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園裏，小朋友玩樂的笑鬧聲不絕於耳。
相對於小孩的無憂快活，曲腿坐在草皮上發獃的宋允兒，就顯得寂寥落寞。
“唉！”喝了一口消暑的西瓜汁，她又嘆氣，目光恍惚地望着地上的某一點。
“宋阿姨好。”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來她面前。
宋允兒思緒被拉回，發現是社區裏的小朋友，“糖糖，你好。”
“阿姨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糖糖咬了一口點心，很好奇的問。
泡芙！
“我在想事情……”宋允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女孩手中的泡芙，立刻一掃方才的陰霾，精神飽滿地坐直身軀。
“想什麼事情呀？”標準的小孩個性——打破砂鍋問到底。
“一件讓阿姨很煩的事。”不過現下沒那麼煩了，因為她看到自己的精神糧食了。
“喔！”糖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下一瞬又問：“那是什麼事呀？”
“糖糖不要問那麼多，告訴宋阿姨，你在吃什麼？”注意力全被拉了過來，至於那個煩惱，早已不是那麼重要。
“泡芙啊！”
“誰買給你的？”用力吞咽即將泛濫成災的口水，但因過於心急，不小心嗆了一下。
“爹地！”大聲地炫耀。
“好……不好吃？”渴想的目光不住地盯着烤得金黃的外皮，唾液鉚起來分泌。
“好吃！”小女孩沒有心機地點頭，不光是泡芙本身好吃，更因為那是父親買來的愛心。
宋允兒的視線瞟了瞟四處，小女孩的母親與自己點頭打了招呼后，放心地轉身與其他太太聊天去了。於是，她動動身子、伸展筋骨，準備進行誘拐計劃。
“糖糖，媽咪有沒有教過你，吃泡芙的時候要一口泡芙一口果汁，這樣身體吸收得快，才會快點長高喔！”
“真的嗎？”糖糖半信半疑，媽媽沒有這樣跟她說過，可是宋阿姨是老師，一定不會騙人。
“宋阿姨的西瓜汁分你喝，好不好？”末允兒態度好誠懇。
“好……”
宋允兒遂將西瓜汁遞給她，目光坦露的饑渴更加彰顯地盯着她另一手的泡芙。
“糖糖……”頓了一下，“幼幼班的老師有沒有教你，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小女孩皺眉，宋阿姨的話好複雜，她聽不太懂。
“糖糖？”她的遲疑教宋允兒不安，以為她是個吝於分享的小氣小孩。“宋阿姨的果汁分你喝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因為相信她，糖糖點頭了，將自己僅僅吃了幾口的泡芙與她交換。
好興奮地接過泡芙，宋允兒笑得開心，眉飛色舞的說道：“謝謝你。”
在她臉上未見絲毫羞愧之色，對於自己這種欺騙小孩的行徑，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之處。
“宋阿姨……”糖糖望着她的笑勝，不懂她為何笑得那麼滿足。
“嗯？”宋允兒閉上眼睛享受奶油在口中泛開的香滑，漫不經心應道，壓根不在意自己吃到了多少小女孩的口水。
“宋阿姨……”小女孩的嗓音有些緊張地拔尖，拉扯着她的衣袖，“你認識這位叔叔嗎？”
叔叔？這個陌生的稱謂，令宋允兒一時茫惑不解。
哪來的叔叔？不是只有她們兩人嗎？
宋允兒緩緩睜開雙眼——
“啊……”這一看不得了，她倏地彈跳起來，尚未吞下的泡芙害她結實地噎着了。
“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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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將正常男女之別的禮儀扔至一旁，一身休閑的康寬恕湊上前幫她拍背順氣。
“你……咳！”宋允兒受了好大的驚嚇，臉蛋不知是因為困窘抑或激咳，瞬間爆開紅潮。
“別急，慢慢說。”
“我……咳咳咳！”她怎麼能不急，她羞得恨不得能夠立刻暈過去，不省人事最好。
“宋阿姨，你咳嗽了，要不要喝一口？”這時，糖糖好心地送上西瓜汁，“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雖然你已經將糖糖的泡芙吃完了，不過西瓜汁還是可以分你喝。”
小女孩的天真無疑當眾揭穿她方才忝不知恥的行為，窘赧一時紛涌而上，宋允兒舌頭宛如被貓兒給叼走，發不出任何聲音。
“糖糖，康叔叔替宋阿姨謝謝你的好心，不過你可不可以先回去媽咪那兒，康叔叔有話想跟宋阿姨說。”康寬恕捏捏小女孩白嫩的圓臉，釋放好意。
“康叔叔是好人嗎？”糖搪防備地瞅着他，一副人小鬼大衡量狀況的謹慎模樣，彷彿擔心他會對宋允兒不利。
“康叔叔當然是好人，我家就在你家隔壁的隔壁。”
“可是我不認識你。”
“因為康叔叔一直在美國工作，最近才回來。”康寬恕努力解釋，“你可以問宋阿姨，看她認不認識我。”
當下，宋允兒很想否認自己認識他的事實，因為氣氛是那麼的尷尬……可是想起他曾請自己吃過泡芙的情誼，終究還是點了頭。
☆☆☆
小女孩一走，宋允兒更形窘迫。
“康先生……你什麼……時候來的？”她沒臉看他，執意賴在草地上，不肯起來。
康寬恕盤腿坐在她身側，“剛來沒多久。”
美好的周日，他卻因為昨口沒見到她的人影而失落一整天，直睡到正午才甘心起床。刷牙洗臉過後，山來外面晒晒太陽，不意竟遇見了她，心頭升起掩不住的驚喜。
“那……你有看到或聽到什麼嗎？”宋允兒不自在地挪動臀部，他靠得那麼近，更是加深她的惶然，令人如坐針氈。
“你指的是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樂見她發窘的樣子，康寬恕氣定神閑的問，存心逗她。
她對泡莢果真有着瘋狂的喜好，居然明目張胆地拐起小孩的東西，若非親眼所見，真的難以置信這世上，竟有人如此偏愛這種外表其實不怎麼吸引人的甜點。
適才她的行徑，唯有八個字可以具體形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這是第二次了，泡芙之於她的那股無法抗拒的誘惑，讓他一再開了眼界。
初見的第一眼，亦在社區附近的這個小公園，那天的情景與剛才相去不遠。猶記得那時的她拿着自己做的勞作，費盡唇舌地說服小男孩將泡芙與她交換，當東西到手后，那抹漾在唇角的滿足，令他永志難忘。
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笑容可以那麼純真、那麼美，就是那一刻，她攝走了他的心魂，教他回到美國后，無法專心工作，腦海時刻映滿她嬌俏的身影。
“呃……”他這麼問不是要她的心情再洗一次三溫暖嗎？
“你好像很喜歡吃泡芙？”斜覷着她，看見她紅得可愛的耳根。
“你不要誤會……剛剛是因為糖糖吃不完，所以我好心幫她吃……”宋允兒額頭大冒冷汗，比手划腳努力辯解，但愈說愈小聲、愈說愈心虛。
糟了！不知道他這個目擊證人會怎麼想她？
好歹也是一個老師，她卻利用小孩的童稚單純，騙取了東西，這豈是為人師表該有的行為？
好懊惱！都怪自己，一看到泡芙就嘴饞。
“聽說你昨天回嘉義去了？”康寬恕適時轉移了話題，再鬧下去，難保她的心臟不會因為緊張而痙攣。
“嗯。”憶起經歷一整天的疲勞轟炸，宋允兒頭更疼了。
好不容易因為泡芙而慢慢淡忘這件事，他一提，她又開始煩了。
“難怪我媽昨天找不到你。”
“康媽媽找我？！”好納悶，“有事嗎？”
“她昨天買了泡芙，說是要請你吃。”康寬恕說起謊來不疾不余，比越宋允兒的別腳還要高竿數倍。
泡芙是他特地跑去買的，說要請她吃的人也是他，但她不會知道內幕的。
有熱心好客的母親當借口，他可以非常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地引她走進他的世界，方便他更加了解她。
他對宋允兒確實有着企圖。自從半年前看過她毫無心機的可愛模樣后，他自此惦念着她。
在一個因緣際會的機會下，他決定接下台灣新興科技公司的邀請，跳槽為其效力，以一圓自己接近伊人的夢想。
“真的嗎？”錯過美食，宋允兒扼腕極了。
早知道待在台北還有免費的泡芙可吃，她就不回嘉義相親了。
“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昨晚沒睡好嗎？”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康寬恕語氣透露擔憂。
她的肌膚很白，再加上平日總是神采奕奕，所以只要有一絲的不對勁，很容易便可察覺。
“嗯……”她不是沒睡好，而是根本無法入眠。
“你不是昨天才回南部，怎麼那麼快就上來了？”他發現了時間方面的不合常理。
“說來話長……”宋允兒壓根不想回憶昨日的不快樂。
原本相親的飯局安排在周日中午，但因她實在受不了不安的折磨，於是要求提前，昨晚與那個叫阿德的男人見過面、吃過飯後，她便迫不及待地跳上夜車，匆匆趕回台北。
不過回到台北，心情並未因此得到放鬆，老爸的電話依舊打個不停，拚命追問她對阿德的印象，還說改天要帶他——起上台北玩。
哇，救命——不要啊！
她對那個阿德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又不想那麼早結婚，出席飯局是為了顧全老爸的面子，絕無其他曖昧的動機。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她側頭看他，驀地開口問道。
“你問。”康寬恕扳着手指，發出的卡卡聲響正好可以沖淡兩人之間的凝滯氣氛。
“康伯伯和康媽媽會一直催你結婚嗎？”
瞧她困擾的模樣，康寬恕大概猜出端倪了，“宋伯伯又跟你逼婚了？”
自母親那邊得知的消息，真愛社區的三朵花會聚在一起，皆因家裏給的結婚壓力。
“對啊，好煩喔！”
手肘撐着下顎，禁不住煩擾的吐氣。
見她不矯飾的神情，康寬恕淡然一笑。“我父母一樣會希望我及早讓他們抱孫子，不過我的想法是，婚姻是必須經營一輩子的事業，草率不得。尤其結婚的對象，更得是自己喜愛的才行。”
宋允兒聽得一愣一愣，好佩服地望着他。
他好有自己的想法喔，完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不過她也不差啊，因為不想捨棄好吃的泡芙，所以她不想搬回鄉下……雖然相較之下，自己的理由稍嫌膚淺，但又何妨，至少她仍保住堅持的原則。
“你都這樣打發父母的逼婚？”
“沒錯，下次你也可以試試，這麼跟宋伯伯說，我想他應該多少聽得進去才對。”
“好……”凝睇着他，宋允兒無意識的點頭，雙頰莫名地滾起熱度。
不知道為什麼，一望進他那雙深邃的眸子，她的心頭就宛如有萬頭小鹿在竄動，好熱、心跳好快！
“這趟回去嘉義，宋伯伯有沒有安排你和男人吃飯？”康寬恕最主要想了解這件事。
“有。”不敢再將視線停駐在他身上，改盯着自己的大腿不放。
“你對那位相親對象感覺如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得先明白對方几斤幾兩重，才好擬定迎敵的策略。
“什麼感覺？”她反問他，這個問題太艱澀了，她抓不着重點為何。
“簡單來說，你喜不喜歡他？”
宋允兒搖頭，輕皺鼻頭，“他的皮膚黑得好像木炭喔！”
“你喜歡皮膚白的男人？”
“也不是啦，剛剛好就行了。”
“何謂剛剛好？”
“呃……”他的問題再度難倒她了，只見她煞有其事地想着。
就在此時，康寬恕不着痕迹地甩動臂膀，古銅色肌膚在陽光下熠熠發亮。
沒讓他的苦心白費，宋允兒看到了，“像你這樣就不錯啊！”
“是嗎？”笑容下閃爍得意神采，他等的就是這個評語。“還有呢？你喜歡的男人還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我也不知道……”她又沒談過戀愛，更不擅長分辨男人的好壞，全憑主觀的第一眼決定一切。
海芩就常說，在她眼中男人只分簡單的兩種——順眼與不順眼，還說她缺乏審美觀，不懂得列分帥哥與醜男。前者，她願意承認，至於後者，自從見過康寬恕后，她的眼光已大不如前了。
她不曾覺得哪個男人長得好看，但在她眼裏，康寬恕不只順眼，長相身材各方面都很棒，和阿德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
話說回來，這麼努力讚美康寬恕，保證與他請客吃泡芙一事無關，她是真的不討厭他……宋允兒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自行在心中澄清。
“陽光慢慢烈了，你還要繼續坐嗎？”
康寬恕不訝異她無法確定的答案，她可以如數家珍、無礙地指出哪家泡芙的優缺點，但評論男人……着實太為難她了。
“不了，我想回去補眠了。”陽光照得渾身懶洋洋的，好想躺着睡覺，什麼都不想。
“你不吃午飯嗎？”俊朗的劍眉斜飛，不能諒解她如此虐待自己身體的行為。
“我……”宋允兒再度發窘，“我剛才吃過泡芙了……”說罷，未褪的紅暈加劇，羞得不敢抬頭。
他非得逼她面對難為情的那件事嗎？
現在她終於了解，人還是不要太貪吃，否則結果將是難以料想的狼狽……
☆☆☆
忠孝東路某條小巷內，一家政府立案的幼稚園，此起彼落的稚嫩吵嚷來自向日葵班的小朋友們。
“小朋友，安靜。”宋允兒事起胸前的哨子，用力吹了兩聲，這是她壓過他們聲音的法寶。
“現在我們要討論明天下午的點心羅！”
“耶！”小朋友興奮地拍手歡呼。
“你們想吃什麼啊？”宋允兒閃亮的笑臉看起來比班上的小朋友還要期待。
“我要吃果凍！”第一個小朋友舉手說道。
“我要吃上面有好多草莓的蛋糕！”第二個小朋友也興緻勃勃的提議。
果凍？蛋糕？怎麼沒人說要吃泡芙？
“其他的小朋友呢？大家都可以提出想吃的東西啊，然後等一下再舉手表決，獲得最多票的，就是我們今天的點心喔！”宋允兒再度咧開笑臉，鼓吹沒有發言的小朋友提議，將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
“老師！”突然，一個叫林信凱的小男生舉手了。“我想吃……吃……”咬着食指，努力思考。
“凱凱，來，告訴老師，你想吃什麼？”和顏悅色問道，心裏卻不住地無聲對他催眠：泡芙、泡芙……快說你要吃泡芙啊！
“我想吃中間夾着白色甜甜東西的那種餅乾！”腦海彷彿浮現最愛的零食的模樣，小男生笑得好幸福，興匆匆說道。
宋允兒的臉色陡地黯然無光，“呃……沒有人想吃泡芙嗎？”她好卑微的問。
點心的決定完全取決於小朋友的喜好，他們吃什麼，老師就得吃什麼，而她對蛋糕餅乾或是果凍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只愛泡芙。
驀地，小小人兒噓聲四起，一個個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老師，我們昨天才吃泡芙耶！”小女生捂住圓圓的小臉蛋，發出哀嚎。
“對啊，昨天的昨天也是！”
“拜託，吃得都想吐了！”胖胖的男孩說話很成熟。
“我媽咪每天都問我點心吃什麼，我每次都說吃泡芙，我媽咪還以為這裏只有泡芙可以吃……好好笑，對不對？”一個抱着皮卡丘的小男孩，對着身邊的同學說道。
然後，兩個人兀自笑開，笑聲誇張地咧開一口的蛀牙。
眼見底下亂成一團，大家吵得鬧哄哄的，宋允兒羞得想挖個容身的地洞躲着。
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被幾個未滿五歲的小孩調侃，若不是她的臉皮太厚，早自殺上百次了。
她這樣苟活着，不曉得會不會被人看不起？
“老師，可不可以換吃布丁？小敏喜歡吃布丁……”一個小女孩舉起手來，怯怯的問。
“不行啦，老師喜歡吃泡芙！”小胖弟隨即駁回，仰頭大笑，大有嘲弄的意味。
“對啊！對啊！”幾個小朋友連忙點頭附和。
這會兒點心吃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取笑老師才能令他們得到快樂。
正當宋允兒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際，蒲公英班老師的出現無疑是拉她離開水深火熱深淵的大恩人。
“宋老師，你下課了嗎？有訪客喔！”女老師佯裝未見宋允兒的丟臉場面，表情正常。
這家幼稚園裏，最不像老師的老師，就屬宋允兒了。
向日葵班的小朋友不但最調皮，小小年紀就懂得諷刺大人，講話也最目無尊長，大家都看慣了宋允兒被激得面紅耳赤，卻又無力反駁的滑稽畫面。
“喔！”
宋允兒頓時鬆了口氣，有種被救贖出來的解脫感。
“下課了！耶……”
小朋友紛紛自動站了起來，群起歡呼。
“宋老師？”
女老師見她動也不動，又喚了聲。
“什麼？”
茫然的回首，一臉的狀況外。
“老師，有人找你啦！”小朋友大聲的說，咯咯笑着，又嘲笑了她的糊塗。
“啊——對不起……我忘了！”宋允兒拍拍額頭，猛地跳了起來，膝蓋結實地撞上了小朋友專用的桌角，痛得齜牙咧嘴。
“哈哈哈……”
她的魯莽教小朋友們幸災樂禍地大笑，女老師也忍俊不住，嘴角微微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