在處處躲着他,她躲得那麼明顯,就算他想假裝不知道都不行。到底他是有什麼地方不對,讓她好像躲債一樣,連個電話都不敢接?
「我……我想起來了,還有工作沒做完。」程歡悶了半天,終於訥訥地逼出一句話。
啊,真是口是心非。話一說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虛假,工作?一整個晚上的若有所待,坐立不安,工作不過是她給自己的借口。
已經第N遍地瞧不起自己的身不由己,可是,不管怎麼努力,就是沒辦法走出這道門。留下來,哪怕只是幫他倒杯茶,哪怕只是在旁邊坐一會兒,也是好的。
那麼多原則,那麼多堅持,只要心一軟,統統沒有用。
「做完了核對和演示文稿的構圖部分,就可以走了吧?」程歡帶着點賭氣地坐回椅子上,「看在上次你送我回家的分上,就幫你一下好了。」
傅憲明低低一嘆。突然之間,那麼多的話想要對她說,卻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唔,有點冷。
程歡轉了一個身,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鬧鐘還沒響,幾點了,睡得半邊身子都麻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對面窗子上的百葉簾映進眼裏。怎麼會是百葉簾?程歡盯着看了半分鐘,突然清醒過來,「騰」地一下,整個人坐了起來。
昨晚不是說要陪傅憲明加班嗎?好像根本就沒走啊。
身上一件柔軟的薄毯子滑了下來,她慌張地看了看四周,自己正坐在一張熟悉的純白色大沙發里,一盞小小的枱燈在遠處的辦公桌上亮着。這裏,不是傅憲明的辦公室嗎?
傅憲明靠在他那張黑色的椅子裏,好像是睡著了,他也沒走。
程歡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往他那邊走過去,她的鞋子已經被脫下來了,只穿着襪子,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計算機屏幕還在閃着光,程歡看了一眼,演示文稿的構圖部分已經完成了。昨天晚上,她記得自己好像剛做了一個開頭,然後去煮了一杯咖啡,可是咖啡喝到一半就沒印象了--大概是沒出息地抱着杯子睡著了。還說要幫忙,可是么都沒做,還在他辦公室睡得像個豬頭。
是他把她抱過來的嗎?還佔據了最舒服的沙發,和惟一的一條備用羊絨毯。
程歡輕輕把手裏的毯子蓋在他身上,很小心、很小心,他沒醒,大概是太累了。桌上散亂地放着紙筆、圖表、冷掉的咖啡,還有沒吃完的葯,程歡忍不住蹙起眉,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照顧自己的身體啊?
桌上的液晶錶顯示着早晨6點多,窗子上已經透進晨曦的光。再過一會兒,保潔人員就會來做清潔工作,她身上的衣服這麼皺,頭髮也亂糟糟的,現在就應該趕緊折回去洗個澡換衣服。
一手提着鞋子,躡手躡腳走到門口,屏住呼吸,輕輕帶上門,程歡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驚動他。
可是剮剛要走,就聽見走廊另一頭的電梯間那邊,傳來「嗒嗒」的腳步聲。
這個時候,會有誰上27層來啊?
程歡來不及躲,就已經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迎面過來。高挑,纖細,短髮貼耳,明艷照人。是--是喬瑞?!她來做什麼!
一時間,不知道是若無其事迎上去好,還是趕緊轉身落荒而逃的好,程歡一下子怔在那裏。喬瑞已經看見了她,禁不住也是一呆,停了下來。她手裏還提着小小一個旅行袋,像是剛從機場回來的樣子。
光線還是暗暗的,隔了幾米遠,兩個人面對面地僵持。程歡下意識地低下頭,看看自己沒穿鞋子的腳,難堪和尷尬,一層一層湧上來。不過只是加班,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為什麼,她有一種做賊被逮到的感覺?
背靠着傅憲明辦公室的門,她突然有回頭逃到他身邊去的衝動。
喬瑞也在打量着程歡,雖然只見過她一次,可是,她記得這個叫程歡的女子。上次在酒會,傅憲明撇下滿堂賓客去送她回家的那一個。還記得那天,她穿着低V領的絲質禮服裙子,被酒潑濕了,所以神色有點懊惱,但是那種不帶一點脂粉氣的美麗,真正少見,彷佛還有幾分淡淡的書卷味,跟旁邊那一票珠光寶氣的女人站在一起,格外地不同,叫人一見難忘。
喬瑞不是個愛嫉妒的女人,憑她的身份和樣貌,值得她嫉妒的人,實在太少了。
可是不知道怎麼了,看見傅憲明看着她的那種眼神,喬瑞整個心裏都不是滋味。
現在。她早晨6點鐘從傅憲明的辦公室溜出來,衣衫不整,甚至還提着鞋子--難道昨天晚上,她居然睡在這裏?!
程歡也在看着喬瑞,被她這樣盯着,渾身都好像長出刺來了。
「喬小姐……早。」她硬着頭皮打招呼,反正已經撞個正着,總不能就這麼奪路而逃吧。
「妳在這裏做什麼?」喬瑞徑直問,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她,聲音好像結了冰。
「昨天我加班,可是,在老闆辦公室里睡著了。」程歡解釋。
「加班幫都加到他的辦公室里去了。」喬瑞毫不客氣,「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在他辦公室里過夜的。」
「妳誤會了,我們只是工作而已。」程歡漲紅了臉,是,不過為了工作而已,可是她好端端的心虛什麼啊?
「妳叫程歡吧,」喬瑞慢慢走過來,「我記得妳,還知道傅憲明一直對妳另眼相看。」
程歡只能搖頭,「沒有的事。」
「告訴妳,傅憲明是我的。」喬瑞的聲音很平靜。真是奇怪,這麼霸道的一句話,居然可以用這麼平靜的語氣說出來。
「這個,是妳跟他之間的事情吧。」程歡突然覺得滑稽,她算什麼角色,犯得着跟他們趟混水?
「他喜歡妳,我知道。」喬瑞一貫直截了當,「可是沒關係,只要是我看上的,無論什麼東西,無論什麼人,都一定會想辦法弄到手。」
弄到手?程歡忽然想笑,「喬小姐,妳說話的語氣,跟喬董還真是一摸一樣。」
「妳錯了,我跟他不是同一種人。」喬瑞的語氣一下子尖銳起來,怎麼,連她也看不起喬瑄嗎?頓了一下,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喬瑄一向什麼都想要,永遠都在搶,可是真正的好東西,他一樣都得不到。我不一樣,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傅憲明。」
程歡怔住了。這種語氣,這種神情,這一刻的喬瑞,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
「如果妳不能讓他對妳失去興趣,那麼就最好早點離開。」喬瑞已經走了過來,在程歡身邊擦身而過的時候,停了下來,「不然的話,搶也好,騙也好,我決不會跟妳客氣。」
程歡淡淡一笑。喬瑞是個聰明的女子,可是她這一次犯了傻。傅憲明那樣的男人,怎麼可能用手段就搶得來?」說手段,他在商場上打滾這麼多年,什麼樣的手段沒見過?
喬瑞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程歡突然說了一句:「喬小姐,進去的時候輕一點。他昨天晚上一直在發燒,剛剛打個盹。」
「砰!」只有片刻沉默,好像是回答她的這句話,門重重地在她身後摔上了。
輕輕嘆了口氣,程歡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就只有喬瑞這種人,才有資格這麼任性。不用出來打拚,不用為了賺錢看別人的臉色,不用擔心房價股票、柴米油鹽;看上了Gucci的皮包,就絕對不會買Lv的;任何時候都不需要遷就讓步,她的字典里,就只有要或者不要,永遠沒有得不到。
她不想跟喬瑞搶。沒有億萬的身價,沒有強硬的後台,她憑什麼跟喬瑞去斗個天翻地覆?從頭到尾,她有的不過是自己的頭腦和雙手。錦衣玉食,金錢地位,全要靠自己一雙手去賺回來。
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就算喬瑞再怎麼咄咄逼人,程歡也生不起她的氣。
就好像是真的拿了別人的東西,說不出的心虛。
更何況,她自己又跟喬瑞有什麼區別?一樣不擇手段,一樣去搶去騙,不同的只是,喬瑞要的是傅憲明,而她要的,是大信。
程歡無聲地諷刺地時自己笑了笑,是嗎?不止吧,只怕她比喬瑞更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