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雁歸(上)
雁歸混混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家,孔崢一路把她送回去,剛好她家裏一家子都在。
她說了聲不舒服,被姐姐雁茴扶到床上躺下休息。
吃晚飯時雁媽媽叫她,她才知道孔崢已經走了。
雁家老小對今日的孔崢充滿了好奇,紛紛向她打探消息,被她一一敷衍過去。
可是他們不放過她,喋喋不休地談論,這時雁茴已經嫁人,無巧不巧,丈夫正是當年跟孔崢打架的小混混,現在自己做了點小生意。
姐夫有點緊張:“孔崢這小子今時不同往日,你們說他會不會記着當年的仇啊?”
雁茴也有些害怕,推一推雁歸:“你倒是說話啊,他現在一個指頭就能捻死我們,跟捻螞蟻差不多,他不會吧?”
雁歸不耐煩地說:“他哪有那閑功夫啊。”
弟弟雁萊是另一種心情:“姐,你看他開的車,我跟出去看了,最新沃爾沃XC90,3.2排氣量運動版的,多拽,簡直太拉風了,最少得7、80萬吧。
什麼時候能帶我坐上去過過癮啊。”
“不知道,我對車一竅不通。”
雁媽媽到底是過來人,問的問題又不一樣:“你怎麼和他在一起?你們常聯繫么?”
被雁媽媽這麼一說,雁茴也醒過來:“孔崢小時候挺喜歡雁歸的,他不是在追你吧?”
所有人的眼睛頓時都睜大了:“雁歸,不是吧?”
雁歸砰一聲站起來:“沒那回事,媽,我馬上要跟大偉結婚了,您看還有什麼東西要交代我的,快些教我。”
雁媽媽一怔:“你們好了這麼些年,倒也是時候了,我教你什麼啊?你從小什麼都做得挺好。”
雁歸用一種幾乎是殉道的心情咬着嘴唇說:“教我怎麼做一個最好的妻子!”
晚上雁歸躺在床上輾轉翻側,她心中百轉千回,難以入眠。
她想起孔崢笑嘻嘻地同她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牽手,你等着,今天還會發生很多第一次。
他到底是在什麼心情下還能跟她開出那樣的玩笑啊?他心裏究竟還藏了多少心事呢?小熊與小龜,也虧他想得出來。
今天的確發生了很多第一次,他們第一次牽手,他第一次向她告白,還有……他第一次吻了她。
是的,他吻了她。
回來的路上,因為適才的情緒激蕩,她已經完全支撐不住,困頓萬分地倒在座位上,孔崢把車裏的暖氣打開,繼續輕輕播着那支叫《ALaClaireFontaine》,她聽着那支曲子,心情慢慢鬆弛下去,孕期反常的疲憊讓她再也無法堅持,終於在絲絲暖氣中睡了過去。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是當她打算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知道車已經停了下來。
然後有一股溫暖慢慢貼近她的嘴唇,一個溫熱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即使還在睡意未醒的迷茫中她也知道那個嘴唇的主人是誰。
濕潤的、帶有微微的煙草氣息,像是春天裏的風又像是嬰兒柔嫩的小手,輕輕從她的唇邊掠過。
雁歸到現在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反抗,她任他輕柔地吻她,他的吻,讓她身體發麻心中發酸,她再次有了落淚的衝動,內心呼嘯而過的那份酸楚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今天去找孔崢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她在家裏演練了無數次的表演也終於派上了用場。
對,她知道現在的孔崢太過強大,硬碰硬是絕對鬥不過的,所以她準備了殺手武器——眼淚。
沒有哪個男人能扛得住心愛女人的眼淚,他愛她,所以她的眼淚是珍珠,如果他不愛她,那麼那眼淚便是塵埃。
她再一次下了賭注,她賭孔崢會在她的淚水下屈服,她又贏了一次。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眼淚滴下來的那刻卻是那麼真實,她悲哀的發現,那竟然不是一場表演,她是真正的落淚了。
“你要嫁人了。”她反手一掌摑到自己臉上,發出清脆響聲,她努力提醒自己:“雁歸,你醒醒,你要嫁人了。
你懷着你愛的那個人的孩子,你馬上要嫁給他,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你要成為這世上最好的妻子,好好愛護你的家庭。
你不能再想他,不能再想除開你丈夫以外的男人!”想着想着,她再次睡着,那晚也不知夢到什麼,早上醒來,她發覺自己的臉頰濕漉漉的。
雁歸和大偉在新年伊始結婚了。
他們去街道辦事處領了個證書,柳媽媽和雁歸家裏的意思都是等大偉的新房出來再好好辦一場儀式,大偉只是嗯了一聲,不置可否一幅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雁歸則柔順地順從了大家的意思,她把自己的行李搬進柳家又去對面的菜市場買了對紅喜字往窗戶上一貼就算是嫁過來了。
柳媽媽不無歉意地撫着雁歸的手對她說:“好孩子,委屈了你,等大偉的新房拿到,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你們好好操辦一場婚事。”
雁歸連忙打起精神說:“媽媽說的什麼話,我現在剛有了孩子,前三個月反應得厲害,也實在沒那精神去辦喜宴。
再說了,錢用在虛招上面倒不如落到實處,留着給您孫兒讀書用,現在養小孩可貴,我還指望着肚子裏的孩子像他爸爸一樣出息來孝敬您呢。”
柳媽媽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逢人便說自己和大偉前世修來的給柳家討了這房媳婦:“柳家的祖墳埋得好喲。”她這麼說。
小學的鄭老師大筆一揮,寫了幅漂亮的毛筆字賀詞送來:嫻雅淑慎,宜世宜家。
里仁巷裏讀過書的人不多,但都覺得這是對雁歸最好的形容詞。
結了婚的雁歸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過去的往事她不願意再提起,不論是大偉的還是她自己心內不為人知的秘密。
現在的她迫切需要寧靜,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再有任何波動,能按照她為自己安排好那樣的生活已經是她畢生唯一的希冀。
其實婚後的生活與以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大偉和她照常上班下班,葉筠那段往事再次塵封,或許彼此都想遺忘那晚幾乎決裂的爭吵,他們甚至刻意地讓自己患上失憶證。
雁歸正式搬進柳家那天晚上,她和大偉開玩笑,把紅彤彤的結婚證書往床頭櫃擺好,大偉不解地望着她,她側頭微微一笑:“此乃尚方寶劍,可以鎮妖邪。”
但是大偉並不欣賞她的幽默,悻悻說了句:“莫明其妙。”轉身睡去。
雁歸凝望他的睡顏,心中暗自怔怔,等了這麼多年無非就是這天,為什麼反而不是意料中那麼欣喜若狂?看來時間果然能使世間的一切種種銹化,連她這麼執着的人,都因為等待太過長久,而使喜悅變得不再明顯。
可是呵,現在已經這樣,二十年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會不會成為一對怨偶?她的心一分分地沉寂,這樣的想法讓她覺得害怕。
“大偉。”她用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越摟越緊:“不要讓我的愛這樣了無痕迹的消失。”
大偉被她勒醒過來,啪一下把她的手拍下來:“好啦,雖然今天是新婚第一天,可我們都已經老夫老妻了,別這麼肉麻。”
雁歸把身子蜷起來,像個新生嬰兒似的緊緊依偎到他身邊:“我們的感情不會在時間長廊里消失對不對?”
大偉想了想:“雁歸,你已經是我的一部分,就算有些東西已經不明顯,但是回聲永遠都會在我的生命里。”
雁歸嘆息一聲,不是這樣的,她要的答案不是這個,雖然失望,但是疲憊讓她放鬆四肢沉沉睡去。
不久大偉公司年慶,大偉攜家眷參加,他公司的總經理是個金髮碧眼的法國婦女,很奇怪在眾多來參加宴會的鶯鶯燕燕中她竟異常欣賞文雅秀氣的雁歸。
年慶結束后,她對下屬說:“中國女孩已經越來越西化,但是我在柳太太身上看到了一個東方女子的神韻,來中國之前我看到很多書里談到東方女孩的賢良淑德,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這四個字的涵義。”
大偉回去后很驚奇地問雁歸:“那個女人出了名的難討好,你用了什麼魔法讓她對你讚不絕口?”
雁歸聳聳肩:“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向她請教了一下孩子的教育問題順便教她做一道中國菜,她說有時間的話也會教我做法國料理。”
大偉簡直要昏過去:“你向一個掌握上億美金的總裁請教怎麼教孩子怎麼做菜?你最少也要談一些政治、時事、金融方面的東西才顯得體……”
雁歸說:“你們那麼多人每天和她談的就是這個,她早膩煩了。
年會的時候,估計你其他同僚的太太為了對她胃口可能已經背了10本金融雜誌,我才不要這樣。
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她人雖然在中國,但是辦公桌前一定擺着全家合照,每天必打一次電話回家么?可見她必定是個愛家的人。
女人總是女人,不管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也不管她如何三頭六臂,總逃不開她的家庭孩子,這種話題她怎麼會拒絕?她不知道多喜歡多有親切感。”
大偉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她:“你刻意和她談這些,讓她覺得你與眾不同?”
雁歸避重就輕:“我的想法很多,其實你可以試着多了解我一些。”
大偉若有所思,以前他總認為雁歸在學校年輕一批的老師里混得最得意是因為她像老黃牛一樣賣力工作,但是現在他覺得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他開始覺得雁歸越發讓他不明白。
不久大偉就因為上次與J集團談判立下汗馬功勞,太太又討老闆的歡喜,終於破格拿到了內部發售房的申請表格。
他回家對母親妻子嘆息:“熬了這麼多年,總算可以風風光光搬出這裏仁巷了,人這一輩子真是辛苦。”
雁歸倒是莫名地對里仁巷有些捨不得,她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幾年,這裏見證了她的成長,突然說離開,好像心底空了一塊似的。
“不如等生了孩子再搬?”她小心翼翼地提議。
大偉斥她:“什麼話!我可不要自己的兒子生在這鬼地方!我生在這裏就夠了,難道孩子還要和我一樣提起自己的出生地就低人一等么?”
雁歸無語,里仁巷就這麼差?他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居民們的確或許不太有見識又多舌,但是也不乏有善良熱心的人,一輩子克勤克儉,他們只是少了運氣與野心而已。
難道離開這裏,就能徹底否定自己的出身?就能說自己是個上等人?只有弱者才永遠有一肚子的正義與自卑,這是他們應付命運最有力的借口。
她嘆了口氣,算了,遲早要搬的,就由着他吧。
到這年的農曆年過完時,雁歸已經有了四個月身孕,小腹微微隆起。
大偉升職不久,在公司又正當紅,自然很忙,並沒有時間時時陪在她身邊,以致於有一次產檢都是孔崢開車送她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