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蕭帥,昨天我跟趙將軍、葉將軍兩位商量過,咱們打這場仗,有兩個最明顯的劣勢。”

帥營里,除了寧如海和風煙之外,還有趙舒和葉知秋。蕭鐵笠負手立在沙盤前,正在聽風煙說話。

“您也知道,戶部尚書王驥和王公公的關係,他是絕不會再派糧草過來的。現在咱們大營里這些,只能應付一時,日子一久,就遠遠不夠;十幾萬大軍,每天的消耗都是個巨大的數目,咱們是拖不起的。況且軍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從東南戰場調過來,根本不適應關外的氣候,等下了雪之後,天氣更加惡劣,恐怕會有很多人病倒和凍傷。這些還都是其一。”

“其二,連續吃了好幾場敗仗,丟關棄城的,瓦刺的兇悍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他們還沒有動手,就已經佔了上風。咱們這邊的士氣太過低落,當務之急應該是想辦法讓大家都振作起來。”

蕭鐵笠回過頭,讚許地看了風煙一眼,“陸姑娘剛來幾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勢看得這麼透徹明白,實在難得。你剛才說的這些,也正是這一陣子我心裏所想到的問題,只是一時還想不到有什麼穩妥的辦法。”

風煙猶豫了片刻,“辦法……我倒有一個,只是太冒險了,怕蕭帥不會同意。”

蕭鐵笠一怔,“是嗎,那就先說來聽聽。”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蕭鐵笠本能地反對,“把握太小了。”

風煙倒並不意外他有這樣的反應,畢竟這個計劃是擔了一些風險的,“昨夜我和寧師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裏雖然是瓦刺的勢力範圍,但不是他們大營駐地,而且地勢易攻難守。瓦刺打下劍門關之後就用這裏當他們的前沿戰場,如果有一天,我們在劍門關附近開戰,這個位置就變得很重要。”

她一邊說一邊在沙盤上作了一個記號,“這裏就是十里坡。其實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此一雪前恥,振作士氣。”

蕭鐵笠緩緩道:“你準備怎麼打?”

“具體的部署還沒想好,可如果是晚上輕騎出營,趁夜奔襲十里坡的話,勝算很大——瓦刺在那裏的佈防還算鬆懈,現在兩邊都在屯兵備戰,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會在那裏主動出擊。”

“讓我考慮一下。”蕭鐵笠終於點了點頭,又道,“對了,趙舒,你去虎騎營一趟,

把這件事向楊督軍稟報一聲,看他怎麼說。”

趙舒不禁蹙起了眉頭,“蕭帥,有這個必要嗎?”

“他是督軍,自然有督軍的權力,而且咱們也得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他還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兩句。”風煙不以為然。

“如果他真的坐視不理,也許反而還好些,只怕……”蕭鐵笠停住了話頭,楊昭是王振那邊的人是沒錯,他當這個督軍,也是為了跟他作對來的。可是他還摸不透楊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麼?他是想拖延?避戰?還是挑起內訌?

“趙將軍,我和你一起去。”風煙叫住了趙舒,“出京之前,我們大人也曾經囑咐我要盯緊楊昭,正好趁此機會,去摸摸虎騎營的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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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騎營是禁軍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銳騎兵,這次楊昭把他們也調到了西北戰場,想必也知道蕭鐵笠、趙舒、韓滄這些將領,都與他勢同水火,若沒有自己的勢力,只怕在軍中寸步難行。

他們的營地在大營的南邊,雖然近得只隔一條小路,南北兩邊卻各自為政,互不相干。南邊是楊昭的人,他們本是從禁軍出來的,就連蕭鐵笠,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裏;北邊卻是跟隨蕭鐵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對王振、楊昭之流視若仇敵。若不是兩邊的主將都有嚴令,南北營之間只怕是早已經打了起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風煙和趙舒他們被攔在虎騎營外面,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趙舒脾氣雖好,此刻也着惱了:“咱們奉了蕭帥的令,過來商議軍務,楊督軍居然不肯見,架子未免也擺得太大了。”

“沒有蕭帥的令牌,誰也不得擅闖虎騎營。”對方的守門衛兵完全沒有退步的意思。

“咱們闖進去又怎樣了?”

“龜兒子,狗仗人勢……”趙舒身邊帶來的幾個隨扈都按捺不住,紛紛吵嚷了起來。

眼看雙方就要起衝突,一個嬌脆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啊喲,這不是陸姐姐嗎,真是稀客。”

風煙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裏不懷好意,可見了面又叫得這麼親熱,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風煙對她,實在是一點好感都沒有。

“袁姑娘。”守門的士兵對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開兩邊,為她閃出一條通道來。

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環佩叮噹的,不過多圍了一件銀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們怎麼也不睜大眼睛瞧一瞧,這位陸姑娘,可是京里派來的遣糧官,連蕭帥也待她如座上賓,前天還聽說在帥營里特意擺了接風宴;除了指揮使,咱們就連喝杯酒的份兒都沒有。要是得罪了她,你們可要小心些……”

“廢話少說。”風煙打斷了她,這袁小晚似乎總是話裏帶刺,教人聽了心裏不舒服,

“我們找的是楊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氣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見指揮使,他就得來見你?縱然是蕭帥,只怕也沒這個能耐。”

風煙忍不住回敬道:“楊指揮使自然沒把我們放在眼裏,但若來的是司禮監王公公,只怕這會兒工夫,指揮使已經鞋子都來不及穿地迎出來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點被激怒了,剛要還口,卻又想起了什麼,到了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來陸姑娘功夫不錯,嘴皮子也很厲害。但我是好心來帶你們進去的,用不着一見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這就讓他們進去嗎?”旁邊一個守門的士兵忿忿地問。

袁小晚道:“客人上門了,咱們總不能一直攔着,若是指揮使知道了,只怕不高興。再說,也難得那邊居然還有什麼‘軍務’要來跟咱們商量,萬一給耽擱了,留下這個話柄,以後人家還不知道又要說什麼難聽的了。”

“是!”守門的士兵齊聲答應,退了下去。

終於進了虎騎營,四周十分整肅,看得出來平時是經過嚴格訓練的。但還沒到督軍大帳的門口,就聽見那邊笑語沸騰,鼓聲喧天,十分熱鬧。風煙不禁好奇,“那邊鬧些什麼?”

“正在舉行摔跤比賽。”袁小晚居然這樣回答。

“摔、跤、比、賽?!”風煙和趙舒面面相覷。馬上要開戰了,全軍上下都如臨大敵,綳得緊緊的,蕭帥更下令加緊練兵,小心備戰。這楊昭,居然帶着他的手下在這裏搞什麼摔跤比賽!聽這聲音,玩得還正歡呢。

“是啊,有興趣的話,一起來看看?”袁小晚悠閑地道,“正好,指揮使也在摔跤場上。”說著順手一指,“瞧見了沒有,就在那邊。”

那——是楊昭?

風煙真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問題。這麼冷的天,她裹着厚厚的披風還是難以抵禦關外如刀的寒風,這摔跤場上的一大群人,卻連軍衣都脫了,滿頭還冒着熱氣。有四個字形容這場面正好,就是熱火朝天。

站在看台上面,正親自給他們擊鼓的,就是都御指揮使,堂堂的禁軍統帥,楊昭?!看他的樣子,剛才大概還下場了,戰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襲黑衣,還彷彿汗涔涔的。

風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哪有一點行軍打仗的樣子?難道什麼叫軍紀,什麼叫將威,他都壓根兒不管嗎?還是這虎騎營里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小晚過去,縱身躍上看台,跟他說了幾句什麼,又抬手向風煙、趙舒這邊指了指。楊昭回過頭,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給身邊的隨從,又有人給他披上軍衣。他連扣子都沒系,就這麼往椅子上一坐,隨隨便便地一招手,“叫他們過來。”

這什麼態度啊?風煙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喚狗嗎?就只差沒丟根狗骨頭過來了。

“小晚說,你們是奉了蕭鐵笠的命令來找我商量‘軍務’的?”楊昭坐在看台上,對着下面的風煙,帶點嘲弄地一笑。全軍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個,敢把“蕭鐵笠”這三個字,這樣隨隨便便地掛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來告訴你。”風煙不客氣地道,“我們決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楊昭微微—怔,那—絲嘲弄之意慢慢隱去,像是要再確認—下他所聽到的。“今天晚上?”

“沒錯。”風煙道,“蕭帥已經同意了。”

“他——同意了?”楊昭的手指輕輕叩着椅子上的扶手,“這麼說,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誰提議的?你,還是趙舒?”

風煙冷冷道:“這個就不勞煩楊督軍費心了。你只要帶着你的虎騎營,在這裏摔摔跤,打打鼓,玩得盡興就好了。”

“原來你還知道我是個督軍。”楊昭被她這樣譏諷了一番,卻也不生氣。

“我知不知道,有分別嗎?”

楊昭沉默了一會兒,“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打十里坡的事,蕭鐵笠如何安排,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因為我反對。”

“反對?!”風煙不禁提高了聲音,“你甚至還不知道我們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說反對”他這是擺明了存心跟蕭帥過不去嘛。

楊昭笑了,漫不經心,“我需要知道那麼多嗎?我說的話你聽清楚,不行。”

風煙忍着氣,“反對也總該有個理由吧。”

“太冒險了。”他只答了這麼一句。

“不想冒險的話,你又何必到這裏來?”風煙道,“在京城裏獃著,喝喝茶,遛遛鳥,豈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謂都御指揮使,就是這樣靠着別人流血流汗打回來的?”

“什麼?!”周圍虎騎營的人都被這句話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個,伸手就來抓風煙的肩膀,“你敢污衊指揮使!”

風煙也不閃,待他的手指剛剛扣上肩頭,閃電般抬肘,擊他軟肋,右腳勾住他腳踝向後疾掃——“撲通”一聲,又高又壯的一個武將,已經被她撂倒在地。

“虎騎營的人,原來就是這麼厲害。”風煙看着狼狽不堪,摔倒在自己腳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領教了。”

那人本來就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想不到風煙一個弱女子,出手會這麼快又這麼狠,當著楊昭和同營夥伴的面前,被摔得這麼狼狽,哪裏受得了,爬起來就要動手,卻被楊昭喝住:“還不退開點!”

“指揮使,她……”

那人還要分辯,楊昭已經站起身,“還嫌不夠給我丟臉?”

“真要打,我哪會輸給她,剛才是沒提防,才教她佔了便宜!”

“你先動的手,還說你沒提防?我看沒提防的應該是她吧。”楊昭不以為然地一哂,“怎麼,你還打算跟一個女人在這摔跤場上動手?真虧你想得出。”

風煙剛要說話,趙舒在後面拉了她一把,“他們人多,真要動手,勢必吃虧。再說蕭帥還等着咱們回去復命呢。”

也不等風煙回答,拉着她就往外走。

風煙和趙舒走遠了,看台上的袁小晚朝剛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將軍,吃虧了吧?還敢不敢吹牛了?這個丫頭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領教過了。”

楊昭回過頭,“少說兩句吧,你當是看戲是不是?”

袁小晚道:“這個陸風煙也不知道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沒想到咱們到了關外,這場戲反而是越來越熱鬧了。”

“我帶你出來,可不是看熱鬧來的。”楊昭臉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辦的事情,你辦得怎麼樣了?”

袁小晚沒敢再嬉笑,“正在辦,這一兩天就差不多了。糧草庫那麼大,還得防着被人看見。指揮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邊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辦得穩當點就行了,別問那麼多。“楊昭沒讓她說下去。

“唔。”袁小晚瞧了瞧他的臉色,”陸風煙這個丫頭,脾氣大得很,當著你的面都敢這樣說話,你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不然要怎樣,把她抓過來一刀砍了?她是于謙的人。”

“可她這麼一走,弄不好的話,晚上真的就帶着人偷襲十里坡去了。”袁小晚提醒了一句。

楊昭看着風煙的背影消失在大營外,淡定地道:“那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袁小晚有點糊塗了,“剛才你明明還攔着不準去。“

楊昭溫和地打斷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伙兒都回去休息吧,比賽的事,明天再繼續。”

袁小晚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楊昭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眼下這件事他已經不想再談論下去了。

另一邊,趙舒和風煙已經出了虎騎營。

趙舒後悔不迭,“早知道是這樣,就不該來見楊昭,他這一阻撓,咱們還怎麼出兵?”

風煙道:“他不過是膽小怕事,咱們若是聽了他的話,乖乖在營里躲着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話。依我看,咱們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趙舒道,“他手裏有兵符,咱們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罷甘休。萬一他再參蕭帥一本,事情反而鬧大,京城裏還不夠亂嗎?王振又該逮到機會興風作浪了。”

“所以咱們不能張揚啊!”風煙想了想,“本來我是打算在各營選拔一些身手好的,既然楊昭反對,咱們也不能跟他翻臉,那就暗地裏進行,把葉將軍也拉過來,找咱們這邊可靠的人馬,悄悄出營。”

“這……不太好吧,”趙舒覺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風聲,傳到楊昭耳朵里,就麻煩了。”

“那就看咱們的保密功夫夠不夠好,準備的速度夠不夠快。”風煙道,“再說咱們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頭功一件,諒他也不敢怎樣。上面不是還有蕭帥壓着嗎,你怕他什麼?”

“那,就依你說的。”趙舒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橫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在這種局勢下,實在是太需要一個勝利的消息了。更何況,如果真的打下了十里坡,不但可以挫一挫瓦刺的銳氣,還一併滅了楊昭的威風,該有多麼大快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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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天色剛剛從黑暗裏透出一絲淡淡的青色。

大營門前,突然傳來密雨般的馬蹄聲和一陣陣欣喜若狂的歡呼:“打了勝仗啦!瓦刺人被咱們趕出了十里坡啦——”

這沸揚喧鬧從營外一路傳進了營里,喊的人從十個變成了百個,又從百個變成了千個,到最後整座大營都被捲入了這歡騰的浪潮里。

睡夢裏突然聽見這樣驚人的消息,幾乎所有人都從營帳里涌了出來。

“是哪一營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雜聲中扯着嗓子問,“怎麼這兩天一點消息都沒聽到?”

“是啊,該不會是南邊的人搶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誰說的!他們在京里養尊處優慣了,要說打仗,還得看咱們的。”有人大聲反駁,“你沒聽見外面喊嗎,是趙將軍和葉將軍他們!”

周圍一片附和聲:“沒錯,好像他們都快到營門了……”

勝利來得這麼突然,突然得讓人有點不敢置信。只一夜間,三千騎兵,就一擊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戰略上並非必爭之地,更遠遠不如劍門關和紫荊關那麼重要,所以瓦刺的防備才會這樣鬆懈,而且這一次是突襲,規模不大,並沒有打擊到他們的主力。但是,自從瓦刺聯合兀良哈打入西北邊疆,就只有一個接一個慘敗的消息,哪怕這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勝利,在此時此刻,也稱得上是彌足珍貴。

就連一向沉穩的蕭鐵笠,也不禁喜形於色,親自帶人從帥營里迎了出來,“全營掌燈,準備鞭炮和酒菜,咱們要好好犒賞打了勝仗回來的弟兄們!”

回營的隊伍已經到了營外,葉知秋和寧如海率領的一撥人馬在前面,他們是從右側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趙舒和風煙他們因為要清理戰場,清點傷亡情況,所以耽誤了一陣子,落在了後面。

趙舒在疾馳的馬上,意氣風發地大聲談笑着:“追了半天也沒追上老葉他們,看來他們是急着回去報功去了!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們摸到十里坡的時候,那幫瓦刺人還在被窩裏呢。尤其是從茅廁里逮到的那個,驚得連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風煙在他旁邊不遠,接口道:“這下子,看看楊昭還有什麼好神氣的?”

“只怕他現在已經聽到消息了吧?臉色一定不好看。還有老韓,咱們出營的時候把他給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們這麼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氣得半死,瞧他怎麼埋怨我吧。”趙舒正在說著,突然一愣神,“風煙,你看那邊,是不是虎騎營的人?”

風煙順着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也不禁意外,“是楊昭?他好快的消息。咱們還沒進營門,他們已經在這裏等着了。”

“是來看熱鬧的,還是興師問罪來的?”趙舒皺起了眉頭。

風煙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還有什麼花招使出來。”

隔了幾丈遠,兩邊人馬遙相對峙。

天色初亮,楊昭遠遠看着風煙的黑色大氅在風裏飛揚。她的眼睛那麼明亮,那麼驕傲,連一絲懼色都沒有,帶點挑釁地盯着他。邊關的霜天號角,千里蒼涼之中,她那一抹瀲灧,彷彿有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就連楊督軍都出來迎接咱們了,真教人受寵若驚。”風煙緩緩縱馬走近他,“有什麼指教?”

楊昭微微一笑,“知道你們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這裏等着恭喜你的。”

“是嗎?”風煙反而有點意外,怎麼,他不是來找茬的?這倒希奇了,無論出於哪一種目的,他都絕不會為了這次勝利的消息而高興,不是嗎?

“既然楊督軍不怪罪我們擅自行動,那麼多謝,請讓開些,蕭帥還在營里等着我們回去復命。”風煙不願意在這裏跟他浪費時間,再不回去,蕭帥該着急了吧。

“陸風煙!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楊昭身邊的一個副將幾乎從馬上跳了起來,“打了指甲大小的一個勝仗,眼睛就長到頭頂上去了!我佟大川騎馬打仗的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呢。”

“那麼就打一場勝仗來給大家看看,虎騎營到底是不是縮頭的烏龜?”風煙認出來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場上的那一個,忍不住笑了,“原來是你,難怪這麼大的火氣。怎麼樣,牙齒沒跌掉兩顆吧?今天風大,說話要小心。”

佟大川漲紅了臉,“你要不是個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樣?”風煙臉色一沉,“你要是想動手,我陸風煙奉陪!別以為後面有楊昭給你撐腰,就沒人敢教訓你了。”

“你,你……”佟大川氣得結舌,從來還沒有人敢當面這樣出言不遜,她陸風煙算個什麼東西,就連位高權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給楊昭三分面子,憑她,就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無人,當真以為虎騎營里都是些窩囊廢嗎?

“哐啷”一聲,虎騎營的刀鋒已經出鞘!

他們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炫目,肅殺之氣,迫人眉睫。

“你們要幹什麼?”趙舒大喝道,“誰敢動手,咱們就跟他拼了。指揮使,這就是你一大早在營外攔住咱們的目的嗎?要興師問罪的話,便直說好了,何必打着什麼迎接、恭喜的幌子。”

佟大川也叫了起來:“指揮使,饒他們不得!三番兩次當面挑釁,尤其是這個姓陸的丫頭,根本不把您放在眼裏。”他越說越激動,“咱們虎騎營的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窩囊氣?指揮使,你再縱容他們,這以後弟兄們還怎麼抬頭見人哪?”

楊昭一直沒說話,他知道,上至蕭鐵笠,下至軍頭伙夫,這西北大軍里,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騎營駐地,隨處都是敵視的眼睛。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敢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指着鼻子數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們按捺不住,對他們來說,還有什麼比統帥受辱更加難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後,楊昭的聲音從清冷寂靜中響起,只有短短三個字,可是字字千鈞。

“指揮使!”佟大川和其他幾個將領都忍不住叫了起來。

“我叫你們放下刀。”楊昭又說了一遍,曙光里,他的臉色平靜如水,可曾經統領千軍萬馬的那種霸氣,卻逼人而來。就連風煙,也不禁為之一震!

“今天我是來迎接你們的。所以,剛才的事情,我不追究。”楊昭微微蹙眉,壓了壓火氣,此刻不是生氣的時候,“但剛才那些話,我不想聽見第二次。陸風煙,你要是想挑起虎騎營和趙將軍的衝突,就再多說幾句試一試。”

風煙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沒有分量的。這不是她和楊昭兩個人的事,在這樣的局面下,一場激烈的衝突對誰都沒有好處。而楊昭此時此刻的這種冷峻,跟前兩次見他完全不同。在接風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場上,他閑散不羈;可是此刻,他只說了兩句話,就壓住了陣腳,虎騎營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動,就連趙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這個楊昭,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按兵畏戰,到底是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別有用心?這片刻之間,風煙突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可能是一個絕不簡單的敵人。要小心啊,不能再衝動浮躁了,當心中了他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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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夜襲十里坡,一戰而勝,實在是士氣大振,可喜可賀。”蕭鐵笠的聲音在帥營里回蕩,“趙舒、葉知秋、寧如海、陸風煙,都是咱們西北大軍的頭號功臣!”

下面的歡呼和掌聲四起,帳中的將領和擠在帳外看熱鬧的衛兵們爆發出一陣喧嚷,有人興高采烈地道:“這回得讓趙將軍和葉將軍好好說一說打這一仗的經過。”

葉知秋搖着手道:“我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聽軍令行事,倒是陸姑娘,大鬧虎騎營,還設法瞞過了楊督軍,功勞不小,還太快人心呢。”

趙舒也笑道:“是啊,大伙兒沒瞧見那場面,平常佟大川神氣活現的,被陸姑娘這麼一摔一絆,那個狼狽勁兒……哈哈,這個勝仗,打得真是過癮!既痛打了瓦刺狗,又滅了楊昭的威風。”

“趙舒!”蕭鐵笠沉聲喝止他,“這是軍營,你怎敢對楊督軍這樣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們的督軍嗎?”趙舒不服氣地分辯道,“出兵之前他就攔着不準打十里坡,甚至連咱們的理由和部署都不聽一聽,有這樣處理軍務的嗎?而且還帶着虎騎營的人辦什麼摔跤比賽,咱們全軍上下都在戒備狀態,他卻縱容屬下遊樂喧鬧,這又是什麼道理?”

葉知秋也道:“是啊,這次回來慶功,他又託詞不肯來。”

“他怎麼有臉來喝慶功酒啊?”底下有人鬨笑,“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反正楊昭也不在,大家趁機羞辱他幾句,也是常情。

蕭鐵笠沉吟道:“我倒覺得楊昭的反應不尋常。連王公公那樣老謀深算的人,也把督軍的重任交給他,可見不是好對付的。只是我還摸不透,他到底打着什麼主意。”

“管他呢!”韓滄不耐煩地道,“咱們喝的是慶功酒,口口聲聲楊昭長、楊昭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伙兒先幹了這杯酒再說。”寧如海也提議,“難得打了一個勝仗,今天晚上,不醉不歸!”

“好——”一片歡笑沸騰里,帳外突然傳來尖利的警號聲,刺人耳膜。

“什麼人吹警號?”蕭鐵笠一驚,“外面出了什麼事?”

一個負責巡邏守衛的士兵從帳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驚慌失措,“報告蕭帥,起火了、起火了!快點去救火吧!”

蕭鐵笠急道:“哪裏起火了?”難道,是瓦刺為了一雪十里坡之恥,派人來夜襲大營嗎?

那士兵帶着哭腔道:“是堆存糧草的糧草庫——”

“什麼?!”這回不止是蕭鐵笠,在座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糧草庫着火了?!一時間誰還顧得多說,紛紛直奔帳外,糧草可是大軍的命根子啊,沒了糧草,就連三天都撐不下去,這仗還怎麼打?

還沒到糧草庫,已經看見火光熊熊,濃煙衝天!

四周的大小兵將們正在驚慌失措地四處提水救火,可是火勢太大,又都是糧草,本來就是遇火即燃,加上關外天乾物燥,這火已經燒得這麼猛烈,哪裏還撲得滅?

風煙眼看着千辛萬苦從關內運送過來的糧草就這麼付之一炬,幾乎連肺都氣炸開了,一把拽過身邊一個看管糧庫的守兵,“怎麼會着火的?說啊,怎麼會着火的!”

“我也不曉得……”那守兵嚇壞了,“下午,下午還好好的,吃晚飯的時候,韓將軍還帶人親自來巡查過,不知道怎麼回事,剛才突然聽到聲響,我們過來就看見着火了……”

“就算你們守衛不周,也不至於一下子就燒得這麼厲害,這火是從糧倉的什麼地方燒起來的?”風煙厲聲問。

“到處、到處都着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個糧庫好像一下子就掉進火海裏頭,救都來不及救。”

風煙一呆,“到處都着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災,怎麼會到處都着了?而且這裏是糧草庫重地,守衛森嚴,一般人也是進不來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劃,故意縱火,決不可能出現這種局面,“那麼,從韓將軍巡查之後,到出事之前,都有什麼人進過糧草庫?”風煙放緩了語氣,這個守兵已經嚇得語無倫次了,再逼他也沒有用。

“有……哦,對了,虎騎營的袁小晚姑娘,曾經帶人過來取糧草。”

“袁小晚?”風煙有點詫異,“她又不是伙夫,取什麼糧草?”

“他們虎騎營那邊的飲食一向都是他們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幾日,他們都會派些人來取糧食和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處看了看,又小聲道:“督軍防着咱們呢,那邊的三餐也都不跟大營一起。”

風煙冷冷哼了一聲,虧得楊昭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要是跟大營的官兵們在一起,只怕是沒人願意給虎騎營的人準備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小晚他們在糧庫里呆的時間又特別長。”那守兵想了想,又補充了—句。

“是嗎?”風煙不禁起疑,莫非是袁小晚在其中做了什麼手腳?大營上下,誰有這樣的膽量和動機來燒糧草庫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確切一點說,是那個背後指使她的人——楊昭。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這個地步,連這樣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夜襲十里坡的勝利,讓他害怕了嗎?還是,在營外的那場衝突,教他懷恨在心?

風煙在這一刻只覺得憤怒和懊悔一齊湧上心頭,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陰險,怎麼就沒有好好地防範和阻止他呢?

“還傻站着做什麼,趕快救火去呀!”寧如海趕到她身邊,氣急敗壞地道:“風煙,糧草都快燒沒了,你還站在這兒發獃!”

“已經燒了,我還能怎樣?”風煙一回頭,烈焰衝天,彷彿映紅了她的雙眼。“我去找他算賬!”

“誰啊?”寧如海一呆。

“楊昭!”風煙已經向虎騎營的方向飛奔而去。

“哎,風煙!”寧如海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着追過去,“慢一點風煙,你把話說清楚,楊昭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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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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