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捲入了一個漩渦,那是我唾棄、拒絕的黑暗世界,但面對你的深情,我迷惑、猶疑,該不該?想不想?能不能?
BY商語清
情人?
妹妹?
商語清眼神空蕩,不斷地想着辛情與自己的關係。
多年來,他已習慣與她相依,有困難時找她幫忙,快樂時也與她分享,更習慣依賴她、寵愛她、呵護她、信任她,她一直都是他最好、最棒的妹妹。
“妹妹……妹妹……”他翻了個身,糾結愁緒的心思未曾止歇,一定要扯上愛嗎?
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已失去愛人的能力,如今的他,真的還有愛人的能力嗎?
他不願傷害小情,也不願見她傷心難過,一直以來,她在自己面前總是笑臉迎人,唯獨對他表白時,是從未見過的激烈情緒……
“難道我非得遠離她嗎?”再度翻個身,商語清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為難。
他私心的不想離開小情,已太習慣有她的陪伴,他無法想像小情不在身邊,會是什麼情況……
“難道……選擇愛小情嗎?”
他真的還可以愛嗎?
可是,他只是以兄長的態度去疼她、憐她,難道不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嗎?
思來想去,他只知道若是辛情不在身邊,誰來為他分憂解勞?誰來與他分享歡喜悲傷?誰來陪他聊天談心?
她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人,不論在公事還是在私事上,都只有她……
突地,商語清搖搖頭,從唇問逸出一抹諷笑,“商語清,你真是自私得可以!”
辛衡所說的字字句句一直縈迴在腦海里,成了他幾日來揮之不去的憂煩。
驟然間,一股可怕的恐慌感襲上心頭,令他不快地緊皺眉頭,任由那股空蕩虛無的黑暗不斷朝他湧上,然後將之淹沒……
鈴鈴鈴……
擱放在床邊的手機突然響起,打斷了商語清的思緒。
“Hello?”
儘管無心接聽,他仍抓起手機置於耳邊,任由心上籠罩一片無法揮去的沉甸烏雲。
“大哥,我是語默。”手機另一頭傳來清冷醇厚的嗓音,“我聽說了你的事,現在傷勢如何?”
“死不了。”商語清輕哼一聲,彷彿想將所有的不快傾倒而出。“只是右腳骨折、全身擦傷、喉嚨嗆傷外加心臟休克,差點救不回來而已。”
商語默沉默了一下,察覺到他話中的不耐,“大哥,你心情不好?”
“沒有,我在醫院裏有吃有喝有得休養,心情哪會不好?”他否認,卻阻止不了地煩悶衝出口。
“你心情很不好,”兄弟多年,雖然沒啥交心時刻,但他依稀感覺得到大哥的情緒不佳。“不過你平日過度勞祿,趁這次受傷好好休養也好。”
“是嗎?”辛衡也是用同樣的口吻要他好好休養,然後要他釐清對小情的感覺……
商語默苦笑道:“大哥,現階段你什麼都不要想,專心把身體養好吧!”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可以什麼都不要想。”
“大哥,你怎麼了?”連商語默都越聽越不對勁。
“沒事,我很好。”面對他的詢問,商語清選擇隱瞞。
“大哥,我們是兄弟,你大可明說,發生什麼事了?”
或許因為兩兄弟求學環境的不同,造就了他們之間的疏離感,但雖如此,商語默還是感覺得出他的怪異。
“沒事。”他已經習慣迴避,習慣隱藏自我。“什麼事都沒有,倒是你特地打電話來,不僅僅是為了我的傷勢吧?”
商語默知他刻意轉移話題,也不多加追問,顧着他拋出的話尾接上,“大哥,想回香港休養嗎?”
聞盲,商語清挑高了眉角,“小弟,你就直接把底牌亮出來吧!你知道我一向不愛迂迴猜忌。”
“底牌的權限不在我,而是在爸媽手上。”商語默口吻輕淡,卻直接點出重心。
當下,商語清立即瞭然商語默這通電話的背後真相。
他以手指按壓眼窩,緩緩開口:“都這麼多年了,他們還不放棄嗎?”
“爸媽只是擔心你,不是強迫你必須接受他們的安排。”
自從六年前的事件爆發后,商家兩老眼看著兒子日漸消沉卻無力挽救,直到他搖身一變,成天弔兒郎當、嘻笑渡日,這才察覺他受到極大的傷害。
一段愛情竟改變了原本性格敦厚溫文的孩子,再看商語清浪蕩的行為,兩老遂決定幫他安排一年一次相親,既不造成壓力負擔,又可以循序漸進的方式來化解他積鬱的心結。
只可惜,兩老的如意算盤打錯了,除了第一年的相親宴之外,商語清沒參加過任何一場,他用盡所有借口理由,甚至曾帶着女伴到現場給對方難看。
商語清知道,那是向來忙祿的雙親所給予的關懷方武,不懂貼心的安慰,也不知該如何撫平他內心的創傷,所以只能如此表達關愛之情。
“如果大哥不喜歡爸媽的安排,我可以……”
思緒轉折間,商語清想起了辛情那張如泣如訴的清美臉龐,她的聲聲句句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一一留不無可磨滅的記號,而他竟不由自主地開始慌張、恐懼起來……
這樣的自己好陌生、好奇怪,讓他只想忽略那不斷湧上的驚恐感、甩掉隨時染上身的不知名情愁。
“不……”商語清深吸了口氣,明白這是逃避行為,卻不得不逃,只因為——他莫名地感到害怕,“我答應,日子安排在哪時候?對方若不介意我拄着拐杖出席……”
“大哥!”商語默連忙截斷他的語句,帶着濃重的疑慮輕問:“你是認真的?”
六年來,大哥無不以行動表明他對相親的深惡痛絕,如今卻一口爽快答應,這……
“再認真不過。”商語清兩眼無神地盯着天花板,“現在也該是試着走出內心傷痛、迎向新人生的時候了。”
沒錯!
就因為他的躊躇不前,所以給了小情不當的聯想,更讓她無可自抑地產生幻覺,這一切的責任都在他,也該由他來斬斷及結束。
一切的紊亂,都在此刻有了安定及結束。
“大哥,你當真?”
商語清迴避他的疑問,“告訴我日子,我會準時飛回香港。”
“大哥……”商語默顯得無奈卻不知該如何啟口,“那……小情怎麼辦?”
商語清握着手機的手一顫,眉間的皺褶更深了。
“小情還是小情,什麼都不會改變。”
“大哥,你看不出來嗎?”商語默絕不相信大哥是這般遲鈍的人,“小情對你……”
“我知道。”商語清深深嘆息,“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她是個好女孩,是我很疼愛的……妹妹。”
“就這樣?”
“就這樣。”
沒錯,他對小情僅有兄妹情份,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是嗎?
心中冒出了一個小小問號,可商語清選擇漠視不理,任由它在內心深處堆積,尋求一個無解的答案。
察覺到大哥的堅持態度,商語默無奈地打住心中疑惑,“你真能明白自己的心就好。那麼等相親的日子一決定,我馬上通知你。”
“好。”簡短的一句,結束了最後通話。
商語清放下手機,緊皺的眉頭依舊。
“這樣做……沒有錯吧?”
誠如辛衡所說的,他既無法回應小情,又何必給她奢想?
而他不想失去小情,只想保有與她的兄妹關係,或許是到了該把關係劃分明白的時候了。
會議一個接一個不斷地持續進行,會議室的氣氛顯得沉重冷凝。
辛情翻閱着保險公司呈上的調查報告,邊以指尖按摩着隱隱脹痛的太陽穴。
機警的秘書見狀,適時地遞上一杯熱咖啡。
“辛小姐,熱摩卡。”
“謝謝。”她頭未抬,拿起咖啡輕啜一口,又不斷地按摩額角,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報告書。“你們只打算理賠百分之三十五?”
坐在對面的保險公司人員點頭,“辛小姐,這不是打算,而是決定。況且這是我們評估后的決策。”
“林先生,貴公司應該支付得起百分之五十的理賠金吧?”她以食指敲打着桌面,顯露出極不滿意的神情。
“辛小姐,本公司是按照保險內容及現場評估擬出合現理賠,所以這數字對貴公司應該是可接受的範圍才是。”
“不,我不能接受。”辛情一抿唇,將調查報告書推回去。“我們每年所付的昂貴保險費,不就是為了現在的情況而準備的嗎?”
“辛小姐,這已經是最合理的金額了。”林先生臉一沉,一副勢不讓步的樣子。
“林先生,如果調查得夠清楚,你該知道這場大火是無法避免的天然災害,並非人為意外。”辛情從手中卷宗里抽出一份遞上前,“這是消防局給我的火災調查報告,相信裏頭的筆錄可以讓你更明白,這場火災對我們的損失有多大。”
“我知道,但仍不足以動搖保險合約上的約定條款,我們所擬定的理賠金額全是按照合約條款……”
“林先生。”辛情不疾不徐地打斷他的話,“電線走火所引發的災害屬於意外險,不知道你有沒有把意外險的理賠給算進去呢?”
“辛小姐,我們公司辦事一向細心。”他皺眉,感覺自己的專業不被信任。
“我們後來加買了意外險,不知道你們公司是怎麼計算這項理賠金額?”辛情挑了眉角,對任何一絲小細節都不放過。
林先生翻查報告書,迅速地找出意外理賠金額,看着看着,冷汗不由得從額角冒出。
“辛小姐,意外險這部分我需要回公司校正一下。”
“好,我等你,希望貴公司動作可以快一點。”新廠房的損失需要理賠來重建。
林先生嘆了口氣,總算見識到辛情的難纏本領了,“辛小姐,我儘力。”
“我要聽的不是儘力而已,我希望貴公司可以做到最好的服務,理賠金額若是確定,請立即理賠!”她太了解保險公司的拖延戰,所以必須先不手為強。
“我知道了。”林先生動作迅速地將資料收進公事包,徐緩起身,“希望不次我們雙方可以達成協議。”
“希望貴公司不會讓我失望。”辛情朝他頷首,目送他離開后,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轉頭道:“朱秘書,麻煩請‘無錫機械’的吳經理進來。”
“是。”始終立在她身旁的朱秘書旋即走出會議室請人。
辛情從堆高的資料中抽出新廠房設備的損失單據,單手按摩着額角。
這幾天她的頭一直隱隱作痛,就連阿斯匹靈也無法消除疼痛感,況且每天得要面對的事務總是繁不勝數,若無法將資金妥善運用及回收,那麼公司將會無法恢復正常運作。
火災發生後過了幾天,商語清總算清醒過來,接獲辛衡電話告知,她匆忙趕到醫院,得知一切都無大礙。心頭大石終也得以暫時落下,無奈善後事宜急需處理,幸而商語清也有醫院特別看護照料,否則還真放心不下。
辛情有效地將公司可運用的資金彙整了一下,撥出應該支出的慰問理賠金及其他損失金額后,便刻不容緩地重整受創的種種,儘力將損失及收入達到平衡。
“辛小姐你好。”吳經理一臉和善地打招呼。
“你好,請坐。”辛情指示他在對面入坐,“吳先生,我想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直接進入正題吧!關於你上次提出的估價單及機器機種……”
辛情邊提出問題與對方商談,邊抬眼掃了偌大的會議室一眼,嗡嗡的空調聲不絕於耳,眨眨酸澀的眼,額角仍隱隱作疼……
看來,今天她又得在會議室耗上—整天了。
透過玻璃窗,商語清瞧見了正與商家討價還價的辛情,她憔悴的臉龐有着幾許落寞及疲憊,讓他不禁心疼起來。
辛情身為公司的財務長,打從新廠房發生火災到善後問題,全由她一手包辦,也真是太折騰人了。
望着她昂立僵直的背影,商語清不禁悄嘆出聲。
如果你對她無意,那就放手吧!離開吧——
腦海浮現辛衡所說的語句,突地,盯望辛情的視線一凝,無法言喻的情緒襲上心頭——
二十年來,他將疼愛小情視為理所當然,比起事事冷淡沉默的弟弟商語默,他總可以在小情身上得到體貼的撫慰,而今,辛衡的厲言疾色逼得他不得不正視他與辛情之間的關係。
“小情,對不起……”商語清的指尖觸上光潔的玻璃,細繪起辛情認真肅然的側臉投影,“我沒有辦法回應你……”
公事上,他一向果決明快,畢竟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他必須拿出領導者的魄力帶領集團前進,可在面對他最疼愛的妹妹辛情時,卻無法親口告訴她實話。
洽談中的會議似乎有了決定,商語清眼見着辛情緩緩露出笑顏,微勾的嘴角藏着一絲喜悅及含蓄。
她向來不喜歡將情緒表露在臉上,不了解她的人會覺得她冷漠高傲,可他比誰都清楚她並非如此。
辛情站起身與吳先生雙手交握,提出請求。
“吳先生,新廠房不能沒有機器運作,我們必須在最短時間內重整,所以……”
“我明白。”吳先生沉吟了下,“我保證後天所有的機器設備都會準時運送到貴公司。”
“那最好不過了。”至此,辛情鬆了口氣,“吳先生,謝謝你。”
“哪裏,能跟貴公司合作是我的榮幸,希望以後我們還能繼續合作。”
“當然,合作愉快。”辛情點頭朝他致意。
“合作愉快。”吳先生客氣回應,在朱秘書的領路不離開會議室。
辛情坐進椅中,這才難得輕鬆地伸直雙臂,藉以舒展僵硬的背部。
“呼——終於OK了,明天好像還有會議……”
她暫時停止思考,伸手端起咖啡輕輕啜飲着,在咖啡香氣間獲得短暫放鬆的時間后,腦細胞又開始不斷運轉,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動。
“後天得再跟保險公司約談,然後是成本及損失的整算……接着是……”
喀啦一聲,會議室的門扉輕輕地被人推開,沉重不穩的腳步聲緊接着揚起。
辛情自然地開口請求,“朱秘書,請再給我一杯咖啡!”
商語清的大手頤勢包握住她端着杯子的縴手,不甚贊同地緩緩出聲,“咖啡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你就不能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嗎?”
辛情一愣,倏然抬眼,雙瞳漾滿了訝然之情。
“清哥?!你應該在醫院靜養才是!還有你的腳……”
商語清按下她欲起的身子,“放心,沒事!”
“怎麼會沒事?”辛情皺起眉頭,眸底凈是揮下去的忡忡憂心,“醫生說你可以出院嗎?我記得你的腳打上了石膏,不到一個月是不能……”
“經過兩星期來的休養加復健,我現在已經可以拄着拐杖外出了。”商語清截斷她的憂慮,簡短解釋。
“身上的傷都好了嗎?”
“那些只是皮外傷,不礙事。”
聞言,辛情微微笑開臉,“那就好。”
“放心吧!清哥比你還會照顧自己,反倒是你……”商語清的目光掃過桌面的空杯,“咖啡又喝了不少是吧?”
“咖啡只是用來提神。”
“同時也在殘害你的胃,今天有吃東西嗎?”他比誰都了解她這壞習慣。
辛情一陣沉默,遲疑出聲,“今天太忙了,我打算等會兒……”
瞭然於心的商語清輕嘆一聲,“小情,清哥沒辦法照顧你一輩子,你要懂得好好照顧自己。”
辛情挑眉,掀起的唇角凝着一絲苦笑,“這些年來,到底是誰照顧誰啊?”
商語清露出一絲苦笑,“是啊!這些年全靠你無怨無悔地幫助我、照顧我,我實在無法想像……以後沒有你的日子……”
辛情瞪大眼瞅着他,一絲不安在心間逐漸瀰漫開來。
自從清哥昏迷醒來后,她始終沒有機會再追問這問題,而說是沒機會,倒不如說她是下意識想暫時逃避來得妥切。
而這時,揭曉真實答案的時刻似乎已然來到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商語清的視線凝定在她血色漸褪的小臉上。
“小情,別這麼緊張,我只是想……”
“想什麼?”
有種不詳的預感緊緊攫住她的心,讓辛情的呼息無端緊起來。
“小情,我……”商語清臉色沉肅,單手擱落在她纖細的肩頭上,“我想,你我也都到了面臨人生另一個階段的時候了,所以我決定試着聽從父母的安排,改變自己。”
“什麼安排?”辛情心中已有個底,但仍想看他親手掀開底牌。
商語清露出一抹苦笑,“你知道的,一年一次的相親。”
“你妥協了?”她問,未察覺到聲調不自覺拔尖。
“嗯。”商語清迴避她灼然的視線,不忍窺見那眼底竄動的心傷波潮。“我想通了,人不能一直回憶過去,應該活在當不才是。”
辛情凝看着他剛硬的臉龐,久久無法言語。
只感覺到自己的心好似被人狠狠劃上一刀,滾燙的鮮血正汩汩流出,逐漸麻痹所有知覺感官,卻無法抑制椎心的痛楚蔓延再蔓延……
“哪……哪時回香港?”意外地,她找回了自己顫抖的嗓音。
冷靜!冷靜!
辛情,你必須冷靜,唯有如此才能讓思緒正常運轉;才能找到方法阻止他,然後可以……
可以做什麼?
剎然間,她的腦子又成了一片紊亂,雜沓的思潮在心裏翻騰,只有一顆流血的心不斷發出訊息。
“後天的早班飛機,至於台灣這邊資金調動的後續工作……可能得麻煩你全程負責到底了。暫時我會離開工作崗位一陣子,公司的運轉我已調配妥當,也已下令賦予你調動商氏資金的最大權限,好讓你在處理財務上不會有綁手綁腳的感覺。”商語清拍拍她的肩,一種苦澀的滋味悄悄自內心深處冒出。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只知道離開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你這麼……信任我?”她笑,聲音微微抖動,“不怕我反過來吞了你的心血?”
“你是我最信任的妹妹,你不會的。”商語清收回手,轉過身,“對了,待會一起吃晚餐好嗎?”
“好。”辛情又是笑,卻看不到自己此刻難看又蒼白的笑臉。
這就是他拒絕自己的方式嗎?
她的愛無法感動他,也無法動搖他堅硬的心,只能眼睜睜看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