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直到離開嘉親王府足有數十丈,崔詠荷才有些遺憾地嘆氣,“唉,本來這是個深情壯烈到足以流傳千古的佳話,可惜他膽子太小了……”
福康安苦笑,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與永琰唇槍舌劍毫不退讓地對峙時有多麼緊張,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穿過重重圍困時,身體有多麼緊繃,直到現在,身上還在不停地出冷汗,而這個女人,就像全不知危險一樣,還在說這種風涼話。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一眼,“你用了什麼妖術,令永琰竟如此想要把你留下?”‘
崔詠荷聽出他語氣里的醋意,更加開心、笑盈盈地說:“我想世上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像我這樣給他難堪,所以才引起他的興趣來了。不過,無論是對我的興趣,還是對你的仇恨,都比不上他對皇位的渴望。他就算可以把你殺掉,但戰鬥之慘烈,一定會造成很大的動靜,絕對無法隱瞞,再想到皇上對你的寵愛未變,他怎麼還敢做這種自毀前程的事。”
兩個人在說話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條大街,京城內人來人往,分外熱鬧,大清又最講究禮法規矩,可是在這麼多人之中,福康安仍然不曾放開崔詠荷。
滿街古怪的眼神都在望向他們,從各個方向都傳來各種不屑的話語。
什麼人心不古,什麼世風日下,什麼傷風敗俗,什麼放蕩無形的竊竊低語,不絕於耳。
可是,她與他縱然是聽見了,心卻也不理會那是些什麼。
無論如何,她不願放開他,而他,更不能再忍受一時一刻的分離。幾乎是腳不點地的,抱着她往傅府而去。
那是他的家,也會是她的家。從此之後,再不會讓她離去,再不會讓她遭受到絲毫危險。
傅府大門前王吉保帶了幾十個人,正如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不知是誰先看到了福康安,驚叫一聲:“三爺!”
其他人全都大叫着圍上來,每個人臉上都有着驚喜交加的表情,過於激動和歡喜,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福康安緊抱着崔詠荷的姿態是多麼不合禮儀。
福康安立即發覺了不對勁,“怎麼回事?”
王吉保急急忙忙說:“紅塵居的清雅姑娘傳來消息,說崔姑娘被強請進了嘉親王府,三爺也趕去了。夫人擔心三爺的安危,當時就說要進宮去找聖上,大人攔住了夫人,不知在爭吵些什麼,我們所有的下人全被遠遠地趕離了廳堂,三爺,你快去看看怎麼回事吧。”
福康安臉色一變,終於鬆手,放開了崔詠荷的嬌軀。
崔詠荷低聲催促::‘快去!”
福康安看向她,“好!”說“好”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向里跑。不過,他的手卻還拉着崔詠荷,拉得她隨着自己一起飛奔。
崔詠荷也全不遲疑,快步跟隨,無論到天涯海角,只要那隻手拉着她,她便毫不猶豫地追隨他。
☆☆☆
“你不要攔我,我要進宮,我要進宮!”傅夫人的聲音焦急至極。
“聽我說,讓我去嘉親王府找永琰,你不要進宮,疏不間親,永琰畢竟是皇上的兒子。有太多的話,是我們外臣不好說、不能說和不便說的。”傅恆的聲音雖鎮定,但也顯得有些張惶,全無宰相的沉穩氣度。
福康安心頭一陣慚愧,終究還是讓父母擔心了,張口正要說話,自廳里又傳出一句令得他手腳冰涼、全身僵木的話。
“什麼疏不間親,難道康安就不是皇上的兒子嗎?”
天地間忽一片寂靜,廳內廳外,都落針可聞。
崔詠荷全身一顫,忽然用力抱住了福康安,竭盡全力用身體來安慰這個正悄悄顫抖的男子。
良久的沉寂之後,傅夫人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說話?為什麼你不問?你罵我啊,你打我啊,你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聲音帶着哽咽,無限悲憤。
“你還要我說什麼?”傅恆的聲音有着濃濃的無奈,深深的倦意。
“其實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對嗎?只是你從來不問,你從來不問。”傅夫人的哭泣悲凄至極,“我一直在等你問我,罵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是你從來不問。”
“其實,我並不十分肯定,直到幾年前,別人一提要為康安向公主提親,你就立刻隨便找一個人給他定親,我才確定下來。”傅恆的聲音已經十分苦澀了。
“好,你好,你從來都知道,卻從來不追究,除了不到我房間裏來之外,就什麼也不做,你根本什麼也不在乎,對不對?”傅夫人含恨地逼問,撕心裂肺。
“我在乎,我當然在乎,可是我在乎有什麼用?”傅恆暴發似的呼聲,也帶着深深的痛,“你是這樣美麗多才而高貴的女子,他又是那樣英俊瀟洒身處至尊之位的人。對女人來說,還有比嫁給他更好的歸宿嗎?而他想要親近的女子,又有誰能阻止?我一直等着,等你對我說,可是你什麼都不說。你既然不肯說,我怎麼干涉你?我怎麼會誤你的前程歸宿?可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別的動靜,自孝賢皇後去世,你也不再進宮。或許,害了你的人是我,如果不是礙着我,你早已被封為貴妃,你……”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傅恆的話,“原來你這樣看我,原來你這樣看我!哪個稀罕做什麼皇妃,你以為我是什麼人,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何至於這樣……’
“你,你是為了我……”傅恆的聲音不斷顫抖。
“你忘了,那一陣子,你剛從散秩大臣中選出來,要進軍機處,你總是神采飛揚,你總是說著要不負一生所學。要為國為民,有所作為,要當千古名臣。那個時候,他來惹我,我才一推拒,他就生氣,氣的時候,就連你一起罵。我能怎麼樣?我只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有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可是,我若惹怒了他,就再也看不到你眼中的光芒、臉上的笑了。所有的男人,最重視他的功名前程,女人算得了什麼?你可以娶很多的女人,但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卻只有那麼一次,我怎麼能誤了你的前程、你的功業?我怎能讓你失去青史留名的……”
“傻瓜,為什麼你不說,為什麼你不說啊!”傅恆的叫聲無比苦痛激動,“你用你自己來保住我的功名富貴,卻什麼都不對我說!你,這二十多年來,你過得生不如死,我過得了無生趣,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為了什麼?功名算什麼?官爵算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傻,為什麼我這麼蠢……”
廳里的聲音漸漸轉弱,只留下哽咽和哭泣之聲,一對曾權傾天下二十年的夫妻,悲哭之時,和普通民間百姓,亦無半點不同。
崔詠荷無聲無息地緊緊抱住福康安,想到那萬人之上的第一首輔抱着妻子痛哭落淚的景象,也不由黯然。可是,她現在,更關心的卻是福康安。
已經不知要用什麼話來安慰他,惟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抱緊他,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傳給他。所能感到的只是福康安無聲無息地用力回抱,以及忽然落到手背上的一點灼熱水珠。
那樣的滾燙的淚,落在她手上,卻燙得她心都猛然痛了一痛。
張張口,竟覺得難以用任何言辭來安慰他,悄悄地把身體伏在他身上,但願這微不足道的軀體裏的每一點溫暖,都可以傳遞到他的心上。
福康安顫抖着轉身將她擁人懷中,聲音也顫得不成調:“權力到底算什麼?官位又是什麼東西?為什麼,為什麼,竟要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我,而我幾乎自以為是地做了同樣的蠢事,詠荷詠荷,我幾乎像阿瑪自以為是地害了額娘一樣,害了你。”
崔詠荷慌張地伸手想撫去他臉上落下的淚水,心疼地皺緊了眉頭,“沒有關係,至少我們最後都沒有犯錯,我們沒有對永琰妥協,以後,我們也絕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永遠不會捨棄我。”
“外面是什麼人?”傅恆的聲音帶着一點慌張和驚怒。
崔詠荷“啊”了一聲,知道是自己與福康安失態之下,聲音稍大,驚動了裏面的人。更是意亂心慌,不知往何處去躲。
福康安卻忽然鎮定了下來,拉着崔詠荷大步向里走,“阿瑪,額娘,我回來了。”
傅夫人雖然情緒激動,哭得肝腸寸斷,忽聞愛兒的聲音,驚喜交集,一見到福康安立時撲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幾遍,確定他並無半點傷損,鬆了口氣之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額娘,我沒事,我一點事也沒有。”福康安一邊低低地勸,一邊抬起頭來,看到傅恆同樣欣喜寬慰的眼神,心中一酸,忍不住叫道:“阿瑪。”
傅恆微笑。
福康安卻喃喃地又叫了一聲:“阿瑪!”
傅恆依然淡淡地笑笑,看着福康安臉上雖已擦去但仍然可以發覺的淚痕,再轉頭看看一直與福康安把手握在一處的崔詠荷,“崔小姐,我把這個孩子交給你了。”
說“這個孩子”四字時,聲音里滿是深刻的感情。
崔詠荷不知何時眼淚也滑落了下來,但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大聲地說:“我會一直和他在一起,永不背棄,絕不分離。”
☆☆☆
乾隆皇帝的六十大壽終於到了,這是國家最大的喜事,鞭炮之聲,響徹京城。
紫禁城中,宴開千席,百官都可攜眷參加。
剛剛看完四大徽班的精彩演出,乾隆的心情異常高興,坐在龍椅之上,神態十分溫和,笑容滿面地與臣子共歡。
滿漢全席的菜一道道端上來,全世界似乎都只剩下笑語歡歌,整個皇宮之中,都是歌功頌德之聲,在這樣一片談笑聲里,哭泣聲就特別刺耳,也特別惹人注目。
乾隆臉上的笑容忽然一冷,眼睛往座下無數人中掃去。
所有被他掃到的人無不臉色發青,手腳發抖,卻還要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以拚命表示哭泣的人不是自己。
哭泣聲並沒有停止,而所有的官員也都很自然地紛紛閃開,很快,坐在宴席一角對着滿桌佳肴正不住抹淚的女子就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
因為身份高貴而坐在首席的傅家幾個人全部臉上變色,福康安一震之下就要上前,被傅恆一把拉住。
而坐在這女子身旁的一對夫婦早已面如土色,跪地不住磕頭。
永琰大喝一聲:“還不快把這個大逆女子給拖下去!”
侍衛們疊聲應是,就要衝上前。
崔詠荷一邊哭,一邊就地拜倒,“奴婢衝撞聖上,願領死於君前。”
乾隆難得的好心情被破壞,心中已想將此女千刀萬剮,冷冷地道:“你跪上前來,告訴朕,為何哭泣?是不是朕治國失德,讓你有了冤屈?”
這一句話問得陰冷,殺機無限,崔氏夫婦全身抖如篩糠,福康安面無人色望着崔詠荷,眼神里有着生平未有過的驚惶恐懼。而至少有一半的官員紛紛流露出幸災樂禍或痛快開心的表情。
崔詠荷起身上前,再跪伏於地,“奴婢今日初睹龍顏,已感皇恩浩大,聖德隆厚,對我們臣民百姓,實在是無比關懷,偏偏有人竟然還誤會陛下是薄情寡義,想要殺戮功臣的暴君,實在是太對不起聖上了,因此奴婢才會為聖上一片關愛之心不被臣下明白而痛哭。”
“哦,什麼人這樣看朕?”乾隆的眼睛徐徐掃視眾臣,諸臣無不心驚膽戰,暗暗害怕,不知這個膽大的女人想要污告哪個人。
崔詠荷抬頭伸手一指,“就是他!”
所有人全部愕然,震驚得人人瞪大了眼睛。
崔詠荷冒死在御前告狀的對象居然是--福康安。
惟一明白過來的,只有福康安。
震驚之後醒悟的他,怔怔地看着崔詠荷,心緒激動,卻又咬牙切齒。
她是在保護他。
她是在用她的整個生命為他發不平之鳴。
她是在冒着天下最大的危險,為他尋求未來的平安。
可是……
實在是太大膽,太荒唐了。
崔詠荷,你為什麼總是這樣愛闖禍,總是這樣不知死活?
你總是想着我,卻從來不顧你自己。但你可知道,這般的冒險,這樣的絕然,又會叫我擔怎樣的驚,受何等的折磨?
崔詠荷,你這可恨的小女人。
切齒的憤恨之外,卻又是揪心的痛與驚,雙眼牢牢注視着崔詠荷,再不肯稍稍移開。這一番縱惹來滔天之禍,我總是與你共擔。即如此,就讓我多看你一眼,記住你的容顏,直至來生。
乾隆素來寵愛福康安,見崔詠荷竟然告他,心頭勃然大怒,但他是英明之君,喜怒向不形於顏色,殺機越盛,表情反越發平靜,“為什麼你認為他將朕視為無情之君?”
崔詠荷叩首道:“聖上,奴婢是大學士崔名亭之女,與福康安早訂有婚約,可是數日前,福康安上門退婚……”
乾隆眼中漸漸流露出怒意,“所以你懷恨在心,要污衊大臣。”
崔詠荷抬起頭來,全無懼色地說:“皇上,詠荷雖是一女子,也知忠孝節義四字,怎敢做這不忠不義的事。但女子節烈為先,即已許人,更不願輕易退婚。所以我一再追問原因,福康安才告訴我,說是聖上有意禪讓帝位,新君即將登基,皇子們全對傅家有芥蒂之心,所以朝中百官都有意打擊傅家而討好新君,而聖上也要犧牲傅家上下以安新君之心。傅家上下,滅門大禍就在眼前,所以才不願連累我。”
乾隆微微動容,仔細看了福康安一眼,這才發現這個自己向來疼愛的英俊挺拔的巨子,真的遠較往日憔悴了。
“皇上,福康安這樣說話,實在是太豈有此理了!我身為女子,身許傅家,豈有逢大難便求脫身的道理,他這樣做,太輕視崔詠荷了。不過,我一個女子,受些委屈倒也罷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冤枉聖上是薄情寡義的君王。皇上仁愛寬宏,德照四海,對傅相素來寄以股肱心膂,怎會置他於險地。待福康安,更不啻家人父子,恩信實倍尋常,他怎麼能因為有些臣子落井下石,就以為聖上要拋棄傅家?他怎麼能因為朝中有些官員,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冷嘲熱諷,就以為這是皇上的意思?他又怎麼能因為嘉親王的乳兄在他面前竟敢安坐不起,口出惡言,就以為嘉親王千歲還有其他的皇子們都是心胸狹窄之人?”崔詠荷每說一句,在場的官員就有一半臉色難看一分,說到最後一句時,永琰的神色也陰沉下來。崔詠荷猶自目不斜視毫不停頓地說:“他這樣做,是對皇上,對皇子,對朝廷的大不敬。詠荷冒死揭發,還請聖上降罪。”
乾隆的臉色沒有變,但眼神卻越來越陰沉,沉鬱中有着熊熊的怒火,“你說的,都是真的?朝中大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士大夫,何至於做出這樣的事來?”
崔詠荷仰頭看着乾隆清清楚楚地說:“皇上雖確是堯舜人主,然而臣下未必皆是皋陶之臣。不過最可恨的還是福康安,縱然受了一些小人之辱,他也不該以為聖上會拋棄他,不該有求死之心啊。”
“小人之辱。”
“求死之心。”
八個字已經刺得乾隆一陣心痛,福康安是他的孩子,這般挺拔秀逸、文武全才,絕對有資格為一國之君卻偏偏無法正名的可憐孩子。越是對他愧疚,越是加倍疼愛他。明明知道皇子們對他的妒恨之心,所以才會下詔責罵,希望消了皇子們的氣,可以讓這個孩子以後能過安寧的日子,可是,可是,這竟會讓他受小人之辱,以至有了求死之心嗎?
乾隆含怒的眼睛帶着雷霆般的怒火望向所有的臣於,高高的皇座下,所有人全部伏首跪倒,沒有人敢抬頭。
只除了崔詠荷依然直視着乾隆,而福康安,只是凝望着她。
乾隆懷着滿腔的憤恨怒視眾臣,直到接觸崔詠荷清澈而無懼的眼神,方才略略平靜下來。
他相信這個女子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否則不會有這麼多大臣在跪倒時顫抖得如此厲害。
傅恆是軍機首腦,當朝一等公,福康安是御命大將軍,可是,這些人竟敢輕視侮辱,就連一個包衣奴才,也敢對他們無禮。
自己還在位,這麼多人就忙着討好未來的君主,逼迫賢臣以至於此,如若退位,又會是什麼結果?
作為父親,他憤怒得想把所有參於此事的巨子都處斬,但一個君主的理智卻告訴他這絕不可能。
與此事有關的臣於,極可能佔了朝廷的一大半,就算是帝王,也不宜深人追究。
身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官場的殘忍骯髒,卻又清楚,要駕馭天下,必要的臟骯是需要容忍的。
只是,這女子的眼睛,卻是如此清澈乾淨,容不下半點污穢。這樣一個女流,竟能有如此的勇氣和智慧,用這樣的技巧,把傅家不敢說不便說不能說的所有憤怒和冤屈在御前直訴。
乾隆眼神柔和地看向崔詠荷,如同看向自己最憐愛滿意的媳婦,“你叫崔詠荷?”
“是!”
乾隆笑了一笑,“荷花是最最神奇美麗的花了,從污泥中開放,卻不沾污垢。詠荷,朕為你主婚,福康安以後若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朕。”,
崔詠荷還不及答話,福康安已伏身拜倒,“謝聖上隆恩。”大驚大震大懼大喜之後,他的聲音竟還帶點歡喜的顫抖。
“來來來,大家都起來,今日是朕的壽宴,不必講究規矩,咱們君臣同樂。”乾隆微笑着,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詠荷,你就坐福康安那一席吧。”
崔詠荷應了一聲,盈盈起身,走向福康安。
福康安迫不及待地站起來,顧不得君前失儀,失態地拉住她的一隻縴手。
崔詠荷含笑看他一眼,方才坐下。
福康安在皇駕之前不敢發作,但還是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眼中的驚惶仍未退去。壓低聲音說:“你瘋了,知不知道,如果剛才對答錯了半句,就死無葬身之地。”
直至此時,他的聲音依然驚恐得發抖。
崔詠荷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方才為自己的安危害怕到何等程度,略有歉意地一笑,“皇上疼愛於你,所以一定不會傷害為你做不平之鳴的我。”
福康安抬頭望望高不可攀的皇座,神情略有些奇異,“皇上是萬民之父,疼愛巨子,原是理所當然的。”
崔詠荷了解地看向他,小心地反握他的手。
有很多事,知道了只能當做不知道,不但不能說,便是連想也不能去想。她與他,都永遠不會提起那一日無意聽到的驚世之秘。
無論他是誰,有何等身份地位,都不要緊。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丈夫,而她是他的妻。
此時其他官員也紛紛回席,乾隆閑閑地問:“眾卿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處理國事,大不如前了?”
大家明白,皇上是要宣佈禪讓的事了,當然紛紛說--
“皇上聖明,更勝當年。”
幾個皇子也一起站起來說:“皇阿瑪英明,大清日日昌盛。兒臣等躬逢盛世,三生之幸。”
乾隆哈哈一笑,“我原本也想着自己老了,該把皇位讓給年青人了,不過,即然你們都這樣說,聯就勉為其難,再辛苦幾年吧。”眼睛帶着冷冷的笑意掃視笑容全部僵住的群臣,“你們的意見如何呢?”
一陣冷寂之後,眾臣又亂鬨哄地連聲說--
“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皇子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實為天下之幸。”
乾隆再看向幾個臉色全變了的皇子,“你們也不必着急,朕遲早還是會退位的。聖祖在位六十餘年,朕治世絕不超過聖祖。你們放心。”
皇子們臉色都不好看,永琰更怒恨如狂。就算乾隆要在位六十年,他至少也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
只不過是因為那個女人的膽大妄為,他就要等二十年。
心中恨至極處,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永琰立時跪地道:“皇阿瑪願意繼續恩澤萬民,是舉國之幸,兒臣等萬死不敢有他念。”
其他皇子一齊跪拜,同聲附和。
乾隆有些感慨地望向自己幾個跪在地上的兒子,“你們都是皇子,生來是最尊貴的身份,所以也要付出必要的代價,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你們是無法享受到的。明朝出了多少昏君,都是因為深宮溺愛,任憑皇子們為所欲為卻從不教他們治國之道。我大清立國之初,便以此為鑒,立下了皇家抱孫不抱子的規矩。皇子從一出生,就不曾受過父親的寵愛,反而要日復一日辛苦地學習一切。這都是因為,新的君主將會在你們之間產生,要治理一個國家太難太辛苦,所以必須學習的太多太多,也因此會十分辛苦疲累,永遠不能像別人的兒子那樣快活。”略抬頭,看看福康安,“像福康安,朕知他有將才,所以只培養他用兵之能,他只需要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朕就很開心,就會誇他賞他。可是直到現在,他雖然做了大將軍,也還是不能進軍機處,不能於政,他的權力仍然受限制。而你們,一旦為君王,封親王,管的是全天下的大事,你們必須學的太多太多,所以朕從來不敢對你們太過親切,只能用威嚴來使你們不敢鬆懈。朕也從來都沒有被先皇抱在懷中過,你們心中的苦,朕會不知道嗎?但這就是大清所有的皇子必須面對的命運。不要以為朕不疼愛你們,你們不知道你們小的時候,朕有多少次想抱着你們呵護疼愛,你們不知道,當你們學有所成時,朕多麼地為你們驕傲,但是,祖制不容啊,誰叫你們身在帝王家。我們皇家兒子受些苦,將來,天下卻能出一名君,得益的是舉國之百姓啊。我大清立國至今,從無一個昏君,便是因此之故,你們明白嗎?”
眾皇子一起叩首,齊聲稱是。
乾隆有些無奈地嘆息了一聲。他不知道自己的話兒子們聽進了多少,但無論如何,該盡的力,已經盡了。
“回座去吧,今日是朕的壽誕,大家不要太拘束。“
皇子們紛紛回位,但仍然沒有任何人舉杯動筷。
乾隆笑了一笑,竟站了起來,對着傅恆一舉杯,“來,傅恆,朕先敬你一杯,謝你這二十多年來,殫精謁慮,為朕分憂的辛勞。其實朕也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傅家滿門為大清做的事,永遠不會有人忘記,有朕之一日,就有傅家一日。”
不止是傅恆,傅家這一整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幾乎每個人都是百感交焦。
傅恆心中無限悲苦酸澀,卻還要勉強舉杯,“吾家世代勛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盡心竭力,為國盡忠。”
這一杯酒飲下,代表着傅家當朝第一權貴之門的地位在二十年內絕不會有半點動搖。而二十年的時間,足夠神通廣大的傅家父子布下絕對安全的退步抽身之計,保全傅家全族了。
乾隆飲盡了杯中酒,重又坐回去,“來來來,大家喝酒吃菜。下一道菜是什麼……”
身旁的太監忙應聲:“出水荷花!”
“出水荷花,出水荷花廣乾隆連念了兩遍,忽然哈哈一笑,伸手一指,“這道菜只上一盤,就賜予崔詠荷,也只有她,才配得起這道菜。”
“是!”宣旨官應了一聲,大聲傳旨:“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深宮浩浩,一聲又一聲響亮的叫聲傳遍了天地。
“皇上有旨,賜崔詠荷姑娘出水荷花。”
福康安握着崔詠荷的手,微微一用力,凝眸看着她,眼中笑意無限,溫柔無盡。
崔詠荷略有些羞澀,雙頰微紅,嫣然一笑,如映日荷花,別樣風姿。
尾聲
“詠荷,你像個大家閨秀行嗎?任何懂禮儀的小姐都知道,蓋頭應該由新郎來挑的。”福康安懊惱之至。失去了輕揭紅羅觀賞新婚妻子嬌羞表情的機會,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損失。
崔詠荷一身新娘盛妝,坐在桌前一邊吃點心,一邊埋怨:“都怪你,在外頭轉來轉去,就是不進來,我都等得餓死了。”
“唉,那麼多的客人,不能不應酬啊。畢竟是皇上親口賜的婚,滿朝的官員都來了。”福康安也累得有氣無力,苦笑着回答。
崔詠荷皺皺眉頭,樣子嬌俏可愛,“早知道就不拚命幫你告狀了,你要被貶官去職,也就不會有這麼多應酬。”
“我要被貶官去職,又到哪裏找到這麼好的東西送給我的夫人?”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不知從哪裏抽出一本書,獻寶似的遞到崔詠荷面前。
崔詠荷瞄了一眼,面帶不快,“你又到哪裏找人續的?我不看。”
“續的?這可是真正的全本《石頭記》,曹雪芹親筆寫的。”福康安備黨冤枉地叫道。
崔詠荷半信半疑接過來略一翻看,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了。
福康安邀功般地笑說:“其實《石頭記》已經寫完,只是皇上覺得后四十回不妥,所以令人刪去重寫,但皇上自己卻十分喜歡《石頭記》,惟一的全本一直藏在宮裏,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收買了管書的太監,抄了一份出來。不過你要記得,最多只能給韻柔看,切不可傳到外頭去,否則追究起來,這是殺頭的大罪。”
崔詠荷根本沒聽清楚他的交待,越看越是激動,忍不住跳起來,大叫;“《石頭記》,真的是《石頭記》的全本!韻柔,你快來啊,我看到全本《石頭記》了!”一邊叫一邊飛撲到門邊,開門就要出去。
福康安嚇了一大跳,一把抓住她,“今天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崔詠荷頭也不回地甩開他,飛快地打開了房門,“但我手上有《石頭記》,一定要第一時間和韻柔一起看,你這個武夫,才不會懂好書的價值。“
福康安氣得吐血,猛得抓緊她,強迫她看向自己,“你說,我重要,還是《石頭記》重要?”
“當然是《石頭記》重要。”崔詠荷毫不考慮地回答,一腳把他踢開,沖了出去。
發覺自己做了天下第一蠢事的福康安幾乎悔斷了腸子,氣得面無人色,咬牙切齒地追出去,“你給我回來!”
一全書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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