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由於蘇醫生出國公幹,血液科中止了一切和藥理實驗室的合作項目。沈西西急得直跳腳,單槍匹馬跑到血液科去想要挽回。也不知道楚倩對沈西西說了什麼,氣得她回到家裏,大哭一場,江東方再怎麼安慰都沒有用,只好閉嘴,讓她自己慢慢消氣。屋漏偏逢連雨,孟教授歸國,在聽了所有人的工作總結之後,和已婚沈西西促膝長談了一次,勸她放棄讀博,立刻碩士畢業。但是藥理實驗室從闌培養碩士生,所以沈西西被轉到舉目無親的酶學實驗室去做論文設計。江東方很想去求情,但是許達勸他不要惹上身,須知將近年關,什麼都開始失控,孟教授主持申請的國家科學基金,初選就落了空。這意味着明年實驗室的資金將會捉襟見肘,正愁沒人拇祭天,江東方何必自撞槍口。
其實這些都是公事,江東方從闌會和私事混為一談,所以對待沈西西還是一如既往地體貼溫柔,就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件事情一樣。而他,也確實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沈西西從頭開始。但是沈西西的鬱悶之情並沒有得到紓解。酶學實驗室非常嚴格,每天簽到三次,遲到就扣當月補助,扣完為止。宋玲教授又很犀利刻薄,並沒有看在她是孟教授介紹來的份上對她放鬆要求,反而常常冷笑着問孟文祥培養出來的學生怎麼連液相譜都不會使用。忍氣吞聲過了兩個星期,沈西西終於爆發,衝到火車站給江東方發了條短訊,回娘家散心去了。
江東方正在和黃談事情,收到老婆的告別短訊,愣了一會兒,覺得把電話放到一邊。
“蔣晴到底怎麼回事?已經兩個多星期了,病得這麼重?你叫我怎猛孟教授解釋呢?”
自從大野料理吃飯那一次以來,蔣晴就再也沒有露過面。黃替她請了一次病假,然後就不停地續假,續假,她養的銷細胞全死光了,實驗台上厚厚一層積灰,試管,錐瓶,量筒,還都原樣擺着。
“這個…”黃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實話,蔣晴天天在寢室玩線上遊戲,除了吃飯睡覺就貓在網上,十分沉迷,“江師兄,我覺得她很反常”
“怎麼。”
黃可不想落個搬弄是非的罪名。
“我也不好說,你自己去看唄。”
“生寢室,我怎麼方便去。你叫她今天下午無論如何要到實驗室來,否則後果自負。”
黃回去原話轉達,蔣晴冷哼一聲,無動於衷,繼續魔獸。黃嘆了口氣,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箭周末。
“蔣晴,你不會是不想讀了吧?你看看沈師,不好好做實驗,教授連江師兄的面子都不給,直接攆出去了,你說你這是幹嘛,不是和自己過不去么。”
蔣晴聞言大驚,鬆開鼠標。
“什麼?你說沈師被教授攆走了?去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去了酶學實驗室,就是咱們樓下那個。聽說宋玲教授去年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之後,脾氣變得特別古怪,沈師估計受了不少氣,經常上來找江師兄訴苦,眼睛紅紅。你不在的這兩個星期,實驗室發生了可多事情呢。我看你好像沒什麼心思聽,所以也沒有講。”
蔣晴迅速關掉了遊戲頁面,黃就是這樣,悶口葫蘆一個,不問她,她永遠不講。
“不,我要聽,你講給我聽,快。”
黃就一條一條地講。
“血液科不和咱們合作了,咱們申請的973也落選了。”黃嘆了口氣,“這個年底,可真夠倒霉的。估計咱們的年終獎也要縮水啦。”
蔣晴下巴擱在椅背上,聽黃嘆息拿不到錢,不由典笑了一聲。
“黃,這就叫現世報。現世報啊。”
“啊?”黃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什麼報應?”
蔣晴沒回答,腦子裏想的儘是沈西西如何被宋玲折磨,心底竟然有些暢快…那她的報應呢?也快來了吧。
“黃,你說怪不怪,江師兄以前心多情,娶了老婆就修生養;沈師以前溫柔賢淑,嫁了老公就變得嬌氣脆弱。這婚姻,還真是詭異,有的人會變得越來越善,有的人卻變得越來越惡。”
黃背對着蔣晴把要帶回去洗的衣服都塞進書包里…她對江東方,沈西西,蔣晴,薛葵這四個人的關係冷眼旁觀,也有些了解,只覺得學生物的人真是貼近自然原始形態,亂的要命,她得潔身自好。
“蔣晴,那是人家兩夫的事情,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咱們現在首要任務,是把實驗做好。”
蔣晴長笑三聲,把腿翹在凳子上,重新開始魔獸。
“做實驗不如找個好課題,找個好課題不如嫁個合公。我算是看透了。黃,你也別做實驗了,灰頭土臉的拚死累活,屁踴有。”
黃不愛聽這話。她是個老實人,只知道踏踏實實地做學問,好好畢業,再找份工作養家餬口,頗有點當年薛葵的影子,只是洒脫不足,冷漠有餘。
“那你就看透去吧。話我可是傳到了。不過我好心勸你一句,還是去實驗室一趟。孟教授最近火氣大,說不定就發你頭上了。”
“不去。”蔣晴惡狠狠道,“今天星期六,去什麼去。下個星期一再去。”
黃看她是橫下心要墮落到底,便也不勸什麼了。本來么,大家只是同學,誰也沒義務救贖誰。
“那我走了,拜拜。”
“拜拜。”
黃這一走,蔣晴更是沒有顧忌,把音響開到最大,不時望望牆上的鐘,兩點,三點,四點,五點,倒是有人時不時走到她門口,含沙射影地罵她擾民,她反正不在乎,搖頭晃腦地唱着歌,時不時瞄一下她特意打開的手機,沒有任何來電,她打給沈西西,無人接聽;她又試着打給薛葵,薛葵倒是接了,並且也記得她這個學,但是蔣晴又不知道說什,期期艾艾了半天,才試探着問了問近況,薛葵笑着說還行,順下去問了問實驗室各位如何,她稀里糊塗地說沈西西被孟教授攆走了,去了酶學實驗室。
“這樣啊。”她能聽見電話那頭的薛葵沉吟了一下,“宋玲教授那邊的課題比較容易上手。最難也不過操作個譜層析儀而已。她練習一下應富問題。總比呆在藥理這邊什麼都不做還給你們造成壓力的好。”
她想薛葵真是一針見血。
“那…”她言又止。
“什麼?”
“我…”她不知道怎麼開口。而薛葵就在電話那頭等她說,一片靜謐中,突然又聽見有人說話,大概是卓正揚,問薛葵在和誰打電話,薛葵回答是小師,那邊就沒說話了,隔一會兒卓正揚又說了一句。
“你再找藉口不好好吃飯我就…”
她沒聽到卓正揚要對薛葵怎麼樣。由於薛葵立刻對她說下次再聊就掛斷了。
原來他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一點讓蔣晴覺得這個電話沒有白打。
五點半,樓道里有人上上下下來回奔跑去打飯,她沒胃口。七點,八點,突然響起橋聲,想是有人終於忍受不了她製造的噪音要正面衝突了,她厲聲罵了句髒話,但橋聲並沒有停止,她正處於想找人吵架的臨界點,嘭地一聲拉開門。
“幹什麼…”
在看見門口站着的是溫文爾雅但面無表情的江東方時,蔣晴傻了眼…她們這棟樓的阿姨素來鐵面無私,男生絕對沒可能上樓來。
“江師兄。”
“為什沒去實驗室。”
“我最近心情不好。”她可以說病了,也可以說有事,但不知不覺中抖着嘴唇說了真話。
“怎麼心情不好。”江東方重複了一遍她的回答,等她下文。
“不知道怎麼說。”打了一天的遊戲,整個人都成了魔獸,她暫時還不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那我也想安慰你,但是不知道怎麼說。”江東方越過蔣晴的肩膀,看見屏幕上還是遊戲界面,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蔣晴覺察到他在打量自己一塌糊塗的生活狀態,不由得窘迫起來,拿了錢包,鑰匙把門一關。
“江師兄,你吃了沒?”話一出口,蔣晴就覺得不對,哪有人八點還沒吃飯。
幸好江東方搖搖頭。
“沒。剛剛做完實驗。”
“我也還沒常”蔣晴又振奮起來,她其實天生是愛熱鬧的命,“咱們一起去吃吧,這附近有個小館子還不錯。呃…沈師呢?”
他扯扯唇角,想到她一個人去擠又臟又亂的火車,心底某處就隱隱地揪了起來。
“在家。”
“哦。”兩人一起下樓,蔣晴在前面領路,“就那兒,穿過一條馬路窘了。”
“我知道。”他和沈西西以前也常常到這裏吃飯。結婚前沈西西就住在蔣晴現住的這棟樓里,沒想到阿姨還認得他。任憑他走出走入也沒管。
“怪不得阿姨這麼輕易就讓你進來了。”蔣晴眯着眼睛打量對面這認真克單的男人,兩個星期不見,突然覺得他十分陌生,那同位素室里寬闊而可靠的肩膀,現在卻由於天寒地凍而微微縮着,在她眼裏,這男人仍然是十分英姿勃發的模樣,但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在一番糾葛恩仇之後,蕩然無存。
真是個薄情寡的人啊。蔣晴心裏暗暗自嘲,原來自己不過是個怕孤獨的人。而這孤獨來得快也去得快。
“你能吃辣不?”
“行啊,我是重慶人呢。要不,再來兩瓶啤酒吧。”
兩個人點了手撕包菜,干鍋鴨片,酸辣湯,還有啤酒,江東方在實驗室里浸多年,還不至於一瓶啤酒就灌倒了,他本闌叫蔣晴喝,但是蔣晴堅持要給他斟酒賠罪,畢竟兩個星期沒去實驗室,一定給江師兄造成了許多麻煩,還望他多多包涵。沒了扭捏作態的小兒心思,她又變回那個豪爽的蔣晴,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江東方也不提別的,光給她講這兩個星期又有了什麼進展,蔣晴聽着,時不時冒些建議出來,江東方不作聲,只是偶爾點點頭給予肯定。偶爾又給些提示讓她思索,蔣晴在生物方面的熱情回溫,已然做好了回去的準備,江東方頗感安慰,兩人漸漸地聊開了,便天南海北亂說,蔣晴仗着酒勁就問了一句。
“江師兄,給我講講白純吧。聽說她特漂亮。”
“的確漂亮。”江東方微微地笑,他的歷任朋友當中,白純確屬第一,“我沒有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孩子。”
“那你們為什麼分手?”
“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沒什麼意思了。蔣晴,倒是你和我說說看,為什沒去實驗室。”
蔣晴笑笑,放下筷子,尋思了一陣子。
“這個說來話長。首先,江師兄,我前一陣子特迷你。炕出來吧?”
江東方特別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蔣晴看得出,他並沒有由於這句話而心生波瀾,知道自己的坦承並沒有傷到他一分一毫,哈哈大笑起來。
“江師兄,你可別怪我冒犯你。我就是一時鬼迷心竅,並不是道德敗壞。”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在新視聽我隨便說說薛師的八卦,只是為了拉近我和沈師的距離,結果沈師上了心,一直問我,而我又由於突然對你有點意思,覺得特別對不起沈師,拼了命的想要討好她,就開始造謠,現在想想,真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刮子。我怎麼就這麼賤呢?為什麼一個錯誤連着一個錯誤地犯呢?”
江東方把酒杯往桌上一放。
“行了。別說了。”
蔣晴搖搖頭…不說不行。不說她永遠好不了。
“可是我真沒想到,沈師會當著蘇醫生的面說出來,那天,我覺得她就跟鬼上身似的,特別可怕。平時我們也就私下聊聊造個口業。”她不避諱地當著江東方的面彈去眼角的淚珠,“我能感受得到,沈師現在也一定特別難受,比我難受多了。真的。你不知道,上上個星期五,就是大野料理那事的第二天,沈師一大早在實驗室外面堵我,約我一起去血液科對蘇醫生賠禮道歉,話都想好了,對蘇醫生說那些都只是謠言,薛師在實驗室的時候對師弟師特別照顧,是個好姑娘,這才是事實。她一邊說一邊掉眼淚,一直絮絮叨叨薛師帶她去血液科那次,多麼幫忙,她怎麼一時糊塗就做出這種事情。我當時又氣憤又羞愧,只覺得壓根兒不關我的事情,憑什麼拉上我,就一口回絕,沈師估計是一個人去也不好意思,就一直磨我,一直磨我,我特別恨她,不想理她,掉頭就走,她在後面追我,還摔了一跤,我都沒理,心想,我惹不起你還躲不起你么,我不去實驗室,我不開電話,我就要讓你沈西西知道,這全是你的錯,我蔣晴一點責任也沒有。就這樣,一直拖到今天中午,黃對我說,蘇醫生出國了,沈師被攆走了,我們和血液科的關係全斷了,我想,這事完全壞了,完全沒法補救了。”
“江師兄,現在認錯來得及嗎?如果我當時聽了沈師的話,勇敢一點,和她一起去承認錯誤,我也不會一直鬧心到現在。真的,我還有件事情沒和你說過,我以前特別瞧不起沈師,覺得她一無是處。現在才知道,她勇於承擔錯誤所帶來的一切惡果,這一點我永遠也比不上。”
江東方抹了一把臉,喉頭有些哽。沈西西沒有對他說這些,一點都沒有說。他記得那天晚上吵架之後沈西西和他分房睡,然後早上很早就走了,他還以為她是不願意見到他,原來是想要去道歉。
而楚倩把沈西西罵了一頓的那一天,沈西西回荔的確哭着說了很多次“蘇醫生出國了,闌及了,闌及了”,但是他當時以為她只是為了保不住血液科的人脈關係而傷心,原來是為了她造成的傷害無法彌補而痛苦。
原來沈西西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可是他視而不見。
“不必了。薛師根本不會計較這些。”他抖着聲音回答,“你們不了解她。你們就是把她說得再壞,再墮落,也傷不了她分毫。無論幸福還是不幸,她都自給自足。”
雖然說了絕不原諒的話,但是他了解薛葵的為人處世,很快她就會忘記這件事情,甚至會以同化自己和沈西西的方式來原諒沈西西,她可以卑微到極點,但是她的生活,誰也不可左右。
“那麼,就這樣嗎?你原諒沈師了?也原諒我了?”
“原來寵壞沈西西的不止我,還有你。”江東方喃喃自語,又突然揚聲道,“蔣晴,星期一準時到實驗室。否則孟教授下一個要談話的人就是你了。”
“行,我知道了。”蔣晴哭過的臉在日光燈下微微地笑着,“不就兩個星期么,我能把實驗都趕回來,你看着吧。”
黃說得對,她們這種什麼都沒有的人,就只剩實驗了。
兩個人吃完飯,江東方付了帳,然後在飯館門口分道揚鑣,蔣晴才剛要過馬路,一輛的士急剎車在她面前,司機探出個腦袋來大罵,蔣晴心裏一片空無,但依然回罵了兩聲,再看江東方,已經走遠了。
她只是一時行差踏錯而已。她和沈西西一樣,不摔到谷底,死過一次,不能火。
江東方有些醉意,但思維並沒有受到影響,和沈西西談戀愛的那幾個月,他們一直走這條路,從寢室到實驗室,那個時候特別傻,還勾着手指頭說以後誰也不許單獨走這條路,要走就要挽着手一起走。
現在沒有沈西西,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寂寞而漫長。
不能帶蔣晴了,要告訴許達,另外找個人帶她。她是個虹子,但是在他手底下,只會變成藤蘿,不會長成大樹。
他從未如此思念着沈西西。現在還在火車上吧。從格陵到她的家鄉,有整整十個小時的路程。他們回去看岳父岳母那一次,沈西西窩在他的懷裏睡着,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和今一樣,那個睡著了還會撓撓耳背的小姑娘,原來也沒有變過。
為安全起見,最好還是別開車,很好,慢慢地走回去,酒也醒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許達要他寫出一個青年教師基金申請,趕着一月份送審,明天要拿出初稿。還有實驗室新來的層析系統,他要把說明書翻譯出來,趕快上手。
薛葵,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夢了。而他活在現實里,每一下心跳都是如此殘酷,而又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