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浩的身子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何媽,怎麼連你也染上作媒這種嗜好了?”他不自在地說:“我一直把小潔當妹妹。”
“以前也許是的。”何媽蹙着眉頭說:“可是最近這幾個月,我怎麼看就怎麼不對勁!你一面躲着小潔,一面又這樣保護她……我可是從小看着你們長大的,你以為這種事瞞得了我嗎?”
平浩更不自在了。
“何媽,”他煩躁地說,從餐廳踱到了客廳去:“這種事跟你沒關係的,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我怎麼能夠不管呢?我再不管就沒有別人會管了!”何媽固執地跟在他身後:“你要說我老太婆多管閑事也行。但我實在擔心你和小潔。你這些日子來故意躲她,你想她會不知道?她心裏一定不好過的。不要說她,你自己也不好過啊!”
“不要再說了好嗎?”平浩煩亂地說,轉過身子就要朝樓上走,卻被何媽一把拉住了。這一進一還之間,兩個人都沒注意到:樓梯上那雙修長的小腿很快地往上退回了好幾層。
“不說我難過啊!”何媽絮絮叨叨:“你就讓我這一次,行不行?好歹聽聽我要講些什麼。我說平浩,你既然喜歡她,又為什麼不跟她表示,反而要躲她呢?你都已經結過一次婚了,難道臉皮還會這麼薄嗎?就算是在我做女孩子的時候,那些看了女孩子一眼就會臉紅的男生,也還是會想辦法——”
“何媽!”平浩啞着聲音截斷了她。但使她住口的並不是他低沉的聲音,而是他眼眸中痛苦的神色:“別再說了,你不明白的。”
“就是不明白才要問啊!”歐巴桑忍不住地說:“你該不會以為自己結過一次婚了小潔就會嫌棄你?沒有那種事!小潔才不會——”
“不,這跟小潔沒有關係!”平浩激烈地道:“問題在我!在我!你看不出來嗎,我根本不可能給小潔任何幸福的!像我這樣的人——”
“你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何媽不滿地打斷了他:“事實上,在我看來是太好了!有任何女人能夠嫁給你,那才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哩!”她越說越激動。平浩苦笑着將眼光調向客廳里的假山流泉之上,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浮上了他眉眼之間。
“家琪顯然並不這樣想。”他的聲音很低沉:“我以為我是在照顧她,結果是在束縛她;以為是在保護她,結果是在悶殺她。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錯,但是——但是既然我們的婚姻使她痛苦到必須以死來解脫,那就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這樣的我——”
“你才沒有做錯什麼!”何媽激動地叫:“是那個孩子自己沒有福氣,不曉得惜福!你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
平浩空茫地笑了,而那笑容有效地讓何媽住了口。
“替她做了那麼多,替她犧牲了那麼多?”他苦笑着說;與其說是在對何媽解釋什麼,不如說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問題的癥結也許就在這裏。我們自以為是的貢獻和犧牲,究竟有多少是真以對方為中心而出發的呢?也許所有的奉獻其實都只是假相,真正的目的只在於滿足自我。而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錯了!你知道嗎,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我的生命里有那麼大的一個缺陷,造成了那麼不堪的悲劇,而我竟然——沒有辦法知道那個缺陷在那裏!”
說到這個地方,他直直地看入了何媽的眼眸:
“像我這樣的人能給任何女子帶來幸福嗎?更別說是一個我那麼珍愛的女子了!”
“怎、怎、怎麼?”何媽張口結舌:“平浩,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那麼複雜,你知道我只有小學畢業,頭腦跟你們沒有得比。反正家琪的死絕對不是你的錯,只不過是意外而已。事情過去就算了,你還是跟小潔相親相愛比較重要,不然大家看了都很難過的。”
平浩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微微地苦笑起來。她不僅,他早該知道她不會懂的。然則他今晚為什麼會變得這般饒舌呢?豈難道——真是心事窩藏得太久了,需要找個人傾吐一番么?
“晚安,何媽,我回房去了。”他溫和地說:“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們。但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吧,啊?”
聽見平浩移動的腳步聲,玉翡迅疾無聲地往樓上退去,她本來是想到廚房裏去拿兩瓶鮮奶上來的,絕沒想到會如此意外地聽到了平浩和何媽的對話。而,如果不是她十分關心以潔,而以潔近來的心緒又如此低落的話,早在聽到他們前兩句話時她就應該退走了——無論理由是什麼,窺人私隱都不是一個好習慣。
帶着幾分輕微的罪惡感,玉翡推開了陸鐵龍的房門。老人睡得很沈,玉翡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在她下樓去吃晚餐的時候,老人便已經睡了,但這其實並不是他正常的睡眠時間,而他甚至連晚餐都還沒吃呢。她不怎麼放心地打開門口的小燈,走到老人床邊,伸手去碰碰他的額頭,而後發出一聲驚噫。
老人的額頭好燙!
“陸先生?陸先生!”玉翡叫道,伸手去推他。先輕后重。當老人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的時候,她知道她一直擔心的事發生了:老人已經陷入了持續的昏迷里——病情惡化的危險症兆!
“何媽,何媽!”她一疊連聲地叫:“打電話給醫院,快點!平浩先生,來幫我將先生弄下樓去,我們要儘快送他去醫院!何媽,快點,打完電話就來幫先生收拾衣服!”
一陣兵慌馬亂之後,老人給安置進了加護病房裏。平浩像個困在籠里的獅子一樣地在走廊上踱步,何媽只有拉着他的手試着安慰他。
“何媽,你先回去吧。”平浩力持鎮定:“小潔他們回家的時候,總得有個人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呀。”
何媽滿懷不放心地去了。晚上十點多些,以潔和守謙匆匆忙忙地衝進了醫院。
“伯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以潔的眼睛裏淚花亂轉,平浩立時本能地將她攬進了懷中。
“伯伯不會有事的。”他的口氣比他的信心要堅定得多了:“醫生們正在儘力。你對現代的醫學應該要更有信心一些才好。”
“我太不應該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不在家呢?”以潔的聲音里滿是哽噎,平浩趕緊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別說這種話!伯伯要發病是誰也說不準的事呀。”他抬起頭來看向守謙。後者的眼神陰鬱得就像是颱風將來的天空,嘴唇則據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線。
他們三人一直停留過了午夜,才在玉翡的哄勸下離開了醫院。
“你們要再不回去休息的話,陸先生還沒醒來,外頭倒先躺下了三個!”她警告道:“你們三個可不是普通的上班族,還有一整個企業要照顧哩!回家休息去,有事我會打電話的。”
陸鐵龍整整暈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他們三個人輪流蹺班,輪流到醫院去看他。等老人醒來又過了三天,他才算是有氣力說話。看到以潔的時候,他臉上露出了虛弱的微笑。
“你今天氣色好多了。”以潔對老人說。
“你的卻糟透了。”
以潔苦笑一下,拉把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呀。你好了我們就好了。”她力持輕快地說,想到了大哥比自己還差的臉色。
“他們兩個呢?”
“大哥在加班,小哥今晚得去見一個客戶。”以潔輕輕地說,完全不曾察覺到:在提及大哥的時候,她的眼臉不自覺地垂了下去。
“你和你大哥之間出了什麼事?”老人的聲音很微弱,但眼神卻是清明的:“有一陣子了吧,小潔?”
“我——”以潔窒了一窒,怎麼也想不到伯伯會問出這個問題來。但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陸鐵龍已經瞭然於胸地點了點頭。
“問題出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
以潔身子一震,老人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那孩子的心結結得太緊了。”他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而後抬起眼來看向以潔:“真不知道他那裏來的荒謬念頭,老以為家琪的死和他有關……”一口氣說了這麼些話,他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了,歇了好半晌才接了下去:
“小潔,捷鐵的事已經不用我操心了,倒是你大哥……你可要多費點精神才好。”
以潔一陣毛骨聳然。伯伯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簡直就像——就像在交待遺言似的!難道他已經知道了……
“伯伯,”她困難地吞咽着,還沒想出一個適切的回答,老人已經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實在太吃力了,不是么?捷鐵的事,你大哥,還有我這個老頭子,”
“伯伯!”以潔輕喊,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老人的手:“你怎麼這樣說嘛?這些事哪一項不是我自己的事呢?不管是捷鐵,是大哥,還是你!”說著說著她整個兒激動了起來,忙藉着深呼吸來控制自己:“不要想那麼多,好好養病,趕快好起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一起做,而且你一直在說要到歐洲去旅行的不是嗎?”
“歐洲啊,”老人微微地笑了,眼神變得十分遙遠。他自己十分明白,這個計畫是不可能達成的了。自己的肝硬化早已經轉成了肝癌,他以前一直瞞着這些孩子,但是現在他們想必也已經知道了才是。還能再活多久呢?至多不過幾個月罷了。
見到老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以潔心裏一陣酸楚。老人那雙大手握在她自己掌中,就如同握了一把枯柴相似。難道真的已經走到盡頭了么?六十八歲……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伯伯這麼好的人,應該要活到九十幾一百才對呀!
她拎着疲憊的身心回到家裏,意外地發現守謙坐在客廳裏頭。他面前放着一個酒瓶,還有一隻半空的酒杯。以潔抬起頭來看了壁上的掛鐘一眼,晚上九點剛過。
“應酬結束了?”她有些驚訝:“這麼快?”
“本來一群人還要去酒廊的。”守謙答得簡單:“我想了辦法早點脫身,還是錯過探病的時間了。”
“伯伯今天已經好些了。”她趕緊告訴他:“再過幾天,探病的時間應該會延長一些的。再說你也不是天天都有應酬。”
守謙沒有說話,只又拿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以潔注意到他眼裏都是紅絲,不知道已經喝上多少酒了,忍不住上前一步,按下了他的杯子。
“不要再喝了,小哥,”她說:“喝酒傷身你又不是不知道。對肝臟尤其不好。”
“怎麼我喝一點酒都不行啊?這裏難道不是我的家嗎?”守謙斜着眼睛看她:“一個男人在家裏都不能隨心所欲的話,那還回來幹嘛?我看我走了算了。”
以潔慍怒地看了他一眼。“都已經醉得開始胡說八道了,還不讓人攔你呀?而且酒後開車太危險了!”
“有什麼危險的?”守謙搖頭晃腦地站起身來,轉過身子就朝外頭走:“大不了去撞電線杆嘛。轟,”他作了個誇張的爆炸手勢:“一了百了,豈不幹脆!你小哥的命橫豎不值幾文錢,活着對別人也沒啥子好處。啊,”他荒腔走板地唱起歌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以潔連忙一把拉住了他。“別開玩笑好嗎?人家跟你說真的!酒後開車真的太危險了!”她的聲音都發抖了。小哥這個樣子是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如果他真的發了神經病要去開車怎麼辦?她的氣力可是絕對攔不住他!
守謙對她揮了揮手,很誇張地打了一個酒呃,而後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別擔心,小潔,”他口齒不清地說:“你小哥雖然不是什麼優秀青年,自己還愛惜得很,撞得支離破碎的未免太難看了。我今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個酒呃:“可是搭計程車回來的。你瞧,我的頭腦還是很清楚的,對不對?”
“是啊。小哥本來就是聰明人嘛。”以潔輕輕地說,一面將他往回拉,一面止不住地心裏作痛。她從來也沒注意過:小哥有他自己的苦。她不知道他是在借酒裝瘋,還是“酒後吐真言”,但是……
才剛剛想到這裏,守謙的臉色一陣發白。以潔叫聲不好,拉着他就衝到廚房裏頭去,剛來得及讓守謙將頭趴在水糟上頭,已經聽得他大嘔特嘔起來。何媽聽到聲音趕過來探看。兩個人忙了半天,守謙才終於筋疲力竭地癱在地板上頭。
“沒出息!”何媽恨恨地罵:“心裏頭不舒服就只曉得喝酒!喝了酒就解決得了事情啊?都怪他媽媽在世的時候把他給寵壞了!就不曉得跟平浩多學學!”
以潔苦笑了一下。跟大哥多學學?只怕他心裏頭的苦,倒有一大半是因為大哥而來的呢!從小到大功課一直名列前茅、做事又穩妥又俐落的大哥,給小哥帶來的壓力定然是非同小可的。話說回來,大哥也沒有不去力爭上遊的自由。無論伯伯待他們如何地視同已出,他們兩人都免不去“寄人籬下”的感覺。是這樣的心情使他們做任何事都不敢輕忽,使他們對捷鐵的事全力以赴。
相形之下,小哥是被夾殺了。而他還沒來得及證明自己什麼,伯伯的生命就已經到了尾聲……
“先把他弄回房裏去吧。”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在地板上睡覺會感冒的。”
問題是,一個醉死了的男人就跟一堆石塊一樣地重,她們兩人使盡了氣力也只能將他移到客廳。幸虧就在這個時候,平浩推門進來了。三個人這才將守謙弄到最近的一張床上去——就在一樓的客房裏。何媽滿臉不高興地撇了撇嘴,拍拍屁股離開了屋子,將守謙留給他們兩個去照顧。
“好了,讓他睡吧。”平浩站起身來,不以為然地盯着守謙看:“他明天非頭痛欲裂不可。搞什麼,當宿醉是好玩的嗎?”
在他說話的時候,以潔發現自己的眼光無法自制地一直往他身上溜。她從來不認為大哥是什麼美男子——至少至少,不是小哥那“種玉樹臨風型的。可是為什麼她越看他就越覺得他好看呢?他的濃眉是一種擔當,他的臉型是一種剛毅,他深沉的雙眼之中滿是智慧。而她尤其懷念他抱她入懷、細細呵護的感受——即使當他那樣做的時候,都只是在安慰她而已。但他的肩那麼寬呵,他的體溫那麼暖呵……以潔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當平浩對着她看過來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飛紅了臉。
為了掩飾尷尬,她急急地將眸光調到守謙身上。
“需要我留下來照顧他嗎?”她問。平浩的眼神立時沉了下來。
“沒有那個必要。”他的回答比他所能預計的還要粗魯:“他只是醉了,又不是病了!”
沒等以潔再說什麼,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屋子。
以潔驚愕地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視線之中,心情一時間低落到難以平衡。想起伯伯要她“為大哥的事多費點精神”,她疲倦地揉了揉臉。天哪,天,她要知道該從何費心起就好了!那個人現在是如此地冷淡,如此地疏遠呵……
身旁的守謙動了一下,發出一大串難以分辨的囈語。以潔只聽出他是在罵人。而這挨罵的人她可熟悉了!
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冷顫,費力地壓下她心底越聚越多的恐慌——發現大哥真的必須為此事負責的恐慌。不管怎麼說,大哥親口跟她承認了自己的罪咎;不管怎麼說,她都已經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子。而,只要是人,都難免有失控的時候。偏偏她已經介入得太深了!
以潔急急地跑回自己房裏,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的恐懼甩在身後似的。她一直那麼相信他、那麼相信他呵!不為了這樣的信任,如何能有勇氣去追查事情的真相?
她曾經告訴過自己:這是為了幫助大哥擺脫那不必要的罪咎,讓他能再度昂首闊步地面對明天;然而在她發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之後,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無私。她希望他能走出過往,因為她並不屬於那個過往;她希望他能走向明天,因為——因為在她內心的深處,秘密地期望着:她自己可以是那個明天呵!
自我嫌厭使得她憤怒地絞緊了雙手,對自己齜了齜牙。還要繼續追查下去么?還要繼續探索么?然而……然而這已經不是她能否幫他解開他心結的問題了!
黑暗在她的心底擴大,使她再一次地顫抖。事情追察到了最後,如果不是她原先所期望的結局,而是全然相反的呢?到那時候,她將不能再說:“事情最壞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因為……因為她必須面對的乃是更大的黑暗。那是——她最珍惜的東西將因此而變得一文不值,她曾經寄託過的磐石將因此化為虛空……
她好害怕呵!
不要再追下去了,她對自己說:罷手吧,停止吧,讓死去的永遠死去罷。我不要再追了,不要了!
事實上,接下來的日子,也忙到讓她沒有再去思量這件事的餘地。伯伯的病況時好時壞,每一次惡化都似乎比前一次更糟,已經夠教她提心弔膽的了,偏偏公司里的制度改革也同樣地要求她全副的精神。
彷彿這些還不夠似的,她低迷沉重的情感還毫不留情地壓榨着她僅余的一點精力。平浩的冷淡疏遠使得她異常傷心,而守謙不再有精神帶她出去玩耍,更使得她內里的沮喪不斷堆積。偏偏玉翡又不在她身邊了!為了保護她僅余的自尊,使自己在大哥面前不致於表現得像個傻瓜一樣,她只能用一個同樣冷淡的殼子將自己包裹起來。然而這種偽裝大大地違反了她的本性,使她一日比一日更覺疲累。在那樣消磨人的情緒里,她有時會捕捉到大哥關切而焦慮的眼光。然而……然而她已經不敢縱容自己再去期望、再去想像、再去編織夢想了!
但是,這樣下去可以么?
當她不那麼累的時候,當恐懼和驚慌稍稍地壓低了一些的時候,當她發覺自己以滿懷愛意的眼光注視着平浩處理公事、再一次地相信他所有的善良本質的時候,伯伯的叮嚀就會再一次在她耳邊響起,而她為自己許下的諾言就會再一次浮現。你真的想讓他一輩子過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么?你真的能袖手不管么?你明明知道如果就此放棄,你是一生不會心安,一生都將懊悔的!這件事清楚分明是——一開始就沒有退路的!
但是,她好害怕呵!
而,事情就在她最料不到的時候發生了。
時序已經進入四月,是陰雨連綿的季節。雖然說是春天,連續陰上幾日,溫度還是挺涼的。以潔一早起來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穿多一點,可不要感冒了!”何媽不放心地說。
那天早上她忙得一塌糊塗。先在公司里主持了一項會議,又出差到一家腳踏車零件工廠轉了一圈,然後抽空到醫院去了一趟。等她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頭重腳輕,喉嚨也疼起來了。看看腕錶,中午十二點多。這個時候回家的話,何媽一定會忙東忙西地為她張羅午餐,還會老母雞一樣地叨念她的感冒。還是到公司去吃頓自助餐算了,她對自己說:反正員工的福利有待加強,她正好籍這個機會檢查一下餐廳的狀況。
還沒來得及步入餐廳,迎面急匆匆地走來了一個女子,在她面前三尺處站定了身子。察覺到對方仔細打量自己的眼光,以潔詫異地揚起了眉毛。咦,是個很面熟的人哩,她驚愕地想着,一個名字已經到了口邊,卻是對方先叫了出來。
“蘇以潔?這不是蘇以潔嗎?”對方迸出了好大的一個笑容來:“真想不到!你也在這裏上班啊?”
“胡——胡嘉蘭?”
“就是啦!你還記得我!”胡嘉蘭笑得開心:“太高興了,真沒想到會遇見熟人!你變了很多啦,蘇以潔,完全是個大小姐了!”
“沒那麼多吧?否則你還能認得我嗎?”以潔笑道:“你也變了很多啊。”
“我?還好啦!”對方開心地道:“真的好高興遇見你!我以前在這裏工作時認得的一些人大半都離開了,今天第一天上班,工作狀況和我以前在這裏的時候大不相同了,正有些手忙腳亂呢!你看我忙到現在才出來吃飯!”
“新人嘛,要進入情況總是要花點時間的。”以潔微笑:“一定餓壞了吧?來,先吃飯,邊吃邊談。我請客。”
“那怎麼好意思呢?”胡嘉蘭抗議,但以潔已經拉着她去點菜了。
“應該的呀。我在這裏是老鳥嘛。”以潔隨手點了幾樣菜,一面打量對方。胡嘉蘭初中時和她同校,比她高兩屆,兩個人都是合唱團的團員,雖然一共只相處了半年,卻已經處得很熟了。稱不上是非常親蜜的朋友,但老友相見總是值得歡喜的:
“你說你以前在這裏工作過?”
“是啊。五專剛畢業那一年,待了半年就走了。”胡嘉蘭笑道,沒注意到以潔付帳的手勢突然間停了極短暫的一下。五專剛畢業那一年?那不就是——自己高三要上大一的那一年么?是大哥娶了家琪、家琪又死於車禍的那一年了!
“那怎麼想一想又回來了呢?”她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午餐的時間已近尾聲,餐廳裏頭空了大半。
“我先生調差回高雄來,我想想兩地隔開總不是辦法,所以回來找事做。”胡嘉蘭嘰嘰呱呱地說,渾沒注意到其他食客的異樣眼光:“總算運氣好,捷鐵正在招考會計人員。那是我本行啦,你知道。你呢,蘇以潔,你在那個部門做事?”
“我——”很明顯的,胡嘉蘭對自己在公司的職位一無所知,對自己和總經理、董事長之間的關係也一無所知。她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和陸家的關係——整個公司里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大家都不過是胡亂猜測而已;但是——關於她的工作,胡嘉蘭只要踏出這間餐廳一步,離開她蘇以潔身邊三尺,馬上就會有多管閑事的人去告訴她,這一點以潔敢拿今年度的會計報表來打賭!難得她遇到一個可能聽過當年的流言的人,一個可能將這流言說給她聽的人,她可不能冒險讓胡嘉蘭變成一個三緘其口的蚌子!這念頭在以潔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使得她當下就作成了決定:
“我是老總秘書的助理。”她說,一面在心裏頭向胡嘉蘭道歉。對不起,我撒這種謊實在是不得已的。因為這些線索對我而言是太重要了!
胡嘉蘭眼中發出了很感興趣的光芒,急急地將口中的飯吞了下去。
“這麼說,你一定常常見到老總啰?”
“嗯。”
“告訴我,”她的身子往前一傾:“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呃,”以潔可以用上一籮筐的字眼來形容她欣賞、尊敬、深愛着的大哥,但這絕對不是讚美平浩的時候。要想取得別人心底的話,必須先取得他的信任,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必須先讓他認為你和他是同一類的人。既然公司里當年會有那麼多不利於大哥的謠言,而今的她就應該銀着扮演一個滿懷惡意的碎嘴女人才是。
但她做不到。即使是為了大哥,她也沒有法子將自己逼到那種極端。因此她只有用盡自己所有的意志力將嘴角向下撇,做出一副她希望是十分鄙賤的表情來,而後老大不高興地搖了搖頭。
“聽說那個人很難伺候,原來是真的啊?”胡嘉蘭壓低了聲音:“單就外表實在看不出來她!不過看外表本來就不準的啦!你知道我剛到捷鐵來的時候還亂欣賞他的咧,真是呆,對不對?做得出那種事來的人,”
“什麼?”以潔的耳朵整個兒豎起來了。
胡嘉蘭很快地左右張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你沒聽說過嗎?就是——他搶了他堂弟的女朋友,又把人家給逼死了的那檔子事呀!”
“聽說過一些,詳情倒並不清楚。”以潔的雙手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成一團:“我是說,這不大可能吧?陸守謙比他英俊,比他討女孩子歡心,又是捷鐵企業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不管是為人還是為財,都很難想像那個女孩子會舍陸守謙而就咱們老總嘛。”
“所以說,這就是他厲害的地方了!”胡嘉蘭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聽說啊,他是找了個機會強暴了那個女孩子,使她懷了孕。人家女孩子又保守,又純情,遇到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再和原來的男朋友在一起,只好委曲萬狀地嫁給他了!”
只聽到“強暴,懷孕”這幾個字,以潔的腦子裏已經是一片空白,胡嘉蘭接下來又說了些什麼,對她而言已經不產生任何的意義了。如果不是她的自制力比她所以為的還要驚人,就是對方的神經超級大條,才會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胡嘉蘭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停下來喝了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噯呀,我真是太多嘴了!老總是你的直屬上司呢,你知道了這麼多他的醜事,和他在一起工作只怕心情會受到影響吧?我老公就常說我是個大嘴巴,什麼事都先講了再說,也不放在腦子裏過濾一下。”
“怎麼會呢?這是你個性直爽呀。”以潔勉強自己微笑:“再說多知道一些也沒有什麼不好。面對老總的時候,好歹心裏有點底嘛。”
胡嘉蘭立刻放心了。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她急急地叫了起來:“唉呀,已經一點半了!再不回辦公室會被刮的!我先走了喔,蘇以潔。改天再聊。謝謝你今天請我。”她旋風似地衝出了餐廳。
偌大的員工餐廳里,這會兒就只剩得以潔一個人了。她獃獃地望着眼前的餐具,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胡嘉蘭的高跟鞋剁地而去的聲音彷彿還在空屋之中轟然作響,卻比不上她方才所說的話那樣地充斥了以潔所有的感官。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強暴了她,使她懷孕……以潔突然間再也坐不住了。她推開椅子就往外沖,全沒注意到:雨絲已經像細粉一樣地灑了下來。