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驚夢

那是夢吧?一定是。否則她耳畔怎會有伯淵那樣溫柔的低語,而她身邊會有着男子沉實的身軀?屬於男性的手輕輕畫過她柔潤的肩膀,使得她因愉悅而輕顫。雪嵐本能地反應着他,伸出手來找他。觸手處肌膚平滑而溫暖。這麼說,他是真的了?雪嵐作夢般地微笑,柔聲呼喚他:[你在這裏!]她幸福地嘆息,充滿了睡意的聲音在子夜時分聽起來清楚而響亮:[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找你!]

走廊上一個暴烈的聲音猛然傳來,刀子一般地切入了她的意識:[賤人,原來你自始自終都在騙我!]

雪嵐驚得立刻瞪大了眼,一轉首就看到了在她身旁那個男人的臉——仲傑的臉:[你在這裏做什麼?]她驚喘,直挺挺地坐了起來。仲傑微笑着,慢條斯理地說:[你自己邀我來的呀!]

[什麼?]雪嵐不明所以的張大了眼睛,她的神智還不曾完全清醒過來。而後方才她聽到的句子貫穿了她。她猛抬起眼來,看向了門口——

伯淵就站在那裏!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雪嵐狂亂地想,求助地朝他伸出了手:[伯淵,我沒有——]

[省省吧,雪嵐!]他咬牙切齒地道:[你的戲一直都演得很不錯,嗯?我還真差點被你騙了!結果你和我老弟只不過是一丘之貉!下一次,拜託你們,要親熱的時候,記得把門給關好!]他鄙視地說著,轉過身子,刻意將門輕輕拉上。

[伯淵!]她叫,掀開被子跳下床來。但仲傑在她身後懶懶地開了口:[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去追他。]他慢條斯理的說:[當我老哥發這麼大脾氣的時候,他的行為是——不可預測的。]

雪嵐霍然回過身來。仲傑已經坐了起來——除了一條內褲之外,他身上什麼都沒穿!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一種嶄新的了悟突然間進入了她的腦海。[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她一字一字地道:[你一直等到他回來了才溜進我房裏來,好讓他看到方才發生的那一幕!]

仲傑冷冷地笑了。[我說過,如果我得不到你,他也別想得到你!]

[你的詭計不會得逞的!]她氣得不知所云。

[你以為他會聽你的解釋嗎?]仲傑懶懶地笑道:[他雖然在美國待了十幾年,骨子裏還是很傳統的。他絕不會穿別人穿過的破鞋,這點我可以向你擔保。]

如果手上有一把刀,雪嵐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刺下去。[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伯淵比你好上千倍萬倍!你連給他提鞋都不配!]她咬牙切齒地道:[滾出我的房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仲傑無謂地爬下床來。[反正我想做的已經做完了,還待着幹嘛?]他無賴地說,雙眼慢慢瀏覽過她玲瓏的身軀:[我還是感到很可惜,沒能把你娶到手。]

『滾——出——去!』

他笑着走到門口,然後又回過頭來。[我走了以後,你最好還是待在房間裏,別再試着去找我老哥解釋什麼。就如我方才所說,他在暴怒的時候會做出什麼事來,誰也說不準。]

雪嵐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她確定仲傑已經遠去才站起身來。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直直地走到伯淵的門口。仲傑的警告也許沒錯,因為她也知道伯淵生起氣來是什麼樣子,但是在內心處,她實在無法忍受自己深愛的人如此誤會她。她非試不可!

她沒有敲門,直接打開門就走了進去。

伯淵站在床邊,正扣着睡衣上的最後一個扣子。一眼看到了她,他的手凍在自己的扣子上。[出去!]他咬牙切齒地道。

雪嵐無力地倒在門板上。過度的緊張和恐懼使得她全身無力。但她不能不戰而退,她必需試一試!她必需![伯淵。]她試着開口。

[我說出去!]

[不,]她聚集了所有的勇氣,抬起眼來直視着他:[我們必需談一談,我——]

[最後一次警告你:出去!否則的話,我不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

[伯淵,請你聽我說……]

伯淵的嘴抿成一條直線。他慢慢地朝她走了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推到床邊,壓着她坐了下來。[你又在玩什麼花樣?]他的聲音是從喉嚨深處冒出來的,他的眼睛裏冒着怒火:[是不是仲傑滿足不了你,所以你剛下他的床,就又迫不及待的跳上我的?]

[不是那樣的!]她受傷地叫了出來。天哪,他說得她好象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不,她不能哭,現在不能!他有理由生氣,而她必須把誤會解釋開來![仲傑今天下午自己跟我承認了,這一切都是他搞的把戲,今晚的事只是另一個例子。我睡著了,而他一直等到你回來才跑到我房裏來,好讓你看到我——和他在一起,]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大眼睛懇求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眼神冰冷依舊,而她的聲音愈說愈小;這樣膽怯的聲音聽來實在不怎麼具有說服力,偏偏下面這句話又太難出口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我以為他是……你。]

憤怒的紅潮湧上了他的臉。他狂怒地將她摔在床上,雙手將她牢牢釘着:[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他咆哮:[你和仲傑曾經是愛侶,是未婚夫妻,而你居然分不出我和他來?你省省吧你!]

[我那時剛睡醒呀,你們的聲音又那麼像!]

[少噁心了!]

老天哪,這個人頑固得跟驢子一樣,怎麼說都說不通!在他那鄙視的眸光之下,雪嵐的脾氣也來了。[我沒有做錯什麼,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她喊:[我說的話你從來沒相信過?為什麼,魏伯淵?只因為你的母親離開了你,你就不相信所有的女人,就恨所有的女人,是不是?]

[別把我媽給扯進來!]

[我說對了,是不是?]她喊,眼睛裏冒着騰騰的怒氣:[放開我!我不背這種黑鍋!]

她開始死命和他掙扎,試着使自己重獲自由。但她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蜻蜓撼柱,只徒然將自己的衣衫掙得一片零亂。她的扣子掙開了雨個,領口滑下了半個肩膀:她似雪的肌膚露了出來,在他眼前呈現出了婉然僨起的胸線。她在掙扎中驚駭地看出了他眼神的改變。血色自他臉上全然退走。她本能地往後縮,絕望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到地表之下。[伯淵,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低語,降下身子來將她釘在床上,他的嘴唇吻過她纖細的頸子:[你自己到我房裏來的!]

[不是為了這個!]她掙扎道,感覺到一種異常的麻軟因他的碰觸而泛濫開來。天,不能這樣,不能在他恨着她、誤會着她的時候!

[我已經警告過你了!]他喘息,灼熱的呼吸熨燙着她的肌膚。

[我只是想向你解釋,]她的話還沒來得說完,他的唇已經覆蓋了下來,吞沒了她所有的言語。情潮從她的體內泛濫開來,威脅着要將她淹沒。雪嵐試着掙扎,但他的探索無處不在,他的愛撫無處不在……她的抵抗就像是艷陽下的雪花一樣地融化了。有生以來,雪嵐不曾經歷過這樣激烈的慾望,這樣強烈的渴求,也正因為這個緣故,她對這個陌生的欲情全然沒有抵抗的力量。伯淵在激情中不再將她困在床上,然而雪嵐已然無法用她得回的自由去反抗他。相反地,她開始碰觸他的身體,回應他的親吻……或只因為她愛他愛得如此深切,以致於全然沒有力量去拒艷他的呼喚?他愛怎麼辦都隨他吧!他要我就拿去吧,她昏昏沉沉地想:只要他取得了我,自然便會知道,仲傑從來沒有碰過我: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碰過我……她急切地回應着他,迫切想到給予,迫切地想要索取……然而她還不能。在他的誤會底下不能。她不願意他以為她把自己給了他的原因是出於慾望,出於引誘,或出於強迫。在激情中雪嵐竭盡全力地逼使自己開口,輕柔的聲音透過她乾燥的喉唬聽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沙啞:『我愛你,伯淵。』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地用手肘支着自己抬起身來。有那麼一霎那間,他的眼神因為痛苦而變暗了。而後憤怒的火焰又重在他眼中點起。[一小時以前,你也和仲傑說過這樣的話嗎?]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一樣。

尖銳的痛苦貫穿了她的心臟。有那麼一秒鐘,雪嵐只能茫然的盯着他看,完全失去了反應的力量。在那一剎那間,他的眼睛裏閃過了困惑的神色:[雪嵐?]他不確定地喊,握住了她的雙臂。

她全身僵直地坐了起來,拉攏了自己衣襟。她的指節緊得發白。她賭了,而且輸了,她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交付給他,卻被他當面摔了回來。這樣的痛苦奪去了她所有再戰的力量,而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走就要哭了。是誰說過愛情和尊嚴是不能並存的東西?如果得不到愛情,那麼一個人至少應該為自己留下一點尊嚴……她抬起頭來看着伯淵,用一種意冷心灰的平靜說道:[放開我,伯淵,我要回房去了。]

他眼裏的困惑消失了,眼神又變得既冷且硬。[隨便。]他淡淡地說:[你早就該這樣做了。]

沒有再看他一眼,雪嵐昂起了下巴,直直地走了出去。淚花已經在她眼中亂轉,但她死也不會讓他知道。眼淚應該留給自己的枕頭,痛苦應該留給無聲的夜色……她遊魂一樣地飄回房裏,崩跌在自己的床上。

這一夜來得好長。她的夢來得好黑。雪嵐睡睡醒醒,在床上輾轉反側,然後怎麼也沒法子讓自己睡得更安穩一些。最後她終於放棄了,在床上坐了起來。牆上的鐘指着凌晨六點。但是天還好黑,開始一陣一陣地飄着雨。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天的氣象預報:強烈颱風艾瑪正逐漸接近本省,北部地區將有豪雨,預計明晚八時自花蓮海面登陸……她悲慘地嘆了口氣,自覺這天氣正適合她的心情。

她爬起身來,走到浴室里去略事梳洗。樁鏡里映出她慘白無色的容顏,以及哭得發腫的眼睛。她整個人都覺得筋疲力竭,連一絲一毫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了。她上一回經歷到這樣愁慘的心情是在什麼時候?當她還是個瞎子的時候。那時的她沒有一點生命力,沒有一點為自己奮鬥的憋望,只曉得日復一日地坐在房裏自傷自憐……至少,伯淵是這樣批評她的。

雪嵐陡然間挺直了背脊。是伯淵教會了她自立、教會了她的奮鬥,教會了她:如何去爭取生命中有價值的東西。而今她面對的是自己一生的情愛,是自己靈魂的歸依,難道她——竟然連試都不試就打算放棄了嗎?她怎麼對得起伯淵?又怎麼對得起自己?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很快地將自己整理乾淨,換上了牛仔褲和棉衫,向伯淵的房間走去。她昨晚去向他解釋事情的時間,只怕是最不對的時間了:但今天是另外一天,全新的一天。經過了一整夜的時間,他該冷靜下來了吧?也許他今天會比較理性一些,能夠聽進她的解釋,能和她把誤會化解開來……

雖然心臟狂跳,喉嚨發乾,雪嵐卻沒有退縮。她敲了敲門,然後等待:但門后全然無有回應。她再敲了一次門,但仍然沒有反應。他在睡啊?雪崴對自己搖了搖頭,輕輕地將門推開。

但這房間已經整個兒空了。書不見了,報告不見了,地圖不見了,打字機不見了……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半掩的衣櫥里空空蕩蕩。當然,更加的沒有伯淵的蹤影。

他走了!不回來了!雪嵐狂亂地想,發瘋似地開了浴室的門。伯淵當然不可能在裏面,但毛巾還是濕的,顯然他今早還用過浴室。這麼說來,他不是昨夜走的了?她轉過身子,風一般地卷下樓去,直直地衝到廚房裏去找老王。

[你看到伯淵嗎?王伯伯?]她喘息着問。

[他一個小時以前走了。]

雪嵐緊緊地閉了一下子眼睛,掙扎着找回說話的力量:[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嗎?]

[不知道哩,小姐。]看見雪嵐變得死白的臉,老人微微地頓了一下。[先生正在吃早餐,你何不去和他談談呢?]

希望跳進了雪嵐的眼中。[呵,對,我居然忘了,謝謝你,王伯伯!]她直直地衝到了餐廳。

[魏伯伯,]她喊,完全忘了寒喧招呼那一套:[您知道伯淵去了哪裏嗎?]

魏天弘拿起餐巾來擦了擦嘴,不怎麼會意地對着她了皺眉頭:[不知道啊。]

[可——可是他要出門前都沒和您說一聲嗎?]

[我沒問。]他簡單地說:[我很早以前就不去過問伯淵的行蹤了。]

[噢!]雪嵐挫敗地叫了出來。這些時日以來,她在這棟大房子裏的所感覺到的、每一人對伯淵的冷淡,從老王那裏聽來的、伯淵童年的遭遇,以及現在找不着伯淵的焦慮……都在這一剎那間湧向她,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突然間爆炸了:[你沒問?算是什麼父親?他是你的兒子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對他不聞不問,對他漠不關心,好像他沒有心,沒有感情,沒有形象……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對你而言確實是不存的,不是嗎?]她吼:[事實上是,自從他的母親死了以後,你就不再希望他存在了!]

魏天弘站起身來,眼睛裏冒着怒火:[住嘴!]他咆哮:[你馮什麼這樣跟我說話?]

[你就馮你一點都不關心伯淵!]她吼了回去:[自從伯母死了以後,你就全然忽略了,不,更糟,你根本把他視若仇敵!而你現在仍然恨着他,不是嗎?當他在加拿大北部,為了救人而受了重傷的時候,你甚至連問都不問一聲!]看着魏天弘眼中閃現的鶩色,雪嵐的火氣更大了:[你甚至不知道他發生過這種事,是不是?你對他真的一點感情也沒有——]

是魏天弘慘白的面色阻止了她繼續往下說。在方才的怒氣消失之後,他的眼色剩下一片空茫,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你錯了,]他低語,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你不知道那個孩子對我的意義……]

[我不相信你,]雪嵐戒備地看着他:[我看過你如何挑剔他的工作,如何和他說話……你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知道。]他慢慢地說,眼神仍然遙遠:[他對我而言,的確是一個陌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而我也知道,會變成今天這種局面其實都是我的錯。但別說我不愛他……也許,我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我曾經愛得太深了。]

[真的嗎?]她仍然半信半疑。

[真的。]他苦笑:[只不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已經不知道要如何來表達我自己。而且……我想他也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雪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握住了他的雙手。[他需要你的。沒有人能忍受失去親情的痛苦,何況伯淵那樣的愛你!]她莊重地道:[只不過他和你一樣,沒有勇氣將自己的感情表現出來。而且,他害怕再次遭到你的拒艷。]

魏天弘身子微微一顫。很明顯的,他知道雪嵐所說的是什麼典故,也依然清楚記得自己的所做所為。[伯淵他媽媽死了以後,一大部份的我也跟着死了。]他緩緩地說,沉入了回憶里;長久沉埋的痛苦一旦開始宣洩,就沒有法子去阻止它了:[剛開始那幾年裏,我無法忍受伯淵的存在,因為他不斷地提醒我自己曾擁有過的美好歲月……而我當時最想做的,就是將遇去的事全然忘記。所以我才會那麼快就又結了婚,而——一次又一次地將伯淵從我身邊推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使得將他推開成為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他中止了敘述,抬起夠來看着雪嵐:[你怎麼知道他仍然在意着我?]

雪嵐凝視着他,突然明白他有多麼需要她的保證。她深深吸了口氣,斬釘截鐵地道:[他自己告訴我的。]

魏天弘臉上閃過如釋重負的神情,而後深思地看着她。[你在他心中的份量一定很重,他才會和你說這些話。我們一直還以為,你和仲傑打算結婚呢。]

[沒有的事,只是仲傑一相情願而已!]

魏天弘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你愛的是伯淵。]

淚水湧上了雪嵐的眼睛。[是的。]她低聲說道:[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看我的。他說不定……]她的聲音哽住了。

魏天弘又點了點頭。[所以你這麼急着要找他?你們之間發生什麼誤會了,是不是?]雪嵐沒有回答,只因她的臉色說明了一切;而她也知道,魏天弘必然也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好,]他說:[我待會兒打電話耠調查局,看看他是不是又出境了。如果是,我再和哥侖比亞大學聯絡,看他考古的地點在什麼地方。待會兒你不妨上樓去問問你魏伯母,看她有沒有什麼概念。你知道,她和伯淵反而來得比我親。如果這幾條線都斷了,那我們再透過電台和警局全省通緝他。]說到這裏,雪嵐忍不住微微一笑。魏天弘笑道:[這該放心了吧?別擔心,我們一定找得到他的。]

[但是——透過警局和電台[通緝]他啊?伯淵捨生氣的。]她不安地說。

[胡說!也該把事情都攤開來談了!]魏天弘笑道:[像你早先對我做的事一樣!]

雪嵐紅了臉。[我——很抱歉對您吼叫,]她低聲說:[我那時是急瘋了。不過實在不是理由,][我倒覺得很好。]他拍拍她的手:[我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把事情早些攤開來說。所以我還得謝謝你呢。來,先吃點東西吧。沒有體力的話,什麼事也辦不成的。]

老王就在這個時候端着食物進來了,彷彿他一直在外頭等着這句暗示似的,雪嵐發覺自己居然真的餓了。等她吃過早飯,不過是早上八點半。她知道孫玉瑤一向要在床上待到近午時分,但她實在等下下去了。到中午還有三個多小時,這種等待會把她給殺了!她側轉身子,往魏天弘夫婦所住的地方跑了過去。

她輕輕敲了門,驚喜地發現裏頭有了回應。推門而入之後,她發現孫玉瑤其實已經醒了,只是懶懶地靠在床上而已。看見雪嵐,她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雪嵐?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阿姨,我——]

[出了什麼事嗎?]她問:[和仲傑吵架了?還是為了訂婚的事?]自從那天晚上,黃智源當眾宣佈仲傑和雪嵐[打算結婚]的消息以來,雪嵐本來打算向兩老解釋一下:但魏天弘夫婦似乎對他們的婚事並不特別注意,連問都不問一聲。也許是因為他們曾經解除過一次婚約吧,仲傑的爸媽不想再弄個[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所以彷彿只是一直在旁靜觀其變而已。兩老的態度如此,雪嵐自己的事又太多,終於是什麼也沒向他們說。

[不,不是的,阿姨,我來這兒是想問您,您知不知道伯淵去了什麼地方?]

[伯淵去了什麼地方?]

[伯淵去了什麼地方?]孫玉瑤困惑地搖了搖頭:[你在問什麼呀?我怎麼會知道伯淵去了什麼地方了呢?]

[阿姨,他走了,把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

孫玉瑤還是不明所以:[他也許是去了什麼地方開會了,遇幾天就會回來的。不要擔心。]

[不,您不明白,阿姨,]雪嵐絞緊了雙手:[我昨晚和他大吵了一架,今天天不亮他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兒去找他,我——]

[吵架?你為什麼和他吵架?]

[因為仲傑。]

[為了仲傑和他吵架?]她皺起了修長的雙眉:[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又和仲傑訂婚了嗎?]

雪嵐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但她實在沒有選擇了,不是么?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破釜沉舟地道:[沒有。我從沒想過要和仲傑結婚,我——阿姨,我愛的人是伯淵。]

孫玉瑤直直地坐了起來,眼睛驚愕地大睜。[原來如此。]她深思地道:[嗯,很有趣。你和伯淵……]她抬起眼來直視着雪嵐:[那又為什麼會為了仲傑和他吵架呢?]

雪嵐嘆了口氣。天,這事要想解釋清楚可真不容易:偏偏她現在最沒心情做的事,就是解釋這一團糟。[伯淵以為我愛的人是仲傑。]她儘可能簡單的說。

[噢!]孫玉瑤翻翻眼睛,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算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設法補救。你說伯淵已經走了?]

雪嵐愁慘地點頭,[他可能去了任何地方——]

[不,不,沒事的。讓我想想看……]她的手指不耐地在床單上兜着圈子:[對了,他一定在那裏!]

[哪裏?]雪嵐的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孫玉瑤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伯淵愛你不愛?]

雪嵐瑟縮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愁慘地說:[我那麼急着去找他,也就是為了想找出一個答案而已。伯淵離開我以前很生我的氣,他以為我和仲傑……勾勾搭搭,然後又去招惹他。]

[什麼笨腦袋嘛!]孫玉瑤又好氣、又好笑:[瞎子都看得出來你不是那種女孩子呀!不過聽來很像是伯淵在吃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倒是個好兆頭。]

雪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這話說得這等荒謬,可又好像不是全無道理?她想說些什麼,可是孫玉瑤的心思已經轉開了。她從床頭櫃裏拿出了一份紙筆,開始畫起地圖來。[哪,]她一面畫一面說:[伯淵在南澳鄉下有間小屋。到了南澳再往下走,有個小村叫高崛,沿那村子溯南澳溪往上走大約四公里,他的小屋就在林子裏,旁邊還有一個小湖。]孫玉瑤把地圖畫得很詳細,走法說得很仔細:[他一定在那裏的。那地方是他的避風港。每回他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回到那兒去待幾天。]她把地圖交耠了雪嵐:[你魏伯伯下午四點左右會回來,那時你就可以讓小楊載你去了。]

[阿姨,謝謝。]雪嵐感激地將地圖接了過來:[我真不知要如何表達我的謝意才好!]

孫玉瑤微微地笑了一笑,慢慢地道:[我勸你一句話,雪嵐。伯淵不是一個很容易了解的人。他的事情不能從表面來判斷。他的遭遇你多少知道一點了吧?]看見雪嵐點頭,她沉穩地接了下去:[那就是了。表面上看,他是很堅強的,很自信的,但是骨子裏他很怕去愛一個人。他一直逃避親密的人際關係,尤其不敢接近他可能會愛上的人。這主要是他曾經愛過的人都離開了他——他的母親,還有你魏伯伯。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雪嵐?他不敢付出情感,就是因為他太深情了。但是一個人是不可能永遠逃避他自己的天性,而他遲早會遇到比他的恐懼還要強烈的情感——]她深思地看着雪嵐:[我並不十分贊成你和仲傑在一起,那是因為我看得出你和他有多大的不同,而你們的婚姻免不了會變成一個悲劇:但是如果你能將伯淵從他的禁鯝中釋放出來的括,你們會是非常合適的一對。]看見雪嵐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色,孫玉瑤微微笑了:[我知道我對仲傑有些溺愛,但那並不表示我不了解他,也並不表示我對伯淵全不在意,明白嗎?]

[阿姨,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雪嵐感激地道:[我知道您一向多麼努力地去對待伯淵,我真不知要如何感激您才好?]

[別又說感激了。]孫玉瑤笑道:[去吧,我還要再躺一會兒。]

雪嵐回到了自己房裏,手心裏緊緊地握着那張珍貴的地圖。她坐立難安地在房裏走來走去,眼見着外面的風雨愈來愈急。強烈颱風艾瑪來襲,今晚八點將在花蓮海面登陸……如果等到小楊回來,她還有辦法到南澳去嗎?現在的時間是早上九點半……如果她的運氣夠好,午後一點已經到了伯淵的小屋了。但是風雨這麼大,或者她乾脆等到颱風過境了再說?雪嵐心不在焉地檢查自己的錢包。裏頭還有兩萬多塊錢現款,有一張聯合簽帳卡,還有她自己的國民身份證。這些東西,不管怎麼說,也該夠她到南澳去吧?不管她用的是什麼法子……

雪嵐下決心地站起身來,開始快手快腳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後在客廳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她穿上了自己的雨衣,還撐起一把雨傘,然後頭也不回地沖入了風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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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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