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又下雪了。

這邊關,風雪都是尋常事。天已經黑了,各營都生起了火來,虎騎營也不例外。

袁小晚的帳子裏,火盆遠遠擱在屋角,除了銅燈之外,又掛了好幾隻燈籠,格外明亮。地上鋪了紅氈,上面堆滿了小山似的棉花和布匹,風煙和袁小晚就埋在棉花堆里。

“棉衣棉被這些軍需,不是應該由京里準備好了送來的嗎?”風煙正在哀嘆,“怎麼是些布和棉花?”

袁小晚笑道:“你都抱怨一個晚上了,還是老實一點,快些動手縫被子吧。”

“又是戶部王驥搞的鬼。”風煙不甘心地嘟噥了一句,拿起針線,又嘆了一口氣。動刀動槍她是行家;可是這針線活,從小師父就沒教過,哪裏比得上袁小晚的一雙巧手?

袁小晚一邊低着頭飛針走線,一邊安慰她,“咱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明天再找些人過來幫忙。”

“誰分到我縫的被子就糟了,會漏棉花的。”風煙自我解嘲。

“你呀……”袁小晚搖了搖頭,“不然這邊就交給我,你去那邊煮紅薑湯好了。”

“沒問題!”風煙終於可以從棉花堆里鑽出來,拍了拍身上的棉絮,開始動手在炭火上架起湯鑊。“小晚,這紅薑湯的方子,是從哪裏弄來的?治凍傷很靈驗。”

袁小晚道:“你當我是吃白飯的呀,指揮使為什麼要把我從京城裏調出來,就因為我熟悉西北的氣候,又精通醫藥。”

“你是精通毒藥吧?”風煙笑着損了她一句,“那你在這西北一帶生活過?”

“我娘是關外的人,可我爹是漢人。”袁小晚淡淡地道:“我十五歲之前,就一直在寧遠。”

難怪她看上去總有點怪異,原來不是純粹漢人的血統。

“那麼,你怎麼會成了楊昭的屬下,還跟他去了京城?”

“那是三年前打蒙古兀良哈的時候,他救過我。後來軍中有很多人凍傷,我就留下來幫忙了。”袁小晚停下手裏的陣線,出了一會兒神,“那時雖然也很冷,很苦,可是心裏是快活的;不像這一次,到處看人白眼。”

風煙一陣慚愧,“是我誤會你們了。”

“那你又是怎麼發現是誤會呢?”袁小晚抬頭看着她,“不會是——指揮使跟你說過些什麼吧?”

風煙點了點頭,“是我問他的。”

袁小晚不禁一呆。連她都不知道的事情,風煙居然什麼都知道?楊昭做的事情,從來不輕易跟別人解釋,風煙卻是一個例外。

“小晚,荊芥都用完了。”風煙舉起貼有“荊芥”標籤的陶罐搖了搖,只剩一隻空罐。

“哦!”袁小晚回過神來,“這個——我已經叫劉進去告訴指揮使了,他派了人去外面採辦,應該就快要回來了。”“是嗎……”風煙答應着,心裏卻一動,楊昭知道她在小晚這裏嗎?他會不會親自過來呢?

炭火撥旺了些,湯燒開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葯香瀰漫。

“小晚,葯來了!”帳外傳來佟大川的聲音,風煙一陣失望——是佟大川,那麼,楊昭不來了。

佟大川一頭撞進來,抱着兩個斗大的陶罐,“不止是荊芥,還有貂油呢!上次沒買着貂油,小晚還老大不樂意,這回可沒話說了吧?”

“是你的功勞么?”袁小晚拆穿了他,“又不是你出去辦的。”

“我說你騙不過小晚,你非要來討個沒趣。”帳簾又一掀,燈火為之一黯,來的是楊昭。

剛才他在佟大川後面,拍了拍身上的雪,才進帳來。

風煙眉梢一揚,心跳好像快了幾拍。他身上雪雖拍過了,可是肩上卻還落着厚厚的一層,看樣子,又是把營里營外都巡查了一遍才回來。

“這鬼天氣,可真冷啊……”佟大川一抬頭,看見炭火邊的風煙,不禁失聲道:“你怎麼來了?”

“是我叫風煙來幫忙的。”楊昭走了過來,在火邊坐下,正好在風煙旁邊。

“可是……”佟大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有點不情願地湊到火邊。指揮使糊塗了么,陸風煙這麼刁蠻,難道看她的臉色還沒看夠?

楊昭看了看風煙,他本來可以不用自己過來的,但心裏總是惦記着,好像什麼事情沒做完。出來是要巡視大營周圍的佈防,可不知不覺就繞到這裏來了。

“你……還沒回去?”他問得有點多餘。

“唔。”風煙的臉映着火光,一片嫣紅。“你怎麼來了?”

佟大川在旁邊一陣迷糊,今天怎麼了,大家廢話那麼多。指揮使明明是跟他一起送葯來的,不然還能來幹嘛?

“喝點湯吧,暖和些。”風煙拿起木勺,舀了一碗出來,遞給楊昭。辛辣沸騰的香氣,直衝鼻端。

“我也要。”佟大川翻了一個白眼,是他先來的吧,怎麼只有楊昭的份?“你就只知道指揮使一個人冷啊?我的臉也都凍麻了。”

“你怎麼也沒上沒下起來了!”風煙瞪了他一眼,“以前我說楊昭一句不好聽的,你就氣得跳腳;現在我好好拿他當回事了,你又看不順眼。是不是想打架啊?”

“你……”佟大川噎住,氣死人了,陸風煙這丫頭牙尖嘴利,他哪是對手。

“哪。”風煙嘴上雖然這樣說,可還是盛了碗湯遞給佟大川,“多喝湯,少說話。”

佟大川反而有點手足無措,咦,這是怎麼了,她突然這麼好說話!要是擱在往常,這碗湯應該是扣在他頭上才對吧。

楊昭端着湯,喝了一口,暖意從喉嚨直透胸膛。“外面雪大路滑,風煙就留在小晚這裏過夜吧,也省得一步一滑地在路上耽擱。”

袁小晚一怔,抬頭看了看風煙。楊昭要留她?也許是她多心,怎麼竟覺得他們兩個之間氣氛微妙,欲語還休。這是她的營帳,可是在這裏,彷彿她和佟大川,卻變成了多餘的外人。

“指揮使說的沒錯,這麼大的雪,明天只怕連兵都練不成了,還回那邊做什麼?”佟大川卻渾然不覺,接着楊昭的話道:“不如就留在小晚這裏幫忙。”

“想要偷懶?”楊昭語氣閑適,“明天練兵你敢不到,就等着軍棍伺候。”

“噗!”佟大川一口熱湯登時全噴了出來,“我哪敢啊?”

風煙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是嚴冬,她這一笑,卻彷彿比春光還要明媚。

這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笑。楊昭心裏一動,原來風煙開心的樣子,是這麼好看。

佟大川說了句什麼,他沒聽見,佟大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指揮使?”

楊昭一回頭,“什麼?”

“時候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練兵場。”佟大川提醒他,“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哦,對。”楊昭這才想起,“是不早了。”

再不離開,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的用心了。陸風煙的美,關他楊昭什麼事?教他這樣把持不住!大戰在即,軍中上下氣氛綳得這麼緊,他身為督軍,卻在這裏留戀風煙的聲音,風煙的笑。

風煙看着他起身,笑意停留在唇邊——才說了幾句話,他這麼快就要走?而且走得這麼急,連頭都沒回一下。

“哎,等我一下……”佟大川匆匆擱下了湯碗,追了出去。

他在躲着她。風煙不懂,千軍萬馬當前,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卻沒膽量面對一個陸風煙?他到底在躲什麼?

把手裏的木勺往湯鑊里一扔,風煙轉身就往外走。剛到帳門處,就聽見袁小晚在身後問:“你要去哪裏?”

風煙沒回頭,“去追楊昭。”

“你——喜歡他?”袁小晚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不可能吧,是她猜錯了,風煙和楊昭,一直都是死對頭啊。

風煙停在那裏,有片刻沉默。如果承認了,會不會成為大家的笑柄?楊昭的心意,她還摸不透,怎麼能這樣莽撞地追了出去。

她喜歡楊昭嗎?只要現在說不是,應該還來得及。從此她對楊昭怎樣,不會有人知道,他做他的指揮使,她做她的陸風煙,那些心動心醉的瞬間,就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煙消雲散。

但是,風煙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靜里響起,“是,我是喜歡楊昭。”聲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袁小晚手指一震,針尖刺入指心,滲出一粒豆大的血滴。風煙只說了一句話,這麼簡單,這麼堅定,可是她這麼多年都從來沒敢說出口!

沒等袁小晚回答,風煙已經伸手掀開帳簾,衝進了風雪之中。

進與退,本來就在人的一念之間,她毫不猶豫,因為她從未如此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心意。不管結果如何,她要的,就只有楊昭一個,就算前面有再多的風雨、再多的陷阱,她也要跟他在一起!

“楊昭!”透過寒風,楊昭隱約聽見身後的聲音。

回頭看時,卻是風煙,連一件厚點的外套都沒穿,就匆匆追了過來。真是胡鬧,這樣滴水成冰的夜裏,她也不怕凍出病來。

“你又跑出來做什麼?”楊昭三步並做兩步地迎了回去,“快點回帳里待着!”

風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追得太急,有點喘,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連她自己都聽得見。隔着紛紛揚揚的雪,楊昭已經近在咫尺,可是糟糕,剛才的勇氣都突然流失在周圍的空氣里。

她只想着來追他,可是真的追上了,又該怎樣呢?

“你怎麼了?”楊昭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冷冰冰的,應該不是病了吧。誰知道他的手還沒有放下,風煙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捉住他的袖襟,踮起足尖,飛快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震驚。

楊昭所有的思想、動作和表情,剎那間陷入了停頓,整個人都如中雷擊般地呆住了——不敢置信!

風煙很快地退了回來。何止是楊昭,就連她自己,都被自己給嚇住了。她瘋了嗎,怎麼可以這樣?

“你……”楊昭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剛說了一個字,風煙已經打斷了他,“對不起。”

她已經恨不得找條地縫鑽下去了,剛才那一瞬間,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中了邪,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我走了。”沒等楊昭回答,風煙已經轉身跑掉了。就算後面有追兵的時候,她也從來沒跑得這麼快過——簡直就是驚慌失措。

楊昭的臉是冷的,大概是風雪撲面的緣故。風煙混亂的腦袋裏,只有剛才那個瞬間的感覺分外清晰。不過是輕輕一觸,她卻覺得腿都軟了,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耗盡。

雪愈下愈大,楊昭怔怔地站在原地,都快變成了一個雪人。

風煙已經跑遠了,連個影子也不見。可是她溫暖而柔軟的輕輕一吻,彷彿到此刻還停留在他的臉上,帶着一絲呼吸的芬芳。

在京裏手握重權,揮金如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親近過女人。可是,惟獨這一次,在霜冷長空的邊關,在飛雪如花的夜裏,這一吻的滋味,教他一生難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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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

一向肅穆的中軍帥營里,傳出一陣喧嚷聲。

“為什麼要叫他過來?”寧如海激動地叫了起來,“你們都是怎麼了,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們都收買過去了嗎?”趙舒和葉知秋都面帶尷尬之色,蕭鐵笠沉着臉坐在上首,一言不發。

“寧兄弟,我不是幫他說話,但上次在鐵壁崖,明明就是他救了咱們大伙兒的命,咱們總不能昧着良心,恩將仇報吧?”趙舒小聲解釋了幾句,“再說,好歹他還是督軍。”

原來他們說的是楊昭。

“是啊,這劍門關一戰,是決定勝負的關鍵。咱們總不能連這樣的大事,都不跟楊督軍商量一下。”葉知秋也接口道,“況且風煙不是也認為,楊督軍並無惡意嗎?”

他不提風煙還好,提起風煙,寧如海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的話怎麼能作準,現在她已經徹底中了楊昭的毒了!”

“誰說我中了楊昭的毒?”帳簾一起,風煙正從外面踏了進來。

“難道不是嗎?”寧如海忿忿地坐回椅子上。

“寧師哥,我今天來,不是跟你吵架的。”風煙輕輕笑了,“我是來參與討論劍門關之戰的部署的。可是一進門,就聽見你在數落我的不是,倒想請教,我和楊昭怎樣,跟劍門關之戰有關係嗎?”

寧如海一呆,“你不是來替楊昭打探消息的吧?”

風煙的微笑冷在唇邊。事到如今,楊昭做了這麼多,只要不是瞎子,就都看在眼裏。可是一向敏銳的寧師哥,怎麼就偏偏視而不見呢?

“到現在為止,在座的還有人認為,楊昭是王公公派來扯咱們後腿的人嗎?”風煙看了看周圍,都是軍中的將領,大部分人保持緘默。

“那麼,有沒有人知道,糧草被燒之後,為什麼會好端端地重新出現?瓦刺偷襲大營的那一夜,又是誰在營外阻截他們的?”風煙緩緩道,“還有鐵壁崖一戰,不用我再提了,大家都是親身經歷,其中兇險,想必還歷歷在目。”

“如果沒有楊昭,各位還能坐在這裏討論什麼劍門關之戰嗎?咱們到底是中了王振的計,還是中了楊昭的計,大家就用用腦子,好好地想想吧。”風煙說到這裏,轉向寧如海,平靜地看着他,“寧師哥,其實這些,你心裏也明白,何必還要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置大局於不顧?”

“你說我有私心?”寧如海跳了起來。

“難道你沒有?”風煙的眼睛都沒眨一下,“有沒有,就只有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她又不是傻子,寧師哥是因為她,所以嫉恨楊昭,她何嘗不明白?只是一直以來,她不願面對這個問題而已。

“原來你都知道……”寧如海喃喃地道。

“寧師哥,咱們跟着大人,這些年也辦過不少大事,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風煙也站了起來,和寧如海面對面,“但今天的你,讓我覺得臉紅。關內多少百姓都在盼着咱們打退瓦刺,保住邊關,你都忘了嗎?楊昭是在幫咱們,還是害咱們,你真的不懂嗎?是個男人,就應該站出來保護家園,而不是在這裏昧着良心,爭風吃醋!”

寧如海漲紅了臉,“你——你胡說什麼!”

“我說的再明白不過了,有天大的本事,咱們跟瓦刺在戰場上比試,怎麼能給自己人使絆子?”風煙毫不退縮。

“你在教訓我?憑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在你心裏,我還比不上楊昭?!”寧如海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此刻心中的怨惱直衝上頭頂,“砰”的一聲,把面前一張梨木茶桌劈得粉碎,轉身奪門而出!

“陸姑娘,你會不會說得太重了?”葉知秋擔心地問了一句。剛才一番話,風煙說得沒錯,可是寧如海卻未必接受得了。

風煙望着那隻被擊碎的茶桌,輕輕道:“他會明白的。”

剛才她的語氣,或許是說重了一點,可是她不能再看着他鬧下去了。寧師哥一直是個明白事理,光明磊落的人,只要他冷靜下來,決不會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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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姑娘,陸姑娘!”

日暮時分,一室寧靜。風煙正在擦着手裏的弓箭,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呼聲,劃破了安靜寧和的氣氛。

風煙忍不住一蹙眉頭,這又是誰,大呼小叫的。

“誰?”剛出帳門,就看見常六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滿頭大汗,像是出了什麼事。風煙心裏“咯噔”地一跳,就要開戰了,這種節骨眼裏,可千萬別再出亂子了。常六是被從京裏帶出來護送糧草的隨從,也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這樣慌張,想必是寧師哥那裏又鬧出什麼動靜來了。

“陸姑娘,快,快……寧大哥帶着幾個兄弟去劍門關了,還帶着火藥。”常六急得口齒不清,“他,他說要去刺殺瓦刺的大帥阿魯台,還說不成的話就把他們的大營給炸了!”

“什麼?!”風煙嚇呆了。寧師哥真的瘋了,他這不是去送死嗎?且不說他能不能穿過層層封鎖,摸到瓦刺的大營,就算到了那裏,難道他們都是些死人不成,會乖乖地等着他來刺殺阿魯台?

“你怎麼不攔着他呢?”風煙急了,“他瘋了,你們也都跟着糊塗了?”

“我們攔不住啊,你還沒看見,寧大哥一回來就到處找劍找火藥,好像氣得連話都說不勻了。他還說,寧可跟瓦刺狗賊同歸於盡,也不能讓人看不起。”

風煙氣得噎住,他這樣,就教人看得起了?就算是英雄好漢了?早上不過是說了幾句重話,想激一激他,讓他放下成見,重新振作,沒想到他居然被激過了頭,會做出這樣的傻事來!

“聽說今天早上你們在蕭帥那裏還吵了一架,會不會寧大哥是氣不過,才要去拚命的?”常六擦了一把汗,“陸姑娘,你還是快點把他追回來吧,看樣子也只有你才拉得住他了。”

“他們走了多久?”風煙拔腳就往外走,現在追出去,應該還來得及吧?從這裏至劍門關,有將近兩百里,一路上關卡重重,如果寧師哥落到了瓦刺的手裏,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安心。

“風煙!”剛出門,迎面撞上匆匆而來的葉知秋,“練兵場那邊正在演練新陣勢呢,一起去看看吧。”

“我現在要出營,改天再看也不遲。”風煙顧不上多說,從拴馬柱上解下馬韁,掉頭就走。

“哎,等一等!”葉知秋見她面色不對,一把拉住她,“你這麼急,趕着去哪裏?”

風煙腦袋裏只剩下了一件事:去把寧師哥追回來!

“風煙……”葉知秋叫不住她,在後面呆了半晌,才想起旁邊還有一個常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不是因為早上陸姑娘和寧大哥在帥營里那場爭執!”常六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結果就是這樣了。”

“這個寧如海!”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他怎麼就這麼衝動呢,就為了風煙幾句話,他連命都不要了?當真闖了禍,風煙這一輩子都要背負這筆良心債,他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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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了。

一盞雕鏤精美的紫銅燈,在楊昭的案頭,散發著蒙蒙的亮光,照着楊昭沉靜的臉,和他手上一幅羊皮製成的行軍地形圖。圖上標着密密麻麻的註腳,還有硃砂筆圈點出來的地名,猛一眼看上去,還有點陳舊磨損。

外面風颳得太猛,好像要把整座營帳都撕裂掀翻似的,燈光也有點搖曳起來,忽明忽暗,映着楊昭眉心的一點沉鬱之色。

風煙去了哪裏?

下午派人去找她,就沒在帳中;蕭帥那裏也不見她的蹤影,連袁小晚都說不知道。

外面的暴風雪越來越猛烈,他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的心慌。這種心慌的滋味,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體驗過了?如同一隻小蟲嚙上了心底某處,倏而在上,倏而在下。

在這裏坐了將近一個時辰了,這行軍圖,怎麼都看不下去。越是想要集中精神,心思就越是紛亂——燈光明時,想起風煙眉梢揚起時的驕傲;燈光暗時,想起風煙一低頭的溫柔。她的冷,她的倔,她生氣時的衝動,她春天花開一般的笑顏,在他心裏,浮浮沉沉。

在靶場那天,開弓的時候,她冰冷的手指;鐵壁崖一戰,她浸透了鮮血的靴子;大營外她飛馬奔來,迎接他的喜悅;還有,在漫天飛雪的夜裏,她留在他臉上,那柔軟而羞澀的輕輕一吻……每一幕,每一瞬,都在這燈火的一明一暗之間,悄悄盤旋上心頭。四周的寂靜有點讓人不習慣,楊昭一刻比一刻焦躁——風煙到底在哪裏?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希望見到她的臉。

戰事迫近,勝負還難料,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分心;可是為什麼,他會這樣控制不了地心亂如麻?

“稟督軍,葉知秋葉將軍求見。”帳外傳來侍衛的聲音。

這又出了什麼事?已經這麼晚了,如果不是要緊事,想必葉知秋也不會到這裏來。楊昭放下了手裏的行軍圖,“叫他進來。”

葉知秋進了帳,匆匆忙忙地行了禮,眼睛卻東張西望地在四周尋了一圈。

“你在找什麼?”楊昭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了敲,這葉知秋有點反常啊。

“我……”葉知秋猶豫了一下,“我想來看看,陸姑娘回來了沒有。”

楊昭微微一怔,“你找陸姑娘,都找到我帳里來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葉知秋一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督軍莫怪罪,我是一時心急才找到這邊來,因為風煙前些日子也經常在虎騎營幫忙……”

楊昭溫和地打斷了他,“我沒說怪你。來,坐下說話。風煙去了哪裏,我也很想知道,可是到現在也沒見着她的人影。”

“你——你不知道?”葉知秋驚愕地張大了眼睛,“你不知道風煙去了哪裏?”

楊昭眉頭一皺,“那麼,你的意思,我應該知道?”

“下午我明明告訴袁姑娘了,她沒告訴你?”葉知秋也糊塗了,“當時佟將軍還跟她在一起,應該也聽見了。今天早上在蕭帥那邊,風煙和寧如海吵了幾句,誰知道下午寧如海就跑去了劍門關,揚言要偷襲阿魯台。風煙知道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追出去了,說是要把他給截回來。”

楊昭怔住,緩緩起身,彷彿不敢置信:“你——你說什麼?”

葉知秋解釋道:“我本來是想稟報蕭帥,可是蕭帥人不在營中;趕來督軍這邊,在路上遇見袁姑娘和佟將軍,就把情形告訴了他們,還請他們及時轉告督軍一聲……”

葉知秋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楊昭一聲大喝:“來人!”

門外的侍衛應聲而入,“屬下在!”

“去把佟大川給我叫過來!”楊昭臉色鐵青,“叫他馬上來見我。”

葉知秋也想不到楊昭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他本來沒想要告佟大川的狀,此刻不禁一呆,“楊督軍,這也不關佟將軍的事啊,也許他軍務繁忙,一時間耽擱了……”

“你還幫他說話?”楊昭壓着火氣,“這麼大的事情,你拖到現在才來告訴我!人命關天,你知不知道啊,葉將軍!風煙衝動,難道你也衝動?!天氣這麼惡劣,她又不認得路,怎麼追得上寧如海?”

“我……我也攔着她,可是沒攔住。”葉知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其實,他也是越想越後悔。

楊昭越過他,走到營帳門口,一把掀開帳簾。狂風夾着雪花猛地灌了進來,他的衣襟也立刻被風鼓起。這麼大的風雪,都什麼時候了,風煙還沒回來,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報督軍——佟將軍到了!”門口的侍衛指着風雪之中匆匆趕來的人影,向楊昭報告。

佟大川呼哧帶喘地跑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楊昭叫他叫得這麼急。“指,指揮使……什麼事啊?”

“你知不知道寧如海去闖劍門關,風煙趕着去攔截他了?”楊昭也不等他站穩,劈頭就問。

“知道。”佟大川回答得倒也乾脆,“聽葉知秋說的。”

“既然知道,還問我叫你來有什麼事?”楊昭不禁惱了,“誰給你的膽子,竟敢隱瞞不報!”

佟大川這才看出來楊昭的臉色不對,心裏打了個突,“指揮使,我沒敢隱瞞不報,我那時是急着趕去練兵場,所以就叫小晚來回報一聲。再說,這也不是什麼軍情大事……何必……”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楊昭的臉色越來越差了。

“寧如海和陸風煙,如果是咱們虎騎營的人,你也這麼不以為然,眼看着他們出事,也不聞不問嗎?”楊昭咬了咬牙,額上隱隱浮現一條青筋。前一陣子,手底下這一營弟兄,都跟着他受委屈,遭人白眼,他心裏虧欠,所以對他們就難免比以前縱容些;想不到這個佟大川,被慣得無法無天,居然問都不問一聲,就替他楊昭作了主!

袁小晚和佟大川那點心思,難道他還會摸不透?所謂趕着去練兵場,所謂忘了,都是借口。

“現在沒工夫跟你算賬,趕快派人出去找!”楊昭盡量壓着脾氣,現在發火又有什麼用?“給我備馬。”

“你要親自去找?”佟大川嚇了一跳,失聲道,“不可以!”

“你……說什麼?不可以?”楊昭真的被他氣倒了。這虎騎營上下,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這三個字。

“外面正是暴風雪,指揮使,戰事在即,形勢這麼緊張,說不定瓦刺兵在哪裏出沒,你不能去啊,太危險了。”佟大川不知死活地攔着楊昭。

“你也知道危險?”楊昭停下了步子,看來佟大川不糊塗啊,他也知道關外暴風雪的厲害。

“陸風煙自己想去送死,又不是我叫她去的。”佟大川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上次他們去打黃沙鎮,咱們百般阻攔,不是也沒攔住嗎?再說她好幾次明裡暗裏地侮辱指揮使,我還巴不得她再也回不來呢——”

“啪!”一聲脆響,佟大川驀然住了口。

楊昭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佟大川嘴角立刻就見了血,耳朵嗡嗡直響,半邊臉都似乎麻了。

葉知秋早已經傻在一邊,他幾時見過楊昭發這麼大的火?

“讓開。”楊昭迸出兩個字。這佟大川如果不是這些年跟着他出生入死,就憑他剛才那番話,此刻就不僅僅是一記耳光的事了。

佟大川“撲通”一聲,單膝跪倒,“今天指揮使就算要了我這條命,我佟大川也不能讓指揮使出去冒險!外面冰天雪地,路途又遠,萬一有什麼閃失,叫我怎麼跟弟兄們交代?”

楊昭看着佟大川,他半邊臉都已經又紅又腫,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臉上。這些年來,佟大川鞍前馬後地跟隨他,風裏雨里,忠心耿耿,他縱然再生氣,也不能當真把佟大川處治了吧。可是,風煙在哪裏?他心裏已經像是着了火,偏偏這個佟大川還死活纏着他不肯放!

“你起來。”楊昭退了一步,單手把佟大川扶了起來,“你的心思我知道,可你怎麼就不知道我的心思?今天我是一定要去把風煙找回來的,無論什麼人,都攔不住。”

佟大川呆住了,他比誰都明白,楊昭說出來的話,從無更改。

“你回去吧。”楊昭從他身邊走過去,迎着呼嘯的風雪,出了營帳,“還有,不要再讓我知道,你和風煙過不去。”

“指揮使!”佟大川在後面叫了一聲。區區一個陸風煙,值得他這樣緊張嗎?

“不用叫了,省省力氣吧。”葉知秋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楊督軍帶兵打仗這麼些年,若是連他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你叫他怎麼跟自己交代?”

“你是說——”佟大川霍然回頭,“指揮使和風煙,他們——”

“還用得着我說嗎?難道你沒長眼睛?”葉知秋搖了搖頭,“楊督軍是個處事不驚的人,亂軍陣里都沒見他皺過一下眉頭,可是剛才,他急成那個樣子。你呀,不是我教訓你,那一巴掌還真是挨得輕了。”

佟大川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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