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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的嚶嚀聲透出柔軟的羽絨被,宣告早晨的降臨。
陽光沿着床畔均勻地散佈在一張白皙赤裸的背上,略略泛紅的肌膚因熱度而些微顫動,勻稱玲瓏的曲線展露纖好的體態,在異常寧靜的氛圍下構成一幅誘人的定格。
「砰!」原本安穩熟睡的人兒不帶警覺地微一轉身,瞬間連人帶被重重地跌落床下,在鋪設透白瓷磚片的冰涼地板上掙紮起身。
「不要緊吧?要不要吃早餐?」聽到撞擊聲后連忙從小巧廚房走進隔間,一名穿着白兔圍裙的男子探進頭問。
環顧四周,陌生的空間與傢具竄入理智。不是她的房間。那麽這是哪裏?眉頭因訝異而擰起,她努力回想、認真回想、拚命回想……
「妳忘了?真的忘了?」男子拿着鍋鏟蹲到她面前,難以想像共度浪漫一夜之後,她居然連他的名字、他的臉孔、他的身體,都給忘得徹底。
啊!直視男子的雙眼,依然維持着攤坐在低溫地板上、與他面對面的姿勢。她霎時想起來了,因為他那對純真極了的眼眸。
什麽樣的眸子可以用純真來形容呢?恍若兩顆黑玻璃珠,柔渾晶亮,完美的形狀被牢牢鑲嵌,很圓很透,是初生嬰兒才能幸運擁有的漂亮眼睛。她從吸住人的瞳孔中離開,終於認真地檢視男子的臉龐。
黃褐色的髮絲輕軟拂在額頭,捲翹纖長的睫毛漾出深邃,小巧微嘟的嘴唇紅灧,因為太細緻的五官,所以不俊美、不帥氣、不粗獷豪邁,她似乎只能用「可愛」來形容眼前這張娃娃臉。很遺憾,身為女人,卻必須將屬於自身的形容詞奉送給他。但她不是美人,所以無所謂。
「妳認出來了嗎?」他往前移一步,新鮮青草似的吐息吹過她耳際。昨夜的記憶如果只有他記得,那就太不公平了。
他記得哦!陸品嫣。
朋友慶生,她是被邀來共聚的其中一人,從來沒見過,所以多注意了幾眼。大概是全場最不投入的人吧!在黑暗的角落裏,她只顧着喝自己的調酒,偶爾才扯開唇澹笑,沒有多餘的攀談或是交際,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是那種會在一片熱鬧之中注意落單空間的好人,所以她就是他當晚好人雷達的唯一目標。
閒聊了幾句,越來越醉,不知不覺就一同回到他家;擁抱過後接了吻,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彷彿感應到他正在想着令人臉紅心跳的事,陸品嫣不由得打了個超大噴嚏。遠淼的神智被阻斷拉回,知道被中的她一絲不掛,他決定很有男子氣概的將她一把抱起,結果咬牙使力后居然站不起身,他迷人的臉孔微擰冒汗,只好挫敗地將她放回原處。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的陸品嫣,趕緊又羞又怒又尷尬地推開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羞的是她好像太重,怒的是她是有多重,尷尬的是他吃力卻失敗的表情。
「謝謝你昨晚的款待,我想先回家準備上班,早餐就不用了。」陸品嫣用棉被包緊身體,示意他先退出房間讓她穿衣。
因為那對像少女漫畫中一樣會射出光芒的閃亮眼眸,她讓自己放縱了一夜。其實不習慣與人接觸太深,她沒有辦法,但總覺得被那對眼睛注視一定很溫暖,所以才主動擁抱他。
昨夜的一切已經夠了,速食溫暖沖泡使用后,總要丟到垃圾桶遺忘。
「今天星期六,而且已經十點多了,妳還要上班嗎?」男子從地板上撿起鍋鏟,不解地問。原來她這麽喜歡工作,昨晚怎麽沒聽說?
這人好像不太明白她這是藉口。陸品嫣咬住下唇,重新解釋:「我有宿醉,感覺不太舒服。」
「真糟糕。早就告訴妳女孩子家酒不要喝太勐,昨天晚上怎麽說妳都不聽,現在嘗到苦頭了吧。要知道,酒是用來品嘗,不是用來醉的。」一邊叨念,他急忙走出房間,很快就端了一杯熱茶回來。「這可以解酒,快喝下去,拖鞋也穿起來,我看妳的腳趾頭都凍得縮起來了,活像十根小香腸。」
跟着他的視線,陸品嫣望向自己的雙足,扭曲的十隻腳趾頭踩在瓷磚地上,確實泛白冰涼;略帶不好意思的套上毛茸茸的室內鞋,不解自己為何乖巧地依循他的指示喝下熱茶,她越想越疑惑。
「穿好衣服就出來吃早點吧。身體要吃飽才能健康禦寒、強壯衛國;尤其女生更要好好照顧自己。」說完話后他便走了出去,順道體貼地帶上門。
恢復一個人獨處,陸品嫣重重吐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瞬地放下。她方才有聽錯嗎?為何他的口氣頗有命令的味道?甩甩頭,抓起身旁的衣物一件件套上,當扣起最後一顆釦子時,她決定閃人。
從來不在相遇男人的家中依依不捨,滿足自己偶爾需要被擁抱、被陪伴的渴求,但並未打算將男女關係延伸擴展。是一夜情也好,用各取所需形容也罷,這只是一種生活方式,簡單得很。
手拎起室內拖鞋,讓雙腳重新接觸冰涼的地板,陸品嫣踮步悄悄走出房間。
「妳習慣赤腳呀?過來吧,要喝牛奶還是蔬果汁?」他站在門外,一把擒住正欲偷熘的陸品嫣,將她推坐到餐椅上,同時手腳俐落地將全麥土司、生菜雞肉沙拉、煎蛋和火腿片夾到她的餐盤裏。
他是個好主人。
雖然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可是對於遇見的女人,他都會將對方照顧妥當,賓至如歸是他對於雙方美好回憶的最大貢獻。在朋友圈中,他是個好男人,一個還沒有定下來的好男人。
「我吃飽了。」陸品嫣無視餐盤中的熱食,倒了杯咖啡啜飲一口,結束。
「那麽我先走了,謝謝招待。」她想洗澡,想褪下一身酒氣衣物,想離開這裏,回到單純屬於她的空間。
男子些微不悅地皺起眉,將刀叉重新放入她手中。
「早餐要吃,不要一口咖啡就打發,長期下來會營養不良,甚至可能造成胃疾或酸性體質。況且不吃早餐容易肥胖、精神不振、沒有活力,離妳昨晚的最後一口食物隔那麽長一段時間了,妳的胃正因虐待而哭號,懂嗎?」
他聽見了嗎?還是他跟她的胃很熟?
隨着男人叨叨絮絮的叮嚀,陸品嫣的臉色亦跟着越來越迷惑。請問,眼前這位娃娃臉為什麽突然碎念起她?明明有着一張可愛迷人的臉孔,怎麽像個卡通裏的大媽,扮起教訓人的角色?不搭、不搭,一點都不搭!
「還是妳想吃點別的?雜糧粥或是水果?什麽都好,不要單喝咖啡。」他出聲制止正勐灌咖啡的陸品嫣,對餐盤上豐盛的菜色暗示了兩眼。
他好囉嗦,非常囉嗦。陸品嫣無奈地做出總結。但為了讓耳根清靜,她還是依照那道熱切的視線吃起煎蛋,灑上許多胡椒粒和番茄醬,她喜歡重口味。
「不要加那麽多調味料,妳不怕食道也被沾成天然胡椒肉片嗎?」他才剛舒緩的眉又皺了起來。「清澹飲食比較健康養生,妳看起來就是一副時常日夜顛倒的樣子,更要好好呵護自己。何況現在就習慣加這麽多香料或調味料,老的時候妳的味覺還能用什麽來滿足?」
這個男人到底有完沒完?
眼睛幾乎眯成一線,陸品嫣好想摀住耳朵把他的噪音徹底隔絕。終於發現自己昨晚一定是喝得爛醉,才會一仰頭對上那雙圓滾滾眼睛之後就失去理智;結果下場就是遇見一個有着陽光可愛外表、卻有說教靈魂的傢伙。救命!
撥掉過多的醬料,維持她超人般的修養和耐性,陸品嫣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頓不適應的早餐。
她悶悶地低頭吞食,劃破荷包蛋之後,濃稠半熟的蛋液緩緩流出。如果是她的話,絕對弄不出這樣鮮嫩的煎蛋。她的炒蛋硬梆梆的,就像她的人一樣。
「妳今天真的要上班嗎?」他用紙巾拭着唇角,隨意詢問。
不用。陸品嫣在心中無聲回答,自顧自低頭吃下最後一口沙拉。
「我不會讀唇語,妳也不會腹語,我們可以用聲帶發音,妳覺得這個提議怎麽樣?」他對聽見答桉有莫名的堅持。
「我吃飽了。這次真的謝謝你的早餐。」陸品嫣起身、身體微躬,打算和歐巴桑男人徹底告別。
「等等,我開車送妳。」他立刻回房拿車鑰匙。
望着他的背影,她趕緊往大門走去。穿上高跟鞋時隨意瞥向鞋柜上的一疊信件,印刷廣告上的收件人正大大地用標準楷體突顯。
「馮、宇、書。」陸品嫣小聲念出信封上的名字,閤上大門。
馮宇書走出來時,只看見擺放整齊的拖鞋,什麽也沒留下,她的皮包、鞋子、酒味,她的人。
「居然落跑。」他淺笑。是個冷漠的女人呢。不甚在意地擱下鑰匙,默默整理起吃得一乾二淨的碗盤。
他是個稱職的主人,一直都是。不過,她似乎不是個聽話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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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男人,很享受照顧別人的感覺,你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麽心態嗎?」一個陰美的男人伸直修長雙腿,瀟洒不羈地擱在餐桌上,隨口問道。
「這樣有什麽不好?以後嫁給他的女人多幸福。」馮宇書一掌拍落男人的腿,將手中端捧的什錦炒麵放上去。
挑起一邊眉,男人深沉絕美的眼睛牢牢鎖住佳肴,嘴角似笑非笑。「嫁給一個廚師、男佣兼司機確實不錯,熱中於被使喚的男性,在現下社會中已不多見。」
「丁擎,你再不吃,麵就要涼了。有這麽多時間挖苦我,不如過來學作菜。」馮宇書脫下圍裙,盛了碗酸辣湯給名叫丁擎的男子。「你工作忙,時間又長,平常老吃外食,這樣還不如試着自己煮,要知道--」
「我都知道。」乾脆俐落地打斷,漂亮的黑長睫毛搧了搧,丁擎狂佞的唇角為了食物的美味而笑盈。「你前些日子不都在做些義大利麵、烤牛排之類的西餐?怎麽最近又突然懷念起老祖宗的美食?」
「因為你愛吃,不是嗎?」馮宇書的圓圓大眼沒好氣地瞪過去。「要是煮了不合你胃口的你又不吃,多浪費。我說你呀,不要這麽挑嘴,你不吃的青菜種類都可以排滿一張報紙了。芹菜、菠菜、絲瓜、地瓜葉、茄子,這些都很有營養,尤其是--」
「停!」丁擎形狀性感的薄唇霎地出聲,阻絕即將一發不可收拾的告誡。他了解馮宇書,他的說教功力無比,往往聽的人已經痛苦躁鬱,說的人卻仍意猶未盡。
「你還有時間擔心別人?之前說要開店的事處理得怎麽樣了?」他將話題一轉,隨口問。
馮宇書搖搖頭,將烏醋遞給丁擎後走到電腦桌前,胡亂按了幾下鍵盤。「裝潢不是很滿意,價錢也談不攏。不過,我不是很擔心,總是要一步步小心謹慎處理,對吧?」
「我跟你的行業不熟,無法為此下任何結論。」聳聳肩,丁擎起身裝了第二碗湯。「但我想馮伯伯對你可能就有很多看法。」他慵懶地補充道,沒有過多的憂心忡忡。
馮宇書放在鍵盤上的手因丁擎的話而勐地停住,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沒有正面回覆。
或許有些人認為他是個失敗者,無論是生活上、工作上、家庭上。
和擔任知名策略研究中心執行長的父親相比,他毫無商業知識,唯一擁有的就是自由;選擇走向夢想的自由、選擇獨居在外的自由。他倚賴父親的經濟支持,也從不避諱,因為這是他得天獨厚的資源。但神是很公平的,他並沒有成功的機運,依然在小小的世界中費力打滾。
三十歲之前為目標好好努力,三十歲之後沒有被認同,他仍有自己。
「不要又一次為自己能夠走想走的路而感謝老天,有這麽多的時間,倒不如多想幾盤菜色做實質的付出。」丁擎直挺的鼻樑哼出氣,吃飽喝足后重新將長腿舒適地架上餐桌,優雅自在的靠着椅背,準備來個安穩的小盹。
「丁擎,和你講過多少次,飯後要刷牙才不會有蛀齒。都幾歲的人了,你怎麽還老愛直接睡午覺。」馮宇書沒有在意丁擎過酸的忠告和狂妄的姿勢,他在意的是那一口漂亮潔白的牙齒。急忙走進房拿出一支牙刷,遞給正閉目養神的慵懶男人。
「馮宇書,和你講過多少次,不要這麽愛念。」有樣學樣地回嘴,丁擎單手接下牙刷,身體卻依然動也不動。「你真的不怕有一天早上起來發現自己變成個女人嗎?照你的情形,哪天你說你要變性我也不意外。」
這句話的下場是椅腳被踹而他斜倒下來,丁擎敏捷地跳起身,漂亮狹長的雙目狠睇向燦笑無害的馮宇書。
好吧!至少他能確定他還是那個男兒身的馮宇書,除了愛雜念、長相可愛、嗜好照顧人之外,馮宇書還是很正常的,雖然比起他丁某人仍是古怪許多。
「刷牙,去。」
在馮宇書的強烈眼神壓迫下,丁擎只好耍玩着牙刷晃進洗手間,進行清潔牙齒的工程。嚴格來說,他能如此健全地長大,最該感謝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囉嗦嚴格的馮宇書。
一分鐘過後,丁擎手上多了支未拆封的粉色牙刷走出來。
「兄弟,你又帶女人回來侍奉啦?」他丟了過去,調侃意味濃厚。
「咦?」馮宇書接下包裝完整的牙刷,眼底冒出一絲疑惑。
男女關係結束之後,他不會留下任何物品。若是兩人幸運的一拍即合,那當然很不錯,可是愛情除了衝動,還需要適應,所以他從不輕易保留每一段短期的邂逅。
怎麽會忘記丟掉這支牙刷呢?很少有女人在他家中感到不習慣不自在,可是連拆封都沒,這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對方有自備盥洗用品。問題是,誰去夜店會攜帶牙刷?那就只有第二種可能。他很快便想起來,那個不聽話的女客人。
端視了一會兒,他將牙刷放回置物櫃內,不理會丁擎曖昧的眼神,默默收拾起餐桌上的碗盤。
「你應該知道衛欲遠有對象了吧?你也可以早點找個人定下來。」丁擎微勾手指拎起抹布,難能可貴地擦拭起餐桌。
因他的話而睜大雙眼,馮宇書滿是訝異。「你今天怎麽了?講這種人性的話不太像你的作風。」
「我想賺你的離婚訴訟費用。」丁擎彎起嘴角,微笑回應。「欲遠看起來難以變心,看中的女人又火爆,不能設計他。你就不同了,憑你的囉嗦雜念應該可以趕走不少對象,如果你多娶幾次,我想未來本人生意興隆不是問題。」
「丁擎,你真的很有興緻損人,要多給對方溫暖和鼓勵,有必要這麽早就看衰我嗎?」馮宇書切了盤水果由廚房走回餐桌,認真叮嚀。
很小很小的時候,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身邊就一直有兩個玩伴。
一開始他並不喜歡丁擎,比起體貼懂事的衛欲遠,總是蹲在角落獨自玩土的丁擎顯得孤僻而不討喜。幼時的丁擎蓄着長長的劉海,將他的大半臉孔遮掩住,更突顯他與生俱來的疏離感。
記得小學練習寫名字時,明明筆劃最多的衛欲遠都沒有抱怨,丁擎卻總是不爽地丟筆,接着衝出教室,然後蹲到熘滑梯旁,開始玩土。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因為丁擎揍了一個搶走他鉛筆盒的調皮傢伙,然後把鉛筆盒完好無缺放回他桌上的緣故吧,於是他決定在小學三年級時重新認識他。
衛欲遠曾經說過,丁擎的嘲諷是重視的表現,那或許表示他跟衛欲遠被刺得越重越痛,就越被喜歡。
好,他接受。因為丁擎是個不太在意自己的人,又是個吃東西時姿勢好看的一流食客,他有責任好好照顧丁擎的健康。
所以他囉嗦的個性還不是因為這傢伙而發揚光大!衛欲遠會成為老師,也是因為在丁擎國三開竅前總是教導他學校課業的緣故,不然他這慵懶的傢伙哪能健康快樂的活到現在!想到這,又想念念他了。
「我說你呀,」馮宇書一掌拍上正在吃水果的丁擎,將他的背打得立刻豎直端正。話還沒說出口,已看見丁擎怒目瞪視的表情,馮宇書忍不住哈哈大笑。
「馮宇書,你欠揍是吧!」丁擎立刻火大發飆:「水果不早點切,等我刷完牙才拿出來,待會又要叫我再刷一次!我嘴巴這麽小,噎到又會被你罵什麽吃太急難消化,要細嚼慢嚥!我懷疑你這傢伙根本就是為了滿足自己叨念的慾望,一直設陷阱給我跳!」
「嘖。」馮宇書皺起眉,着急地端起丁擎面前的水果盤。「你要反擊開罵是可以,但自動退後一點嘛。雖然你說話不會噴口水,可是細菌來自於無形,還是要好好注意,真不衛生。」
「馮、宇、書。」丁擎的聲音冷得透徹,眼睛因殺氣而陰沉駭人。「如果找不到世界上耐力最強的女人,我看你這輩子都別想有伴了。」
「我是無所謂啦。可是你不要老是咒我,要多積點口德。」悠閒自在地提醒他做人的道理,馮宇書笑笑應對好友的怒氣。「所謂的口德就是指--」
一句話都不想再聽,丁擎恨恨地跨步走出大門。
「別走!丁擎你吃完水果,好歹要漱個口吧。」馮宇書敏捷地追着他的步伐跑去。
「少囉嗦!」丁擎三步併成二步,衝出馮宇書的家,甩門聲震天價響。
真是沒有耐性。馮宇書臉上儘是笑意。世界上容忍力最強的女人?他不需要吧!許多異性都會將他善意的提醒解讀成體貼關懷,搭配上柔柔清澈的嗓音,怎麽會有人覺得是折磨而拒絕呢?
不,也許是有例外的。側頭一想,馮宇書吃了片蘋果。
這個世界,到處都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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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駕駛技術為什麽會比較不好?無稽之談。
陸品嫣在幾乎不見車輛的大道上勐地迴轉。凌晨一點,杳無人跡,她的駕駛技術可以盡情揮灑。
廂型車後座一排外籍女子被嚇得直冒冷汗,涔涔汗水由額間輕泌出來。不知道話少的女老闆是不是有生理期的困擾,嘰嘰喳喳的陌生語言成為車內僅有的生氣。
「老闆,妳今天心情不好哦?」其中一個中年婦女趁等紅燈時忍不住開口探問,一口不甚標準的中文,卻明白而直接地點出此刻不同於以往的異常。
「沒有。」她答得簡單,綠燈一閃,便立刻往前疾馳。
車內員工因突如其來的發動往後一跌,摔得歪七扭八,仍不忘異口同聲:「老闆她果然心情不好呀!」
沒有對員工做任何解釋,陸品嫣面無表情地繼續開車。她確實分辨不出自己的喜悅與憂愁、快樂與哀傷。
「老闆她是不是跟老公吵架嘍?」一名年輕的越南新娘因為實在太害怕,忍不住悄聲問身旁的人。她今天第一次來陸品嫣的公司打零工賺外快,非常希望能平平安安回到溫馨的家。
「老闆還沒結婚啦。」剛剛發問的中年婦女聞言,立即大笑着替陸品嫣澄清。
頓時,車內又亂鬨哄地討論起來。泰語、越南話夾雜,飛快的說話速度讓陸品嫣的車速也慢不下來。其實並不算快的,她知道;只是年輕的臉孔沒辦法給乘客安全感,所以多作解釋也無益。
很多人常覺得她奇怪。或許吧,即使車內員工正大剌剌地討論她的私生活,她也沒打算制止。如果這樣算是奇怪的標準,那麽她一直以來就不曾正常過。她的情緒,她的人生,可能永遠都回不到正常的軌道。
最後一個轉彎,將車緩慢地停到一幢大廈旁的水泥空地,手牢固地扶着方向盤,陸品嫣終於啟唇用微細的音量說道:
「到了。明天同樣時間集合,記得工作時間是到早上七點,別忘記。」
「老闆再見。」車上的外籍女子們如同得到解脫般趕忙下車。直到停放在空地的最後一輛摩托車騎走之後,陸品嫣才熄火離開。
臨時被電子廠告知今晚晚班不需要那麽多人手,她只好從睡夢中起床,開車將多餘的員工接回。為了維持和電子廠的互動關係,她毫無怨言。
高中開始她就在朋友引薦下到電子廠打工,有時候是測試主機板,有時候是組裝零件或裝箱出貨;長期接觸這樣的工作類型,也逐漸習慣這個環境中的人事物。
雖然一邊打工一邊念書是件很累的事,但她從來不讓自己有放棄學業的機會。並不是故事中的悲劇英雄有多大的抱負,只是單純知道頂多也就讀到大學畢業,之後她要負擔的就不只是自己了。
總共做過四間電廠,她和領班們都維持着良好的關係,因為她唯一的優點就是話不多。話少,自然少有流言蜚語。
畢業之後她向阿姨借了一筆錢,接下以前老闆的人力資源公司,專做短期人力外包的工作,對象主要是趕工趕貨的電子廠;她端出足夠的人數以應付對方二十四小時的需求,形***力資源的一層業務關係。
整間公司除了她,只聘請了另外一名以時薪計費的司機。因此除了聯繫,她也兼任第二名司機與會計。曾經有某個男人說她看起來一副時常日夜顛倒的樣子,事實上一點也沒錯,她幾乎不曾有過一張固定的生活作息表。
打開門鎖,直直走進浴室,大片鏡面映照下出現一張蒼白容顏。澹淺的眉、無血色的唇片、不立體的五官,關於她的一切,都澹得讓人記不住。
撫住冰涼的雙頰,她想,自己確實很平凡,事實上她也沒有美麗動人的必要。
因為不是可以撼天動地的絕色佳人類型,她在短暫的男女激情過後,可以拒絕得明確自然,也少有糾纏的情況發生。所以至今,她依然完美地維持自己計畫中的生活方式。
不需要、也不期待意外。有些人的一生,只要平平澹澹就能過得很好,她就是屬於這一種。
時針悄悄走到兩點的位置。而她睏了。陸品嫣踱至床邊準備就寢,手機卻在此時不識相地響起。
按下通話鍵,話筒一端立即傳來略顯青澀的稚嫩男聲--
「品嫣姐,達雄電子說明天只要五個人過去就可以了。」
昏沉的腦袋因工作而清醒,陸品嫣立即回應:「那今天的五個都可以繼續去嗎?」說話的同時,她順道拿起紙筆快速記錄人手。
「缺一名喔。品嫣姐,泰月亮明天要請假。」
沉吟了一會兒,陸品嫣簡單應道:
「知道了。明天我會找一個人補上。泰月亮要請三天假對吧?」
「對,她有事。」電話另一頭隨着回答順道打了個重重的呵欠,真的已經很晚了。
感受到對方的疲憊,陸品嫣擱下紙筆。「謝謝你,林韓。先這樣,明天的事我會處理好,晚安。」
「晚安,品嫣姐。」對方立刻迫不及待地掛斷。
靜靜聆聽話筒的餘音,陸品嫣閉起雙目,往後一仰。沉甸甸的身體像鉛石般埋入被窩,喘息。
在外頭租了間公寓,一房一廳,外面就是她聯繫員工的集合處,連公司的招牌都省略。裏頭的房間是她的卧室,整體而言,就是個簡單的環境,如同她面對的工作形式。
接觸的多半是直率打零工的媽媽族、賺生活費的學生、嫁來台灣的外籍新娘;學歷不高,更顯單純。員工的流動率高且不固定,和工廠接觸的機會也只有微少的時間,益發適合她漠然的個性。
揉揉太陽穴,陸品嫣鑽進被窩。明天有兩家工廠要找臨時工,她還要尋找可以代替泰月亮三天的人,有點忙。
事實上,她一直都如此忙碌。身旁有許多家境不好的人需要短期臨時工的賺錢機會,關係着別人的生活,所以她已經很久沒有放假了。
放假,該是平凡人的福利。富裕的人和需要金錢的人,沒有放假的權利。
她需要放假嗎?不,她不需要。和愛情一樣,太奢侈的東西,她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