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塵

驚塵

牐犚藍色的進口法拉利流暢地滑過埔里鄉間的道路,將道旁大片的田野毫不吝惜地送入車主眼中。仲春四月,鄉間的空氣清新而潤澤。受夠了台北的車水馬龍之後,終於能這樣不受阻礙地開車,實在是令人心曠神怡。但是傅商勤的心思全然不在道路上頭。他濃黑的雙眉微微皺起,漂亮的嘴抿成了一條直線,腦子裏不住想着:姨媽到底為了什麼事,會寫上那麼一封信來向自己求援?不會是經濟上的吧?姨丈生前的各項投資十分成功,留給姨媽的股息資產,光利息都花不完了。何況姨媽自己經營的花圃也十分成功。不,不會是經擠上的問題。也許她只是想見見我?畢竟她信上也說了她想念我……傅商勤苦笑了一下,將罪惡感壓了下去。他真應該多來看看她的,忙併不是一個好理由。

牐牫底幼了一個彎,那一片花圃已然在望。姨媽喜歡寧靜美麗的居住環境,所以五年前姨丈過世以後,她就搬到埔里來,辟了一片花圃,還把住宅蓋在花圃中間,以便她每天極目所見都是花花草草的。想到這裏,商勤不覺笑了。他從來沒見過像自己姨媽這樣浪漫的人,也沒見過像自己姨媽這樣優雅的女子。很難想像她會是自己母親的姊姊……商勤甩了甩頭,將這想法逐出腦海,慢慢將車停在那棟磚砌的洋房前面。

牐犆琶揮泄兀單隻紗門是掩著的,從門口可以看出客廳裏頭的擺設。上午十點多,仲春柔和的陽光灑在拚花地板上,更襯得這個以淡黃和棕褐為主色的客廳份外明亮。他的秦雯姨媽就坐在客廳的藤椅子上,專心地讀著一份雜誌。一個他鄉少年來早已看慣的場景——家的場景。商勤微笑起來,鈴也不按地推開紗門走了進去。

牐犓推門的聲音驚動了秦雯。老太太抬起頭來,慈祥的臉上很快地展出喜悅的微笑。「商勤!」她喊:「我算着你也該到了!一路好吧?累不累?」

牐牎敢搪瑁你的氣色看來很好嘛!」他對著秦雯微笑:「你的關節炎怎麼樣了?」

牐牎咐涎子,不好也不壞。」老太太拉着他坐了下來:「你好久沒回來看我了!工作那麼忙嗎?」

牐犐糖諼⑽⒅辶艘幌旅紀貳U嫻模他是有好一陣子沒來看她了。自從農曆年過後到現在,總有兩個多月了吧?真不應該,姨媽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呀!而且——他有些心驚地看着她的白髮和皺紋,發現她已不再年輕。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對不起,姨媽,」他真心真意地道:「我是真的很忙。不過這實在不是什麼理由。」

牐牎該π┦裁茨兀嗯?」老太太問。菲律賓籍的女佣人露沙端來果汁,放在他們面前,然後退了下去。商勤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果汁,皺著眉頭想找出一個答案。「也——沒有什麼。」他終於說:「都是些例行公事。」

牐牎敢丫變成例行公事了啊?你不是覺得這種工作很刺激、很有挑戰性的嗎?」

牐犐糖諑慢地放下了杯子。「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他說:「可是久了……」他聳了聳肩,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所從事的工作:先是投資顧問,然後學以致用,自己也加入了投資的行列;股票、房地產,還有前一陣子台幣拚命升值時賺來的套匯差額……他真是賺得麻木了,也真不知道自己賺上這許錢有什麼用處。而且天曉得他還有什麼不滿?有多少人羨慕他所做的一切,有多少人覺得他所做的很有挑戰性、很刺激?但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變得很無趣甚至是很無聊了。是不是因為成功來得太容易?還是因為:金錢對他而言,從來就不具太大的意義?他深思著,並不曾注意到:老太太看遍了世情的眼睛正沈靜地注視他。

牐牎肝蟻搿…你的生活里該有一些改變了。」她說。

牐牎桿道慈菀鬃隼茨選!股糖誑嘈Γ將話題轉了開去:「別談我了,姨媽,你信上說有事要我幫忙的?」

牐犂咸太慢慢地點了點頭。「你目前有沒有什麼要忙的事?」

牐牎該皇裁刺乇鷸匾的,並不需要我親自處理。」他說:「就有,也都可以延期。」

牐犂咸太深深地笑了一笑,然後嘆了口氣。「我老了。」她說:「本來這件事是應該我自己去做的。但是我的關節炎……」她又嘆了口氣,接下去說:「你記得我有兩個好朋友,從朋友,從學生時代就認得了,一個是李阿姨,一個是張阿姨?」她期待地看着商勤,見到商勤點了點頭。他沒有見過這兩位阿姨,但是以前常常聽姨媽說起她們,也知道她們彼此之間一直有着聯絡。

牐牎改憷畎⒁倘年前過世了,張阿姨倒還和我一樣的活得挺好。」老太太眼睛裏露出了一點傷情之意,彷佛跌進了往事之中,半晌才接着道:「前些日子,你張阿姨寫了封信給我,說是你李阿姨的小女兒有了麻煩。你李阿姨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經濟情況一向就不怎麼好,等她去世以後,她的女兒……」她清了清喉嚨:「你張阿姨來信說她的處境很困難,經擠很擷據,她……她現在在高雄的一些俱樂部、酒廊里駐唱什麼的。想想看,俱樂部和酒廊!她媽媽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都不會瞑目的!所以你張阿姨去找她,想要幫助她,可是她一口就拒絕了,」老太太瞄了自己的甥兒一眼,見到商勤一臉嫌厭的表情,顯然對這個「李阿姨的小女兒」十分的不能苟同,但他仍然耐著性子等自己姨媽把話說完:「所以,你瞧,這事情挺麻煩的,不是嗎?那個孩子還在酒廊裏頭工作……」她刻意中斷了敍述,等著自己甥兒的反應。

牐牎改閌竊誚ㄒ槲胰ケ硌縈⑿劬讓纜穡姨媽?」

牐牎干糖凇—」老太太不悅的表情使他想笑:「姨媽,抱歉,如果我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的話,也請你不要介意。實在是這些年來,你一直想盡辦法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所以我如果有一點戒心也是難免的。」

牐犂咸太一臉無辜地看着他。「你在胡說些什麼呀?我又不是要你娶她!我只是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看她,看能不能解決她的困難而已!」

牐犐糖誆輝趺蔥湃蔚乜粗自己的姨媽。「她連張阿姨都拒絕了,有什麼理由會接受我?」

牐牎改薔塗茨愕氖滯舐蓿孩子。」

牐犓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姨媽,你的描述不是太含糊了嗎?這就是你全部的資料了?我實在看不出她會有什麼困難。再怎麼說,她也有一個工作不是嗎?」

牐犂咸太眼睛微微垂了一下。「我也不清楚,只是你張阿姨既然這麼說……如果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牐犐糖詿彀艿厝嗔巳嘍罱恰!副鶿瞪禱傲耍姨媽,我當然會去的。只是我對整個情況一點概念也沒有,」他臉上現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不過我想她大概長得不差吧?能在酒廊駐唱,如果沒有聲音,起碼也要有臉蛋才是。」

牐犂咸太溫柔地看着他,臉上浮起了一絲悲傷的表情。「你又來了,孩子,」她輕柔地說:「把這種對女人的偏見扔開去吧。這種想法只會傷害你自己。」

牐牎負我約得?」他冷冷地說,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陳述。

牐牎敢蛭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施與受呀!而這種偏見使你無法接受任何女人,無法成立一個正常且幸福的家庭!商勤,我老了,你姨丈和我又沒有孩子,你就像是我的親骨肉一樣!我希望在我死前看到你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賢慧的妻子,還有……我急着想抱孫子呀!」

牐犐糖謖酒鶘砝矗無言地踱到窗邊去。這個話題他們以前已經討論過許多許多次了,只是以前姨媽從來不曾把話說得如此明白。他可以了解姨媽的心情,畢竟成家立業、子孫滿堂是他們那一代人最重要的生活目標:可是他自己……他回過身來,勉力壓下心中的不快,小心翼翼地道:「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姨媽,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目標。」

牐牎岡獨肱性的生活目標!」老太太不悅地道:「商勤,你不是個孩子了!難道你一直到了現在還不能明白,你媽媽的情況只是一個特例?你不能以偏概全呀!」

牐牪豢梢侄艫吶氣在他心底泛濫開來。她知道些什麼?受苦的不是她,受傷的不是她,有那種母親的人也不是她呀!「一個例子就夠了!」他忍不住叫了出來:「她做得還不夠嗎?她不貞,紅杏出牆,不斷的換男人,一直到爸爸被她害死了為止!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聲音在激忿中失去了控制:「我是不是我父親的種!」

牐犂咸太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交疊在一起的雙手絞得死緊,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一點也不知道,她心痛地想:商商勤竟然也知道這件事!她那個該死的、沒有腦袋、沒有心的妹妹!好半晌她才睜開眼來,慢慢地說:「可是你父親完完全全把你當成親生骨肉來對待,不是么?這才是最重要的!」

牐犐糖詰坐在椅子上,艱難地呼吸著,好半天才平靜下來。「對不起,姨媽,我一定是瘋了,才會發這種脾氣。」他漠漠地道:「你說得沒錯,父親確實非常疼愛我,我——不應該說那種話的。」

牐犂咸太深深地嘆了口氣。「不要緊,有些話與其悶在心裏,還不如說出來好些。你媽——唉,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因為你媽是那個樣子,就把天下的女人都看成她那樣。這不公平,也太危險。」

牐犐糖詰漠地道:「我知道。可是我也明白,理智在感情里是無能為力的。父親此生所犯的最大錯誤,或許就是愛上了媽媽。就因為愛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她留在他身邊,而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含淚答應,可是她的承諾比空氣還輕……我從小看了太多父親的悲傷與愁慘,看了太多母親的謊言與欺騙……」他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也許是這樣的經驗,把我對感情的需求給殺了,把我付出感情的能力給殺了?我不知道,但別要求我解釋。我沒有辦法做到我能力以外的事,所以別再逼我成家了,好吧,姨媽?」

牐犂咸太慢慢地點了點頭,把這話題給撇到一邊去。「你打算什麼時候到高雄去,商勤?」

牐牎改隳敲醇鋇幕埃我下午就走。要麼就是明天。」他苦笑了一下:「但是別抱太大的希望,好吧?管她媽媽同不同意,她說不定很喜歡那個工作呢。也許就因為她媽媽不會同意,她才——」

牐牎干糖冢估咸太打斷了他:「別這樣憤世嫉俗,成不成?你連見都還沒見到她,卻已經把她往最壞的方面去想了!不過這就是你一向對女人採取的態度,對不對?」

牐牎副鶿盜耍姨媽!」他不耐地打斷了她,很快地轉移了話題:「你打算怎麼幫她?我是說,如果她肯接受你的幫助的話?」

牐犂咸太看了他一眼,清楚見到他眼底刻意壓抑的怒氣,終於決定不再多說任何可能刺激他的話。「如果她考得上大學的話,我打算幫她出這四年的學雜費及生活費;要不然就接她到埔里來和我一起生活,幫她找個工作。合理吧?」

牐犖液芑騁贍歉讎孩有考得上大學的腦袋,更懷疑她肯放棄她刺激有趣的生活,跑到埔里來陪一個老太太共同生活!商勤沈著臉想,卻沒再多說什麼。他知道姨媽心意已決,而他不想再和她起任何的紛爭。「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她的。」他簡單地說。而後話題轉成了輕快的閑聊,交換著彼此生活中的趣聞及瑣事,直到露莎前來請他們吃午餐為止。

牐犐糖謖酒鶘砝聰蠆吞走去,秦老太太在他身後垂下了眼帘,偷偷地溜了她壓在雜誌底下的信一眼。信上的描述一點也不含混,一點也不糢糊,把那女孩的處境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但是秦老太太刻意對她鍾愛的甥兒隱瞞了事情的真相,只為了……她希望這種安排對他有好處,她希望這整個的情況可以成為治療商勤的一劑良藥。只是啊,只是;見過商勤之後,她恐怕自己希望得太多了……

牐犐糖諞恢鋇攪送砩暇諾惆胍葬岵爬肟旅館,仍然開著那輛銀藍色的法拉利。春雨正細細地下着,將柏油路面鋪上一層濕潤的閃光蘭商勤雖說對高雄的路況並不熟,但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去那家嗚做「藍寶石」的酒廊了。他昨天晚上白跑了一趟,因為她昨晚並不當班。這使他生氣,因為他實在是想將這樁麻煩事儘早解決的。偏偏除了這家酒廊之外,他對她在什麼地方駐唱一無所知,所以只好今晚再跑一趟。商勤嗯心地對自己撇了一下嘴角。這個女孩子真是會給人惹麻煩,想必是那種任何事都反抗權威的叛逆少女吧?雖然她的名字聽來實在不像……丁夜光實在是個不尋常的名字。如果她願意的話,一定很容易就可以編出一大套處境堪憐的身世,把一些被她的美色沖昏了頭的火山孝子迷得團團亂轉。但那人可不會是我,商勤擰著眉頭想,穩穩地將車停了下來。藍寶石酒廊前閃爍的霓虹招牌正對着他擠眉弄眼。毛毛細雨飄了下來,在他髮際眉梢灑上了一層細細的水珠。

牐牼評壤鐧乒庥陌擔到處都是煙氣。煙氣里浮着此起彼落的低語聲。在這一串串泡沫般蒸騰的話聲里,清悅的鋼琴聲流泉一樣地泄滿了整個酒廊,而她柔和悅耳的聲音正在吟唱:「被你輕輕揭去,我那美麗的蝶衣……」

牐犐糖諤起頭來,向場子中央看去。但是他看不到她,因為她整個人都被那過大的鋼琴給遮住了。他隨著侍者移動,一面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她的長相。在此期間,她的聲音仍然繼續不斷地飄來。呃,她唱得還真不差;他不情不願地想着:雖然比不上大牌歌星,但起碼比他在許多餐廳里聽到的要好多了。只是,酒廊里的客人顯然沒有幾個將心思放在聽歌上頭,大家各管各地說著話。但她似乎也並不在意別人聽不聽,依然專註地唱着她的歌。那聲音是不曾受過什麼職業訓練的,但是聲質很好,柔和而圓潤,並且——充滿了感情。感情!他嫌厭地對自己皺了皺眉。你是怎麼啦,傅商勤?居然會以為這個女孩的歌聲里有着感情?該不是酒廊里的酒氣太重了?

牐犎歡,不管怎麼說,那聲音仍然不明所以地觸動了他。他拒絕了侍者替他找好的位子,逕自繞了大半個酒廊,找到了一個能夠看到她的地點,然後坐了下來。

牐犓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牐犓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絲質長袖上衣,一條黑色的及地長裙,優雅的雙手在鋼琴上自在的滑動。水晶表演台旁邊的燈光打了上來,清清楚楚地照出她纖細而玲瓏的身段。她有着緞子般黑亮的長發,瀑布一樣地垂在她的肩上;完美的鵝蛋臉上有一對深邃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一張漂亮的嘴。她不是那種艷光四射的尤物,也不是那種一見便令人想入非非的噴火女郎。商勤困惑地皺了皺眉,不能接受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她怎麼可能看來如此的純真,如此的高雅,;如此的——出污泥而不染?究竟是什麼地方搞錯了?還是那些燈光以及煙氣製造出來的幻像?

牐犐糖誚辛艘槐白蘭地,深深地坐在椅子裏,默默地觀察着她。偶然有幾張紙條子傳到她手裏,點着他們想聽的歌。而後,角落裏有個男人站了起來,直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牐犇腥說牟鉸撓行┎晃齲顯然有了幾分酒意。然而他身上的衣服質料是很好的;腆出的肚子說明了他是那種常有交際應酬的人物。他懶懶地靠在鋼琴上,笑着向丁夜光說了幾句話。商勤雖然聽不到他都說了些什麼,但從他那一臉曖昧的笑容看來,他猜也猜得到這個人在打什麼主意了。商勤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卻看到那女孩臉上掛著輕鬆自如的笑意,低下頭去和那個男人說了幾句話,甚至連手上的鋼琴聲都沒停。醉酒的男人笑着又說了些什麼,回過身去走掉了。

牐犐糖誥訝地瞪大了眼睛。老天,看她一副純真的樣子,她處理這種事情來可是比吃大白菜還要容易!她說不定已經答應了那個男人,下班以後陪他上賓館去呢?商勤嫌厭地想,突然很想摔下酒杯,馬上開車回台北去。我究竟在這裏做什麼嘛?這個丁夜光顯然很有能力照顧自己,而且還頗自得其樂的呢!那個張阿姨和我姨媽都是天真過度了,才會覺得她需要人幫助!很明顯的,眼前她這女子正具備了歡場女子所要的一切條件,可以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費吹灰之力,用一對純真的大眼魅惑所有接近她的男人……不可抑遏的怒氣從他心匠升起,向上燒著了他的眼睛,幾乎要當場將她燒成焦炭。

牐牼馱謖饈彼站起身來,宣佈說她要休息十分鐘。而後她的頭轉了過來……

牐犓的眼睛遇上了他的。

牐犇悄腥說難劬υ謨陌檔木評戎邢窕鷓嬉謊地燒了過來。牢牢地擒住了她自己的。而那眼神卻又是冰冷的,冷得像華盛頓州的寒冬——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冬。有那麼一霎那間,夜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在他的注視底下給燒成了灰燼,給凍成了冰柱。有生以來,從不曾有人以那樣可怕的眼光看過自己。那是一種充滿了鄙視、厭惡及憎恨的眼光,彷彿她是一隻放大了幾百倍的蟑螂。

牐犚構餳枘訓贗塘艘豢諭倌,勉力別開了眼睛,儘可能挺直她的背脊,作出無動於衷的神色,退回廚房邊那小小的休息室里。可怕的是,那人的眼光依然一路追隨着她,就像是一把追擊敵人的機關槍一樣。一等她冰手冰腳的關上了房間,夜光立時如釋重負地跌坐在椅中,抓起桌上的開水猛猛地灌它一大口,然後脫掉腳上那高得荒謬的高跟鞋,筋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牐犔炷模她好累,累得全身都快散了。然而今晚還沒過完,她還有一個小時要挨。在趕到藍寶石酒廊來以前,她已經在凱莉餐廳唱了兩小時……她的喉嚨已經開始作痛,偏偏今晚酒廊里的煙味此平常都重,嗆得她簡直沒法子正常地呼吸。她的手腕已經因為彈了太久的鋼琴而開始發痛,腳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在抗議她所穿的高跟鞋;彷佛這些試煉還不夠似的,上天還要送來一個想把她帶出場的色鬼,最後是那個男人嚴峻的眼睛……

牐犚構夥吲地皺起了眉頭。他以為他是誰呀,竟敢用那樣的眼光指責她?好像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蕩婦淫娃似的。天曉得她不過是個歌手而已,她在酒廊里出現只因為她需要這個工作——而且她工作得很稱職,很努力。她沒有一丁一點可以被責備的地方!就算有,他又憑什麼來責備她?如果他閣下有那麼高尚的情操,是個什麼道德重整會的會員,就根本不應該踏入酒廊里來的!

牐犚構獠宦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明白自己到底著了什麼魔。只為了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她居然像瘋子一樣地為自己辯護起來!好吧,他是很英俊,但是英俊的男人多的是,也從沒有誰給過自己這種影響呵?但他不只是英俊……夜光深思地想着方才看到的容顏:他除了英俊之外還有挺拔,臉上有着剛毅的線條,只是神情未免來得太嚴厲了。一種遠比他的外表老成的嚴厲……

牐牱⑾腫約壕尤淮Р餛鵡歉瞿吧人的心理狀況來了,夜光嫌厭地甩了甩頭,把那個人推出了腦海。不知道這個胡思亂想花去了多少時間?夜光掠了腕錶一眼,沮喪地嘆了口氣。十分鐘已經用完,她必需回到演奏台上去了。為什麼休息的時間總是這樣短,而工作的時間,尤其是在她疲倦的時候,卻總是漫長得無有盡頭?唉,不要想了,越想只有越累,而我還有一個小時要挨……她低下身來,不情不願地穿上了她的高跟鞋,然後走回她的工作崗位去。

牐犓竭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使它們不朝那個陌生人所坐的桌位上溜。而後開始了她的彈奏,以及演唱。也許是因為她的精神都放在自我控制上頭,唱歌與演奏反而來得不那麼令人疲倦了。一直到半個小時之後,她才飛快地朝他那兒偷偷瞥了一眼。他還在那兒,冷漠而疏離;沒有找任何小姐陪酒,也沒有任何同伴。細細的警鐘在她心底敲起。他不是來等人的,也不是來尋歡作樂的,甚至不是來喝酒的。她直覺地感覺到這人來此有着其他的目的,而……不知為了什麼,她就是覺得那個目的與自己有關。

牐牶貌蝗菀祝下班時間到了。夜光站起身來就往後頭走。希望,只是希望,如果她走得夠快的話,或者可以避開那個陌生人。可是那雙高跟鞋使得她無法走快,而他顯然一直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當她走到休息室門口,正要將門打開的時候,一個禮貌而冷淡的聲音已經在她身邊響起:「丁小姐?我能不能和你說幾句話?」

牐犓的話說得夠清楚的了,然而他連笑都沒有笑。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就己發現的憤怒隱藏在他平靜無波的表面之下,可是卻逃不過夜光敏銳的知覺。她本能地為此感到憤怒,以及恐懼。「不能!」她冷脆地說,自顧自地伸手去開門。

牐犓一把拉住了她。「丁小姐,」他說;但夜光已因他的行動而發怒。「放開我!」她叱道,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

牐犓非但沒有放開她,抓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反而握得更緊了:「是我姨媽要我來的。她——」

牐牎肝也幌牒湍闥禱埃掛構餘道,她覺得被打擾了,被侵犯了。她已經累了一整天,如今最期盼的是寧靜的休息,而不是這些莫名其妙的打擾;尤其是,她那麼清楚地感覺到眼前這人對她的敵意:「而我也不相信你真的想和我說話!請你放開我!」

牐牎付⌒〗悖有麻煩是否?」一個沈重的聲音截了進來。夜光立時鬆了一口大氣。來的人是酒廊里的保鏢,阿黑,一個身高一八○的壯漢,據說以前是個拳擊選手。他的塊頭是很嚇人的,但他的性格其實不壞,很四海,很豪爽,曾經幫著夜光擺脫掉不少討厭鬼。此刻他半截鐵塔也似地站在那裏,架式真是很嚇人的。然而夜光立時發現,眼前這個陌生男子對阿黑的出現不曾表現出任何懼怕之意。他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裏,好像比阿黑還高出一兩公分的樣子。雖然他來得瘦削一些,不像阿黑那樣肌肉糾結,但卻別有一種淵停嶽峙的氣概。很顯然的,他對阿黑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牐牥⒑諼⑽⒌刂辶酥迕跡擺出了兇惡的表情。「先生,丁小姐已經下班了,請你不要再打擾她。」

牐犓的眼睛平靜地望向阿黑,放鬆了夜光的手。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因為不想將事情鬧大而已。「我沒有惡意,只是替我姨媽傳個信來給丁小姐。她住在埔里,姓——」

牐牎肝胰系玫娜嗣揮幸桓鱟≡諂依鐧模掛構夂芸斕廝擔開始覺得頭痛:「晚安,阿黑。」不待那兩個人再說什麼,她一溜煙逃進了休息室,一把將門鎖上。

牐犓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平常不會這樣無禮,也不會這樣懦弱。那個面容嚴厲的青年究竟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地方,使得她居然沒有勇氣去作進一步的挖掘和探索?他深沈的眼睛裏有着太多的秘密,訴說著太多的黑暗,而他握在她腕上的五指像烙鐵一般……夜光搖了搖頭,開始換下身上的衣服,穿上牛仔褲和低跟涼鞋,然後卸下臉上的妝。不要再去想那個青年了,她對自己說: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沒有精力去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想頭廝殺和料纏……半年以前,她就再也沒有權力去作白日夢,去思考玄學、哲理,以及美了。夜光疲倦地吐了口氣,將東西都收進袋子,推門走進廚房,穿過後門走了出去。

牐犛昊乖諳履亍K撐起傘來,空白的腦子無意識地想着:是不是乾脆搭計程車回去算了?可是一趟路就要三十來塊呢,雙胞胎需要新鞋了……

牐牎付⌒〗悖俊

牐犚構庀諾貌畹閭起來。她在驚嚇中迅速地轉過頭去,本能地抓緊了提袋。雖說她已經認得他的聲音了,但是看到他碩長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現,仍然使她覺得飽受威脅。「請你走開!」她咬着牙道。

牐牎肝頤揮卸褚猓

牐牎改腥碩際欽庋說的!」她反擊,一步一步地向外挪。廚房後門出來是條小巷,遠離店面也遠離人家,她要呼救大約也沒有人聽得到,何況她很懷疑他會給她呼救的機會。唯一的自救之道是,設法移到大馬路上去。她的腦子裏掠過各種兇殺、好殺和搶劫的報導。雖然眼前這人看來實在不像歹徒,但是心理變態以及雙重人格的人遠比滿臉橫肉的惡棍來得可怕許多。

牐犓顯然也察覺到她的緊張了。他嚴厲的臉上現出了嘲諷和好笑的表情。「別擔心,我不會攻擊你的,」他說。然而他的腳下卻不曾遲緩,隨著夜光一步步外移的步子不住逼上前來:「我對你的錢包沒有興趣,對你的人也沒有興趣。老實說,我對歡場女子根本一點胃口也沒有!」

牐犝餼浠傲⑹奔づ了她。「如果你只對純情少女感興趣的話,顯然是找錯釣馬子的地方了!」

牐牎肝一嵩謖餳揖評瘸魷鄭只因為我那軟心腸的姨媽認為你需要幫助!」他踏前了一大步,眼睛裏冒着怒火:「現在,如果你肯聽我說——」

牐犚構飩粽諾叵蜥崽開,如釋重負地發現她已經出了巷子,來到馬路口。而,遠處一輛計程車正疾馳而來。她迅速回過眼來,正看到那陌生人逼到了她的身前,近得她幾乎可以看到他黑髮上鑲著的水珠。夜光的身子向下一沈,從他腋下鑽了出去,飛快地跑到馬路上頭。那計程車帶著尖銳的剎車聲在她身前停下,夜光立時鑽了進去,碰一聲將門拉上。

牐牎傅僥匣路!」她喘息著說。車子立時向前街出。夜光壯起膽子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個陌生人仍然站在街頭。夜色中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周身迸發而出的怒氣。哈,氣死最好!夜光滿懷憤怒地想。她自己的怒氣也正不住地往外竄出,正如她的恐懼一樣強烈。他怎麼敢!怎麼敢這樣看待她!只因為她在酒廊里唱歌,他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妓女來看待!夜光緊緊抱着她的提包,一直到下了車的時候還在顫抖。

牐犚構獬こさ贗鋁艘豢諂,推開門來開始上樓梯。這一帶的公寓都狹小且破舊,但也正因如此,它們的租金相當便宜。她自己的公寓位於二樓,謝天謝地,總算不必她爬那麼多層樓梯。夜光疲憊地想着,知道自己已經累得快要跨掉了。她從皮包里摸出了鑰匙,將那扇已經被白蟻蛀得七零八落的門打開,踏進了客廳里。

牐犓已經疲憊的身體再看到客廳里那一團混亂的場面時,幾乎要癱在地上。她知道,她都知道:客廳里總是這個樣子的——不管她用了多少心血去整理。但是一個人總有權力在累了一個晚上回家之後,期望家裏有那麼一點整齊乾凈吧?然而她也知道這是奢望。畢竟地方太小,東西太多;這個四坪不到的小客廳兼具了客廳、餐廳、育嬰室和體育館的功用,何況一對十八個月大的雙咆胎製造髒亂的本事,就算是十個天才加起來也趕不上。除了滿地的玩具外,沙發上還丟了一個布娃娃;餐桌上滿堆著張宏文抱回來要改的考卷和作業。角落的書架上則釘著一張紙條。夜光將紙條取來一看,張宏文一絲不苟的筆跡寫著:

牐犚構猓杭伊蹇峙賂忻傲耍我明天會早半個小時回來,所以你明天不用趕著去上班。

牐牸伊甯忻傲耍懇構庵辶酥迕跡從鞋架上取下拖鞋來換上,將傘擺在客廳里晾著,然後回到自己房裏去。房裏的陳設很單調。除了一張床、一個塑膠衣櫃和一張椅子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她買不起。

牐犚構夥畔綠崬,將襯衫和長裙吊了起來,然後推開和她卧房相連的木門,走進雙胞胎的房間。牆上的小燈在這房間裏灑著柔和的光暈,清楚地照出小床上的兩個娃娃。家偉很男孩子氣地睡着,四肢大模大樣地攤開;家鈴則蜷着她小小的身子,大姆指塞在她嘟起的小嘴裏。兩個孩子的臉都睡得蘋果般紅,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牐犚構飴含愛意地注視着他們,愛得近乎恐懼。他們是這樣的脆弱,這樣的小,這樣地依賴着她……這樣的依賴雖然甜蜜,可是卻又是如此沈重!夜光俯下身子,溫柔地為家偉拉好被子。她早已學會:處理目前狀況的唯一辦法,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她不敢去想像未來,不敢去計算,也——不敢悲觀。這兩個孩子需要她。僅止是為了這個原因,她就必需強韌得火不能燒,水不能淹,病不能侵,相信自己是超人……是的,過一天算一天。謝天謝地,今天又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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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位蓮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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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台言古言 等待一位蓮花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