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昏暗的工作室中,一盞燈照亮正伏在設計桌上睡著了的段逞,他的身形面容顯得相當疲倦。

閻築站在門口望着他,一絲不知何時產生的心痛隱隱浮沉。

沒多想,她拿起披在一邊的外套悄悄走進他,輕輕蓋上他的肩,並不經心地凝視着他,見他濃密的睫毛垂覆,形成兩道安詳的陰影,可他眼下的黑痕,卻破壞了原有的無瑕美好。

他現在的身體承受得住這樣的勞累嗎?她想着,曾幾何時,自己竟在無意間關懷起他來?她驀然察覺的眉心不住微打了個摺。她幹麼要這麼關心他?他並不是她的什麼人,頂多只是工作搭檔及未來的姻親罷了,她更不想因為他感染愛滋病而對他的態度有所不同,他就是他。

段逞不安的顫動一下,額心擰起,嚅嚅夢囈,“唔……不要……”

做惡夢?閻築考慮着要不要搖醒他。

“媽……求你別走……爸……”他痛苦的申吟道。

叫醒他吧!“段逞,段逞。”

“哥……媽媽去哪裏了……爸呢……”

“段逞,快醒醒!”閻築伸手搖他,稍微揚聲再喚。

猛地睜眼驚醒,段逞的額際佈滿細小的汗珠,他轉動眼球看向身旁的閻築,茫亂的眼神像忘了她是誰,“閻築?”

“不是我,難道是鬼?”

他坐直身子,接住滑下的外套,略感訝然,“這件外套是你幫我蓋的?”

她旋身走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道:“晚餐吃了嗎?”

“還沒。”

早料到他又廢寢忘食,她從背包掏出一袋食物放到桌上,“吃完再做,我可不送一個餓暈的人到醫院急救。”

“謝謝。”他莞爾,頗感動的道謝,停了會兒再謹慎的問她,“我剛剛有說什麼夢話嗎?”

“沒有。”閻築回答,但其實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曉得段家這所以家破人亡,是因為閻家,如今閻家也敗落了,可謂一報還一報。

他放心的吁口氣,拿出她帶來的簡便食品,一面進食,一面遞給她幾張草稿紙,“我剛才打了幾張草圖,你要不要先看看?”

“好。”她翻看幾張草圖,明與暗的色調看似不協調卻又十分協調地交錯,大膽用色與利落的剪裁令她驚嘆,跳脫既有模式的勇氣更令她激賞,他果然是這方面的天才,天生註定吃這行飯。

“如何?”

“主題是什麼?”她問,感受到強烈對比色彩,透露出淡淡的絕望與希望,零亂有力的線條,交織着一股濃濃的關懷與掙脫束縛的渴望,這就是他的心境?

他想了想,詢問她的意見,“還沒想到,你覺得呢?”

“紅絲帶如何?”

“紅絲帶?”他的胸口一窒,暗忖她為何會提出這個名稱,“為什麼?”

“沒為什麼,突然想到而已。”

段逞沉默,食不知味的嚼着三明治,他再清楚不過“紅絲帶”所代表的意義,它是關懷愛滋病的國際標誌……

他灌下一大口果汁,“就叫紅絲帶吧。”

閻築掩不住詫異的眼色,“為什麼?”

“這可是你說的,應該是我問你為什麼才對。”他扯扯嘴角,“親愛的,你為什麼會想到紅絲帶?”

她尋思,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展示我們參賽作品的那一天,剛好是世界愛滋日,十二月一日。”

“原來如此,真巧。”

“對啊,太巧了。”

心思迥異的兩人又沉默,誰都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

良久,閻築忍不住先發言,“你真的要以這個為主題來設計嗎?”

段逞掙扎,想搖頭卻又想點頭,這是他勇敢面對一切的關鍵點。最後,他暗嘆口氣,回道:“就以紅絲帶為主題吧。”

閻築將他不小心流露的矛盾與痛苦看入眼底,她感到沒來由得一陣憤意,如此沮喪不該是他呀!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沒預警地,她走到他面前,雙掌忽而捧起他的臉頰,低頭朝他的唇襲去。

段逞大大的嚇了一跳,微微一怔,拉開她大叫道:“你幹什麼?”

老實說,她也為自己大膽的行徑大為吃驚,當她意識到不對勁時,她的唇已覆上他的,假若不是段逞及時拉開她,她可能連舌頭都伸進去了。她是怎麼搞的?難道上次發燒腦袋被燒壞了嗎?她不只吃驚,簡直是震驚。

閻筑後退兩步,惱羞成怒的瞪他,“你幹麼一副被強暴的樣子?親一下不行啊?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親我?”她惱怒的對象不是段逞,而是她自己,天!她到底在幹什麼?

立場互換,想當初是段逞想強暴她哩!怎麼今天反變成她想強暴他了?這也算一報還一報的實例?

段逞趕忙抹抹臉,不自然的笑道:“嘿,說什麼被強暴,有美女主動獻吻,我高興都來不及了。”

“貧嘴!”她轉身背對他走向自己的工作枱,天知道她其實有多難堪,恨不得去撞牆,“如果確定,我會儘快把草圖描上描圖紙給你做修正,不然會來不及打版。”她顧左右而言他的轉開話鋒,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閻築。”他喚道。

他不應聲。

“閻築。”

她仍不應聲,試圖專註研究手上的草圖,儘管他的聲音總教她無法集中精神。

“閻築、閻築、閻築、閻築……”他迭聲再喚,終於引起她的注意。

“叫魂吶!”

“你知道了對不對?”他驀然問道,早在她邀他同組之際,他便猜到了。

“知道什麼?”閻築依舊故作不知。

他笑而不答,開朗容顏下的心臟不斷緊縮。

她拿起畫筆埋首繪圖,透寫台的光令她覺得異常刺眼,刺眼到她必須眯起幾乎泛淚的眼睛,才能看清錯落的線條。

段逞走向隱入牆邊的黑影里,宛如想把自己融入黑暗中,又似乎想就此躲藏起來,“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他說著,聲音透着些許縹緲。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什麼?”她繞口令般的回應段逞的話。

他轉身在暗影中面對她,“我知道你知道了。”他重複。

“煩死了,我知道個屁啊!”他粗魯的啐道。

“你知道……”他想對她坦白,他必須對她坦白,他可以瞞住任何人,但就是不想隱瞞她,“知道我得了愛滋病。”

手一頓,燈光已刺眼得讓她無法繼續工作,她忿忿的丟下筆衝口道:“所以你擔心接吻會把愛滋病傳染給我是不是?你終於曉得自己很髒了是嗎?”閻築出口傷人,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生氣,但閻築就是想生氣。

“你認為我是罪有應得對不對?”段逞苦笑,套句老話,他的心裏在滴血。

“沒錯,誰教你要玩盡天下女人,報應!”

“可是我沒玩到你呀,唉,這是我一生中最遺憾的事。”他還有興緻開玩笑,着實是苦中作樂。

“我真想殺了你。”她氣憤得牙痒痒的說道。

“你一直都想殺了我。”

她霍地用力推開椅子走向他,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俯身,兩人眼對眼,鼻子幾乎要碰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你死於愛滋病前先殺了你。”

“美女手中死,做鬼也暗爽。”他油腔滑調的接道,“如果能死在你懷裏,那我死亦無憾。”

“你是死有餘辜!”

“也是死得其所。”

聽到他的話,閻築益發憤怒,“你是死不足惜的笨蛋!”

“呵,你認為將死於非命的我,夠笨到死不足惜嗎?”

“你笨得無葯可醫,就算我沒殺死你,你也會死在自己的愚蠢下。”她鬆手,語氣稍緩,“你知不知道接吻不會感染愛滋病?如果嘴裏有傷口,感染的機率也微乎其微。”

她挑眉,“你是在安慰我嗎?”

“不,我是要你吻我。”說著,她的手陡然揪住他的頭往下拉,吻上這個被她認為死皮賴臉的濫情傢伙。

若他無葯可醫,那麼在他的氣息中融化的她,不更無可救藥?吮吻着他的唇,閻築想,她一定瘋了!

無力的抗拒片刻,漸漸的,段逞不再推開她,反開始熱烈的回應她。他仍想要她,在一個安全的範圍里,不想用自賤的心態自我折磨。

唇舌繾綣,他們搜尋對方的甜蜜,也探索彼此的靈魂。當他們不舍地分離時,微喘互擁,共有生命的這一刻。

良久,段逞平息狂野的喘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頭,“我就曉得,你冷漠的外表下,是只熱情的小野貓。”

“什麼熱情的小野貓,噁心巴拉!”她別開臉,頰生紅暈。

她露齒一笑,突然握住她的手,雙眸流轉起少女漫畫般的閃亮光芒,指向天花板的日光燈說:“我們的愛比病毒更堅強,讓我們手牽手、心連心,一起奔向黃昏的夕陽,為世界和平努力吧!”

一時被他的做戲病毒感染,閻築竟也以完全不符合她形象的搞笑音調回應,“噢,好的,沖吧!我們的熱血青春!”話一說完,她撇開他的手變臉罵道:“神經病啊你!”

段逞爆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傾首倒上閻築的肩膀,雙肩微顫。

她抬手環住他,輕撫他如緞的黑髮,他猶自大笑着,然而她的肩頭卻恍若濕了。

不期然,她聽見笑聲中夾雜數聲嗚咽,她想,悲泣的不是他,而是窗外低嘶的風,哭了……

比賽日期一天天的接近,學校為鼓勵支持取得參賽資格的同學,除絕對必修科目外,選修科目均特准以公假名目休假,比賽學生皆進入緊鑼密鼓的衝刺階段。

段逞和閻築日以繼夜的設計裁製作品,一遍遍的討論修正,雖然會有沒參賽的同學來幫忙,但最後都發現,他們兩人的世界是別人插不進去的,而他倆的默契之好,有時甚至不用出聲,只要叫個名字或使個眼神,就可明了對方需要什麼,教旁人更確定了兩人的“姦情”。

不過倒再也沒有女人找閻築的碴,也許她們瞧這次段逞是認真的,所以只好傷心地死心,有時與他不期而遇,打打情、罵罵俏也就罷手,不再因暗示想與他親熱而碰軟釘子。

然而這樣的他,卻反而讓更多的女孩迷戀不已,因為他既有壞男人的誘惑,也有好男人的魅力。

十二月一日,為期三天的“艾伯?蓍迪物斯服裝設計大賽”終於正式揭開序幕了,段逞的作品被排定為開幕儀式后的第一場,由特別商請的A大藝術舞蹈系學生擔任模特兒。

在天主教聖樂的低吟清唱中,模特兒以一種類似舞蹈的行動藝術,戲劇化地展露出段逞服裝設計的做人才華,博得滿堂喝采。

無疑的,這是場成功的服裝秀,評審們莫不給予高分評價。

然而台前從容不迫,後台可是雞飛狗跳,在後台忙得團團轉的段逞和閻築,一聽到熱烈的掌聲,不由得相擁,閻築手上還拿着給模特兒戴的假髮。

“太好了!”閻築高興叫道,難道在從前表露高亢的情緒。

“終於結束了。”段逞平心靜氣,反不若她的興高采烈。

“段逞,快出去謝幕。”旁邊的人提醒他。

閻築放開他,“去吧。”

“我們一起出去。”

“不,這是你的成功,你去就好。”她搖頭拒絕。

段逞咧嘴而笑,撫摸她的臉頰,“親愛的,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後,你就愈來愈懂得謙讓了,應該說是我教導有方呢,還是耳濡目染的結果?”

“去你的!”閻築拍開他的手,“還不快出去,小心等一下我用踹的把你踹出去,看你在台上跌了個狗吃屎,大家一定會更用力鼓掌叫好。”

他仰頭大笑,冷不防當眾輕吻一下她的唇,帥氣的準備走向展示台。

“段逞!”她又羞又氣,拿手上的假髮丟他。

段逞接住飛來的假髮,順手往頭上一戴,決定以突兀滑稽的造型出現展示台,他誇張的戲謔幽默立即引來哄堂大笑,場面更是熱烈。

“愛作怪!”閻築輕啐,眸子浮動隱約的笑意。

這對歡喜冤家的親密表現落入後台其他人眼裏,早見怪不怪,也惟有段逞能將閻築這座冰山溶化,只是他們不清楚到底是誰吃定了誰,或兩人彼此吃定了對方?

彷彿是偶像演唱會,他一出場,台下的許多女生開始尖叫,齊聲喊道:“段逞,我愛你!”

上台獻花獻吻的當然少不了,他都快被花淹沒了。

“他這麼受女生歡迎,你都不會吃醋嗎?跟你在一起之後,他還每晚都和不同的女人上床嗎?”不知何時混進後台的余小薔走到閻築的身邊問,又自顧自的接著說:“哦,對了,他得了愛滋病,不能再和女人亂搞,不過他可以戴保險套,你說是不是?”

閻築的臉當場拉了下來,“非工作人員請離開。”

余小薔當作沒聽見,“你真有勇氣,竟然還敢跟他在一起,要換成是我是你的話,早閃得遠遠的了。”

“要換成我是你的話,我會現在閃得遠遠的。”閻築冷冷說道。

“喂,他得了愛滋病耶!”余小薔故意提高嗓音,想讓其他聽見。

閻築二話不說,捉着她的手臂走向出口,“請你馬上離開。”

余小薔甩開她的手,揚起下顎理直氣壯的再道:“幹麼,你以為這種事能瞞多久?遲早有一天大家才會知道段逞得了愛滋病。”她的聲音更大。

閻築的眼微眯,低聲咆哮,“滾!”

“哼,走就走嘛,有什麼了不起,我才不想和得愛滋病的人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呢,臟死了。”語畢,她帶着惡笑離開。

閻築沉着返身,一回頭,便瞧見其他人猜疑的盯着她,看來余小薔的話他們盡收耳底。

此時,恰好段逞捧着滿懷的花滿載而歸,立即發覺後台的氣氛有異,“怎麼了?”他放下花問着眼前的人。

“沒事。”閻築平聲回答,“我們快收拾一下,下一組的人待會兒就來了。”

其他人應聲,紛紛忙自己的事去了,但每個人的臉均有異色。

段逞愈感不對,轉向其中一人追問,“剛才是不是有發生什麼事?”他了解即便發生事情,閻築也不會告訴他。

那人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段逞,收拾完再說。”閻築催道。

段逞聳聳肩不再發問,將縫紉工具收入工具箱,一個不慎,他的手掌被利剪劃破,血流如注。

閻築沖向他,“段逞!”她對其他人大喊,“快,急救箱!”

一人匆匆拿來急救箱遞過去,在接觸段逞的一剎那,手迅速縮回,宛如他是個不潔的東西。

閻築的眼角掃見此景,但她依然故我,不理蒼白着臉的旁觀者,小心替段逞包紮傷口。

段逞則將視線放在他們身上,在他們眼中,他看見了恐慌、不信任,以及……嫌惡。

呵,就算是得知他感染愛滋病,有必要如此反應過度嗎?他血液里的愛滋病毒,又不會就這樣滲透到他們的身體裏。他心底嘲謔,感到無限悲哀。

包好后,閻築說:“你先回去,這裏我來收拾就好。”

已無他立足之地了是嗎?就在揭發他感染愛滋病之後……他無言領首,朝出口走去,腳沒跨出幾步,突地一陣暈眩,眼前猝然黑去,然後他聽到許多人慌張的呼聲,接着他便失去知覺了。

失去知覺前,他惟一的想法就是_______我就要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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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你輕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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