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我終於邁過了那堆難行的磚石,走近破落的屋子,屋前有一條用青麻石鋪的長廊,以前廊上會掛一個精緻的鳥籠--祖父還在世的時候最愛養畫眉鳥。

從小我就知道父親偏愛靜儀,而母親對體弱的靜聆總是特別關愛,老大方靜言則像個落單的小動物。後來我固執的認為,家裏的權威人士--祖父比較疼我,但是當有一天我不小心放飛了他心愛的畫眉后,被罰跪在青麻石上一夜,才明白原來那只是我一相情願的想像。在方家,老大是最不得寵的一個,這是不爭的事實。那晚我跪在院子裏哭得驚天動地,靜儀卻在她房裏興高采烈地彈奏着《歡樂頌》,從那時開始,我們姐妹倆人正式開始結起深厚的梁子。

我像個幽靈般沿着舊路遊走在每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是空的,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古箏、靜儀的鋼琴統統不見。不知道那些東西都搬去了哪裏,把房屋轉讓書交給劉之牧后,我就沒有再聽到任何有關靜園的消息,他不刻意告訴我,我也不問,因為不願也因為不敢。可是即使在加拿大,遠隔八千里路雲與月,我也是做不完的噩夢,每個夢裏都有靜園,有時夢到它依然如故,有時又夢到它被迅猛而生的雜草湮沒,一片凄涼。醒來之後總是淚滿衣襟,原來心裏從沒有一刻放下過它。

陋室空空如也,只除開因為太久沒有人居住而留下的漏水痕迹,牆上一條條斑駁的水印子,像情人不忍別離時的眼淚。我撫摩着牆壁,內心五味陳雜,酸酸澀澀的感覺直往眼裏沖,屋裏雖然有種霉霉的味道,依然讓我流連往還,忘記時間。

父親對我們三姐妹從不一視同仁,靜儀從小就被他送去學鋼琴,我和靜聆雖然不至於學的那麼高檔,但也都有學樂器,我學的是古箏,靜聆學的是長笛。父親是個愛附庸風雅的人,按他的規劃,我應該學小提琴,這樣方家三姐妹就都會一門西洋樂器。但我就是不肯讓他如願,選了古箏,雖然也並不見得真有多喜歡,到現在為止我會的也只是一首《春江花月夜》。父親氣得好幾天不同我說話,或許我的倔脾氣也是不討他喜歡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我未曾想過,他為我們三姐妹的成長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金錢,他為這個家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我厭惡他對有錢人家的巴結態度,卻又一味天經地義的向他索取;我妒恨他對靜儀的偏心,便用叛逆的舉動去傷他的心,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沒有為他做什麼。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看看腕上的歐米笳,該走了,在這裏的逗留的時間已經早已超過計劃,我得回去那未完的喧鬧酒宴。可是真的捨不得走,明天靜園就要不復存在了,我在這裏生,在這裏度過優越的少女年代,這裏有我如斯多的淚水和歡笑,這裏也被我背棄,我怎麼能離開它?

邁步出去時,看着一張張早已褪色的木門,耳邊又隱隱約約響起母親的輕笑:“靜園這種老房子沒別的好處,最好的地方就是門多。以後女兒們出嫁,多的是辦法向女婿討開門紅包,咱們撿紅包都要撿到手軟。”她說這話的時候,全家都窩在一起笑,是我貪心,竟然不知道那就叫做幸福。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我們姐妹三個沒有一個在這裏出嫁,而可憐的母親甚至等不及看到任何一個女兒成為別人的妻子就已經撒手人寰。

走到大門口,忽然聽到前方有簌簌響動,我睜大眼睛往前看,角落處站着一條黑影,我頓時寒毛豎立,血液凝固。在這樣的夜晚,在這個荒廢的宅子裏,還會有什麼人出現?我不相信鬼神,所以不認為那是方家的祖宗顯靈,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小偷劫匪,頓時只恨身上的現金不夠多,怕他老羞成怒毀屍滅跡。

他顯然也看到我,和我維持一樣的姿勢站着不動,我考慮着是繼續靜靜地站着不動呢還是慢慢蹲到地上拾起一塊磚頭自衛比較好。大概僵持了一分鐘左右,我的汗冷涔涔地流了下來,這一分鐘有一年那麼長,媽的,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他終於耐不住向我這邊走過來,我緊張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現身在皎潔月光下,我的血液開始緩緩流動。呵,竟是故人,那人亭亭玉立、膚若凝脂,不是方家老二是誰?美麗的方靜儀也在,原來今夜並不只得我一個人在月下憑弔快要失落的靜園。

她走到離我約一米處的地方停下,我們互相對視着,但是沒人開口說話,空氣里像有火花在噼啪爆裂,我們兩人猶如要進行生死對決的武士。

老天真是太不垂憐我,不想遇見的人今天見了個夠,先是夏單卡然後是她。

我和靜儀的關係從小很微妙,是姐妹也是最大的競爭對手。

外人都說方家好福氣,三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一個秀一個美一個嬌,我是那個秀。現在想起來,這個所謂的秀是接近時下所說的那種“氣質美女”,意思就是:的確是美女,不過主要是靠氣質取勝。多少有點安慰獎的意思。嬌的那個是靜聆,她五官秀麗但從小多病,想不嬌都不行。而靜儀是貨真價實的美,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要為她的風華喝彩。

我其實也是美的,但和她相比就差了個檔次。女人到底膚淺,靚麗的皮相,是我嫉恨她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真正讓我有了摧毀她的慾望,是因為母親的過世。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悶熱的午後,她披頭散髮地衝進靜園,不顧母親和靜聆也在座,一把抓住我的肩對我大吼:“方靜言,你這個卑鄙下作的婊子!”

是的,她叫自己的姐姐婊子,而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瞠目結舌地看着她。

“你明知道劉之牧是要的是你,還要我去他的公司找他,你讓我出盡了丑!”她大哭。

我遲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劉之牧說可以幫父親還清虧空的公款,但是他要靜園裏最美的一樣東西,最美的,不是靜儀是誰?怎麼會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心悅誠服地承認她比我美,才讓她去劉之牧的公司找他。但是她帶回來的訊息,讓我震驚得甚至忘記罵還她。

“裝得和他勢不兩立,其實你一直在打他的主意……”靜儀哭得失去所有的風度,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那時我心裏有的是另外一個人。

“你不要得意,我什麼都知道,你和夏單遠……”她狠狠地看着我:“我要去告訴他,你根本不是什麼好貨色,你和夏單遠---我知道你們早上過床了,就在他的畫室里!平常一幅賢良淑德的樣子……哈,我看過夏單遠為你畫的裸畫,姿勢還真是風騷漂亮呢!”

她在氣急敗壞的情況下還能把這段話說得流暢順利,我懷疑她的準備工作並不是一天兩天,或許每次午夜夢回都在背誦它,以便讓它成為殺傷我的鋒利武器吧?同根姐妹相殘,現在回想起來不是不可悲的。

當時我倒抽了口氣,來不及阻止,她已經像個瘋子似的一股腦吼了出來。

我擔心地回頭望着母親和靜聆,她們是溫室里的花,如今家裏亂做一團,沒有人可以撐起大局,我這個方家老大已經儼然是一家之主,我實在怕嚇壞她們。但還是晚了,母親詫異地望着我,然後面色突然變成了詭異的潮紅色,她似乎想說什麼,喉嚨一直咯咯作響,卻終於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她慢慢靠着靜聆的身子往後倒。天地瞬時一片寂靜,我眼睜睜地看着靜聆手忙腳亂地動作,頭昏耳鳴,聽不到任何聲音。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溢血,她甚至沒來得及罵我一句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一直哭到山崩地裂,日月無光,她為什麼不聽聽我的懺悔?我一輩子都沒機會得到她的饒恕了。

對母親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太可怕,丈夫虧空公款入獄,有可能是無期有可能是死緩;靜園要賣掉,不知道要面對怎樣的流離失所;大女兒指使二女兒向男人主動獻身被拒絕;二女兒控訴大女兒和一個窮畫家上床,甚至被人畫到裸相。這些都是受傳統教育的她一輩子也不能接受的,脆弱的她實在無力再承受這些可怕的事實,所以她選擇了永遠的逃避,讓我和靜儀成為了罪人。我就那樣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沒有任何辦法挽回!她是帶着對我和靜儀的絕望過去的吧?

醫生宣佈搶救無效后,靜聆伏在母親身上痛哭流涕,我和靜儀只敢站在病房外面,我們都沒有臉面進去看母親最後一眼。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走進病房,然後把母親抬上擔架。

我下意識攔住他們,莫名其妙地問:“你們要去哪裏?”

其中一個沖我笑笑:“送去太平間啊,難道放在這裏佔地方么?”

我“蹬蹬”倒退幾大步,中午我還和母親一起吃飯,到了晚上她卻要去睡太平間,這種事誰能接受?我拒絕接受!

他們不理我,把我推開,逕自進了電梯,靜聆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我怔怔地看着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他們的褂子上有着顯而易見的大塊油污,有一個甚至穿拖鞋,面孔也長得橫蠻粗魯,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醫院裏的人,倒有些像屠夫。我想,或許這一切都只是個誤會?

我終於沒跟上去,電梯門合上了,我靠在牆上發了好一會的呆,然後聽到地上傳來陣陣啜泣。低下頭,靜儀正蹲在我的腳邊埋頭哭泣,她也和我一樣不敢守在母親身邊,就好像我們是妖,而母親身邊卻有收妖的鏡。我們兩個都已經失去光明正大痛哭失去母親的資格,這樣看來母親生前最為疼愛靜聆還是有她的先見之明的。

“靜儀,媽媽死在我們兩個手上。”聲音遠遠傳來,不像是我的語調,但的確是我在說話。

“大姐……”靜儀抬起淚流滿面的臉無助地望着我,從她懂事開始她就不曾叫過我大姐,她一直直呼我的名字,那天她叫我大姐。

但是我沒答腔,又一架電梯“叮噹”一聲在我們的樓層停住,有人探頭問:“下去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轉身走到樓梯間,一階一階地走了下去。我一邊下樓一邊想,我永遠都不能原諒方靜儀!新仇舊恨,她必須成為我報復的對象!

我們的祖父是個精明的老人,他或許早就看出了什麼,去世的時候,他指明把靜園留給我們三姐妹,而不是父親。所以當父親出事的時候,我們還有靜園可以變賣,只是當時沒人能一口氣吃下靜園這麼大的資產,我只能找劉之牧。

他很公道地按市價把靜園變成錢算給我聽,但這些還是不夠,我愁腸百結眼巴巴地望着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方家所有的親戚都找遍了,可是他們好像突然都不太認識我,就算是認識也變成了遠親。

“靜園那塊地位置不錯,但是面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很糟糕。如果想要發展,我還必須把周邊的地一起買下,並不合算。”他微笑着同我說:“不過我還是可以幫你,你父親那邊不夠的部分我也可以幫你補上來--哎,靜言,你先別太開心,有條件的,你得把靜園裏最美的一樣東西交給我珍藏,怎麼樣?”

這是他的原話,我記得他當時笑得很和煦,溫文沉靜,像冬日裏的暖陽。然而不管表象如何,他畢竟是個在商場中摸爬滾打的人--他是個一等一的商人,早已被磨練得像只狐狸精,自然不會做沒好處的事。據說我家曾於他家有恩,但到底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陳年舊事了,念念不忘地掛在嘴邊,只是徒增笑柄而已。這種時候連所謂的親戚都不肯幫忙,更何況是什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世交?有人施以援手已經是天大的好事,只怕家裏沒有讓人看得上眼的東西呢。給人一件東西,就必須收回一件東西,再公平不過了。直到現在,我都能夠諒解他以物易物的提議,雖然我是那個被換來的老婆。我並沒有那種從心底里發出對他的怨毒,只是有點--低人一等的難堪。

那時我以為他要的是靜儀,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她推了出去,我知道靜儀肖想他已經很久,唯一對不起的是卡卡,可我真的沒想到結果會變成這樣。一切都不在我的計算中,救了父親失去了母親,真是個血淋淋的選擇!不管失去誰,都一樣讓我痛徹心扉,雖然他們最愛的都不是我。

從母親過世起,我就明了我與單遠的出軌是永不可饒恕的罪孽,但這隻能讓我加倍地恨靜儀,把恨自己的那份也算進去!我說過,我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

母親頭七過後,我把靜儀、靜聆找來,靜園的房契就擺在茶几上,另外還有一份我已經簽好名的轉讓書。

我給她們兩個個選擇:放棄靜園的繼承權或者是放棄父親。

靜聆聽了有些害怕,不安地扭動身子問:“大姐,不住靜園,那我們要住哪裏?”

我安慰她:“你不用怕,我會安排好你。”

她看了我一會兒,信任地在轉讓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我面無表情地把轉讓書扔給靜儀:“我會照顧靜聆,但並不包括你。你自己要想清楚,簽了,你一無所有;不簽,父親要因你坐一輩子牢。”

她面色煞白:“你如果嫁給劉之牧,他總不至於不救自己的岳父,我們無須搬出去。”

我冷笑:“我嫁給他便是劉家人,助他人財兩得有什麼不對?不過你的寶貝鋼琴倒是可以搬走。”直到今天,我還在好笑,真是小心眼,那個時候還記掛着讓我不能釋懷的鋼琴。

她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眼睜睜看着他坐牢。”

我把腿交叉擱上茶几,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又點燃一支煙,誇張得像黑社會的大姐頭:“你盡可以試一試,反正你已經害死母親,不在乎多一個父親。不過你最好想一想,這些年裏他最疼的是誰!連個房子都不肯讓,真是白養了狼崽子。”

靜儀哭起來,撐着茶几不肯拿筆:“你明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也有責任……”

但她還是簽了,這個罪名太過重大,沒有誰能夠背負得起。她簽字的時候手在顫抖,一臉悲愴,我一直冷酷地看着她,後來不經意間瞥到鏡子,發現自己的笑容和煦卻含着絲絲殘酷,怎麼會和劉之牧有幾分相似?我大驚,趕忙收斂。但我知道不管怎樣收斂,從看着靜儀牽下名字那刻起我就已經變了,變成了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很快把靜聆送出國,她走的時候惴惴不安:“大姐,你不要對二姐太凶……她只有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你幫幫她。”靜聆的眼神純凈善良,我想如果我和靜儀的位置互換,她也會幫我說情。

我摸摸她的頭頂,方家總算還保有了最後一個天使。

最後她還說:“大姐,你也要對姐夫好一點,姐夫其實很愛你。”我不禁失笑,他愛我?他愛的是征服掠奪后的快感,小白兔竟然這麼幫着大灰狼說話。真相是劉之牧財色雙收,他不虐待我我就該萬幸了。

時間過得真快,送靜聆上飛機的情景歷歷在目,一晃卻已經是一年半了,我與靜儀也有這麼久沒有見面了。我們該說點什麼?

沉默,一徑的沉默。久別重逢,大家似乎都無話可說。

我皺起眉頭再抬手看看錶,不行,真的得走了,離開酒店已經四十五分鐘,那邊現在可能已經在尋人。我轉身準備離開,不是怕面對她,而是得為“劉太太”這個身份負責。

靜儀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鶯聲嚦嚦,人美聲音都好聽,真是不公平:“你還有臉來?”

我冷笑,要開戰了嗎?“你都有臉來,我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是你把靜園賣掉!”

“可是你不要忘了,沒有你的親筆簽名,我沒辦法拿它怎麼樣。”

“你……”她語塞,我的牙尖嘴利一向很出名。

她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到我面前:“我知道你想要我死,但是你看我活得不知有多好!”

我淡淡地看着她,還是一樣沒變,光有張美麗的臉卻沒有會思考的大腦:“你活得好不好是你的事,同我有什麼關係?”

她咬着唇,惡毒地笑起來:“我現在在姐夫的公司上班,你不知道吧?姐夫原來的房子給我在住,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用做,根本是姐夫在養活我!”

我一震,的確是不知道,他說那是員工宿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以前暗戀他的美麗女子聚集在一起,想要做個後宮嗎?我的心有些亂,看來我不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但是我裝作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他也養我,我是他太太,所以他得養活整個方家。而且……你既然知道我不會要你好過,不說也就罷了,我現在知道了還會讓你繼續留下嗎?”

靜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打擊到她,因為我知道她的痛處在哪裏,愚蠢又高傲,認為人人都須得以她為中心,我從小就在琢磨她的弱點。

她恨恨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姐夫公私分明,才不會信你挑唆。”

我嘻嘻笑起來:“你自己也說自己什麼都不做,他這麼公私分明當然不會留下個吃閑飯的人。”

靜儀氣得花枝亂顫,我又贏了,但是卻無心戀戰,一來是趕時間二來因為我心裏沒底,靜儀雖然不太聰明又衝動,但並不太會講假話,看來之牧的確是在照顧她,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發展成什麼樣了。既然不知己知彼,怎能百戰百勝?我得回去向之牧問個清楚。

我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靜儀突然一把拉住我,:“你站住……”

我猛地甩開她,心情浮躁用力非常大,但是我忘了腳下的不平整,高高的鞋跟讓我不能保持平衡,整個人都撲到地上,發出轟然巨響。剛摔下去的那瞬間我並不覺得痛,只有一陣很強的震動感,過了幾秒鐘,手掌、膝蓋和腳踝的火辣辣感覺才蔓延上來,我慢慢撐起身子,發覺有液體一串串沿着額頭從眉毛上滴落,是血,我怔怔地看着它們一滴兩滴地滲入磚瓦里,然後變成紅磚上一朵朵深色的花。

真是倒霉啊,跌下去的時候竟然撞到插在碎磚上的玻璃。當年不知爬過多少次圍牆,閉着眼也知道哪裏危險哪裏安全,可能就是因為踐踏它的次數太多,讓它在轟然倒地后還不忘要給我一個訓誡,自作孽,不可活。靜園竟然這樣對我。它已經遺忘了自己的主人么?我卻是忘不掉啊。在這堵圍牆下,我曾經怎樣溫柔地和一個高大男孩依偎過?老槐樹上密集清麗的白花又曾經怎樣紛紛揚揚落滿我的周身?

靜儀看我跌得慘烈,走近一步,似乎也有點慌了:“你……要不要緊?”

我沒抬頭,不想被她看見這種狼狽樣子,又有點怕她乘人之危殺人泄憤,只能很強硬地說道:“少做戲,我不要你的假惺惺。”本來還想加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但終於沒說,她何嘗需要我的原諒,我和她同樣是個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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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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