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很黑的夜,很亮的燈,很冷的風,很溫暖的彼此,很靜的街道,很悅耳的笑聲。
先是無聲地微笑,然後是低低的悶笑,最後越笑越大聲,越笑越肆意。在她的笑聲里,就連蕭凌懊惱的心境,居然也漸漸好了起來,負氣的腳步,居然也漸漸輕快了起來。
然而,一輛在黑暗中開出來的黑色加長房車,很輕易地打斷了溫柔的笑聲,甚至連溫柔溫暖的身體也僵了一僵,在明顯感覺到懷中身體緊繃的時候,蕭凌也住了腳步,眉頭不知不覺地皺在一起,有些防備地望着車子。
車門打開,司機走出來,對着溫柔說:“溫小姐,請上車。”
溫柔微笑,更加摟緊了蕭凌的肩,“我現在很舒服,不想到車上去。”
“溫柔!”聲音已經不再年輕,卻凌厲而威嚴。
溫柔根本連理都沒理,沖蕭凌低喊:“你怎麼不走了?”
蕭凌不再看那輛車,抱着溫柔,繞過車子繼續走。
“溫柔,你越來越放肆胡鬧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像什麼樣子?簡直就是個女流氓,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有人從車裏走出來,對着溫柔大聲喝斥。
蕭凌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溫柔覺得他手有點僵,胸膛有些冷,更加用力摟緊他,卻文冷笑了出來,“說得真奇怪,我丟臉和你有什麼關係,如果有一天,我丟臉,真能在別人面前連累你,我反而要高興了。你這麼大的老闆,怎麼就不敢實話實說,你根本不在乎我丟不丟臉,你來找我,不過就是為了錢,我告訴你,沒門,錢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想要我還你,做夢!你要鬧,我陪你鬧,撕破了臉,大鬧一場,我怕什麼,名聲早給報紙敗壞了,真鬧出來,人家還佩服我有本事,你呢,你有膽量,就鬧大些看看。”
“溫柔,你……”從後頭傳來的聲音有些嘶啞,明顯氣急敗壞。
溫柔不理不睬,抬頭望望蕭凌板得有些木的臉,語氣也不太好,“你走不走?”
蕭凌終於往前走了。
後頭,沒有人再說話,沒有人追上來,估計是真被溫柔的威脅給嚇住了。
溫柔暗中冷笑,心裏一片冰涼,卻又在同時,感覺到蕭凌的懷抱也是同樣的冰涼。
夏天的夜晚,完全靠在一起的身體,他的胸膛居然是冷的。
溫柔輕輕嘆氣,更加小心地摟緊蕭凌的脖子,惟恐蕭凌一生氣,雙手一松,把自己拋下來。
但是沒有,她足足等了半個小時。
街道冷冷寂寂,燈光,清清冷冷。蕭凌一直板著臉,不再像以前幾天發脾氣,不再罵她,也不為剛才的事詢問她,不說一句話,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眼睛直直望向前方。
直到走到溫柔家門口,才鬆開手。
溫柔在地上站穩,沒有像前幾天一樣,笑問,進去坐嗎,然後笑着看蕭凌努力板臉拒絕的樣子。
她只是望着蕭凌,輕輕地問:“為什麼不問我?”
“問你什麼?”蕭凌的聲音,冷冰冰。
“問我,他是誰?是不是就是朱自強不斷對你說的,那個包我當情婦的大老闆、有錢人,我是怎麼騙到他的錢,讓他跑來找我算賬的,我是不是真是一個專門騙男人的壞女人?”溫柔的聲音,在靜寂的夜晚,十分悅耳好聽,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蕭凌的臉。
蕭凌的臉,板得沒有一絲表情,聲音硬梆梆,“關我什麼事?”
溫柔覺得一股火在胸膛里猛往上躥,把臉也同樣一板,“好,不關你的事就算了。”打開大門,非常非常非常用力地甩上。
無辜的大門被用力關上的聲音響得驚人,在靜寂的夜晚,特別刺耳,也特別震動人心。
蕭凌面無表情地回過頭,往回走。走了兩步,停下來,再走兩步,再停下來,然後,飛快地從嘴裏,把他所知道的所有粗話全部罵出來,掄起拳頭,對着路邊的大樹,狠狠地打過去。
房子裏,溫柔悄悄掀開一角窗帘,看着路燈下,對着大樹猛揮拳的壯漢,眼裏一片溫柔,笑容悄悄地出現在臉上,低聲說:“還敢說和你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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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溫柔還是閑着不去上班,跑到舞廳消磨時間。
可是,蕭凌沒有再理她。
她笑也好,鬧也好,喝酒也好,和男人在舞池中狂跳也好。蕭凌只是冷冰冰站在舞廳的一角,斜靠着牆,雙手插在褲袋裏,一次也沒抽出來過。
就連何宇都忍不住再三用驚嘆的目光望着他,老大今天,真是酷得要命,簡直都有點不像他自己了。
直到午夜十二點,溫柔笑嘻嘻走到蕭凌面前,“我要走了啊。”
蕭凌沒有正眼看她,更加不理不睬。
溫柔居然不生氣,甚至沒有像前幾天那樣和他討論一下,深夜偏僻街道的治安問題,漂亮女郎穿着火辣性感衣服獨自夜歸的安全問題。
她的笑容美麗,甚至帶點母性的寬容,像在看一個賭氣的孩子一樣,輕輕擺擺手,打個招呼,就走了。
蕭凌板著臉,還是不說話沒動作,只是放在褲袋裏的拳頭,明顯又握在了一起。
何宇在旁邊小心地問:“老大,你真的不理她,你真的不送她?”
“閉嘴!”不出意料,蕭凌的火氣對着何宇爆發了出來。
何宇縮了縮腦袋,“好好好,我閉嘴!”
可他即使閉嘴,那含着無數個問號的眼神還是在四周打轉。
蕭凌閉了閉眼,額頭的青筋又開始往外冒,大吼:“滾開。”
何宇乖乖點頭,“我滾,我滾。”口裏說著,他就真的滾了,直接滾出了舞廳,滾到門口,追上溫柔,笑着問:“你和我們老大,到底鬧什麼呢?”
溫柔沖他一笑,信手從皮包里掏出一袋東西扔給他,“給你們老大。”
何宇愣了愣,接過來,打開一看,更加莫名其妙,抬頭要問,溫柔已經在夜晚的燈光下,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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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凌站在舞廳里,覺得早就已經習慣的燈光,越來越晃眼,早就已經聽慣的音樂特別吵,心越來越煩亂,眉頭越來越緊。
偏偏這個時候,不識好歹不懂看人臉色的何宇,還高舉了一袋東西跑過來叫:“老大,那大美女把這東西給我,要我轉交你,是什麼意思?”
蕭凌已經捏緊拳頭準備打出去了,聽了這話一愣,伸手接過來,打開一看,更加愣了。
小袋裏頭全是葯,各式各樣的傷葯,消炎藥,止痛藥,認識不認識的有一堆。
蕭凌望着袋子,怔怔發獃。
何宇也望着蕭凌的手,怔怔發獃,好半天才喊:“老大,你的手怎麼回事,簡直血肉模糊啊,你居然也不處理一下,怪不得人家要送這個給你了。”
蕭凌聽他一叫,才驚醒過來,信手把袋子往何宇手上一塞,自己就大步往外走。
開始還只是快步走,後來,根本就轉為跑步了。
何宇笑着把袋子收好,笑笑,搖搖頭,再次說:“真不知道是那位大美人太聰明,還是我們老大太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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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凌一直衝出舞廳,向著前六天,已經走習慣的路,快步跑去,很快就看到了溫柔的背影。
午夜十二點,街上像前幾天一樣,幾乎沒有人走路了,只有她一個人。
夜很靜,長街更靜,看到她的背影,看到她走路的姿態,聽到她清晰的腳步聲,他本來混亂的心,忽然也靜了下來。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重新又把手插回褲袋裏,並沒有追上去,只是安安靜靜,也安安心心地悄悄在後面跟着。
直到,呼喝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打碎這樣寧靜的夜,直到幾個人影從黑暗中撲出來,還有他們手上,在夜晚閃着寒光刺眼的東西。
最最叫他一顆心猛然跳起,又重重沉下去的是,這些人影,那些晃動的亮光,全都以溫柔為目標。
他大喊一聲,以驚人的速度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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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從把東西扔給何宇后,就一直在心中暗裏數數,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細細地數,數到第一百五十三下,悄悄拿出鏡子,閑閑地照了一下,不出預料,看到蕭凌那高高大大的身影,心中暗暗地笑,這麼明顯的大塊頭,居然還傻得以為可以不知不覺地悄悄跟蹤保護,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塊料。
一邊笑,一邊輕輕把鏡子放回皮包里,走起路來,簡直腳下生風,輕快無比。
當前方傳來急促腳步聲時,她呆了呆,然後看到幾個黑影在黑暗最深處撲出來,而亮晃晃的東西,在他們手上,非常有驚心動魂的效果。
她一呆之後,就迅速回頭跑,動作果斷,毫不慌張,眼前看到蕭凌的身影迅速接近,在這樣混亂的時候,心竟然很定。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
狂亂的叫聲罵聲,響在耳邊。
“臭女人,別跑。”
“有種騙別人的東西不還,就別跑得這麼快。”
明晃晃的東西從上頭劈下來。
溫柔仍然在跑,她居然還不怕,這時,蕭凌已經衝過來了,一隻拳頭擦着她的頭揮出去,一手把她拉到了身後,同時大吼:“快跑。”
溫柔立刻跑,身後是激烈的搏鬥聲,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到她臉上,她仍然沒有回頭,她拚命往前跑。
這一刻,蕭凌用拳頭替她打開了三個人,擋住了四把刀,還有兩刀擋不住,攔不下,乾脆用身體攔住了。
夜風冷,刀鋒砍到身上,更冷,呼喊的聲音,叫的聲音,紛亂的人影撲過來的聲音,亂成一團。在一切混亂的聲音中,蕭凌竟然可以清楚得聽到溫柔跑動的聲音。
蕭凌受傷,竟然來不及感覺痛楚,拳頭不斷揮出去,他第二聲喊:“快跑。”他已經來不及回頭去看她,只能催她,跑得快一點。
溫柔跑得很快,用盡了她全部的力量,在這樣混亂的時候,這樣心慌的時候,她居然還可以這樣鎮定,當他的血濺到她臉上時,她沒有停留,當他用身體替她擋刀時,她卻跑開。
跑出很遠,跑過街角,跑到不會影響搏鬥,不會讓蕭凌分心的地方,她才停住,然後搖搖欲倒,臉色慘白,艱睛通紅,卻沒有眼淚。雙手拚命地顫抖着,掏出手機,按下110,卻又忽然一遲疑,沒有接通。
咬咬牙,再重新拔了一個號碼,手還是不住顫抖,她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握住顫抖的右手。身子站不住,只好靠在牆上,她努力咬着牙,迫使自己不去看搏鬥,不去聽聲音。以免雙腳不受控制重新沖回去,讓苦鬥中的蕭凌,為了保護她,而挨更多的刀,受更多的苦,流更多的血。
電話接通的時候,她發出的聲音完全像是在哭喊:“姐,沈逸飛在哪裏,快讓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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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鬥,簡短而激烈。
蕭凌的大塊頭,和可怖的力量給所有突如其來的人,非常恐怖的感覺。在每個人都前後被打斷好幾處骨頭之後,他們的撤退,迅速而倉惶。
蕭凌身上有好幾道傷口,血流了一地,他自己卻還感覺不到痛,焦慮依然滿心,扭過頭,去尋找溫柔的身影,然後在街的轉角,看到她慢慢地一點點走出來。
動作僵硬,臉色蒼白,比他還像受重傷的人。
蕭凌臉色一變,大步向她走去。
溫柔驚叫一聲,飛快迎向他,“你別動,你受傷了。”
蕭凌不理她,伸手扯住撲過來的溫柔,上下打量,“你沒有受傷,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溫柔不去答他,伸手想要扶他,自己的手卻抖得完全沒有力氣,眼睛呆望着他身上的傷口,看着那鮮紅的血,一滴滴流下來,她自己的眼睛,好像一瞬間也通紅得像血一樣。
蕭凌沒空卻注意她的表情,用力推開她,不悅地吼:“叫你跑,你為什麼只躲到這裏就算了事,萬一他們追上你怎麼辦,萬一他們再回來怎麼辦?”
溫柔同樣沒空理他,手忙腳亂地按手機撥號,大聲反吼回去:“你現在別叫好不好,等我叫來救護車再說。”
蕭凌一把搶過她的手機,“不能叫救護車,這麼嚴重的傷,是要報警的,我案底太多,會有麻煩。”
身子晃了一晃,本來是要大吼的聲音,微弱下來了,儘管他仍然並不覺得多痛。
溫柔驚惶地扶他,卻根本撐不住他很重的身體。
她失聲驚叫:“蕭凌。”聲音沙啞走調。
蕭凌頭有些暈,眼前發黑,最後看着溫柔,卻又驚了—-驚,問:“你怎麼了……”
溫柔愕然抬手,在臉上一摸,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卻並不知道。
她強笑着抬頭想說什麼,臉色卻又在一瞬間死如灰敗。
蕭凌的眼睛已經閉上,身子晃了好幾下,完全失去平衡,倒了下來。
溫柔扶不住他,跟着他一起跌坐在地,只來得及用自己的身體緩衝一下,不讓他直接倒在地上。
努力地扶他坐起來,呼喚了他無數聲,就在她差不多要崩潰的時候,沈逸飛的車到了。五分鐘后,溫情帶着半夜被從被窩裏抓起來的溫家私人醫生,開着醫療用品俱全的車子趕到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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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后,她們帶着所有傷口已做過最好處理的蕭凌直接開回溫柔自己家,把蕭凌的身體扔到溫柔的床上。
私人醫生保證了幾百句:沒有關係,只是皮肉傷,失血過多,絕對沒有危險這一類的話之後,才被允許離開。
溫柔守在蕭凌身邊,一個字也沒有說,眼睛也一直沒有往別處看。
溫馨擔憂地望着她,眼神少有的沉重。
溫情眼中則燃燒着憤怒的火焰,“這事是什麼人乾的?你有幾個仇人?”
沈逸飛在一邊迅疾地說:“上次為了蕭凌的事,我也順便查了查你,你並沒有什麼仇人,除了朱自強糾纏不斷。最近,就只有何氏船業的何芷,因為林偉倫的事對你心懷不滿。特別是在林偉倫找人調查你,發現你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過往,甚至好像還發現你和溫家的關係,開始和你爸爸接觸后,正式向何芷表示,對她沒意思之後,她好像非常非常地恨你。”
溫馨皺起眉,“林偉倫居然找人查溫柔,而且還查到老頭子那去了,真是個精明的男人。”
可溫柔卻對林偉倫的名字完全沒有反應,只是頭也不抬地說:“那些人說我有種騙別人的東西不還,我本來想報警,又沒報。”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連沈逸飛這種推理能力天下少有的人,都聽得滿頭霧水,可是溫情的眼神立刻變了,憤怒之外,又有種說不明白的情緒。
“溫柔,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追究下去。”話音剛落,她就轉身,飛快地往外走。就連她走路的姿勢,似乎都帶着一股怒氣。
沈逸飛從來沒見她這麼生氣,也嚇了一跳,跟上去問:“去哪裏?”
“回家。”溫情笑了一笑,笑容特別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