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探
三更過後,那場遲來的風雪終於到了。
自入夜時分起,北風便颳得一陣比一陣緊。呼嘯的北風夾着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狠狠地撲在人的臉上,冰冷而生疼,教人幾乎睜不開眼。
這見鬼的天氣!守在旗杆旁的衛兵把手中的長槍夾在腋下,一邊用力搓着手,一邊在心裏連聲咒罵。會被調到這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頂!
他是第一次跟着主帥來到北疆,第一次領教到北方惡劣的苦寒天氣。儘管穿着棉衣和鎧甲,還是覺得凜冽的寒風就象鞭子一樣抽在身上,無孔不入地鑽進鎧甲的每一個縫隙,把厚厚的棉衣都鑽透了。
深入骨髓的冷。
剛剛出來就冷成這樣,還要捱兩個時辰才輪到換崗呢。那衛兵哀嘆地縮縮脖子,活動一下僵硬的手腳,無意中轉頭看到綁在旗杆上的那個人,又覺得自己的運氣還不是最壞。
至少,自己只要捱上兩個時辰就可以回到帳中喝着酒烤火取暖,而這個人,卻要被綁在旗杆上示眾三天呢。
在這樣的天氣里……衛兵不無同情地看看那人蒼白清秀的臉容,似乎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沒有半點血色的雙唇,在心裏偷偷嘆了口氣。
他知道這個名叫衛昭的男子也是位將軍,而且,曾經是武衛軍中的第二號人物,手握重兵,戰功赫赫,在北疆的聲威人望僅次於鎮北大將軍丁延之。
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有今天的處境吧?那衛兵雖不大懂得朝中的事情,但是跟着霍炎的日子久了,多多少少總會聽說一點。從霍炎手下將領的閑談中,他隱隱約約地知道,只要自家主帥一日還沒有完全掌握住北疆,這個人,大概也就一天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覺得有些難以想像,這個看上去溫和而沉靜,秀雅而清俊的年輕人,真的會是霍大將軍掌控北疆的最大阻礙嗎?
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才觸怒了霍大將軍……印象中他的脾氣似乎很好,即便是對着一個最下級的普通士卒,態度也總是平易而親切,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令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又一陣北風帶着冰冷的雪花呼嘯襲來,刀一般割痛人的臉。那衛兵打了一個寒顫,揣着手向後退了幾步,縮到了一個營帳旁邊可以避風的角落裏。
這樣做有點違反軍紀,可是,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又是在這麼深的夜裏,還有誰會在外面呢?
只除了……衛兵又偷偷瞟了一眼那個被綁在旗杆上的年輕人。他仍然維持着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漫天的風雪裏,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身子幾乎已完全被白雪蓋住了,看上去就象一個雪人。
他這樣,能捱得過三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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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那衛兵並不知道,對於衛昭而言,最難以忍受的寒冷並不是身上,而是心裏。
他從未有過如此心灰意冷的時候。
這些天來,衛昭早已看清了形勢——自從霍皇後手中的權力漸漸增加,朝中的傾軋便日甚一日。丁大將軍的兵權被奪已勢不可免,之所以一直被羈押在獄中不曾處置,並不是因為朝中反對一派的極力聲救,更不是因為他功在國家、勛業彪炳,說到頭來,無非是顧忌北疆的武衛三軍而已。
霍皇后故意將丁大將軍羈留在獄中,既不判罪亦不釋出,本就是為了遙遙牽制着北疆的武衛軍,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衛昭心裏清楚,丁大將軍並無過錯,只不過因為功高權重,才會成為派系鬥爭中最先被打擊排擠的對象。只要沒有意外變故,霍皇后亦不會冒着罵名輕易誅殺功臣。只是……霍炎一日不能完全掌控武衛三軍,丁大將軍大概是一日無法得見天日了。
帶着深深的無奈與痛楚,衛昭心中清楚地知道,目前丁大將軍重獲自由的最大阻礙,恰恰是自己。
衛昭並不意外霍炎會針對他,也早已準備好了忍耐與承受。然而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這些人,竟會把無辜的士兵、軍心與士氣、乃至北疆邊境的安危,都當成了自己手中的籌碼。
心中只有黨爭,眼中只有權力,手中只有棋子。
卻獨獨沒有這個國家。
近年來邊界兵戈不興,國中一片歌舞昇平,以至於朝中的掌權者已漸漸忘記了東齊的積弱,國力的衰退,以及四周強敵的虎視耽耽。
北魏的國勢日盛一日,燕人自關外悄然崛起,近年來一直厲兵秣馬,覬覦着東齊的大片膏腴之地,將廣闊而豐饒的河朔平原當做了自己的盤之物,幾度掂量着蠢蠢欲動。而朝廷中的那些人,卻仍把權力的傾軋放在首位。
想到這裏,衛昭只覺得心中一片冰冷。
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朝廷,還能讓人有什麼希望。
北風卷過,一團夾着冰屑的雪花重重地打在臉上,帶來針扎一般的刺痛。衛昭微微回過神,才感覺到身體已經在風雪中凍得僵木,四肢百骸間象是有無數細小的針在扎,手足彷彿已失去了知覺,尖銳的疼痛一直蔓延到了骨髓深處。
輕輕苦笑一下,他沒有再試圖提聚內力以抵禦嚴寒。不必再做多餘的嘗試,胸口間傳來的隱隱悶痛一直在提醒他,今天一掌震開那巨石時,因反震之力所受的內傷,還一直沒有機會痊癒。
連日來不眠不休趕路的辛勞,一場驚心動魄的緊張較量,早已令身體疲倦不堪,本就難以再強自支撐,此時此刻,保持清醒似乎已成了一件最困難的事。
緩緩合上眼,衛昭緊緊地抿着雙唇,忍受着一陣比一陣更猛烈的寒風,以及體內肆虐的痛楚,大腦漸漸變得麻木,意識陷入一片昏暗。
半昏半醒的迷濛中,衛昭感到有什麼東西撫上自己的臉。
動作並不輕柔,相反還帶着幾分力道,用力在兩側的臉頰上揉搓,冰冷而微濕,感覺有一點輕微的刺痛。
但是在近乎粗魯的揉搓下,僵木的臉頰似乎恢復了幾分活氣,肌膚雖然冰冷依舊,卻漸漸回複本來的柔軟。
注意到這點微小的變化,揉搓停止了,一隻手捏上衛昭的下頷,堅決地分開他緊咬的牙關。緊接着,一股溫熱的暖流湧入口中,迅速地順喉而下直落入腹,頓時象一團火焰般在體內燃燒起來,迅速流動到四肢百骸間,對抗着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誰?衛昭用力睜大眼睛,視線卻有些輕微的模糊,看不清面前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
究竟是誰?
衛昭努力地搖搖頭,想甩掉眼睫間堆積的雪花,卻發現自己被對方牢牢地鉗制着,絲毫不能動彈。
“別亂動。”感覺到衛昭努力的意圖,來人低低笑了一聲,並沒有放鬆手上的力道,“先喝完這點酒再說。”
似乎是有點熟悉的聲音……
不管是誰,聽得出聲音中沒有惡意。衛昭合上眼,放鬆地倚在旗杆上,安靜地咽下不斷注入口中的溫熱酒汁,不再探求來人的身份。
疲倦不堪的身體帶着內傷,再經過長時間寒冷的折磨,其實早已無法支持,只是習慣地挺立着沒有倒下。
發覺了衛昭異乎尋常的疲憊與虛弱,來人似乎皺了皺眉,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他手上的力道並不大,但是一按之下,衛昭卻微微蹙起了眉頭,蒼白的臉上隱隱流露出痛楚的表情。
那人意外地輕噫了一聲,轉而握向衛昭的腕脈,卻發現他的雙手被人捆縛得極緊,繩索緊緊地陷入了肌膚,勒出一道深深的淤痕。
他再度皺眉,毫不猶豫地立掌如刀,輕輕劃下。
掌鋒過處,繩索應手而斷。
感受到手上束縛的消失,衛昭本能地動了一下,低聲輕喃道:“別違犯軍法,平白給自己惹上麻煩。”
“管什麼軍法!”來人不以為意地嗤了一聲,“我才懶得理!”
好熟悉的語調,帶着幾分狂傲,幾分輕視,幾分不屑,以及冷冷的譏誚味道。
“是你!”衛昭霍然睜大了眼。
眼前可不正是那張稜角分明、線條剛硬的冷峭面龐?濃黑的眉微挑着,唇角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淺淺弧線,一雙眼卻是異常的深黑沉暗,偶爾光芒一閃,卻又明亮得有如犀利的電光,令人無法正面逼視。
竟然是雷聿!
怎麼會是雷聿?!
“你來幹什麼?”衛昭愕然地望着雷聿,幾乎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在這裏出現。
河朔之狼果然身手不凡,兼且膽大包天。在數萬人的軍營中來去自如,如同出入無人之境也罷了,居然還肆無忌憚地在軍營中心隨意逗留,就這樣公然地放開了自己。
“閑着無聊,出來散散心。”雷聿故意漫不經心地道,不想告訴衛昭自己一直遠遠地跟着他們的糧車,直到他們抵達軍營。更不想讓衛昭知道,他已經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劫糧的內幕,所以猜出他回營後會有不小的麻煩。
“那就請閣下自便吧,不必多管我的閑事。”知道他無意對自己說真話,衛昭目光一沉,淡淡地道。
“然後看着你凍死在這裏?”雷聿揚一揚眉,“盜亦有道。不管怎麼說,你的麻煩是因我而起的,想讓我良心不安么?”
“不關……你的事。”衛昭無力地閉了下眼,簡單地說出事實的真相。對於這個陌生的對手,他也只能說這麼多了。
但是衛昭態度鮮明的拒絕意願並沒有被理會,雷聿聽若不聞地隨手扯掉他身上的繩索,一把將他橫抱了起來。
“放開我!”這一次,即便是聲音再低弱無力,也掩不住語氣中明顯的怒意了。
“等你還清了答應我的糧草,然後再凍死也還不遲。”雷聿不為所動地隨口回答,一邊展開身形,在密集如林的營帳間縱躍如飛地翩然離開。雖然手上抱了一個人,腳步仍然輕靈迅捷,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迹。
“多事……”知道自己的抗議不會有效果,衛昭低低地輕喃了一聲,索性閉上眼,不再多說什麼。
雪地上那幾個淺淺的足印,很快就被風雪漸漸淹沒。
下章預告:
“你倒是對我放心得很。”雷聿挑眉道。“不怕我給你下毒么?”
衛昭淡淡一笑,清亮柔和的目光在雷聿臉上轉了一轉,沒有說話。
雷聿卻心中陡然一震。在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地讀出了衛昭目光中的含義。
深黑的眼眸中光芒一閃,雷聿也微微笑了一笑,臉上冷峭的線條彷彿在一瞬間柔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