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梅蒂上路的時候還只是在下雪,可是等她越過州界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冰雪交加。然而她根本沒注意到這種惡劣的天氣,心裏一直在想着往事。她現在明白了邁特為什麼會那麼恨她,而上次在歌劇院他竟然還想跟她示好,真是不可思議。還有那天共進午餐的時候,要是換成她,才不會那麼友善呢!
她想到電報的事。他一定是在接到她父親那封假電報之後,才會氣憤地回了一封令她傷痛欲絕的電報。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趕回來看她,才拍發那電報的……
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不禁踩緊油門。她一定要跟他談,要讓他明白。她需要他的寬恕,他也需要她寬恕。此刻她對邁特的感覺儘是令她心痛的悔意與溫柔。
鄉間的路況更糟。她駛過那座木橋的時候,上面已經積了六寸深的雪。她終於駛到農莊前,車燈照在那孤零零的屋子上。樓上的窗檐後面隱約有着燈光,所以邁特還在這裏,而且還沒有睡覺……他看見她的時候一定會氣得要死。
她閉上眼睛想鼓足勇氣。“求求你,老天,讓他相信我吧。”然後她打開車門,準備去面對他。
門口的燈突然亮了。她的心跳到胸口,緊張之餘,她手中的車鑰匙掉在雪地上。她彎一下腰但是沒有看到,不過她皮包里還有一副,所以也就不急着去找了。目前要緊的是面對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
門口的燈光投射在院子裏。邁特站在門口,望着這不可思議的景象:一個女人在他的門口下了車,而那個女人是那麼像梅蒂。她穿過雪地朝他走來。他抓緊門框,感到一陣暈眩,心想一定是發燒使他產生幻覺。可是那個女人走到他面前,拍去頭髮上的雪,那種姿勢是那麼熟悉,熟悉得令他心底刺痛。
她抬起頭看他。“嗨,邁特。”
他一定是在作夢。也許他已經在床上病得快死了。可是眼前的幻象卻對他嫣然一笑。“我可不可以進屋去?”她問道。她看起來就像梅蒂天使的那一面。
一陣冷風吹到他臉上,使他由茫然之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幻象,真的是梅蒂。怒意立刻湧上他心頭,然而他病得沒有力氣跟她爭,於是他往旁邊站開,讓她進到屋子裏。太吃驚的結果令他產生了一點力氣。“你可真是像狗一樣能幹,居然跟着我到這裏來。”
梅蒂原來預期的反應比這可怕多了。“有人幫助我。”她說道。看着他的臉,她突然生起一股憐惜之意,想伸手去捧住他的臉跟他說抱歉。她忍住了,只是脫下外套交給他。
“這裏沒有管家,”邁特挖苦着她。“外套你自己去掛。”她竟然不跟他回嘴,只是順從地把外套放在椅背上。他眯起眼睛,感到又生氣又困惑。“怎麼樣?”他問道。“說來聽聽看,你要做什麼?”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然笑了。“我想我要喝點東西。不錯,我要喝一杯。”
“我只有伏特加和威士忌,要不要隨你。”
“伏特加也可以。”
邁特走去幫她倒酒,只覺得雙腿軟軟的不聽使喚。她接過杯子,環視一下這熟悉的房間。“過了這麼些年以後,再看見你在這裏,感覺很奇怪……”
“為什麼?我本來就是在這裏出生的,你也一直認為我屬於這裏。我只是一個骯髒的鋼鐵工人,記得嗎?”
更令他無法相信的是,她竟然羞紅了瞼,而且跟他道歉。“我很抱歉那麼說你,我不是有意的。其實鋼鐵工人沒什麼不好,他們很勤奮——”
“你到底想做什麼?”邁特按捺不住了,繼而又感到一陣劇烈頭疼。整個房間似乎在旋轉,他連忙抓住椅背以穩住身子。
“怎麼了?”梅蒂喊道。“你生病了嗎?”
邁特預感到自己很可能會癱倒在她跟前,要不就是吐在她身上。“滾開這裏,梅蒂。”他轉身要上樓,只覺得頭暈目眩,胃裏在翻騰着。“我要去睡了。”
“你生病了,”梅蒂喊道。他抓住樓梯扶手,身體搖搖晃晃的,她連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他把她的手甩開,然而她已經摸到他發燙的皮膚。“老天,你燒得好厲害!”
“滾開!”
“閉嘴,靠在我身上。”她命令着。她抓起他的手臂搭在肩上,而他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扶着他上樓到了他的房間,他踉踉蹌蹌地走向前,然後就癱倒在床上,雙眼緊閉,整個人動也不動……好象死了一樣。
梅蒂驚恐極了。她抓起他鬆軟的手臂想要摸他的脈搏,然而在驚慌之餘她竟然摸不到。“邁特!”她喊着,同時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搖撼。“邁特,你不能死!”她歇斯底里地警告着。“我這麼大老遠跑來是要告訴你一些事情,要請你原諒——”
她那驚恐的語氣以及那猛力的搖撼,終於穿透了邁特昏迷的意識。迷迷糊糊之中,他對她根本無法再生起任何敵意,此刻最要緊的事是她在他身邊,而且他病得很厲害。“別那麼推我!”他細聲說道。
梅蒂放開他的肩膀,鬆了一口氣,感激得幾乎要哭了出來。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開始用腦筋思考了。邁特只是發燒而已,並沒有心臟病。她不知道能為他做什麼,於是抬頭四顧,見到床頭几上有一個藥瓶,上面寫着每三小時吃一次。“邁特,”她焦急地說。“你上次是什麼時候吃藥的?”
邁特聽見她了,他想睜開眼睛,可是她等不及他張開眼睛就抓緊他的手,湊到他耳邊大聲問:“邁特,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我沒有聾,”他喘着說道。“我也不會死。我只是得了感冒和氣管炎,如此而已。”他感到她在他身邊坐下,然後溫柔地用指尖為他撩開額前的頭髮。他的幻覺實在太嚴重、太好笑了。
“你確定嗎,只是感冒和氣管炎?”她問道。
他牽動嘴角擠出一個笑容。“你希望有多嚴重呢?”
“我想我該去找醫生。”
“我需要一個女人的撫摸。”
她憂慮地笑了一笑。“我可以嗎?”
“真好笑。”他低聲說著。
梅蒂感到心一緊,因為他的口氣似乎認為她不僅僅是“可以”而已。“我讓你一個人休息一會兒吧。”
“謝謝你。”然後他轉一個身,很快就昏睡過去了。
梅蒂為他蓋好毯子,這才發現他始終是光着腳的。她起身走到門口,手按着電燈開關,又回頭望着他起伏的胸部。“為什麼,”她問着。“每次我接近你的時候,事情就不按照常軌了?”
她的微笑消失了。然後她關上燈,走下樓去。她不喜歡混亂無章,不喜歡那種無助而發冷的感覺。工作的時候也許可以,因為那是一種刺激的挑戰。然而在個人生活中,她失敗的代價太高了。她至今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就是跟邁特上床,然後又嫁給他。而即使在過了十一年以後,她仍受困於第二個錯誤所造成的後果之中。
第二天早上,雪還在下着。梅蒂悄悄走進邁特的房間,想看看他的情形怎麼樣了。他還是有一點發燒,但是已經比昨天好多了。
然後她走回自己房間。對着鏡子梳頭的時候,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昨天晚上的情形變化太好笑了。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大老遠開車來見他,然而他們沒說了幾句話,他就幾乎趴在她腳下了。
雖然昨天她沒有機會把心裏的話對他吐盡,不過今天下午他應該會好一點,可以聽她說話,而又沒有力氣把她趕走。
要是他依然堅持要趕她走,她可以設法拖時間,可以告訴他說她把車鑰匙掉在雪地里了。這並不完全是謊話。
她想到浴室里去幫他找一個溫度計和一些葯。然而面對着鏡子後面的瓶瓶罐罐,她又不知所措了。她這輩子沒生過什麼病,所以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照顧一個病人。最後她只拿了溫度計和一瓶阿司匹林。但她突然想到了。“冰袋!”
冰袋應該對他的頭疼有幫助。然而她上上下下都搜遍了也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裝冰塊。結果她還是在水槽下面找到一個橡皮袋,看起來很像,但是上面又接了一根三尺長的細管子。
她搞不清那個東西,但又沒有別的東西可用,所以她就把那根細管子打了一個結,然後把冰塊裝到袋子裏。隨後她把東西放到一個托盤裏,又到廚房勉強用罐頭和麵包湊了一份早餐,一起拿到樓上去。
邁特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一時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他想起來沖一個澡,可是感到渾身疲累,所以決定再躺一會兒。他看見床頭的藥瓶上面寫着:“小心,會導致昏睡。”他懷疑這可能是他這麼想睡的原因。
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又想起一件事,梅蒂。他彷彿夢見她冒着風雪跑來這裏,然後又扶他上床睡覺。他真不知自己下意識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梅蒂可能會幫助他跳崖,但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情。
在正要入睡之際,忽然聽到躡足走路的腳步聲。他猛然轉身坐了起來,頓時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這時敲門聲響了起來。“邁特?”一個音樂般的聲音輕柔地喚着。
那是梅蒂的聲音。
他愣住了,茫然望着門,真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於哪一段時空之中。
“邁特,我要進來了——”門柄在轉動。他回到了現實——這不是一個荒唐的夢,梅蒂確實在這裏。
梅蒂用肩膀把門頂開,然後緩緩倒退着進了屋裏,好給他時間整理一下衣衫。她一直還沉醉於昨晚他對她並未很不友善的記憶之中,所以當他突然爆發出怒吼的時候,她手中的托盤差一點掉到地上。“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幫你把托盤拿來。”她解釋着,同時朝他床邊走近。他那憤怒的表情令她驚訝,然而當他的目光注意到托盤上那個橡皮袋時,他臉上的表情更可怕。
“這是在搞什麼鬼,”他雷般吼着。“你拿那個東西來做什麼?”
梅蒂決心不要被他嚇倒。她昂然地說:“那是治你頭疼的。”
“你想開什麼骯髒玩笑?“他怒斥着。
梅蒂不明所以。她把托盤放在床邊,好言說道:“我在裏頭放了一些冰塊——”
“你當然會。”他罵著,然後臉色一沉,用駭人的聲音說:“我給你五秒種時間離開這個房間,再給你一分鐘離開這個屋子,不然我就把你丟出去。”他俯身向前,梅蒂發覺他是想把那托盤掀翻。
“不行!”她喊道。“你威脅也沒有用,因為我下車的時候把車鑰匙弄掉了,所以我沒有辦法離開。而且就算我能離開,也要先把我要說的事情告訴你。”
“我沒興趣。”邁特說著就想掀開毯子,但是他感到一陣頭暈,只好停下來等暈眩過去。
“你昨天晚上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她絕望地說道,然後趁他起身之前趕緊把托盤搶救過來。“我沒想到因為我幫你做了一個冰袋,你就生這麼大的氣。”
他停在那裏,臉上現出一種滑稽的表情。“你做了一個什麼?”
“我說了,我做了一個冰袋要放在你的頭上——”
梅蒂的話聲停住了,因為邁特突然雙手掩面,整個人倒回床上,身體劇烈地顫動着,同時發出一種含糊的聲音。他顫動得厲害之至,整個床也跟着動了起來。梅蒂以為他突然快嗆死了。
“怎麼搞的?”她慌忙地喊道。“我去叫救護車!”她連忙放下托盤,朝門口跑過去。“我的車上有電話——”她已經出了房間,正要下樓的時候,才聽見邁特爆笑的聲音由後面傳了出來。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狂笑……
她呆住了,轉身聽着他的狂笑,然後努力回想惹他發笑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個橡皮袋子,然而如果那是個見不得人的東西,就不應該放在那麼明顯的地方啊!
她在他門口停下,決定不管他怎麼待她,這都是她自找的。而無論如何,剛才他的狂笑大概已經化解了他的怒氣。主意打定,她就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走了進去。
邁特一看見她,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她站在那裏,故意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雙手插在口袋裏,望着天花板吹着口哨。
邁特的笑聲突然停了,因為他想起她來這裏的原因。她一定是發現了休斯敦那塊地的問題,所以想用花言巧語使他改變心意。他等着她開口,但是她沒有出聲,所以他只好問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梅蒂警覺到他的心情轉變了。“我昨天到你的公寓去了,”她說道。“關於那個托盤——”
“別管它,”他不耐地打斷她的話。“我是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你父親在你的公寓裏,我們談了一些話。他告訴我你在這裏。”
“你一定很有表演天才,才能勸服他幫助你,”他輕蔑地說道。“我爸爸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
她急着希望他相信她,於是在他身邊坐下,解釋着:“我和你父親談了一番話,我解釋了一些事情,然後他相信我了。我們彼此諒解了之後,他就告訴我你在哪裏,要我也來跟你解釋清楚。”
“那你就解釋吧,可是長話短說。”他心裏很訝異她究竟是怎麼表演得那麼逼真,連他父親都被她唬過了。
她深吸一口氣。“這解釋起來有一點複雜。”
“希望能有說服力。”他譏道。
她點點頭,怯怯地笑着。“希望。”
“那你就快說吧!其實我早知道你要什麼了,我只是好奇你要使什麼計策來弄到手。”
他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她的良心上。“我要你相信事實。我要和平,我要跟你講和。”
“你就只要這樣嗎?”他那口氣明明是在暗諷她想要的是休斯敦那塊地。“好吧,我在聽呢。說說看你有什麼條件吧!”
“我保證,只要你再申請,南村一定會同意你的土地計劃,我爸爸也不會再有什麼報復行動了。”
“那是說,”他挖苦着她。“我可以加入你們那小小的鄉村俱樂部了?”
她紅着臉點點頭。
“我不感興趣。你還有什麼條件?”見她猶豫着,他失去了耐性。“別告訴我就是這樣了。光憑這樣子,你就希望我原諒你,並且把你真正想要的東西給你?”
“你說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意思?”
“休斯敦!”他冷冷地說。“在許許多多的理由之中,你忘了這麼一個三千萬元的動機。”
她在訝異之餘卻平和地承認道:“你說的對,我起先是為了這個原因去找你的。”
“省省吧,”他嫌惡地說。“隨便你怎麼說或怎麼做,坐在我床邊乞求,或是爬到我床上來跟我睡,休斯敦那塊地還是要三千萬。你明白嗎?”
她的反應令他愕然。她只是用一種溫柔的眼光看着他,說:“我明白。”然後她站起身。
“你要走了?”
她搖搖頭,對他微微一笑。“我幫你把早餐拿到床邊,然後在你床邊乞求。”
“老天!”邁特失去了控制。“你不明白我說的話嗎?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她的表情暗淡下來,但眼神依舊溫柔。“我相信。”
“然後呢?”他的怒氣變成了困惑。
“我把你的決定當作是一種,哦,對我過去錯誤的一種處罰。你罰得很對,邁特,”她承認着。“我是想要那塊地,我也出不起三千萬,”他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她淡淡地笑着說下去。“你奪走了我極其想要的東西,現在你已經到手了,我們之間可以談和了嗎?”
她是那麼優雅地站在那裏認輸,那麼高貴,那麼美。邁特望着她,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麼會迷上她。他的心已經開始軟化,再一想到剛才她把托盤拿來的那副情景,他忍不住又要笑了。
見到他的眼光轉變,她鬆了一口氣。她對他伸出手。“講和了?”邁特緩緩對她伸出手,他們微笑地互視着,雙手握在一起。這十一年的恩怨開始化解。“謝謝你。”她低聲說道。
吃過她弄的早餐之後,邁特又睡了過去。中午的時候,藥力消褪了,他才覺得清醒一點,於是他起來沖了一個熱水澡。梅蒂敲門的時候,他正在對着鏡子刮鬍子。
梅蒂進來,見到他光着上身,她興起一種古怪的親密感覺。她把目光自他結實的背部移開,他由鏡中注意到了她的反應。“你又不是沒有看過我這樣子。”他挖苦道。
梅蒂在心裏自責着為什麼她的反應還像一個少不更事的處女。“不錯,可是我現在已經訂婚了。”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你可有麻煩了,”他說道。“你同時有一個丈夫和一個未婚夫。”
“我年輕的時候非常不受男孩子歡迎,”她輕鬆地說著,放下手中的午餐托盤。“所以現在我要盡量‘搜集’男人作為補償。”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據你父親所說,有麻煩的不只是我而已,你顯然也想跟你桌上照片中的那個女孩結婚。”
邁特故意不在乎地說:“他是這麼說的嗎?”
“不錯。是真的嗎?”
“有關係嗎?”
她遲疑了一下。“沒有。”
邁特不想談這件事情。他回到床上吃了午飯,然後跟她下樓坐在壁爐前取暖。他們聊了起來。談到柏氏百貨公司的業務,梅蒂的精神又來了,邁特給她出了許多建議。當邁特得知她竟要為銀行貸款而拿私人財產當抵押時,覺得很不可思議,並且警告她以後不可如此。“你能想像奇異公司要求他的總經理拿房子給公司當貸款的抵押嗎?柏氏百貨公司貸款的銀行是哪一家?”
“是我未婚夫的。”她見到邁特現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的未婚夫可真幫忙。“他諷刺着。
梅蒂懷疑他這麼說是不是出於男人競爭的心理。她辯解着:“柏氏百貨公司已經跟他們的銀行貸了好幾億,所以他們必須審慎。”
“你是拿公司股票當保證嗎?”
她點頭。“我爸爸也拿了,柏氏百貨公司現在只有一個大股東沒有把股票拿出來。”
“是誰?”
“我母親。”
“你母親?”
“我也有母親的,你要知道,”她挪揄着他。“她離婚的時候分到了很大的股份,現在她住在意大利,我一歲以後就沒有見過她了。”她突然決定告訴他一件事,於是微微一笑,說道:“我媽媽是……華凱玲。”
他蹙起眉頭想着。她又說道:“想想卡萊·葛倫的那部老電影,有一個小王國的公主……”
他的微笑證明他想起來了。“她是你母親?”
她點點頭。邁特回想着她母親在電影中的樣子。她媽媽是很漂亮,但是梅蒂更漂亮。“我一直就在猜你這副容貌是哪裏來的,當然不可能是得自你父親。”
他從來不會這麼恭維她。她只好默默地聳聳肩,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母親是誰?”
“因為以前沒有時間談。”
因為我們那時候都在忙着做愛,他想着,眼前又浮現了他們相擁在一起的情景。
梅蒂發現把心事向他傾吐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於是她決定把另一件事也告訴他,就是她祖父的第二任妻子柏夏露。聽她說到她祖父把四分之三的財產都給了柏夏露和兩個繼子,邁特也感到很不可思議。
他們談着談着,不知不覺又到了吃晚餐的時候。他們吃了冰箱裏的牛排,然後又坐在壁爐前玩他們從前玩過的遊戲——大富翁,直到邁特累了,他們才互道晚安。
一直到半夜的時候,邁特都還睜着眼睛睡不着,滿腦子都在想睡在隔壁的梅蒂。到了十二點半的時候,他無奈地拿起床頭的藥瓶倒出一顆葯,因為他知道那葯會讓他昏睡過去。一點十五分的時候,他又打開瓶蓋吃了一顆。
這回他真的睡著了,可是在藥力的作用之下,他不斷夢見她……火熱的夢,梅蒂光着身子偎在他的懷裏,熱情地用手撫遍他全身,令他愉快地呻吟出來。他跟她不停地做愛,後來他竟把她嚇着了,因為他沒有辦法停止……
“邁特,不要這樣。你嚇死我了!”
她開始哀求他停止……
“邁特,不要這樣!”
她告訴他說他在作夢……“不要這樣,你在作夢!”
而且她還要叫醫生……“你要是再不醒來,我就要去找醫生了!”
他不要醫生,他要的是她。他想再壓到她身上,可是她把他按下來,用手摸着他的額頭……又要給他喝咖啡……“請你醒來吧!我拿咖啡來了。”
咖啡?還有他身邊溫柔的細語……
“可惡,你在作夢!你夢裏都還在笑!醒來!”是那句咒罵使他清醒了。梅蒂從來不咒罵的,所以他的夢一定有點不對勁。他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她美麗的臉龐。她正俯身看他,雙手抓着他肩膀,一瞼焦慮的神色。“怎麼回事?”他問道。
梅蒂舒了一口氣,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你睡覺的時候一直翻來覆去,而且還在說話,我在走廊那一頭都聽到了。我叫不醒你,我就慌了,可是你又沒有發燒。來,把咖啡喝了。”她指指旁邊的杯子。
邁特坐起身。“是那些葯,”他解釋着。“只不過兩顆就威力無窮。”
她拿起藥瓶看看。“上面說你只能吃一顆。”
他拿起咖啡喝着。“你早餐要吃什麼?”她問道。
我要你,他想着,慾念又涌遍他體內。他想把她拉到床上,用手撫摩她的頭髮,身體跟她結合在一起。“你做什麼我就吃什麼,”他說道,同時拉起毯子蓋住他的下部。“我衝過澡以後就下樓吃。”
她離開房間以後,他閉上眼睛,咬着牙,既氣自己又感到難以置信。雖然過了這麼多年,又經過了那麼多事情,她竟然還能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力!若他對她有的只是性慾,他還可以原諒自己,然而他不能原諒自己的是,他竟然渴望成為她的一部分……渴望得到她的愛。
這十一年來,他跟無數女人上過床。她們都比梅蒂經驗豐富得多,跟她們做愛是一種快感,然而跟梅蒂做愛卻是一種懾人心靈的美。他突然想着,也許他若能再和她做一次愛,他就可以滿足自己對她的饑渴,然後就此不再想她……他咒了自己一聲,下床穿上衣服。他真的瘋了,竟然還想再跟她親熱。
他突然呆住了。他的腦筋突然清楚起來。她是為何而來的?是為了講和。好了,他已經答應講和了,她為什麼還留在這裏呢?她為什麼還留在他身邊伺候他,迷惑他,解除他的武裝?
我要休斯敦那塊地,可是我付不起三千萬……他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她還是想把那塊地弄到手。邁特緩步踱下樓,在門口穿上外套。“你要到哪裏去?”梅蒂問道。
“我去外頭找你的鑰匙。你記得你掉在哪裏了嗎?”她驚訝得張開了嘴。“我……就在車子旁邊,可是你不必現在去找。”
“有必要,”他冷冷地答道。“你不必再裝了。你想要休斯敦的地,也想要趕快離婚,所以花兩天的時間跟我在一起想達到目的。可是沒有用的,你要什麼就法庭上見吧,你不適合扮演這種好家庭主婦的角色。”
他轉身走了出去。梅蒂呆瞪在那裏,心裏又是失望又是羞辱。她已經錯過了告訴他關於墮胎之事的好機會,現在他對她又有敵意了。她走以前還是要告訴他的,可是就算他相信,她仍懷疑他會不會在乎。
他在外面摸索了十分鐘也沒有找到,手指頭已經開始凍僵了,他只好放棄,回到屋裏。他們沉默地吃完早餐,邁特就開始整理屋子裏的東西準備搬家。梅蒂無法插手,只好上樓回自己房間去。
邁特用公文包里的行動電話叫人來清理外面車道上的積雪。下午的時候,積雪清除了,他也在車子旁邊找到了她的鑰匙。他拿着鑰匙上樓到她的房間。“收拾你的東西走吧!”
梅蒂猛然轉身着他,他那冰冷的口氣使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她小心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剪貼簿,說道:“我走之前有一件事情得告訴你。”
“我不感興趣,”他頂回她的話,同時朝她逼近。“快點走。”
“邁特,請你聽我說。”她低聲哀求着。在絕望之中,她不自覺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她看見他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然後又移到她臉上。他的眼神改變了,然而她不知道這是由於她這親密動作所引起的。
他那冰冷的態度消失了,就連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你說吧,我會專心聽每一個字的。”
梅蒂的心情緊張起來。她急着想把真相告訴他,所以根本無心注意到他的雙手在她手臂上下移動着。她深吸一口氣,把自己演練了一上午的話說出來:“星期五晚上,我去你的公寓想和你理論——”
“那我已經知道了。”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結果我和你父親激辯起來。他要我離你遠一點,他怪我毀了我們的孩子,也差一點毀了你的生活。我——我起先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我想是他沒有說清楚——”
“別那麼講話,我是在試着讓你明白!”
“對不起,我應該明白什麼呢?”
“邁特,我沒有墮胎,我流產了。是流產。”
“流產,我明白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雙手沿着她手臂往上移到她的頸后。“這麼美……”他啞着聲音說道。
“你是這麼他媽的美……”
她呆瞪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這麼美,”他重複着,然後突然捏住她後頸。“又是這麼一個騙子!”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猛然吻上她的唇,雙手插入她的發間使她無法移動。
這個吻的用意是要懲罰她,梅蒂知道,可是她並沒有反抗,反而伸開雙臂攬住他的脖子,用心溫柔地回吻他,想使他相信她。她的反應使他呆了一下,然後他呻吟一聲,把她摟入懷裏,緩慢而饑渴地吻着她。她的防衛完全瓦解了,她倚偎着他,滿心喜悅地與他擁吻在一起。她感到他貼着她的腿。
他終於抬起頭。“你有沒有避孕?在我們上床讓你證明你有多想要休斯敦那塊地之前,我要先確定不會再有孩子,也不會再有一次墮胎。”
“墮胎?”她梗住了。“你沒有聽見我說的嗎?我流產了。”
“見鬼,別對我說謊!”他嘶聲說道。
“你得聽我說——”
“我不想聽。”他粗魯地說著,又用力吻了她的唇。
她掙扎着要阻止他。“不要這樣!”她拚命用手抵住他的胸口。“我沒有墮胎——我沒有!”她喊道,好不容易掙開他,退後了一步,喘着氣把自己的挫辱與悲憤發泄出來。“我流產了,我差一點死掉。是流產!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沒有人會墮胎的——”
他的眼睛一分鐘以前還滿是情慾,現在卻只剩下輕蔑。“要是你捐建了一棟病房,他們什麼都會幫你做的。”
“那不是合不合法的問題,而是太危險了!”
“顯然是的,因為你在那裏待了一個星期以上。”
梅蒂發覺他早就把整個情況都設想過了,才會有這麼錯誤的結論。現在她再怎麼說也沒有用。她悲憤地別過頭去,淚水湧出她的眼眶。“求求你,”她泣不成聲地求着。
“聽我說吧。我大量失血,失去了我們的孩子。我要爸爸拍電報給你,要你回來。我沒想到他會騙你,也沒想到他會不准你進醫院。可是你父親說他正是那樣……”她的眼淚有如決堤一般。“我以為我愛你,我一直等你到醫院去看我。我等了又等,”她哭着說。“可是你始終沒有出現。”
她低下頭,肩膀抽搐着。邁特知道她在哭,可是他無法反應,因為一個記憶突然湧出——柏菲力氣憤地說:你以為你夠狠,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狠。等我還給你,你才會後悔當初碰我女兒之前,老天為什麼沒把我的手切掉。這是你我之間的事,什麼也無法阻止我……
她抬起淚眼看他,那懇求的眼神幾乎使他雙膝發軟。他看到的是摧人心肝的事實。“邁特,”她痛心地說著。“我們——我們有一個女兒。”
“哦,我的老天!”他呻吟着把她摟到懷裏。“哦,老天!”
梅蒂不再試圖掙脫他,只是把淚濕的臉頰貼在他胸前。
“我——我為她取名為貝絲以紀念你的母親……”
邁特的心碎了。他心痛地想到梅蒂一個人躺在病房時痴痴地等他的情景。“不要這樣,求求你,”他向命運哀求着。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裏。“不要這樣。”
“我不能去參加她的喪禮,”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因為我身體太弱。爸爸說他去了……你想他該不會連這個也說謊吧?”
聽她提到喪禮,邁特悲痛得幾乎彎下了腰。“老天!”他呻吟着,用手撫着她的背部,無助地想平息她的傷痛。她抬起淚臉看他,彷彿在求他給予肯定。
“我要他一定要送一打玫瑰花到她的喪禮上,我說要粉紅色的玫瑰。你……我想他說送了也不會是說謊吧?”
“他送了!”邁特安慰着她。“我相信他送了。”
“要是她沒有花,我會受不了的……”
“求求你,親愛的,”他低語着。“別這樣。”
梅蒂在悲痛之餘,聽出他的哀傷。她感到一股令她心痛的溫柔。比棋說到邁特傷心的情形並沒有說謊,她現在明白了。
“別哭,”她反過來安慰他,自己卻止不住淚。“已經過去了,你父親把真相告訴了我,所以我才來這裏。我必須告訴你事實,我必須請你原諒我……”
邁特閉上眼睛,只覺得喉頭哽咽。“原諒你?”他重複着。“為什麼?”
“為我恨了你這麼多年。”
他看着她那張美麗的瞼。“我現在比你更恨我自己。”
她看見他眼中的悔恨。“都已經過去了,別再想了。”她溫柔地說著,把臉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你那時候很痛嗎?”他沉默了許久之後問道。
梅蒂想要他別再去想它,可是她也知道他是在要求與她分享的權利,他也在設法給她遲來的安慰。靠在他的懷中,她不再是二十九歲,而是十八歲,而且愛着他。於是她開始把自己如何失血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邁特撫摩着她的背部,把他的力量傳給她,使她有勇氣把事情講完。
“醫生說孩子太小,所以她無法正常呼吸。他問我要怎麼辦,我才知道他是指為孩子取名字和喪禮的事。我開始求他讓我見你,結果我爸爸很氣醫生害我激動。我爸爸說他拍了電報給你,可是你沒有來。所以我——我就自己決定了,”梅蒂抽嘻地說道。“我叫她貝絲,因為我想你會喜歡這個名字。我要爸爸給她一打粉紅色的玫瑰,還有我們送給她的一張卡片,上面寫着‘我們愛你’。”
邁特低聲說:“謝謝你。”她知道她臉頰上的淚不只是她的,也有他的。
“然後我就一直等着,”她嘆着氣。“我一直等着你回來,因為我以為要是你回來,也許事情就會好轉。”她說完之後,心裏覺得平和不少。
邁特開始說話的時候,似乎也已經控制住了情緒。“我收到你父親的電報,上面說你已經墮了胎,而且正在辦離婚。我馬上就搭飛機回家了,艾太太告訴我你在醫院,可是等我到了醫院,他們說你特別指明不要見我。我第二天又回到醫院想混過警衛,可是沒有成功,有一個警察在外面守着我。”
“而我卻一直在那裏痴痴地等你。”她感慨地說道。
“我跟你保證,“他急切地說。”要是我知道你想見我,那麼就算把我殺掉也沒有辦法阻止我去看你。”
她試着用一個簡單的事實安慰他。“你也幫不了什麼的。”
他的身體似乎僵住了。“我幫不了嗎?”
她搖着頭說:“醫院方面已經盡了一切力量來幫我和貝絲,你在這方面也幫不上忙。”終於能把真相公開,這令她心中舒坦不少,也使她敢於放棄自尊,把心底的話更進一步說出來。“你要知道,雖然我在給貝絲的卡片上是那麼寫的,但是我心裏知道你對孩子以及對我的真正感覺是怎樣的。”
“你說是怎樣的?”
他的口氣突然緊張起來,梅蒂感到有點驚訝。她抬起頭,微笑着表示她並無批評之意。“不管是從前或者現在都一樣:我們拖累了你。你只不過跟一個十八歲的傻女孩睡了一次,而且還是她百般引誘你的,又不知道怎麼避孕,結果你看看!”她說道。
“結果怎麼樣?”他追問着。
“怎麼樣?你知道的。我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你就做了一件很高尚的事——跟一個你並不想要的女孩結了婚。”
“不想要?”他厲聲問道。“我要你,而且從那時候起的每一天我都想要你!”
梅蒂瞪着他,心中既是疑惑又是喜悅。
“你還有一句話也說錯了,”他說道。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為她擦去眼淚,他臉上的表情溫柔無比。“我若是能去醫院看你,我會幫得上忙的。”
她的聲音變成了發顫的細語。“怎麼幫?”
“像這樣子。”他依舊捧着她的臉,然後俯頭輕輕吻上她的唇。那甜蜜的接觸完全突破了梅蒂的防線,新的淚水又涌了上來。“還像這樣——”他又把嘴移到她的眼睛上,她感到他用舌頭舔去她的淚。“我會把你帶回家,像這樣子抱着——”他把她緊緊摟住,貼着他的整個身體。他的呼吸刷着她的耳際,使她自背脊興起一陣戰慄。“等你身體好了之後,我們就會做愛,然後,等你想要的時候,我就再給你一個孩子——”
他把她抱到床上,然後跟着壓到她身上。她知道這樣是錯的,不應該讓他脫去她的毛衣和長褲,也知道她不可能再生孩子。可是,哦,這種感覺是甜蜜的,就這麼一次,假裝這才是現實,過去的只是一場夢……
她內心渴望一試,可是理智化成一個小聲音在說不能這樣。“這樣是不對的。”當他光着上身貼壓在她身上時,她低聲說著。
“這樣才是對的。”他說著,然後用嘴蓋上了她的唇,迫使她雙唇分開。
梅蒂閉上眼睛,讓這一場夢開始吧!
只不過在這一場夢裏,她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而變成了參與者——起先有一點遲疑。面對着他這麼豐富的經驗,她總是感到害羞而笨拙。他的雙手在她身上懶洋洋地游移,終於她剋制不住,令她的身體扭動不已。
邁特也剋制不住了,他撐起身子,四肢在發顫。他閉上眼睛,真想整個埋入她那溫暖的地方,用手和嘴把她整個吞噬。
她的雙手滑到他肩上,並且低聲喚着他的名字。他睜開眼睛往下看,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愛過的那個女孩如今變成他懷抱中的女人,那張令他魂牽夢繫的美麗瞼龐如今距離他只有幾寸。她的臉因情慾而泛紅;她的金髮被散在枕頭上。她曾在醫院裏等他,她從來不曾想拋棄他或他的孩子,她來這裏找他,忍受他的怨恨與憤怒,來求他寬恕。這種強烈的認知令他幾乎無法自已。
梅蒂的手插入他頸后的發間,並低聲求着:“求求你,邁特。”她那甜美的聲音以及她身體的熱烈反應使他迸發出呻吟。他們饑渴的身體糾結在一起,他彷彿想把這十一年所壓抑的渴望一起灌輸給她。梅蒂的身體激蕩着高潮,把他的精力吸收凈盡,只剩下一種盡致過後的平和。
他側躺下來,把她摟在懷裏。他們仍然無言地結合在一起,共同飄浮於感覺之中。他的手由她的發間緩緩沿着她的背下移,而她則用雙唇輕輕撫刷着他的鎖骨。
他閉上眼睛,品味着這種感覺。十一年前他被騙出了天堂,現在他又找到了,而以後他絕對不能再失去它。從前的他一無所有,所能給她的只有他自己,而現在他可以給她整個世界——以及他自己。
他發覺她的呼吸平穩了下來,知道她已經睡著了。他微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把他們兩人都弄得筋疲力竭。他決定睡一會兒,然後叫醒她,繼續和她做愛。做愛之後,他們要談一談,要擬訂計劃。雖然他知道只憑一個下午的溫存並不足以使她決心解除與別人的婚約,但是他可以用一個簡單的事實說服她: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註定要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