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為一些必須做的瑣事忙忙碌碌,四處奔走。醫院、母親的單位、火葬場、看守所、律師事物處,有的地方我為了幾塊幾毛和別人拍桌子瞪眼,爭得面紅耳赤;有的地方又點頭哈腰,卑膝得自己都想唾棄自己。整個人變成一把繃緊弦的弓,常常想這樣的日子真的沒有辦法再過下去,但又對自己說:忍忍忍,一切都會好起來,麵包牛奶總會有的。有時想我比忍者神龜不過少一個硬殼,於是狂笑不已,笑過之後又覺得一片悲涼。要處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靜儀和靜聆卻像是兩尊貴重花瓶,派不上一點用場,所有的爛攤子由我一人收拾。最可怕的還是錢的問題,家裏的現金所剩無幾,銀行帳戶也早已被凍結,捉襟見肘,我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那天同劉之牧說自己會想辦法,只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之詞,我沒有任何辦法可想。我那年剛剛從一所二流大學畢業,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吃住都在家裏父親還會給零花錢,日子過得風花雪月,從出世起到現在哪裏這麼凄楚過?

我變成家中的權威,靜儀見了我戰戰兢兢,就像耗子見了貓,這種威風八面的感覺我想了好多年,如今卻一點成就感也沒有,而靜聆每句話的開場白是:“那時候……”我讓她閉嘴,我不許任何人幫助我回憶過去,那隻能讓人軟弱,現在面對的是一場戰爭,唯一的指揮人是我!

很久沒有見到單遠,有天我們約了見面,多麼希望能夠從他陽光般的笑臉里汲取一些力量,可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那麼不安,甚至比我還要惶恐,他哪點可以幫到我?連不要錢的勇氣都不能給我。

但他也和之牧一樣給了我一個提議,“我們一起走吧,靜言,我們去北京,那裏不會有人認識我們。”他一直想去北京,那是個藝術家聚集的城市,還有他認為最神聖的藝術殿堂。

我也有些心動,去到北京,我可以找一份工作,我們或許會過得很好,可是……就這麼走?把父親丟在看守所里不管?把靜儀靜聆丟下?把靜園也丟下?

“你留下來,幫不上任何忙!只會讓你徒增傷心!”

“你放棄靜園的繼承權就已經是問心無愧了,你還能怎麼樣?去賣身嗎?這個責任重大,你擔不起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說得對,可是……

“你真自私!”我低低像是在耳語,我和夏單卡是高中同學,愛上夏單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是好像今天才真正看清他:“而且冷酷!”

“我知道,我知道我自私又冷酷,可是我愛你啊!”他痛苦地抱着頭,一拳狠狠打在桌子上。

我覺得我們兩個像是電視劇里的悲情男女主角,說愛字時像快打烊的超市裏降價麵包般廉價。但是我催眠自己,抱住他的腰:“我也愛你,就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真是誇張,但我必須這麼做,讓一切背叛和逃避都以愛情來做理由,這樣我的罪孽似乎可以變得天經地義。其實我真實的想法是,憑什麼要我背負起這沉重的桎梏?我不要再挑這擔子,反正我也是個自私的人,何不幹脆自私到底?

愛情,多少罪名借汝之手而行!我們約好晚上九點在火車站碰面。

“靜言,你一定要來!”

我點頭:“好!”想了想終於忍不住問道:“萬一我沒來呢?”

“如果你不來,我就明白你的選擇了,這個城市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呢?我會一個人走的。”他凄然說道。

我很疑惑,就是說無論我走不走,他都是要走的,他到底是為我而離開還是為自己而離開?我到底算什麼?但是我不準自己想太多,有的時候糊塗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想得越多越不對勁。

我回家動手收拾行囊,又打了個電話給劉之牧,告訴他我要出去一段時間,但是如果他收購靜園時需要簽名公證,我會馬上趕回來。

他並不問我去哪裏,也不問我跟誰去,倒是問我行李多不多,需不需要他來送行。我一口謝絕,借口早已想好,母親去世心情不好,想要出去散散心,三兩天就回來。他笑了笑,把電話掛斷。

但是十分鐘后,他出現在我房間門口,我深深有一種作賊被抓的感覺。

“靜言,你真把我當傻子嗎?”他靠在門扉上微笑着問我。

我惱羞成怒,他憑什麼做出這樣的神情?我又不是他紅杏出牆的老婆!

“你知道什麼是愛情嗎?”我問他,又馬上自問自答:“當然你這種奸商是肯定不懂這些的,你的眼裏只有錢。”

他把門關上,想起那晚的吻,我頓時心生警惕:“你要幹什麼?”

他聳聳肩:“我只是不希望你在靜儀和靜聆心目中形象受損--你接下去說。”

我很覺得有些沒面子,但是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在《純真年代》裏,男主人公說如果女主人公在船行到燈塔前回頭,他就要給自己一次機會,放下一切和她私奔。結果他沒有做到,直到二十六年以後他還在後悔。”

“所以呢?”

“我不能讓這種遺憾出現在自己身上。”

“這就是你拋下自己責任的理由嗎?”他的眼睛似乎已經看穿我。

他那一切瞭然的眼神讓我打了個冷顫,知道沒辦法再對他有任何隱瞞,於是我坦然說道:“沒有人讓他去犯罪,他擅自挪用公款,所以必須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如果能幫到他我會儘力,可是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我不是魔術師。”一口氣說完后,我閉上眼睛,等着雷從天上打過來把我這不孝女劈死。

他一聲不吭,走到我旁邊把已經收拾好的行李袋拉鏈打開,然後把袋子裏所有的東西統統往外倒,一樣樣審視:“阿帝達斯……耐克……還有一件寶姿,這裏是……你的寶貝相機,新款的佳能Eos系列……嘖嘖……”他發出尖銳的咋舌聲,回過頭看我:“你以為他為什麼會做錯事?因為有你這樣的女兒,不幸的是他還有三個。”

他一槍命中靶心,我強作的鎮定再也派不上用場,當時便徹底崩潰,捂着臉沿床沿滑下:“你到底想怎麼樣?這些根本不關你的事!”

他蹲下身子,拉開我的手,讓我與他平視:“靜言,你一直都像個孩子一樣無畏任性,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有時候甚至不惜用些不懷好意的小手段,但你怎麼樣都是個敢做敢當的人……你有一種很任性的勇敢。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性子,如果連這些都失去,你就太令我失望了。”

我仇恨地看着他:“勇敢地去做你的妓女嗎?”

他竟然不生氣,微微笑了笑:“總算你沒有罵我禽獸。”

“為什麼是我?”我喃喃問道。

“為什麼不是你?你外表秀麗內心卻很叛逆,聰穎有韌性而且不太善良,你具有一個商人妻子的絕佳特性。再說,”他笑了笑:“你知道么,我母親過世前還一直掛記着你呢。”

“但是我們互相都不愛對方!”

他哈哈大笑,好像我說的是本世紀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用愛來維持婚姻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為了愛情,為什麼一個人要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

“為了你無可選擇的利益。而且……”他帶着一種玩笑的口吻繼續說道:“誰說世界沒有奇迹呢?就算真的沒有,我也想賭賭自己的運氣。”

我思維混亂,已經不能完全明白之牧的話。

他屈尊地在我身邊席地而坐,慢悠悠地掏出煙來抽。看着他,我歇斯底里地哭起來,捶了他幾拳,再恨恨地把鼻涕淚水都揉到他昂貴的比亞焦蒂襯衣上。最後我從他手上把煙搶過來抽,被嗆得再一次流出眼淚。讀高中的時候,我和卡卡經常躲在房間裏偷父親的煙抽,但只是好玩。我真正的煙癮是從那天開始的。

他的話冷酷傷人,可是我知道我是不會去北京了,我沒辦法可恥地把這爛攤子丟下,我不能跟夏單遠一起離開。我愛他,現實卻逼我放手,或許跟他在北京會很快樂,但是伴隨而來的內疚也會讓我痛苦一輩子,我不能用畢生的痛苦去買一小段時間的快樂,到時候愛情會變成一種折磨,只怕更要生不如死。人為什麼總要選擇自己不願意選擇的事?那次的選擇對我來說像一個馬上就要在沙漠中渴死的人,面前卻擺着一杯摻有砒霜的水。我是帶着毅飲砒霜的悲壯心情出嫁的,新婚之夜我想:嫁給他而被迫與單遠分離,就是上天讓我們共同為母親去世所擔負的十字架吧。

回憶到這裏,我不由得嘆了口氣,用手指尖輕輕觸摸之牧的臉,心情複雜。他一向深沉,有那樣的機會自然毫不猶豫趁人之危,得償所願。我由方家大小姐一躍成為劉太太,本來以為自己會恨他直至天荒地老或者死於這場沒有愛的婚姻,但似乎也沒有。人的生命力其實是很強,哪裏可能因為這麼點事就痛苦致死?既然死不了,就得繼續活下去,命運總會送你另一個環境讓你生存,我開始認份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而且做劉太太其實並不是件太痛苦的事,他待我比我想像中要好得多,幾乎可以說是縱容的。

這點從他由我自主選擇定居城市就可以略見一斑。

自之牧做主把事業重心轉移至中國開始,他便正式接替公公的位置。總公司設在香港,上海和深圳的分公司也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結婚前,他過着的幾乎是空中飛人的生活,按理說婚後我們該在香港長住,可我打死也不肯。我的理由很簡單,語言不通而且那裏的生活節奏太快,讓我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空氣亦不清新。之牧的評價是:胡說八道,極度幼稚,但不管他如何百般規勸,我就是咬牙不點頭,最終我們選在深圳長住,這裏離香港很近,氣候舒適,不像香港那樣節奏快得令人接受不了,卻又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城市。還好我們的住所距離他的公司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只是苦了每日送他往返的司機。他與我約法三章,如果太忙不能及時趕回我必須去香港“陪宿。”

我納悶,但是心中隱隱有一絲竊喜:“是怕我紅杏出牆,或是擔心我被人勾引?”

他回答:“這點倒是可以放心,你的姿色做到這點還不太容易。”

為此氣到差點內傷。

之牧雖然在很多地方都表現得唯我獨尊,但其實並不完全是個令人討厭的大男子主義者,生活上很多事情都與我有商有量,而且很大部分尊重我的建議,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

當婚姻的緊張感和新鮮感過去后,我開始覺得無聊。我曾經是個有理想的人,這段婚姻卻改變了一切,雖然以前的生活已如幻影般破滅,但既然已經做了選擇,我就必須有自己的新生活,我希望有一份能夠充實自己的工作。

第一選擇自然是之牧的公司,薪酬優厚、制度健全,而且我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老闆娘。可是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

“靜言,你最好放棄這個想法,這是不可能的。”

我頓時沉下臉:“我還以為你是個開通的人,原來你也和其他人一樣怕自己的妻子拋頭露面給人家說閑話!還是你怕我不安分做你的老婆?”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他慢吞吞地說:“人家說什麼,我向來都是不太理會的。你要去工作儘管去,決定權在你,我可以給你充分的自由。我也不相信你去找個工作就能鬧出什麼天大的事來,孫悟空再厲害也有降他的如來,你以為你斗得過我?我只是不歡迎你來我的公司。”

“為什麼?”我為他的形容詞差點咬碎一口牙齒。

“理由很簡單,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決不會因為某個人的身份而在公司里特別厚待於她。你考慮清楚,如果你能保證不會把私人感情帶進工作里,你就去。但我不允許公事破壞我的私生活。”

我瞪着他,心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卻不得不仔細考慮他的話,他總是那麼一針見血不留情面,說的又都是事實,能真正理性地做到完全公私分明的女人的確不多。由這事,我也再一次明白自己的丈夫是個相當理智的人,他有他的規矩底線,不會讓他的女人有恃寵而驕的機會,若想把他當作以前千依萬順的小情人操縱指揮,只能讓自己碰一鼻子灰。

可是一腔熱血怎能就此罷休?我開始積極地向外廣投應徵信,深圳精英眾多,合適的工作並不好找。我好歹也是大學本科,總不能去餐館當小妹。高不成低不就,一個月下來,只收到兩份回函。

一份是鹽田港的一家公司,那裏離我的住所差不多有五十分鐘車程,中間還要轉車兩次。我有一台嶄新的白色佳美,可是打一份三千塊的工,卻開着價值四十萬的房車,縱然別人不說什麼,自己也覺得不不可思議。只好選第二份,離家很近,坐中巴五分鐘就到,是一家國際連鎖大型超市裏的值班經理。

那天晚上吃飯時得意洋洋地告訴之牧這件事,我相信自己的眼角眉梢都寫着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字樣。

“決定了嗎?”

“當然!”我驕傲地抬高下頜。

“那就去吧。”他開始低頭喝湯,不再對這件事情發表任何評論。

經過三個星期的艱苦培訓,我正式走馬上任。三個月的試用期里只能拿到百分之七十的薪水,嘴裏和其他新進同事一起罵著這是老闆不人道的剝削,心裏卻甘之如飴。總算有了一個向劉之牧示威的機會,而且這還是我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呢。

上班前一天,我們又一起晚餐。碗筷被我敲得叮噹作響,心裏已經在興奮地盤算如何使用第一次的薪水。之牧只是微笑不語,我想到時候一分錢也不花在他身上!越發得意,好像自己不是去打工,而是領六合彩。我的笑容持續擴大,甚至開始敲桌子。

之牧終於忍不住:“太座,雖然終於有人賞識你的才華讓你很開心,但請不要得意忘形,讓你的丈夫安穩吃完飯好么?萬一有一天你不幸被炒魷魚,還得靠我養家餬口,對不對?”

我對他吐吐舌頭,興高采烈跑去房間為明天做準備。

第一天的工作很緊張,但相安無事,只是覺得很累。

可是第二天就出了狀況。

快到下班的時候,前台傳來吵鬧喧嘩聲,熙熙攘攘圍着些人,我忙走過去。

原來是一位中年太太在投訴,她身材健碩,高大威猛,嗓門也很嘹亮,一個勁地呵斥:“你們這樣做是在欺騙消費者,我一定要向媒體揭露!”

事情其實很簡單,她在商場買了一瓶正在搞促銷的洗髮水,按理應該獲得一份禮品。但是待付款以後,專櫃小姐發現禮品已經送完,只好請她等禮品下次送來時再過來取。憑心而論,專櫃小姐的服務態度的確不太好,換做是我可能也會生氣。但是一山還比一山高,她碰到態度比她更惡劣的人,因此提議被一口回絕。

“過幾天?十幾二十塊的東西,還要再浪費我的時間精力跑來這裏?有沒有搞錯?”

我想一下:“那不如這樣,您留下電話、地址,等廠家送來贈品,我們再打電話通知您。如果您住在市區內,我們或許也可以派人給您送去?”

“笑話!等送來的時候!我怎麼知道你們什麼時候送過來?一個鐘頭還是十天半個月,我可是很忙的人,難道天天坐在家裏等你們的電話?”

我也有些生氣了,這人好不講理,圍觀的人開始增多,為了息事寧人我說:“那您跟我一起進來辦公室吧,我們看看怎樣協商,好么?”

“我才不要去什麼辦公室!你們人這麼多,誰知道你們要搞什麼鬼?”她戒備地看了一下四周保安:“事情再簡單不過,你們把我該得的東西給我,我馬上就走人。”

我皺起眉:“問題是贈品現在已經送完了……或者您願意退貨,再去我們其他分店看看?”

她大力地用肥厚手掌一拍大理石檯面:“你這是什麼意思?已經付錢的東西讓我退?你以為我沒錢么?”

我心想,你有沒有錢關我屁事,你就是窮死我也不會打發你一毛錢,但是面上依然帶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忽然靈機一動,我招來那個專櫃小姐:“贈品是什麼?”

“是我們公司的另外一件產品。”

“櫃枱上有出售嗎?”

“有。”

“那好,”我說:“你馬上拿過來給這位小姐。”

專櫃小姐很為難:“柜上的商品已經入帳,按商場財務部門規定,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拿出來,除非付錢買。”

我果斷地說:“你先拿過來,我給你簽個字。等你們的贈品到了,你再補上去。”

她猶豫一下,終於還是去了。結局是皆大歡喜,胖太太翩然離去,圍觀的人群散開,目睹我解決問題的保安也向我點頭,我心花怒放地回到家裏。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之牧,等着他的稱讚,他卻皺眉:“靜言,你處理得不妥當,恐怕會有麻煩。”

“怎麼可能?”我莫名其妙:“顧客就是上帝。我不認為當時還有其他解決辦法。”

“外資公司最忌諱帳目不清,無論什麼原因,你一個剛進公司兩天的新員工公然違反財務制度絕對是錯誤的---千萬別期待得到表揚,事情不會像你想像中那樣簡單。”

我聽到批評開始翻臉:“那我倒想請教,如果換做是劉董事長,在那種情況下會怎麼處理?”

他對我的惡劣口氣並不介意:“那個牌子的商品還有其他促銷品嗎?”

我想了一下:“好像有。促銷品分三等,價值分別是20、30、40,當時缺的是30塊那種。”

“二三十塊的東西也要力爭的人,通常是愛小便宜又要面子的人。你為什麼沒想過和專櫃小姐商量,把貴的那件促銷品給她呢?那樣她既有面子又佔便宜,何樂而不為?廠家搞促銷,送出大量促銷品,為的是回饋客戶和帶動消費者,對你的做法他們只會感激你為他們維護聲譽。但是現在,你簽名從商場不付錢拿走貨品,性質就完全不同了,懂嗎?”

我傻了眼,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想不到?但我還是嘴硬:“不管你怎樣潑我冷水,我是決不會放棄的。”

他無奈地點點頭:“我拭目以待。”

劉之牧料事如神,第三天的工作我沒能堅持下去。隔着辦公桌,上司冷冷要求我寫一份當時的事情經過,另外按照公司規定我還必須被課以貨物十倍的罰款。我什麼都沒寫,走進更衣室把制服脫掉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之牧:“你的老婆失業了,請她吃飯如何?”

他在電話那邊失笑,勉為其難地說道:“如果吃得不多,我可以考慮。”

在餐廳里我不住抱怨:“上司在培訓時明明對我最好,誇我聰明上進,還因為大家同鄉的關係,不止一次暗示以後要給我肥缺。”

之牧奇道:“這你也信?孩子氣!人心隔肚皮這話沒見過也應該聽過,看來以後你還得多多長見識才行。”

我撂下刀叉:“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麼冷嘲熱諷?難道這樣可以使你更加信心百倍嗎?像你這種含着金湯匙出世的人,當然沒必要受這種窩囊氣。”

他瞟我一眼:“我十二歲開始就騎自行車在社區里送牛奶報紙,大學以後的學費也是自己賺的。你說我有沒有受過氣?我可不是那種一受氣就會跑掉的人。”

我沮喪地看着他說:“是,你是無敵幸運星、詹姆士邦007,上天入海無所不能,但我只是個普通人。”

他也放下刀叉,優雅地拿過餐巾擦拭一下手,然後拍拍我的手安慰我:“其實作為一個沒有任何經驗的新人,你的表現已經難能可貴,你的反應很敏捷,欠缺的只是經驗和試煉。”

我鬆了口氣,不管是真是假總是個正面評價,我模仿他的口氣依樣畫葫蘆:“雖然你料事如神,足可以去外面擺攤賺錢,但是也讓你的妻子安穩吃飯好么?她心情不好又吃不飽的話便會亂髮脾氣,到時候受苦受難的可是你。”

於是大家一笑了之,從此不再提起此事。任性這種東西是非常矜貴的,如果不是吃准有人為你收拾殘局,哪個敢由着性子做事?如果不是仗着劉之牧撐腰,我又哪敢那麼大膽拍屁股就走人?

經此一役,我放棄找工作的宏偉打算,開始仔細琢磨怎樣成為一個商人妻子。寒窗十幾載,原來我唯一的工作是做好劉太太,然後發現這裏面其實也是大有學問,做情人或許是越漂亮越好,要坐穩原配寶座需要的卻是頭腦,美貌倒好像成了其次。

我抱怨:“現在的學習計劃比讀書那時還重。經濟、政治、人物、時尚每樣都需要涉獵。”

“但是我看你如魚得水。”他溫和地勉勵我。

是的,我真的很能融入這種生活,好像天生我就該生活在這種地方。曾經看到西餅屋做糕點用專門的模子,壓一壓就是一塊漂亮的餅乾,而劉太太這個模子似乎是專為我量身訂做,甚至無須做太大的修改,雖然偶爾厭煩,但依然快樂的身不由己。

“我接受能力一向很強。”

“你為什麼不想想是我打造了一個適合你的環境?做劉之牧的太太,無須像其他人一樣去適應社會,你要適應的只有我!”

我心內震撼,原來我的價值不過如此,於是忍不住出言諷刺:“那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對你我一向如此。”他理所當然地解開我的睡衣帶子,用嘴唇一寸一寸熨燙我的肩,我的肩上有一隻彩色蝴蝶文身,衣裳褪盡便見端倪,他問我:“靜言,你的肌膚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這麼完美的皮膚上怎麼會有瑕疵?”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所見過最美的?他到底見過多少個女人的裸肩?婚前又到底有多少個女人?我不知道也沒有問過,甚至連婚後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清白。他的隱藏面太多太多,如果非要絞盡腦汁了解一切,只怕會要累死,而且我也並不太在乎,我們之間的主動權從來就沒有一刻操縱在我手上過,我只要能夠保有自己的心就不算輸得太徹底。愛一個人恨一個人都太麻煩,我不希望被這種激烈的情緒所左右,保持冷靜淡然就好。

再說我又有資格要求什麼?我肩頭的美麗蝴蝶不也是為另一個男子刻上去的么?在十八歲那年,與單遠的愛情是我生命的全部,小小女生為了博君一笑,便是流血疼痛也算不得什麼。愛情如此偉大,讓我奮不顧身,婚後這樣東西卻變得什麼都不是,它已經自我的生命中淡化,不留痕迹。雖然午夜夢回,初戀情人的名字仍然能夠讓我的心臟不自主的抽痛,那個與我相約私奔卻被狠心拋棄的男孩將是我一生的痛!

匆匆的也是將近兩年的時間了,這段時間裏,我與之牧之間的氣氛很微妙也很難形容,當然並不是沒有親昵的時候,尤其在外人眼裏,簡直是情深意篤、你濃我濃。其實私下裏我們都明白,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在相互算計着,悄悄地、密切地審視對方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所間表達的意思。我們兩個像是在演戲,這並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我不是一個優伶,他亦不是一個戲子。也許經過多年商場的歷練,他已經很能習慣把婚姻也當作是一項戰鬥,可我還沒能和他一樣修成正果,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累---特別是在一直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不過經過昨晚,我想沒準沒那麼糟,他也許是愛我的。

之牧緩緩睜開眼睛,我的手還停留在他唇邊,他順勢咬了一口:“精神養好了,一大早就想勾引我,劉太太?”

我“啊”的一聲縮回手,昨晚手掌被擦傷的地方還在刺痛,他馬上撐起身子審視我額上的傷口,惋惜地說:“我原打算陪你一起去靜園的……只是沒想到你會那麼心急。可能會留點小疤痕……不過,”他的笑臉一收,又帶些揶揄諷刺繼續說道:“這也算是為你出人意表的行為留下個紀念吧。”

我不語,男人就是這樣,昨晚我們多麼親密,一到早上就變臉,還沒下床呢,灰姑娘變身也沒他快,男人只有在枕頭上時對女人最好。

他掀開被子,撥了個電話讓餐廳給我們送早餐上來,起身的時候突然低聲說:“Shit!”

我抬頭,看見他皺着眉又坐下來:“怎麼了?”

他把右腳搬上床,我也驚呆了,他的整個腳踝一片青紫,而且高高腫起,簡直像個饅頭,我馬上想起他昨晚崴到腳,只是沒想到竟然這麼嚴重。

“怎……怎麼會這樣?”我結結巴巴地問。

“昨晚我順便讓醫生看了一下,沒什麼大礙,可能扭到筋。”他吩咐我:“口袋裏有葯,你幫我拿過來。”

我內疚地照做,又找來棉棒幫他輕輕塗藥:“你昨天怎麼不上藥?”

他瞪着我,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錯:“忘了!”

我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三十二歲老成穩重的劉之牧這時候像個鬧彆扭的孩子,我頓時心情大好地拍拍他的面頰。

他豎眉作勢要打我,卻也忍不住跟着我笑起來:“老天,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與共,真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

我們笑成一團,他沒有問我為什麼會在靜園碰見靜儀,也不問到底是不是她把我推倒,我倒是很想主動提及這些,可又實在不願意破壞我們之間這種少之又少的溫馨氣氛,終於還是忍住了。

快到下午,張熹帶了司機來接我們,我扶着之牧坐在後座。車在新修的柏油路上穩穩飛奔,我們要去哪裏?我疑惑地望着之牧,他氣定神閑,又擺出一幅世界都在他手中掌握的樣子,我也懶得問了,反正他總是那麼有主張心思又很難猜。

張熹坐在前坐頻頻回頭,支支吾吾很想說些什麼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什麼事就說吧,張總。”我能看出來,自然瞞不過之牧的眼睛。

“是這樣的,”張熹咳了一聲,又看看我:“方靜儀今天一直都沒有來上班,也沒有請假。”

“方靜儀沒有來上班?她在公司是什麼職位?”之牧似乎不在意地問道。

“她是行政部的秘書。”

之牧開始板臉:“那麼她的頂頭上司是行政部長吧?張總,你覺得這事該歸你管,而且還有必要讓我知道么?我可不知道公司現在這麼清閑。”

張熹低頭不敢吱聲,之牧又說:“公司有公司的制度,不管什麼人違軌,哪怕是我的小姨子,都按制度處理。我希望看到的是一個有透明化管理模式的公司,你有資深經驗,這些不需要我教吧?”

張熹挨了罵,我的心情也不輕鬆,他是刻意做給我看向我表示他與靜儀之間的清白嗎?如果是,他為什麼不親口告訴我?我用手撫弄着長發,把臉轉向車窗外面,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心裏卻是沸沸揚揚。

“在想什麼?”他轉過來問。

我自然不會說實話,“想我們要去哪裏。”我回答。

“靜園。”他看着我,嘴角漾起一抹神秘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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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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